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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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萧元没想到自己一早出来,竟然遇到这种场面,心中未免尴尬,面上却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怕是个中有所误会。叶小娘子与我裴家渊源颇深,此番只为投亲而来,所谓婚事,纯属子虚乌有。我与她已兄妹相称了,尔等切勿以讹传讹,坏我义妹之名!”
众人面面相觑。
何晋起先一愣,瞧了眼他的神色,很快收了笑,环顾众人,发狠道:“竟是如此!该死!昨天到底哪个最先胡说,发如此的谣言!”又转向裴萧元,“郎君放心!我知道了,谁敢再传,叫我老何听到,我第一个拧断他的颈子!”
凡被他眼风扫到者,无不脖颈一凉。众人忙闭了口,作鸟兽散。
裴萧元神色愈发端谨,微微颔首:“这边既然无事,我先去了。有劳何叔费心。等晚些,我和王子一道来。”
“郎君走好!”何晋又转为笑脸,笑嘻嘻地送他。
裴萧元其实很不愿立刻回去。方才出来的时候,青头那小厮投向他的眼神,让他感到满身不适。郡守府里剩下的另外那些下人,怕不是也都在背后议论。
他略觉烦恼,沉吟了片刻,正要转往驿馆去,对面来了个骑马之人,是承平身边的近侍,道主人方才改了主意,今日暂时不走了,这里人马散了,不必等他。
裴萧元不知承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寻到承平,发现他已去了郡守府,才从裴冀那里出来没多久,正也在找他,两人碰了头,上来便问:“你一早去了哪里?我过来便不见你了!”
裴萧元称自己出去跑马。
“怎的说你今日又不走了?城外已整队完毕,就等你了。”
“方才我去寻郡守辞别,听闻你和那女子做了兄妹,往后你兄,她为汝妹?”
裴萧元颔首:“是。”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一觉醒来,居然全不一样了!方才在你伯父那里,我也不便多问,你快和我说说!”
裴萧元不愿再多提,只道:“她亦无心于婚事,故伯父做主,婚姻解约。”
承平听完一怔,很快,指着他大笑,笑得几乎捧腹:“老天!世上竟有如此的事!竟是你也难入她的眼!也好也好,你勉强,她不愿,正好干干净净大家散了,各自遂愿!”
裴萧元面无表情地任他嘲笑,等他笑完了,提醒:“你今日真不走?”
“不走不走!”
承平看了下左右,收笑凑上来道:“我再问你一句,你须老实答我。”
“何事?”
“你当真对那小娘子无意?”
裴萧元一怔,随即不悦道:“你当我何人?我既已将她认作义妹,自然视同亲妹。你何出此言?”
“好!有你这一句话,我也就不必有所顾忌了!”
裴萧元侧目:“你何意?”
“听闻她善画,我欲求她一画。”
裴萧元转面看着他,半晌,一言不发。
承平摸了摸脸:“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裴萧元也不掩饰,皱了皱眉:“承平,非我多事,你身边不乏佳人为伴,何必再惹风流债?”
承平被他一语道破,一笑,索性认了:“不瞒你说,我对她确实颇有好感。原本她是你未过门的妻,我当然不敢有任何不该有的不敬之念,但如今你二人已解除婚约,你更无意于她,我也就不必顾忌了。”说完见他面色依旧沉凝,又道:“我再实话和你说吧,昨日我一眼见到叶小娘子,不知为何,便觉面善,好似从前曾在哪里见过似的,想又想不起来。这应当便是所谓的缘了。”说完并拢右手双指朝天举起,发了咒愿:“千真万确!我若胡说八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又是解释,又是赌咒,见裴萧元的面色仍不好看,笑了起来,轻轻击了一下他肩:“你这个才当了一天的兄长,怎真就立刻端起个好架子?不用你说,我知道你是如何想我的。你放心,她和别的女子不同,我心里有数,不敢胡来!”
裴萧元缓缓吐出了堵在他胸间的一口无名闷气。
“你要怎样,我也拘不了你。但我先在你这里放下一句话,我已将她认作义妹,往后便与亲妹无二。你莫忘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若是胆敢拿你对别的女子的态度待她,休怪我日后不认你!”
他这语气极重。承平听了,反倒松了口气,连声叫他放心,“我有数!娶不娶公主还未定呢。再说了,如今也只是我自己想想罢了,她肯不肯给我好脸色还未可知呢!”
裴萧元拂袖便去,承平也不管他如何不满,当天果然不走,自己寻到个机会随烛儿来到叶小娘子住处的外面,叫烛儿传话进去,欲求她一画。烛儿很快出来,说小娘子隔门回了句话,她有事在做,请王子另寻丹青手,免得误事。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虽然已有预感,那叶小娘子看起来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但连面都没见着,直接吃了个闭门羹,确实不甘。不过承平也非蛮人,态度很是大方,朝着内室方向大声道:“也好,你再替我传句话,她既有事,我不敢扰。不过,我的求画之心,全然出于敬慕。我先去了,待她得空我再来访!”
承平这一天自然是空等。次日,依旧落空。到第三天,还是不见她露面。也不知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到底在忙什么,竟如此沉得下心。据烛儿的说法,她半步没走出庭院。承平还不信邪,又空候了一日,终于灰心作罢。晚间他对裴萧元说:“罢了,看来她不止瞧不上你,也瞧不上我。我留一日,想必她便一日不肯出来,一直闷在屋中如何度日?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几天承平苦候佳人,裴萧元却因为此前离开有些时候,回来便忙起了事,今日也是入夜才回的,听了也无多话,只淡淡看他一眼:“你这回想好了,确定明日动身,不会又改?”
承平苦笑:“我再不走,恐怕惹她厌烦,反倒不美。”
裴萧元点头:“明日我送你。”
他自然不会拿这事取笑承平,承平也是个爽快人,和那女子本就只是偶遇,惊鸿一瞥,何来那么多的不舍,自嘲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承平早早起身,在裴萧元的陪同下,再次去向裴冀辞别。
他当走不走,这几天总是往絮雨的住处跑,裴冀自然也是有所耳闻,只这是小辈们的事,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他也就充聋作哑当不知道,话别后,起身要送,承平怎敢接受,作揖力辞,裴冀最后停在书房外,嘱咐侄儿送行。
裴萧元伴着承平往外去,刚出来,迎头撞见烛儿行来:“裴郎君!你看到小娘子了吗,她可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停步:“怎么了?她不在屋里吗?”
烛儿摇头,说自己象前几天那样照她吩咐不去打扰,将饭食送到外间放下,她自己会取。但今早不知为何,送过去的饭食迟迟没有动过,烛儿就去叩门,始终不闻应答,推开,发现屋内没有人了。
“方才我找贺阿姆,也说没看到她,我以为她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和承平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转头便往那屋疾步行去,赶到住处外,贺氏正从里面匆匆出来,手中拿着一道书信似的函件,撞见了裴萧元,举起来喊道:“郎君你来得正好!方才烛儿找我问小娘子,我过来,在她房里看到了这个!”
裴萧元一把接过,扫了一眼,函封上那一手秀美又不失逸骨的漂亮小楷映入眼帘,上书“尊长裴公台启”的字样。
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也顾不得信是留给谁的,当场便开了封。果然,封中是她留的一道简札。
“裴公钧鉴,蒙慈顾劝留,女感激涕零。本当谨领好意欣然从命,奈何另有不便告知之缘由,不得已拂违大人美意,亦未面辞拜谢。万望再恕我失礼之罪。”
“大人见信之时,我已就道,去我来之归处。我幼时随阿公行游,逆旅如家,道途足知防身自保,大人不必记挂,更毋须寻我,切切!临行再谢大人厚恩,叩拜再三。”
“又及:绘就大人立相一轴。拙笔不足以表大人尊颜之万一,斗胆敬上,略表寸心。”
“她说什么了?”贺氏在旁焦急地问。裴萧元来不及应她,手中还捏着信,迈步便奔入屋中,直闯那间卧房,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的器具和被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他的视线落在案上,看见一副卷轴,几步到了近前,沿着案面铺展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幅人像。画绘于绢面之上,纵约五尺,阔三尺有余,正像,无款识,以墨勾线,设色晕染。画中人头戴三梁进贤冠,衣紫,双手执角牙笏,微举于前胸。笔法遵循正像所需的精细,又不只是拘于制式形描,线条游刃有余,人物脸容清癯而显儒雅,颧骨微高,下颌留须,目光睿深,端凝前方,神态庄重蔼然,又透发出一种发自内在的威严,神形兼备,栩栩如生。
画中之人,正是裴冀。
“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时裴冀也闻讯赶到了,快步上前,看见了铺在案上的这幅自己的画像,望向侄儿。
裴萧元将手中的信札递上。裴冀扫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快!叫青头来——”
裴萧元在他吩咐前便已往大门方向去了。裴冀也等不及,转身自己跟上。一行人匆忙赶到门房处,青头却还浑然不觉,被问叶小娘子是几时走的,怎么不去通报家主,一片茫然,当听到她已离去,这才慌张起来,说自己五更醒的,出来确实看到门闩未上,当时以为是他昨夜忘记上了闩,挠了下头,也就过去了,没有想到竟是小娘子开门走了。
青头哭丧着脸趴跪在地,懊悔不已。
烛儿也奔了上来,红着眼圈道:“那日从郡守那里回来后,她便闭门不出,吩咐我非传叫不要打扰。我不敢进去,只看她仿佛日以继夜做事,却不知是何事。有时我半夜起夜,还望见她屋内烛火通明。原先我很是不解,今日才知,原来小娘子是在连夜为郡守作画像!想必画像作完,她就走了!”
贺氏焦急万分:“你和小娘子一道住的!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好好的她为何要走?”
烛儿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正要说,看见裴萧元和一同赶来站他身后的承平,又闭了口。
她这貌态变化虽然细微,却没逃过裴萧元的眼:“你莫非知道些什么?”
烛儿目光躲闪,摇头不语。
“你知道?还不快说!”贺氏催促。
烛儿脑袋垂得更低,跟只鹌鹑似的一动不动。
裴萧元道:“你若是知道,大胆说,无论何事,都不会怪你。”
烛儿咬了咬唇。
贺氏急得在旁顿足:“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
烛儿吃吓,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也是猜的……那日……那日……”
她又看一眼裴萧元,终究是不敢当面讲出来,扯着贺氏到了一旁。
这丫头背着他躲躲闪闪,不知道究竟和贺氏说了什么,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看,总感觉好像是和自己有关。裴萧元按捺着性子等,不想贺氏听完了,走过来时,神色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丫头到底怎么说的?”裴冀也是着急了。
贺氏看了眼裴萧元。
裴冀立刻喝道:“全部退开!”
他只这一声,近旁几个原本闻讯围来的下人连同青头等人立刻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裴萧元和承平。
“你二人也退开!”
裴冀头也未回,又喝了一声。
曾掌扶乾坤的重臣,如今虽老,不得圣心,远离庙堂多年,但积威仍在。
裴萧元当即遵从。承平更不敢强忤裴冀之言,跟着裴萧元退开,两人停在远处,他看着贺氏在照壁旁向裴冀回着话,道:“我就算了,外人一个,到底何事,怎连你都不能听?”
裴萧元不言,但丫头和贺氏的样子,令他的心里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总觉得似乎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的预感很快便被证明是真。裴冀快步朝他走来,道了句“随我来”,人就从他身旁经过了。
裴萧元只得跟上去,随裴冀来到附近的一间偏厅内,才一进去,裴冀便沉下了脸:“你回来的那夜,是否和小阿史那抱怨过你和絮雨的婚事?”
多年以来伯父待他胜过亲子,从前对他说话时,连大些的声气都极少,像这样的严厉之貌,更是绝无仅有。
裴萧元心一跳,迟疑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裴冀又道:“那丫头说,你回来的次日早上,她陪絮雨来见我,路上遇到你和小阿史那出来,无意听到小阿史那之言,道你是因我的缘故,方勉强应下的婚事!”
“是不是!”
裴冀蓦然提高音量,一声质问,令裴萧元的心猛咯噔一跳,很快想起几日前自己和承平自书房出来走在廊道的那一幕。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时她竟正和他相向而来,还听到了他和承平间的对话。
他待辩,却知辩解也是徒劳,事已如此。况且深究起来,确实也是他的过失。如果回来的当晚在知晓婚事后,他能更谨慎些,或者说,表现出男子对于娶妻该有的喜悦之情,又何至于被承平看出端倪,以致于有了后面的这些变故?
他沉默了下去。
侄儿不辩,那便是真的了。
裴冀一时气恼万分,看着侄儿,眉头紧锁,目中难掩失望之情:“萧元!你四岁开蒙,习读诗书,岂不知人生于穹壤间,修身之外,还需修德?我道你向来守慎,你竟怎如此轻浮?若实在不愿结下这亲事,我又岂会强压你颈点头?你怎可在我这里应了,到人前又述说不满?你欲置絮雨于何地?如此行径,与羞辱她有何不同?那丫头讲她后来一个人在庭院角落处坐了许久方来见我,她必定难过至极,这才心灰意冷借故提出解约,直到今日留书而去。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这话说得极重了。但想想也是。一个孤女,千里迢迢来赴婚约,却得知背后被将来的夫郎如此对待,在友人面前发那样的话,但凡有点自尊之人,也绝不可能留下自取其辱。
裴萧元无比懊悔,更是惭愧不已,当场撩起衣摆双膝落地,下跪叩首:“全是侄儿的错!请伯父大人宽宥。侄儿这就去将她追回,以弥补过错!”
裴冀双眉紧皱。
“此事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待。她在留书里提及归处,应当是回了此前的居住之地,人想必也没走远。请大人容我这就追上去,我向她解释认错,只要她愿意回来,我怎样都可!”
“还不快去!”
“是!”
裴萧元急忙起身,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了裴冀的声音。
“务必要将她请回!”
他停步转头。
“叶钟离……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才会将孙女送来我这里。”
裴冀望着侄儿一字一字地道,语气凝重。
裴萧元明白他的所指,颔首,转身疾步而去。
城守告诉裴萧元,今日如往常那样,五更开启城门,在等待出城的人里,仿佛确实有一样貌符合他描述的人,勘验过其携带的过所后,便没多问,放了出去。
很明显,这个人就是叶女。
裴萧元正要出城,看见承平从后骑马追了上来,满面愧疚,开口便向他告罪。原来贺氏方才找他核实烛儿说的话,他才知道自己口舌惹了祸,极是愧疚。
“我已到郡守面前向他解释过了,和你无干!是我从丫头口里问出你的婚事,向你打听,你不说,我便自作聪明胡言乱语,害得叶小娘子误会,你更是被郡守责备——”
“罢了!你也是无心!”
裴萧元阻止承平,“不必再说了。你先上路出发吧,恕我不能相送,我去追她回来。”
“我也一起去!祸是我惹出来的,该我自己向她解释清楚!”
裴萧元看他一眼,见他神情恳切,便也随他,当先纵马出了城,承平紧紧跟上。何晋这个时候也已经来到城门口在等候着,远远望见二人出来,迎上前,才知道出了这个意外。
“我也去。我认得路!”
何晋当即叫了几个手下,一道跟随在后。
此城是威远郡治的所在,也是甘凉道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白天的官道上,除了往来客旅,驼马队伍也是络绎不绝。裴萧元边追边寻,终于在近午时分,从停在路边休息的商队头领口里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早间有个小郎君曾向他们买了一匹马,若是路上没有耽搁,应该已经出去至少几十里地了。
一行人据此快马加鞭,最后追到一段岔道前。
道路从这里开始一分为二,主道通往京城,另一条岔道,据何晋之言,就是此前他接小娘子来时走过的路。
她应当走了这条岔道回去了。裴萧元上这条路,但为防万一,让何晋的几名手下循着主道继续前行寻找。
“若是遇到了,你们将人拦下。无论她肯不肯,绝不能叫她走。”
“留住人,务必等我来!”他又强调了一句。
手下人应是。叮嘱完毕,裴萧元立刻策马拐上了岔道。
这条路走的人少。再往前追出去一二十里地,入目所见渐渐荒凉,车马稀落,沿途那些镇戍关津或村庄之间的距离也相隔越来越远,甚至几十里不见一处人烟,只剩一望无际的野地和荒丘。
裴萧元再追了段路,对她的去向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已就道,去我来之归路。”
她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来之归路,所指难道不是这条通向她来处的路?
此时大半天已过去,夕阳西斜,他们已一口气追出了二三百里的地。商队马匹脚力有限,比不了他们所骑的这几匹劲肌韧骨的军马。就算她的骑术再好,也不可能走这么快,都追到这里了,竟然还是不见她人。
承平平常是个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性子,今日应当也是感受到了压力,路上一直沉默着,只顾寻人,此刻终于也忍不住了,问何晋是否带错了路,或者还有别的可走的道。
何晋摇头:“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道!才过去几日,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走错!”
他的语气虽然斩钉截铁,但确实,追出来这么远了,就是不见人,话如此说,自己也是迟疑了起来。
“莫非……小娘子走的不是这个方向?”
裴萧元放缓了马速,最后停马,环顾四周。
承平和何晋也跟着他停了下来,见他忽然闭目,面向野地,一动不动,似在凝神听着什么。
四野里劲风正在疾吹,耳中灌满了呼呼的风声。
“郎君可是听到了什么?”
何晋也跟着仔细听了听,耳中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了,等到裴萧元睁开眼,立刻发问。
裴萧元再次望了眼四周:“我方才仿佛听到了一声马嘶,再听又消失了。风声过大,也不确定有没有误听……”
他略一沉吟,“或许是我听错了。”
承平和他共同作战过,知他耳力敏锐,一向罕有出错,跟着眺望四野:“有无可能就是叶小娘子的坐骑所发?或者是她远远看到咱们上来了,故意藏了起来?”
他这想法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条道再继续往前追下去,应当也是徒劳。
“不如就照王子所言,咱们分头到附近能藏人的地方瞧瞧去?”何晋想了想,提议说道。
裴萧元颔首:“也好。若有发现,吹鹿哨为号。”
商议完毕,眼看这个白天就要过去,不能再耽搁,承平和何晋各自催马下道,向着两侧远处的坡地分头寻了过去。
裴萧元独在马背之上又停了片刻,蓦然回头,目光掠过身后来的方向,不再犹疑,转马折返。
正如片刻之前他说的那样,他听到了声短促的马嘶之声。原本也不十分确定到底是否误听,但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生出了一种感觉,在他身后不知哪个确切方向的暗处里,有一双眼,正在窥视着他。
他驱着坐骑沿路回行了约数十丈,再次缓缓地停马于道。
暮色渐重,远山后的夕阳也达到了它最为浓墨重彩的时刻,火烧般的红光铺天盖地漫浸着野地,连马背上的这道人影也被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
“阿妹?”
片刻之后,他转过脸,试探着向他右侧野地当中那一片起伏的丘坡唤了一声。
除了晚风掠过坡头发出的劲急之声,没有任何回应。
他慢慢转面回来,依然凝坐于马背上,一动不动。野风啪啪地卷动他衣衫袴褶的一角,不断地拍在他踩在马镫里的足靴筒上。忽然此刻,对面扑来一只蝇子。这小虫不胜风力,一头撞向他坐骑的面门,马匹的耳朵动了动,晃动脑袋,免得眼目遭那虫子袭扰。
就在这一瞬间,只见马背上的那道人影一晃,探手,一把抓住悬在鞍头上的一张角弓,斜跨在肩,双足同时猛地点踏马鞍,借着反力,整个人便如鹰鹞般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他的足尖才落在地,身形还没完全舒展直立,人便已转向下道,往右疾追而去。
就在他落地的同一时刻,在距他十数丈外的一道土坎后,另道原本潜着的蓝色身影也猛然而起,翻身上了一匹藏在近旁的马,迅速离去。
这是一片绵延往下延伸的缓坡,沟坎纵横,石砾遍布,不利马匹奔驰,故裴萧元舍马自己追了下来,行动反而更为迅疾机动。果然,那蓝衣人的坐骑在沟坎里奔驰不畅,几次险些失蹄,始终无法提速,逃出去一段路,距离反而迫近,对方很快也放弃,从马背上跃下,自己朝前狂奔继续逃逸,裴萧元在后,始终紧追不舍。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就远离了主道,向着野地深处而去。
此人颇为狡猾,正往前方的一片山地逃去。裴萧元发力全速追赶,虽也慢慢在拉近距离,甚至已能看到对方脸上罩了张面具,但若叫他再往前去些,天快黑了,一旦入山,恐怕就会找不到了。
他不再追赶,转向附近的一处高地奔去,登坡站定后,一手摘弓,另臂反手后探,从挂在腰后蹀躞带勾上的胡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挽开弓,瞄定前方坡下那道正在奋力前冲的背影,放箭。
箭激射如电,破风瞬间追赶而至。“啪”的一声,箭簇力透皮骨,钉入那人的左大腿里。
逃跑之人腿部猝然中箭,猛打了个趔趄,止不住身形,一下扑摔在地,又翻滚了好几圈,接着竟再次起了身,不顾一切继续朝前逃去。不过,速度已减慢许多。裴萧元再次发力追赶,迅速迫近。
二人中间只剩不到数丈之遥了,而前山却还在数里之外。那蓝衣人大约也知自己走不脱了,意念一松,步伐便随之蹒跚,最后慢慢停下,站定了。只见那箭贯穿他的左大腿,血沿着伤处正在汩汩地流,浸透了大半条腿,沿着靴筒,一滴滴地淌在他脚下的泥地之中。
裴萧元走到近前。
“你何人?”他喝问了一声。
蓝衣人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发声。
裴萧元右手抬起,掌心缓缓压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转身,除下面具。”
他这语气平淡,杀气却骤然聚拢,如头顶那片正满天笼罩而下的浓重暮色。
那人终于有所反应。背动了一下,依言慢慢抬手,看似是要取下面具了,忽然臂肘微微一动,迅速外翻,人也跟着转身过来。
原来就在他所穿的半臂之下,缚藏了一支弩筒。随他抬肘的动作,暗弩触发,向着裴萧元当胸射来。
这种手段,裴萧元又岂会上当。按着剑柄的五指蓦然收紧,手背青筋迸胀,剑倏然出鞘。伴着一道铮鸣之声,那枚短弩被击落在了地上。
蓝衣人本想借着突袭扭转局面,见落空了,藏在面具孔洞后的双眼里不禁也露出惊色,然而依旧不愿束手就擒,趁着偷袭的空档,又转身拖着伤腿咬牙发力,待要继续往前方的山里逃去。
裴萧元岂会再容他再逃,抬足间人已扑上,迅速挡在了对方的面前。
风声过处,寒光掠,剑尖点血。
覆在蓝衣人面上的麂皮面具应剑从中裂为了两半,啪地掉落在地。
面具后露出一张青年男子的脸。这人年岁比裴萧元要大不少,约有而立了,生得剑眉星目俊朗不俗,只是因了腿伤的痛苦,面上布满冷汗,脸色惨白,此刻前额正中又多一道笔直如描的剑伤,伤口一直延到他的眉骨,撕划开皮肉,绽开口子,血从口子里涌出,沿着鼻梁和面颊流下,溅在他身上所穿的那一领圆领袍的胸前。
破他额面,是裴萧元有意为之,略施惩戒而已。他扫了眼对方,未再多问来历,只取出了鹿哨,朝来的方向吹了几声,尖锐的哨音便随风送了出去。
那人的伤腿一直在不停地颤动,身体也摇摇晃晃,却坚持站着,始终不肯倒下,待喘息稍定,缓缓抹了把额面上的污血,低头看一眼染满血的掌心,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不愧是神虎将军之子,果然有乃父之风。我自以为足够谨慎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觉。”
他的境况不能不说惨淡至极,神色里也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沮丧,但当他面上展露笑意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看起来依旧如玉树临风,丝毫不见狼狈之色。
从发现跟踪到出剑见血,裴萧元的神色始终未见有多大的波澜。但这一刻,他的眼锋骤然转利。
只听那人继续悠悠地道:“据说当年,你随令堂崔夫人一道跪在丹凤门外为神虎军的将士诉冤时,方不过八岁?你母子义动天下,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令我至今佩服。但是可惜啊,也仅仅只是能让他们苟活于世罢了。他们都是无二的英雄和猛士,都曾为了这个帝国而战,不惜流血捐躯。但十六年过去了,十六年啊!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全都没有得到他们应当有的公义和回报。更不用说令先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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