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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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醍醐灌顶,裴萧元蓦地抬眼:“莫非何叔这趟接来的小娘子,便是叶钟离的那位孙女?”
裴冀望着侄儿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正是!她名唤絮雨,是伯父为你定下的婚配之人。”
裴萧元纵然再沉稳,惊雷炸耳不为之不变色,听到这话也是难掩错愕。反应过来,匆忙想要开口,裴冀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
“这是去年你走之后的事。那日伯父忽然收到叶钟离的消息。和他上次互通音信,还是两三年前。那时他为一件私事着急赶路,累絮雨大病一场,人险些没熬过去。他极是内疚,絮雨病好后,他便落脚了下来。我本以为他也就此终老山林,不再四处行走了,毕竟他年已老迈,早年又因作画落下暗疾。不料此次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情况与我想的有所不同。”
“他信中说,自觉身体日衰,大限或至,时日恐怕已是无多,一生也算阅遍世情,死无所惧,但有一事,他趁活着,须再走一趟,否则无法安心。又怜絮雨孤身一人,放不下她,思来想去,惟我这里信靠,故来信恳切托我照看,日后若有合适之人,再为她寻个终身。”
裴冀无女,絮雨小时来的那回,裴冀对她便颇为喜爱。走的时候,考虑叶钟离居无定所,絮雨年幼,跟他或有不便,也曾开口询问可否将人留下,他必善待。叶钟离当时问过絮雨,她却不愿,说要伴在阿公身边,并不觉有颠沛之苦。裴冀当时惋惜之余,只能作罢。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叶钟离将她郑重托付过来,他岂会不应,当即叫人快马送去回信,道有意要为侄儿结下亲事,若蒙应允,便是裴门之幸。随后叶钟离回讯再到,称他对其侄儿也很是属意,知他必定不会薄待了自己的孙女,于是亲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叶钟离最后还叮嘱裴冀,勿将他的大限之虑告诉絮雨,免得惹她忧心。再接着,裴冀便照约定,火速派何晋过去将人接了过来。
“事情虽仓促了些,但伯父收到信的那一刻,立时便想到了你,越想,越觉如同天定,你二人就是天作之合!当时你也不在,来不及叫你知道,伯父做主将事情定了。几日前她也顺利来了,只是乍到,应有拘束之感,年轻女孩面皮也薄,伯父这几日便没在她面前提及婚事,想等她心定了些,再去问她的意思,选个好的日子。”
裴冀神色间颇多欢喜,话也从来没有这么多过,紧接着又说:“日子呢,也不用你操心,伯父其实也想得差不多了,不如就选在三个月后。彼时正入立夏,蝼蝈鸣,王瓜生,天气苏暖,万物繁滋,乃是成亲的好时节……”
“甚好,甚好!就这么定了!”
裴冀越盘算越觉得好,沉浸在心情里不能自拔,半晌却不得回应,这才终于发现侄儿的存在,抬眼问:“对了,你看如何?”
裴萧元还是没有回应,沉默着一言不发。
裴冀抚须呵呵笑了起来,难得也拿侄儿打趣了一回:“你怎不说话?莫非是怕伯父笑话?男大当婚,娶妻成家乃男子成年后的首要正事,坦坦荡荡,不用不好意思。”
裴萧元顿了一顿,在裴冀投来的喜悦注目之下,有点困难地开了口:“伯父处处为侄儿着想,侄儿感激至极,只是……只是此事实在有些突然……”
他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面露难色,停了下来。
裴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书房随之陷入静默,惟案头烛火跳跃不定,带得投到窗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晃不停。
裴冀这几日因那女娃到来而生出的满心喜悦此刻也随侄儿的反应,终于开始缓缓冷却。
他望着侄儿,迟疑了下,问道:“莫非你看不上她出身?”
裴姓虽不及崔卢郑等高姓,但也是有名的世家望族。就裴冀这一支而言,祖上皆高官名士,他本人也不用说,曾为宰相之首,救世名臣;裴萧元之父裴固,也非等闲,曾为先帝朝的河东节度使,神虎大将军,掌一支十万人的神虎军,在平乱中立下赫赫功劳。而今裴家虽被彻底排出朝堂,但影响之力,也不可能说消失就完全消失。
反观叶女,无根无基,只是叶钟离收养的孤女,将她认作孙女而已——其实就算是叶钟离本人,几十年前固然名满天下,一度也曾是先帝朝最负盛名的翰林,时人竞相追捧,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名画师和匠官。
“伯父您误会了!”裴萧元立刻应。
“所谓蜉蝣掘阅,麻衣如雪,时至今日,倘若侄儿连这所谓的门第出身也放不下,便真枉活这许多年。况且叶钟离从前来此筑关,侄儿也曾在旁协从,当时便对他的才智极为佩服。只是那时侄儿太过愚钝,未能识得他的身份。侄儿又何德何能,敢轻看他的孙女。”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诚挚,裴冀的脸色这才稍霁:“我料你也不是如此之人。既如此,为何推三阻四。”
“侄儿并非推脱……只是……担心侄儿驽钝,配不上叶小娘子,耽误她的终身……”
裴冀再次不悦,打断侄儿依旧言不由衷的解释:“你实话告诉伯父,你可是有了意中之人?或是瞒着我,许了旁人私情?”
他知道那阿史那王子颇为风流,侄儿和他走得近,说不定也有所沾惹。
裴萧元断然否定:“侄儿一向无心于此,怎会做下许人私情之举?伯父过虑。”
裴冀知他向来谨重。既如此说了,那便必定没有。
裴冀放了心,点了点头:“既如此,伯父便实在想不明白了,这是一件好事,你为何不应?”
“你也莫再强行解释。”他又接着道,“伯父看你大的,你心里想什么,伯父或许确实不能尽数知晓,但此事你到底愿意与否,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裴萧元再次无言以对。
裴冀知这个侄儿,虽敬自己如若亲父,平日也看似锋芒不显,实则性情果决,极是强硬,做事自有考虑,不是自己说什么,他便一定会遵从的。
他的神色也变得愈发凝重。
“一诺千金。莫说叶钟离早年曾帮过伯父大忙,至今无以为报,就说伯父已向他许诺婚约,他信任伯父,对你更是满意,愿将孙女终身托付,如今事却不成?自然了,伯父没有怪你之意,是伯父起先考虑不周。但从此失信于人,辜负老友,此其一。”
“你父母去了多年,你如今也不小了,却随我在这边地蹉跎,婚事至今未议。倘若不能为你求得良配,伯父将来到了地下,又如何向你父母交待?此其二。”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静默。
又片刻,裴冀目露失望之色。
“罢了!你若实在不想接纳这桩婚事,伯父也不好勉强,强按你点头,于絮雨也非幸事。明日我找个由头,将她认作家人,好让她能安心留下。你和她年纪相差不大,也无辈分之说,往后就以兄妹相称,方便见面。”
他拂了拂手,“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裴萧元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朝他缓缓行了个礼,转身默默往外行去。
裴冀望着侄儿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本想等侄儿回来,和他说了,便将婚事公开。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万幸,还没和絮雨讲,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只贺氏和在她边上帮着办备婚事瞒不住的几个丫头和婆子。
明日须及早吩咐贺氏,叫她叮嘱好身边的知情之人,勿将此事说出去,免得絮雨失脸,不肯留下。
裴冀正思忖着,看见侄儿走到门边,停了步,忽然又转身回来,朝自己再次行了一礼,说道:“伯父恕罪。可否请伯父收回成命,侄儿愿意娶叶女为妻。”
裴冀看着侄儿,惊讶不已。
“你何意?方才不是说不愿吗?”
“侄儿愿意,请伯父放心!方才只是事情太过突然,侄儿一时未能理清头绪。”
他的语气极是郑重。
裴冀端详侄儿片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好!这就好!那便如此定了!”
裴萧元看着难掩欣喜之色的伯父,语气带着歉疚:“是侄儿不孝,至今还让伯父处处为我费心。多谢伯父打点一切,侄儿无不遵命。”
他凝视着灯火里裴冀那斑白的两鬓,“还有,伯父您这两年也见老了,身体要紧,切勿操劳过甚,有事吩咐侄儿便是。”
裴冀老怀甚慰,笑着答应,看着他去,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叫住人。
“等一下!”
裴萧元转过头。
“方才忘了和你讲,絮雨不但温柔贤淑,容貌也是极好。我看她也是大方之人,你若想见,明早我将她唤来,你二人也算是正式相见。”他笑呵呵地道。
裴萧元笑了笑:“她才来,不必刻意安排见面。侄儿不急,来日方长。”
裴冀连连点头:“也好,就依你言,免得她不自在。”
裴萧元行礼:“伯父安歇,侄儿先行告退。”
裴萧元走出书房,经过庭院畔的一道走廊,停了步,转头望向客厢的方向。
那里乌沉沉的,此刻不见半点灯光。
那位严格来说和他也算素昧平生很快却要成为他妻的女子,此刻应当已经熟睡了。
事情确实来得太过突然了,正如他对裴冀解释的那样,他毫无准备。并且乍知消息时,他也确实不愿。
虽然他没有心属之人,但就这么娶妻,未免仓促。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的心底,至今蒙着一片阴翳,扎着一根横刺。阴影不散,横刺不拔,他这一生都将无法释怀,何来心思成家?
是裴冀最后说的那两段话,触动了他。
人活于世,自己的心意如何,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
他不再看,从那片院落方向收回目光,迈步回往住的地方。门口有个大约是新来的脸生使女,人站在屋外,脚边地上放了只装有热水的木桶,面皮燥红,一副进退维谷窘迫不安的样子,看到他现身,慌慌张张来迎。
“怎不送进去?”裴萧元停步问了一声。
“里面……里面……”
烛儿本是服侍叶小娘子的,小娘子已睡,晚上少主人回,还带来一位贵客,人手不够,贺氏便将她调来这边暂时听用。她是个老实人,送到第三桶热水时,在门外望见屋内狎昵比方才更甚,进不敢进,走不敢走,定在了门口,此刻听到裴萧元发问,怕被责备,愈发心慌,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萧元这时也听到了屋中传出的哗哗水声和调笑声,心里便明白了,令使女退下,自己提起水桶,走了进去。
承平少时的经历也叫他学会了京城贵人的生活方式,喜好奢侈,讲究享受,口头禅便是今时不知明日苦,须及时行乐,谁都可以委屈,就是不可委屈自己。这趟出来,他为路上沐浴方便,连他用的那口足能同时容纳五六人同浴的香木浴桶也用车子拉了出来,此处内门窄了送入不便,索性直接摆在堂中。裴萧元进去时,他已散下一头长发,人靠坐在大浴桶的木壁之上,面脸湿漉漉,溅满亮晶晶的水珠,几个他带出的美婢则正笑嘻嘻地绕着木桶在服侍,有替他一瓢瓢往肩上淋热水的,有搓背抹胸的,还有为他喂食鲜果子的,水雾一片氤氲,婢女衣裳皆是半湿贴身,吃吃笑声,不绝于耳,忽然看到他进来,婢女们有些畏他,纷纷停了下来,慢慢止笑。
承平挑了挑眉,“哗啦”一声从水中坐直了精健的身躯,抬起湿淋淋一臂,抹了把脸,指了指浴桶内他对面的空处:“你来了正好!快一起!地方够大!”
裴萧元走上去,将水放在澡桶旁的地上。
“你慢慢洗罢。”
承平知他和自己不同,是个清谨之人,方才也是故意玩笑而已,眼见他丢下自己进去了,想着方才听来的消息,立刻起身,匆匆擦干头发胡乱绾起,套上件衣裳,打发走婢女跟了进去。
裴萧元已解下蹀躞带,却还没休息,独坐在烛前,用一块净布擦拭着随身的佩剑,微低着面,双目落在剑上,神情专注。承平径直走到榻前,仰面卧倒,手掌拍拍左右两侧,笑道:“你这榻够大,今夜我也睡这了,咱们抵足而眠,彻夜谈心,岂不美哉?”
他是不速之客,贺氏本安排他住另处客院,他却非要和裴萧元住一处,贺氏只好在近旁收拾出了另个厢房待客。
裴萧元背对他,头也没回,继续拭剑,“你睡这里也好,我去厢屋。”
“罢了罢了,我怎好反客为主?你不愿同寝,等下我便走!只是从前对西蕃作战之时,你我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是想着这回我进了京,说不定又被扣下,若真如此,待下回咱们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王子放心。今时不比往昔,朝廷看重令尊,王子地位自然不同。”
承平目露冷色,唇撇了撇,干笑两声:“也是,说不定我运气够好,不但能回,这回还能娶个不知来自哪家的骄横公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自嘲。
裴萧元拭剑的手停了一停,微微转脸,望向承平。
当年的那场变乱,于世上的许多人而言是劫难,但对于当今皇帝而言,却是他潜龙飞天的转机,他借军功脱颖而出,人心归附,从一个普通的皇子变成了至高的圣人,随后多年勤政不辍,三年前又打赢了那一场对劲敌西蕃的关键战事,天威一举复立,俨然已是恢复了变乱前的盛世气象,圣人更是被大臣高举为至圣至明的中兴之主。承平父亲为表忠诚,更也希冀圣人能助他稳固他在草原的地位,对此次的万寿之庆极为重视,不但早早派遣承平入京,更希望承平能娶一位公主。但皇帝即便用和亲来示恩于臣下,往往也会从宗室旁支里择选适合之人封作公主出嫁,何况当今圣人子女仿佛不多,宫中即便是有适龄公主,前头也有无数高官重臣之家在等,哪里轮到外族,更不用说,天家之女下嫁,少有不凌驾于夫家之上的,故而承平才会发出这样的自嘲之言。
“算了,不说我了,无趣!说说你吧!”
他忽然又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弹下床榻,赤足稳稳踏地。
他的身材高大而健硕,这个动作却敏捷若豹。
“君严!”他唤裴萧元的字,走了过去,“你伯父那么急着把你叫回来,到底所为何事?”
剑锋一闪,伴着一道轻微的铮鸣声,裴萧元收剑入鞘。
“并无大事。”
他应了一句,眼也没看靠过来的承平,站起身收纳了佩剑,望一眼房中的刻漏。
“已近丑时,实在是不早了,昨夜为了赶路,你也没睡好,不如去歇了,明日叫你人马好好整休一天,再明日,我便送你出城,你及时动身,免得耽误大事。”
“不急不急,时日有余,我便是在此多停留几日,也是无妨。”承平笑眯眯凑近他,神色暧昧。
“好事竟还瞒我,把我当外人?方才我问了你府上那送水的使女,郡守何事要召你回,她说几日前来了位小娘子,应是和婚事有关。莫非当真?来的果真是你的婚配之人?”
裴萧元既然已经应下婚事,此刻自然不会在承平面前否认,但也不想多提,简单应了一声。
承平发出一道表示吃惊的呀声,好奇心非但没有满足,反而被勾出更大的兴趣,连着追问:“她生得如何?你见过面没?快和我说说!”不得回应,愈发心痒,若非半夜三更,简直恨不能立刻就去看个究竟。
“好你个不近女色的裴二!口风如此严,连半个字也不漏!是娇人独藏,怕叫我看见吗?”
他指着好友又笑,“万万没有想到,意外!真是意外!对了,裴公可有说何时成亲?早不如巧,这回既然叫我赶上,你也不必如此小气,明日领我先去见见,待我拜会过了阿嫂,吃过酒席,那时出发,也是不迟!”
“你勿扰人,还是专心你自己的事,早日上路为好!”
裴萧元不假辞色,一口拒绝。
承平难得有机会寻他开心,怎肯就此作罢:“不对啊,怎的我瞧你竟好似半点也无娶亲该有的模样?洞房花烛之喜,难道不是一桩乐事?”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萧元,忽然仿佛恍然大悟,狐疑地盯着他:“莫非裴公只重德才,为你选的女子貌若无盐,你瞧不上,又不好拂逆长辈之意,勉强应下?”
裴萧元淡淡道:“你想多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要紧事。”
“我的事不要紧!倒是你!你这人向来是有话不说的,我也很难猜到你在想什么,但这回你休想瞒我了!我瞧你就是不乐意!”
“妙啊,你裴二竟也有如此的一天!”
他正幸灾乐祸笑得肚子都要痛了,望见裴萧元皱起了眉,知他此刻应是真的不悦了,急忙告罪:“好了好了,勿恼!我不说了,我赔罪,这就去歇。”长长作了个揖,哈哈大笑着走了。
外面那一阵响动渐渐消失,耳畔随之恢复宁静。
天亮,絮雨起身开门,洗漱更衣,烛儿为她梳头,不待她问,自己便告诉她,昨夜裴郎君归家了。
“他人极好。和他一道回的是个草原贵人,带了三四个女子沐浴,弄得满地的水,我不敢进,他恰好过来,非但没有骂我,还帮我把水提了进去。”
烛儿显然对那位“裴郎君”极是满意,又夸他个头高高的,眼睛亮亮的,脸生得更是好看,好看得她都不敢细看。
絮雨问:“府里人都知道我和裴郎君的婚事了吗?”
烛儿从妆匣里挑了一只双股双蝶钗,插在盘好的发髻前中央。那钗头上翘立着两只蝴蝶,拉得细弱如线的银丝盘结出凌空飞展的蝶翅,宛若双蝶舞于鬓间,别致又俏丽。
小心地插好蝶钗后,她摇头:“这个我不知道,贺阿姆也没讲。是我看到她采买百子帐,还定了做婚服的布匹,有郎君的,有女子的,我自己想出来的。”
“小娘子你瞧,这个发式好看吗?”
絮雨抬头,望向对面那面磨得晶亮的镜,簪头上的双蝶翅翼随了她这微小的动作震颤不已,若双双振翅,欲待高飞。
她一笑:“好看。你手真巧。”
“是这蝶簪的功劳。”
烛儿被夸,心里喜滋滋的,口里却也不敢揽功。
“小娘子你立着不动,若有风过,这蝶翅也会抖动呢。”
她又为絮雨整理后髻,口里继续絮絮叨叨。
“……不过,这支蝶钗也不知贺阿姆是从何处得来的,胡商那里没有这么好看精巧的,那日是我跟着一道去的,我都瞧过了。我猜是阿姆从京中采买的吧?京中的东西就是好啊,那里想必也是和天庭一样的地方。小娘子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京城你去过吗?”
絮雨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曾。”
她或许是去过的。不过应当都是五岁前的事了,很多都已忘记,至今还是无法完全记起。
烛儿惋惜:“可惜了。”
絮雨笑了起来:“是,有些可惜。”
“不过无妨。等小娘子和裴郎君成了亲,以裴郎君的本事,迟早定能入京做上大官。到时候小娘子就能去了!”好心的小侍女又安慰起她。
此时另个下人来传家主的话,等小娘子这边慢慢收拾好了,得空去一下他那里。
“小娘子不如也贴上花钿吧。”烛儿忙道,打开一只摆在案上的方形漆奁。满盒的花钿,朱黄青碧,鲜艳缤纷,样式更是繁多新巧,菱花、凤尾、桃心、露滴,琳琅满目。
“胡商说这些都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花钿。这朵可喜欢?正好配这簪子。”
烛儿拈出一片蝴蝶状的朱钿,举到絮雨面前,叫她看。
小娘子有副很好看的眉眼,可惜额前有片形如残星的疤痕,看着好似是她幼时受伤留的,虽然疤痕浅淡,也小,不过半个小指甲盖那么大,来了几日了,烛儿也是昨天靠窗为她梳头有日光照上才留意到的,平常若不凑近看,也看不出来,但终究是破了相,寻常一层脂粉,怕也不能完全掩盖,可谓遗憾。恰好,朱钿贴在额前,既遮挡残痕,又能增添妆色,可谓两全其美。
“不用了。”
裴冀让她慢慢来,但她却不好叫人久等。
絮雨立刻从妆台前起了身,换上一件月白窄袖罗襦,束一条红地散紫点纹的长裙。这些衣物,都是贺氏为她备的。正待去,烛儿怕她冷,又捧了一领孔雀蓝色绣满复杂又精致的缠枝团窠鹿纹厚锦半臂来,她围束在肩上,旋即匆匆朝外行去。
郡守府里人本就不多,清早更是静谧。絮雨走在去往裴冀书房的路上,半道忽然撞见对面通往大门方向的走廊拐角里转出来两道青年男子的影,一个穿暮褐云色袍,另个葡萄紫袍,二人一面并肩行来,一面说着话,看起来是要出府去的。
“裴郎君来了!”跟来的烛儿低低地呼了一声。
“穿褐袍的是裴郎君!”使女大约怕她看错人,又在她耳边添了一句。
“……明日我和何叔一道送你出去,何叔会送你出甘凉,我就不远送。路上若还需要些什么,今日尽管和我讲。”
“方才裴公都说我若不急,何妨多留几日!”
“此地贫瘠,远不如长安。何况你有要紧事在身,莫忘记令尊的吩咐。”
两个人在走廊上的说话声隐隐地飘了过来。絮雨便停了步,打算等对面二人过去了再走。
承平张臂笑嘻嘻地挡住了裴萧元的路,“裴二你这是何意?我怎的瞧你恨不得今日就要赶我走了?”
裴萧元脚步未停,从旁走了过去:“无稽之谈!”
承平笑得更厉害了,东张西望:“她住哪里?你不叫我拜见也就罢了,大不了日后阿嫂怪我无礼,一墙之隔,装聋作痴,我吃罪就是。你却不同,你当真半点也不想看她生得是何模样?”
裴萧元不再理会,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你走这么快做甚!莫非是怕遇到人?昨夜我本还不信,今早看来,千真万确。你若不是勉为其难才应下的婚事,怎会连那女子是何模样都不放在心上?那可是日后要与你同床共枕之人——”
裴萧元霍然停步,把承平也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色沉沉地停在走廊尽头,唤了声自己本名,压低声道:“阿狻儿!此为最后一次!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
承平见状,忙也收了玩笑,摆手,“罢了罢了,不见就不见,我这闲人竟比你这正主还要上心!走了!今日再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射头紫狐来。我箭筒上的貂尾前些日磨坏,缺了一撮,须尽快替掉,否则不好看。”
裴萧元这才转笑,“好说!我引你去,必不叫你空手归!”
承平便丢开了方才的话题,两人一道快步下了走廊出隔门,到外面高声呼唤仆从,很快一群人奔来,在一阵哒哒的靴底踏地所发出的杂乱声里,一齐朝外去,身影消失不见。
烛儿随絮雨避在墙后,知道是要等他二人过去了再往郡守书房去。此刻裴郎君和那胡儿已走远了,她却依旧立着,恍若凝神,不知到底在想什么,想到方才自己也听到的那几句话,心里未免惴惴,屏着呼吸继续又等了片刻,轻唤:“小娘子……”
絮雨哦了一声,转脸道:“我有些冷,你再去替我取件披风来。”
早上有风,吹身确实丝丝寒凉。
烛儿忙应下,匆匆回去取衣。
絮雨寻坐到附近角落里的一块平石上,微垂双眸,反复思量,等到烛儿取了衣裳找过来,长久以来,那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却又始终下不了决断的念头,已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往后应当去的方向了。
“小娘子!你怎一个人坐这里?方才叫我好找,你快披衣,当心冻到了!”
絮雨起身道:“走吧,不好叫郡守久等。”
她到的时候,裴冀跟前恰又来了几名司马和长史。絮雨在外安静等着,那几人事毕出来,裴冀方知她早已到了,忙唤入内,责备她太老实。
“怎不叫人通报?我方才也无事,只是见你未到,留人闲话了几句而已。”
“我等是应该。裴公请坐。”
裴冀归座,眼底满含笑意:“如何,这几日的吃睡可都习惯?人手够使唤吗?前两日我便想找你说说话,又怕我人老话多,讨你的嫌。”
他的语气里充满宠溺,说完自己先就笑了起来,心情显然极好。
絮雨道:“本该是我来勤问长辈安的,又怕扰了这边的正事。裴公勿怪我无礼才好。”
裴冀摆手:“我这里最近也无事。你若不嫌我啰嗦,想来随时来,我求之不得。我与你阿公从前互通信件,记得他夸你敏而慧,善通融,料想你的画技如今已是尽得他的真传,登堂入室。早年变乱前,我日子闲散,也常与人论画,众人都说你阿公神手天成,凡人便是笔秃池干,恐怕也难得其神,如今你来了,近水楼台,可惜我不比从前,早没了论画的心境,否则倒是可以向你请教。”
絮雨忙道:“裴公取笑我了。我阿公画技确实出神入化,我却相去甚远,莫说登堂入室了,至今仍未窥得门径,总算还记得些他的悉心教导,不敢懒惰,惟有以勤补拙。请教二字我是万万不敢当的,裴公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你勿自谦。想当年,先帝因爱叶钟离画过甚,到了后来,竟不允他私下为人作画,而是将这当成对臣下的恩赐。那个时候,大臣若能得到你阿公的一副亲笔绘相,莫不以为是极大的荣耀。如今你来了,我若也能得你一帧画像传以子孙,我愿足矣!”
“蒙裴公错爱,我必尽力。”
裴冀笑了:“那便如此说定!不过,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才,日后得了闲,咱们再慢慢来也不迟。”
絮雨应了。又说了些闲话,裴冀微咳一声:“昨夜我那侄儿回来了,你知道了吧?”
絮雨微微垂落眼皮:“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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