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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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冀以为她是羞赧,抚须呵呵一笑。
“絮雨,你来之前,你阿公想必已告诉你了吧?关于你的终身之事。”
数月前的那个时候,絮雨最大的忧虑便是阿公的身体。他常常整夜咳嗽无眠,甚至呕血。就在她忧心忡忡到处求方问药之时,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他要再次出门了。走之前,他为她定了一门婚事,对方便是裴冀的侄儿。
犹记阿公当时和她说这话时眼中满含的愧疚之情。
“你跟阿公多年,未能叫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如今婚事又定得仓促,实在委屈你。不过,好在从前阿公助裴冀筑关时,便晓得了他的侄儿。他在我身旁跟了半年多,上山下涧,毫无怨言,当时虽还年少,却已有过人的勇毅和果敢,性情也好,人品想来是可靠的。更不用说裴冀,他必不会薄待于你。”
絮雨当时惊诧不已,怎肯接受,说自己还要陪他同行,无论他去哪里,就像从前那样。然而阿公后面的话,令她沉默了。
“阿公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看尽了人间兴废,死生不过昼夜事而已,名利更是云结海楼过眼云烟。世人推崇我画,但在阿公看来,我这一生的唯一幸事,便是蒙上天所赐,叫你做了我的孙女。阿公多么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阿公也不要老去,那样便能像从前,阿公一直带着你,咱们祖孙游历四方,画遍河山。千百年后,倘若侥幸还有片绢残壁能够留世,叫后人得以从中窥知我今日河山之娇,人物之美,则也算是我这画匠没有白来人世一遭了。记得那些年,阿公作画,你为阿公调色递笔,咱们虽也吃过餐风露宿的苦,却是快意逍遥。那是阿公这一生里最快活的光阴了。但是真的不行,你还是长大了,不能一直伴着阿公。阿公也老了,却还有心愿未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公面上是含着笑的。
“聚散天有定,阿公当年能遇到你,是上天之意,如今咱们分开,也是命定之事。我这一趟出门,归期不定,不能带你同行。这是阿公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知道你往后有了归宿,阿公才能放心去!”
便是如此,絮雨也笑着送走了养她长大的阿公。
他依旧一领蓑衣,背行囊,持步杖,是她熟悉的样子。然而这一回,是独自一人,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一刻,她才开始流泪。
人的心中,或许都有一片惟有自己才能知晓的隐秘之地。她是如此,阿公或也如此。
小的时候她不曾察觉,后来慢慢长大,她看出来了,他踏遍南北,脚步不曾停下,除了寄情山水,或许也是在寻某个人。但阿公从来没有讲,更不会告诉她,他要寻的那人到底是谁。
这一次是她的直觉,阿公离去,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是为了能叫阿公放心去做那或许是他此生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才登上了那辆来接她的马车。
“是,阿公确实和我说过。”
絮雨抬起了眼眸。
“絮雨你放心,我裴家是真心想你嫁来的。不是我自夸,我那侄儿,不敢说人中龙凤,但说样貌人品坐稳中上,并不为过。他也颇听我的话,昨夜得知婚事,欣然应下。待成了亲,料你二人必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成就这桩天赐之良缘。今日把你叫来,也无别事,是想问你意思,倘若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你以为如何?”
裴冀喜气洋洋,在相中的侄媳面前,不但大夸侄儿,还替他遮掩了一番,说完这话,却见絮雨走到面前,接着双膝落地叩首到地,向着自己行了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
她有如此举动,是裴冀没有想到的,忙起身走来,伸手要亲自扶她起来,口里笑着说:“很快就要一家人了,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还有,今日起,勿再唤我裴公,可随我家二郎叫我伯父了!”
絮雨不起:“絮雨不敢。来此之后,蒙裴公厚爱,处处关照,待我胜过亲女,絮雨感激万分,今日却不得不辜负裴公的美意,实在愧汗,无地自容。”
裴冀咂摸了下,忽然感觉不对,迟疑地看着她:“你何出此言?”
“絮雨此番到来,目的并非是为成婚,而是要给裴公一个交待,再向裴公请罪。请为裴郎君另择佳偶,勿因我而耽误门庭大事。”
裴冀一怔,见她说完那话,再次向着自己深深叩首,久久不起,态度极是郑重,方回过神。
“你先起来。”他和面前这个对着自己下跪的女孩确认:“絮雨,你方才是说,你这趟来的目的并非结亲,而是为了解约?”
“正是。还请海涵,万望见谅。”
书房中的气氛顿时转为凝重。裴冀双手背后,在房中慢慢走了几步。
“这桩婚事,虽确实仓促了些,但却是你阿公与我议好的,我本以为,你应当也是愿意的。或者……”
他停步,望向仍跪地未起的絮雨。
“你是哪里瞧不上我侄儿,不愿嫁他?你尽管放心大胆讲与我知道,若是误会,我为你消去。”
絮雨摇头:“与令侄无半分干系,全是我的过。实不相瞒,此次我在阿公面前应下婚事,也是为了安他之心,免得他牵肠挂肚放不下我。阿公离开后,我来此面见裴公,是想着这里我也需要有个交待,倘若还能求得面谅,则更是我的万幸。”
“这……”
裴冀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不停地捻须,差点捻断一根胡须。
“我来了之后,方知为了我,阖府上下竟如此用心。我本极是惶恐,为我一己之私践踏了美意,我无颜面对,更开不了口。但再想,令侄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倘若就此不明不白受我欺瞒,我岂非得罪更深?”
裴冀终于回过些神,忙道:“你的所想,我已知悉。你放心,你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我怎会责怪?不过,虽说你的初衷是为安抚阿公,但既已到来,你若能改心意,咱们婚事照旧。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我侄儿那里,我也不会说的。就当未曾有过。”
“多谢裴公宽宥,絮雨感激不尽,只是我一无根浮萍,早年若非阿公收养,早已化为孤魂野鬼。絮雨自知绝非福身,实在配不上裴郎君,不敢误他,只求裴公看在我阿公的面上,恕我之罪!”
她再一次叩拜,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身。
以裴冀的人情历练,至此,怎还看不出来?
她是当真不愿嫁。
虽然自己对这女孩儿极是中意,奈何她无此心意。
裴冀又想到昨夜和侄儿说事的经过。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侄儿不过也是为了顺从自己,最后才改口应了婚事的。
他原本想,以这女孩儿的容貌和性情,婚后不愁侄儿不改心意,二人必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如此之变。
裴冀定定看着叩首在地的叶絮雨,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彻底地死了心。
或许这便是天意了。二人未得月老牵线,旁人再如何撮合,终究也是一场空。
裴冀知再无挽回的可能了,只好上前伸手将仍跪在地上的絮雨扶起,温言安慰道:“无妨无妨,你勿自责。既如此,婚事作罢便是。”
絮雨心里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行礼,深深致谢。
裴冀笑道:“絮雨,虽然你做不成我的侄媳,但也无妨。我没有女儿,不如收你做我义女,往后你安心住下,如何?”
絮雨一怔,再拜:“裴公如此抬爱,絮雨感激涕零,本求之不得。只是方才所言非虚,我知我命里带凶,非譱祥之人。裴公今日的厚爱和怜悯,絮雨永记在心,来世必衔草结环相报。”
裴冀略一沉吟,颔首:“也好,认不认都一样。但你阿公将你交托给我,无论如何,这里就是你家,你不要有任何顾虑,须安心留下,等到你阿公来。等他事毕,他自会来这里接你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拒绝。
絮雨想起阿公独自离去的背影,眼眶暗热,却也没说什么,只衽敛致谢。
“多谢裴公!”
裴冀笑道:“好,好,那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屋去吧。记着安心住下来,莫要胡思乱想!”
“絮雨告退。”
她在裴冀含着慈和笑意的注目中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到门前,开门正要跨出门槛,顿了一顿。
她看见对出去的庭院门口多了两个人,正和烛儿在说话。大约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二人转脸,齐齐望了过来。
正是今早她曾看到过的郡守侄儿与那胡儿。也不知二人怎会这个时候又返折回来,恰好在此迎头遇见。
闪避已是来不及了。
那二人也看到了她,停住了。
絮雨继续跨出门槛,在对面二人的注目下走到近前,微微致礼,随即从旁绕了过去。
“小娘子等等我!”
烛儿朝裴萧元和承平也匆匆行了一礼,追了上去。
“方才我正在这里等着,看见裴郎君和贵人忽然折了回来。我说你还在郡守跟前,刚说完,转个头,小娘子你就出来了……”
身后,那使女追赶的细碎脚步声和吱吱喳喳的说话声飘入了裴萧元的耳中,女子未作声,他也未回头再看。
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一个呼吸间,那片火烧般的红色裙裾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忽然他肩被人重重一撞,全然不防之下,险些立足不稳,趔趄着站定,转目看见承平扭头回来,一张脸扑凑到他的面前,满是羡色。只听他道:“好不厚道!险些被你给哄了!”
“这便是郡守替你定下的新妇?苍天!得妻如此,你竟还不愿?”
就在此刻之前,裴萧元完全不曾料想过,他会和叶钟离那孙女如此撞在了一处。
短暂一个照面,人已不见了。但昨夜伯父和他提及的那件婚事,自这一刻起,却仿佛渐渐浮出了鲜明的具像。它再不如昨夜那样混沌而模糊了。或是因为看见了那个即将成为他妻的女子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此事是真,他将娶妻了。
“方才看清楚了吧?你裴二依旧忍心郎心似铁?”
耳边承平依旧在不停地聒噪,他自自己的微微茫然中醒神,望向前方的书房:“你不是为我伯父备了礼?还不快去。但我再提醒你一句,他是不会收的。”
原来方才二人已经出了城门,正要出发,承平忽然记了起来,此行路过,特意为裴冀也备了礼,两支老参,一件裘衣,因昨夜到得太晚,忘记了,于是取了,又赶了回来。
承平也从方才那惊鸿一瞥所带来的余味中拔了出来。
虽然那女郎的容貌和大方又冷艳的气质叫他颇有惊艳之感,但他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好友间的玩笑归玩笑,裴萧元的新妇,将来他是要唤阿嫂的,他岂敢不敬。听到裴萧元转了话题,立刻便也正色了起来。
“收不收在郡守,我须尽到我的心意。倒是你这里,好事到来,先前也没有半点消息,我全无准备,此番应是赶不上你婚期了,我须好好想一想,送你何物,好庆贺你的婚事。”
他二人的说话声早传了进去,裴冀闻声而出,看见侄儿与承平回来了,两人都停在阶下。承平道明来意,果然如裴萧元所说,被裴冀婉拒了,承平只好作罢。
裴萧元道:“侄儿告退了,今日领承平出去射猎。”
裴冀的目光落到他的面上,略一迟疑,点头:“你先去吧!”
裴萧元便引承平出城,带十几随从,一行人纵马游猎。这一日不但天气晴好,老天照应,野风吹面,仿佛有了春风骀荡之感,他的手感也是绝佳,几乎箭箭不曾落空,难得如此酣畅,周遭他本早已熟视无睹的萧远荒野入目都似比往日多了几分春发蓬勃之感,连往年从未多加留意过的发自残霜覆盖下的几簇嫩芽草尖,也是颇觉可喜可爱。
一直到了傍晚,二人方尽兴而归。承平先去驿馆吩咐随官准备明日出行之事,裴萧元则回往郡守府。
青头原本就是他跟前的小厮,去年秋他外出,青头运气不好,扭了腿,所以没有跟出去。此刻远远看见他纵马而归,欢欢喜喜奔去出迎,口中嚷道:“恭喜郎君!好事来了!我说呢,最近怎的总是看到喜鹊停在屋檐头,果然是家中喜事到了!”
一早裴冀和那几个僚属闲聊,抑制不住欣喜之情,稍稍透露过几句侄儿即将成婚的喜事,虽然他未言明就是这几日家里来的那位叶小娘子,但大家都有眼睛在。那几人出来后,好家伙,不过半天功夫,叶小娘子和他的好事就传开了,里外全都知晓个遍。
裴萧元没说什么,只淡淡一笑,将马缰连同鞭子丢了过去,青头接住,他几步登上台阶,跨入了门。
他先回住处,换下身上那在外沾了一天尘土的衣裳。贺氏找来,说郡守让他过去一趟。
裴萧元应了一声,顺口问:“伯父可有说是何事?”
贺氏看着他,略一迟疑,摇头:“你去了便知。”
他和那女子的婚事,伯父必定最早就叫贺阿姆知道了的。裴萧元见她此刻一直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疑心她是想和自己谈论接下来的婚事准备之事,不禁略觉窘迫,面上却未表露,怕她也拿自己打趣,匆匆更衣完毕,出来便往裴冀那里去。很快到了,上去见礼:“伯父叫我何事?”
裴冀慢慢合上书卷,没发话,先叹了口气。
“怎的了?伯父为何叹气?”
裴冀再次叹气:“萧元,伯父也知道,昨夜和你说婚事时,你有些言不由衷。这样也好,你也不必为了我的缘故勉强自己。”
裴萧元微微困惑:“伯父此言怎讲?”
“早上你走后不久,絮雨便来了,将婚事推了。你折回来后我本想和你说,只是见你和承平急着行猎,便没叫你,等你晚上回来再说,也是一样。”
屋中一时静默。
角落里,一具小泥炉上正在烧的茶水慢慢滚熟,沸水溢出壶盖,嗤嗤地浇在烧得赤红的炭上,火灭了,升腾起一阵刺鼻的烟气。
裴萧元一个箭步上去,提走茶壶,将炭火盖了。救完火,他迟疑了下,回身望向裴冀:“她……是为何意?”
裴冀便将早间叶女和自己会面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原来她先前只是为安她阿公之心才应的婚事。伯父原本盼望你二人能结成佳偶,不想却落空了。罢了罢了,既然你与她都无意成婚,也不好强扭。叫你来,就是要将此事告诉你,婚约就此作罢,往后不会再提。”
话虽如此,裴冀心里终究还是感到遗憾。
裴萧元八岁丧母之后便出京到了他的身边,可以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然平常伯侄之间话不多,但裴冀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如父般的敬重。不但如此,这十几年来,无论是他的日常还是军旅的经历,也都早已证明,他的侄儿样貌品性或是能力,无不出类拔萃,非一般人能够比肩。这自然令裴冀倍感骄傲。但是与此同时,随着侄儿年岁渐长,骄傲之余,在这位长者的心里,也开始生出一缕隐忧。
侄儿的自律和沉稳自然是好事,但若过了,便是不妥。在这个说话老道行事严谨的侄儿面前,有时连裴冀自己都不敢太过放松。
知道多年前的那场变故对侄儿影响至深。也不是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不好。但人若就这样过一生,无乐无趣,那将会是何等的遗憾。这也是他开始急着想为侄儿早日定下亲事的原因之一。身边若有一个女子,有她解语陪伴,知于飞之乐,或许能令他怡情悦性,有所改变,但此前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好不容易这回上天终于送来机会,结果却又……
裴冀抬起眼,见侄儿未再开口说什么,神色如常,想必在他的心里,为此也是暗松了口气。他忍不住又长长叹息一声。
裴萧元提着茶壶走来,双手稳稳,为他倒了杯茶。
“侄儿知晓了。如此甚好。”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就好比刚刚那被茶水浇灭了的炭火,裴冀也彻底地灭了自己的希望。此事就此作罢了。他的目光落在侄儿刚为自己倒的那杯泛着袅袅热烟的茶水上。
裴萧元放下茶壶,在旁继续立着。
“叫你来,也是另有一事。絮雨这女娃的心思,想必也是千回百转。我虽恳切留她,但婚事不成,我担心她应也有顾虑,想着日后和你碰面尴尬。伯父想,不管婚事成不成,叶钟离既将她郑重托付给我,以后便是自家人了,你二人少时也见过面的,如今更不必有所谓的避嫌。不如你尽快去找下她,和她言明,往后兄妹相称,打消她的顾虑,好叫她安心留下。”
“侄儿明白了。伯父考虑得极是周到,我这就去找她。”
裴萧元从裴冀跟前退出,趁着天还没黑,径直转到那女子的居处。
暮云高飞,黄昏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照红了庭院的半爿墙头。门虚虚地掩着,四下悄然,不见半条人影。
他在步道立了片刻,迈步正要上去拍门,听到里头传出一阵脚步声。他再次停步,望去,伴着户枢发出“咿呀”一声,那道门开了。
原来是那名叫烛儿的使女走了出来。
“裴郎君!你怎在这里?”
烛儿抬头看到他立在院外,面露诧色。
“叶小娘子在?”
“在!”
“她此刻可方便说话?”
他问完,竟见烛儿瞧着自己不说话,疑是抿嘴在笑,神色转为严肃,解释:“我是奉伯父之命来的,寻她有事。”
烛儿点头笑嘻嘻说:“小娘子应当是方便的。郎君请进,我去唤她出来。”一边领他进去,一边说:“小娘子早间从郡守那里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说吃,一刻都没出来过,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很快领着他到了一间堂屋,请他稍坐,自己进去通报。
裴萧元没坐,只立等在堂中。里面响起了叩门和隐隐的说话声。
“……请裴郎君稍候,我这便去见他……”
一道低沉而温和的说话声,飘入了他的耳。
小时候来到这边地后,起初的几年,他常常独自停于无人的旷野中央,全神贯注地捕捉大风自四面八方来的不同的声音,这是他借以获得心绪宁静的方式,也因此而练就了远胜常人的耳力。
此刻在这里,伴着这一道话语之声,说话人吐字时发自胸腔的那隐秘的呼吸节奏之声,仿佛都一并入了他的耳。
他迈步往外走去,跨出门槛,等在外面的走廊上。
烛儿很快转出,笑道:“小娘子请裴郎君稍等,她这便出来。”
夕光从他身畔穿过,斜斜地透进门边的一扇窗格里,被切割成一道浓浓淡淡的金橘色的格子光影,投落于门槛内的空地上。
叶女并未让他久等,很快她出来了,却已不是早间裴萧元遇到时的模样。那一对曾停在她发间随她行动振翅颤飞的双蝶不见了,面上也洗去了香粉和唇脂,是少年郎的装扮。
也不知她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应是盥洗过双手出来的,腕上还带着些残余的水迹。
“裴郎君寻我何事?”
她恰好停在门槛内的那一片夕光里,面含笑意,朝他施礼问,又请他入内说话。
裴萧元没动,只望了眼亦步亦趋跟着仍不知退开的使女。烛儿这才会意,忙走了出去,剩下他与叶女二人。
她的双目转来,眸光正正地落在他的脸上。
裴萧元不欲与她对视,正要移开视线再说事,忽然留意到她的额上似有一道伤痕,目光又不自觉地停了一停,终于看清楚了。
确实。夕光完全地照出了那一抹毫无遮掩的痕。它形如一枚细小残星,静卧在她双眉稍稍上方处那光洁前额的中央。
“裴郎君寻我有事?”
耳畔再次传来问话之声。
裴萧元惊觉,立刻收回视线。
她未再邀他入内,他也依旧立在原地,中间和她隔了一道门槛。
“我方才从伯父那里过来的,他将你早上见他的事转告我了。”
他开了口,神情从容。
“我特意转来你这里,是想与你说一声,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上,我无不可。”
絮雨向着门外的这个男子深深敛衽:“全是我的过。蒙裴公与裴郎君不怪,万幸之至!”
他虚虚向她抬了抬右臂,隔空示意她不必如此。
“此事你也不必介怀,就当未曾有过便是,往后你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另外,我也有一事,想再与你商议。”
“裴郎君请讲。”
“记得你幼时便曾跟随你的阿公来过这里,可见你与我裴家缘分不浅。我伯父将你当做自家之人,我亦如此。我比你虚长些,你若愿意,日后可视我为兄长,你如同我的阿妹,咱们兄妹相称,你意下如何?”
裴萧元道明了来意,见她似乎一怔,瞧着自己,没有立刻回应,疑心她是没有反应过来。
他便向她点了下头,面上也露出笑容,用他能说出的最为温和的语调又道:“我行二,家中本有一位堂兄,是我伯父之子,但他在我小的时候便为国而捐躯。如今若能得你如此一位女弟,如同弥补遗憾,是我裴某的莫大之幸。”
他说完,含笑望着对面女子。
“阿兄在上,请受我一拜!”
絮雨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再次行礼,改口唤他阿兄。
“阿妹快起,往后与我无须客气!”
裴萧元向她迈了一步过来,但终究还是没有迈入门槛,这回双手伸出,和她中间隔着半臂之距,再次虚虚地凌空托了下。
絮雨向他一丝不苟行礼完毕,方直起身。
二人就此便算是相互认作兄妹了,礼节毕,四目相望,一时都沉默着。
裴萧元来的目的便是此事。这一刻目的顺利达成,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但若就这么走,仿佛过于突兀。不走?他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心里便暗盼她能先开口,偏她似乎比他还不愿说话。
便如此,裴萧元和他新认下的阿妹隔着一道门槛面对面地干站着。他也不能一直望着她那双眼,视线只能下落,停在了两人中间那道正温柔包裹着她影的夕照上。光柱之中,有另一隐秘世界显现,万千微尘飞浮,片片清晰可见。在这个无声无息的世界当中,他的耳仿佛又捕捉到了几缕若有似无的来自她的气息之声,却之不去。一时颇有时光慢的煎熬之感。
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也或许根本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忽然他终于记起什么似的,抬臂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瞧我,方才只顾想着如何认下你这妹子,竟忘记为你准备见面之礼。阿妹你想要什么,尽管和阿兄说!”
絮雨看着他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裴公和阿兄如此待我,便是我所得的最大厚礼。”她略略一顿,望了眼他面前的门槛,挪身走出那道光柱,往侧旁让了让,含笑请他入内坐下说话。
裴萧元摆了摆手。
“我就不进了。既如此,那就暂时欠着,待日后阿妹你想到了再和我说,万勿与我客气。”
“好,我记下了。多谢阿兄。”
裴萧元点了点头,转面望了眼西墙天空之上那片片颜色转深的如羽暮云:“也不早了,阿兄就不打扰你了,日后你若有事,和阿兄说一声便可。我先去了。”
“阿兄走好。”
絮雨跟随迈出门槛,送了几步,裴萧元便示意她进去。
絮雨没再坚持,停了步,站在门槛之外,目送他大步走出院门,背影消失。
第二天的一大早,郡守府内的人还没从昨天白天刚传出的喜事的热乎劲里出来,又传开了昨夜刚得知的另一最新消息,本传言要成亲做夫妻的裴郎君和叶小娘子竟相互认亲,作了兄妹。大家起初不信,但很快,贺氏那边连夜也传出了话,叶小娘子这趟来,本就是为靠亲,所谓婚事,是郡守前些时日对裴郎君另外做出的安排,两件事恰好撞在一处,这才以讹传讹,命家中之人严禁再谈此事,更不许胡说八道。
有人不明就里以为是真,却也有人觉得蹊跷,譬如青头。
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傍晚裴郎君行猎归来自己向他道喜之时,提到了叶小娘子,瞧他当时的反应,分明是默认了婚事,怎的一觉醒来,老母鸡变作了鸭?但贺氏既然如此发了话,他自然也不敢多嘴再说什么。今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就见裴郎君独自出门了,他便当做没看见,等人走了,发现又飞来几只黑翅白肚鹊,停在大门旁的墙头上,吱吱喳喳,甚是吵人,这下也不客气了,捡起几块土疙瘩便轰了去。
承平昨夜寝在驿舍,此刻必定还在拥被高眠。裴萧元这么早起身出门,是要亲自再去检查一番他今日动身前的各项事宜,免得万一上路后发现疏漏,弥补不便。骑马来到城外的扎营处,看见一人笑着朝自己大踏步走来,正是何晋。
何晋需护送承平出甘凉,是故来得比裴萧元还要早,五更便到了,早已全都检点过,就等承平来,看到裴萧元现身,连声道:“郎君何必如此费心,大早还要自己走这一趟?难道对我做事还不放心?”
裴萧元环顾一周,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一应补给,皆是充足。
“我是起来了无事,索性出来跑跑马,就当是醒马。”
何晋哈哈而笑:“郎君莫非便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是我太蠢笨了!一路接了叶小娘子过来,竟浑然不觉!昨日才听到消息,知道了郎君和小娘子的好事!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小娘子和郎君实是天成佳偶,相配得很!但不知郎君何日成亲?到了那日,老何我定要痛饮他个三百杯,不醉不归!”
周围那一队何晋带的士兵趁机也纷纷围了上来,附和何晋之言,七嘴八舌地向裴萧元道喜,想着大家到时应该都能沾光吃上一顿酒,无不兴高采烈——原来他们的消息没郡守府里的人灵通,最新进展尚未来得及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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