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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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位于后寺的法会场所,行经一段无人之道,忽然,裴萧元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在唤自己。
“裴郎君。”
是一名女子,声音低沉而轻柔。略陌生,但入耳的瞬间,他便确定,他此前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他倏然记了起来,回头。
廊下缓步走出一名女子,她戴着一顶时下妇人外出常见的遮面帷帽,停步拨开帷巾,在帽后,露出了一张如满月般美丽的面孔。
是金风楼里那个名叫玉绵的秋娘。
“他知裴郎君所想,想见裴郎君一面。但不知裴郎君是否愿意拨冗相见?”
秋娘注目于他,轻声说道。
《盂兰盆经》里,有一则关于目连救母的传说。目连见亡母困于地狱,如处倒悬,苦海难脱,悲伤不已,遂求佛救度。释迦指一解法,在僧众的安居终了之日供养十方僧众。便是因此,兴起了盂兰盆会。到这一天,各大寺院纷纷举办诵经法会和水陆道场,善男信女则施斋供僧,放灯于水,以此寄托哀思,为亡故亲人追福。
在长安,从老圣人一朝开始,为弘扬孝道,盂兰盆日也成为了一年当中除元宵之外的唯一一个宵禁解除日。到这一夜,各坊门户不闭,坊民自由出入,纷纷聚向东西两市。那里,各有一个连通漕河的放生池,池面广阔,民众皆可前来随水放灯,以应节礼。
又不知何时开始,放灯渐渐也变成长安富贵人家竞夸奢豪的一种方式。他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普通莲灯,往往提前多日便请来能工巧匠为自家制作各种形状的水上花灯,灯也做得越来越大,有最大者,如同宝塔,到了盂兰盆日,天黑之后,随船纷纷放于池面,灿烂如星,争奇斗艳,引无数人纷至沓来,竞相观看。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天黑之后,西市的放生池边围满了来自全城各坊的善男信女,坊内各家商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通宵亮灯,招揽客人,街市到处都是人,笑语喧声,一派繁华的太平景象。
裴萧元登上了一条放灯船。
这条船的外观看起来和今夜荡于放生池上的众多船只一样,船头船尾,皆悬莲灯,丝毫也不起眼。但是入内,便可见有围屏,围屏里是两张筵席,一左一右,相对设座。此外空空荡荡,别无它物。此刻,围屏之中,立着李延。
他一袭白衣,若非面门之上还有一道被利刃所破而留的淡淡伤痕,看去,就和长安今夜无数正在街头游走享着太平夜市的寻常士子无甚两样。
“多谢你肯来见我。请入座。”
他的面上露出笑容,朝着裴萧元点头说道。
裴萧元径直坐到了其中一张筵席之后,随即,打量他一眼。
“你的胆子不小。”他说道。
今夜为维持秩序,在东西两市内的各个街口,皆有多于白天一倍的金吾卫士通宵执勤。
李延自己也坐到另张筵席之后,沉默了一下。
“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也害怕。为这一面踌躇过许久,但最后还是决定冒险,再赌一堵我的运道。”
“只要能见到裴郎君的面,任何代价,某都愿意去赌。”
裴萧元的目光掠过李延面门上残留的那一道剑痕,笑了笑:“裴某何德何能,岂敢当如此之言。你何事?”
李延斟酒一杯,向他端起。
“这应当是我与裴郎君见的第三面了。说起来,上次在金风楼,全是仰仗你手下留情,我方逃过一劫。恩情一直铭记在心,早就想向裴郎君道谢。今夜总算得到机会能够面谢。我先饮为敬。”
他说完,一饮而尽。
裴萧元并未随他斟饮回礼,只冷冷道:“你我各自都知,今夜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裴郎君爽快,我便也不作态了。我约你见面,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请你助我。”
“我要为父复仇,拿回长安。此间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你知道的。”
裴萧元平静地看着他,如早已预知他说出的这一番话。
李延继续道:“请贤助力,自然不能空手而来。我也知道,裴郎君你非俗世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可比,若是许以旁人趋之若鹜的富贵荣华,非但不能说动于你,反而如同羞辱于你。我更不想自取其辱,不说这些。我如今唯一能拿来向裴郎君表我心意的,便是助力裴郎君复仇!”
他说完,紧紧地注视着对面之人,等待他的回应。
“你虽曾身份殊显,然而早已是时过境迁。当今圣人是否贤明君主,或待将来史官辩说,但他至少绝非无为庸碌之主。”
裴萧元终于开口,语气寻常。
“恕我直言,你想在他手下翻身,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谈何助我复仇?”
“何况,我若想复仇,自有手脚,又何须借助于你?”
他的话绝无讥嘲或是轻蔑,但字字如刀,无丝毫委婉之意。
李延的神色却未改变,闻言反而笑了起来,点头。
“是,我知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裴郎君更是才智卓绝,心志坚韧,更有翻江搅海之能,区区复仇之事,确实己力足够,但——”
他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裴萧元。
“若你仇人,是当今那位被称作圣人的人呢?”
裴萧元慢慢抬目,对上了李延的两道目光,片刻后,唇角微微扭曲,牵动了一下。
“你有证据?”
李延摇头,随即立刻又道:“我固然如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不信,以裴郎君你的智慧,从未怀疑过如今紫云宫里的那个人。”
“当年北渊一事,我敢肯定,西蕃军之所以敢大举侵犯,必是我朝有人传讯,好阻止神虎大将军归京,更是要借机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此事牵涉之广,影响之大,可谓变乱之后朝堂的又一巨变。那可是关系到皇位和神虎军十万将士的天大之事!当今皇帝,他当年能在众皇子里脱颖而出,因势上位,他怎么可能会是置身事外的无辜之人?他不是恶首,谁是?”
裴萧元的面色此时变得如铸铁一般凝重,目光也随之转为森冷。
“李延!”他忽然喝了一声对面之人的名字,自座上站起身。
“在我面前说这些蜚蓬无度的捕风捉影之言,你恐怕是打错主意了!”
“裴郎君稍安,请再入座,听我解释!”李延又道。
“今夜我胆敢将裴郎君请来相见,自然不止如此。裴郎君如今所居的永宁宅,前主乃是几年前因罪遭杀的宗亲旧王陈王,此事裴郎君必然知悉。但裴郎君应当不知,当日北渊事变之前,陈王正好在晋州担职,当时定王欲争我父亲的位,正在赶回长安的路上,路过晋州之时,就是落脚在他府里的,故他见证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那天晚上,原州来了一个人,秘见定王。具体传达何事,陈王不知,我自然也不敢妄加揣测。但在此前不久,柳策业便以联络军情为由,未得老圣人任命,自行去了原州。此事并非是我诬陷,如今朝堂里的一些老人也都知道的。原州便是当年冯贞平的驻军之地,与北渊相去不远。”
“那个时候,他为何要去那里?”
“不但如此!原州来的那个信使,裴郎君你知是何人吗?便是如今太子妻兄韦居仁的父亲!当日他还是我父景升东宫里的人,官居洗马,我父亲对他极是信任,因不放心冯贞平,对他委以重任,派他过去监督军事。谁知他亦是无节小人,早早便被收买,投了定王。”
“是什么重要的事,要他这样的人,亲自从原州赶来秘见定王?”
“陈王非定王心腹,自然不知,时至今日,我更是不敢断言。但若允我猜测,他必是受了柳策业的派遣,来与定王议那一场即将就要发生的北渊阴谋。”
李延的面上渐渐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忽然此时,船外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将他声音吞没。那是放生池畔的人们因看到新奇莲灯而作出的反应。
“是!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他随着岸边的欢呼,骤然提高声音。
“这一场阴谋里,我的父亲失去了他最为信靠的神虎大将军。当年我十五岁,被派出迎接大将军。然而我等不到。没了军队,为了自保,我的父亲被迫在长安仓促应对,期望能在他兄弟那一把屠刀砍下来之前得到老圣人的支持。他自然是失败了,于是变作了可耻的谋逆者。而那个真正的谋逆之人,他在杀死神虎大将军和八百壮士之后,反而龙袍加身,摇身成为了万民称颂的圣人!”
“不但如此,时至今日,柳策业、冯贞平,还有背叛了你父亲、我父亲的陈思达、韦家之流,他们全部富贵加身!然而裴郎君,你的父亲,他竟至今没有得到一个正名!而他本是该立庙享受牺牲祭拜的忠烈英魂!”
岸边的欢呼声渐渐落低,片刻后,待情绪慢慢平定,他再次望向裴萧元,声也转为平缓。
“裴郎君,我知近日乃令堂忌日。我如今不过一东躲西藏之人,不能见到天日,便是想去祭拜,也是枉然,只能遥遥以抔土清香代祭,以寄敬意。”
“方才你问我证据,我确实没有能拿得出来的确凿之证。我方才转的陈王之言,你也可以不信,毕竟,此人也非良善之辈。但三年前,那降来的西蕃贵族也莫名横死大街,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当年北渊之战另有阴谋?”
说到这里,他抬手,轻抚一下面上剑伤。
“在我少年之时,受我父亲所聘,裴公也曾为我老师。虽然时日不久,他便辞官出京,但裴公昔日对我的谆谆教诲,我至今牢记在心。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年初我去甘凉,本意便是想去拜望裴公,然而再三考虑过后,想到他年事已高,终究还是不忍贸然再用我的这一点事去惊扰他老人家,故中途而返。与裴郎君你,更是不打不相识。无论你如何看待我,在我这里,你是个值得我李延冒任何风险也愿结交之人。”
“至于你的父亲,更是我李延生平最为敬重之人。当年他若是抛却身后北渊,如期返京,有他在,我的父亲或许便能化险为夷。但那样,大将军便不是大将军了!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将我献给皇帝邀功,我既到来,便已做好最坏打算。”
“但是最后,我还是有一句话要说,裴郎君,如今的这个圣人,他才是当年北渊之变的元凶。你回朝做官,他日,就算除掉其余仇人,身居高位,然而,你却还要奉他为君,奉他那将来某日或也容不下你的某个儿子为君,你当真甘心吗?”
李延一口气将全部的话都说了出来,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对面之人。
方才再次入座之后,他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更不曾打断李延的话,始终静听。待李延全部说完,他闭目,一动不动,面容如蒙一层阴翳,看去毫无表情,不辨悲喜。
李延静静等待。
片刻后,只见他睁目,起了身,走到舱窗之前,推开了其中的一面。
“你来。”他开口,唤道。
李延有些不解,迟疑了下,很快还是应唤,也走到他的身畔,停在窗后。
他们的这条船正在放生池的中央,此刻,池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莲灯和放灯船。岸边人头攒动,临水的街市上,则密布着鳞次栉比的屋宇。
到处都是璀璨的灯火,水边还有放焰口的法事,夜游人更是挤满街市。
他半晌又不再说话了,目光只不停地巡游过前方的街市。李延等待片刻,终还是忍不住,略疑惑地发问:“裴郎君何意?”
“你看那里。”裴萧元抬臂,指着远处右前方十字路口的一间高屋。
“那是一处波斯邸,是间专收宝物的胡商铺子。我来的时候,留意到铺子的路口站着个人,带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看去像个卖货人,然而举止又和周围真正的卖货人不同。只在附近走来走去,避开路过的巡街卫士。”
“我经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口袋。他装作若无其事,但我仍是看了出来,他极是紧张。我也听到了口袋发出的动静。里面装的是铜钱。”
“不止这一处,在坊内其余几处,东北方向张家药行,东南方向典当行,西南方向的丝帛店,我都发现有类似的人。选的这些地点,很是凑巧,也都是路窄人多,最为热闹的十字路口。”
“我初入职时,大略看过一些金吾卫库档旧志。老圣人朝,大约二十几年前,一个元宵夜,西市便曾因意外发生行人踩踏的变故,当时死伤不下百人,包括几名试图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
说到这里,他关窗,转向随他讲述面色微变的李延。
“李郎君,倘若我没猜错,那些都是接应你的人吧?你冒险约我见于此,口口声声,称将安危系在我这里,其实早也做好退路了。万一遇到不测,他们只要往人多的地方撒钱,很容易便能引发路人争抢,继而造成交通堵塞,乃至人员踩踏。如此,今夜附近的金吾卫顾此失彼,你便可以借机从容离去。”
李延一时默然,片刻后,面露微微尴尬之色,接着,苦笑了起来。
“什么都瞒不过裴郎君。”他喃喃地道。
“裴郎君见谅,我实是——”
“不必解释。换成是我,也会防备。”
裴萧元淡淡截断他话。
“当年北渊元凶是谁,我会查清。甘不甘心,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只告诉李郎君一声,人子复仇,此固然天经地义,但日后行事,勿犯我准则,否则,他日即便我不出手,太过聪明之人,恐也会遭聪明反噬。”
他说完,命船靠岸,随即登岸离去,身影迅速隐没在了熙熙攘攘的夜行路人当中。
这一个于众生而言是解父母亡亲另世之苦的夜,于裴萧元,将注定不同寻常。
陈绍方才一直暗候在东南门外的街角里。
为免引人注目,他如今仍在延平门一带执勤,但职位,已从当初没有品级的队正升作了八品的兵曹参军,掌延平门武官,以及,获得大驾行从的资格。
他自出入的熙攘人流中看到裴萧元的身影,察看一番四周,确定无人尾随或是盯梢,迎上去正待说话,忽然留意,在附近一片昏红的莲花灯光的映照下,郎君面容显得有些僵硬,人若正陷于一种恍惚的神思当中。
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禁迟疑了一下。很快裴萧元看到他,投来注目。此时他的神色看去已是如常,目光凝练。
陈绍以为是因灯光迷离,方才自己看岔了眼。
“方才收到消息。”
“之前找的人,抓住了。”他说道。
在长安西北义宁坊的西南一隅,开有一间邸店。店主满面须髥,皮肤黝黑,自称是安国商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安国话,所持的身份文牒,也佐证了他的自述,显示他是刚来不久的外来之人。在长安,番人数不胜数,义宁坊又在开远门旁,生活着许多形貌异于圣朝人的外来人,因而在此人于两三年前到此盘下这间邸店之后,如同滴水如海,顺利地落下了脚。
这个表面看去没有半点问题的安国商人之所以进入裴萧元的视线,是因在细致查遍长安几处外来人的聚居区后,他遴选了一批到来时间最符合要找的那个西蕃人的名单。此人便是当中的一个。
几天前,裴萧元派陈绍以寻常巡查的借口入邸店试探,出其不意地用西蕃语叫出查达的本名。此人当时并未露出什么大的马脚,然而次日,店主连同几个番人帮佣人去店空,潜逃不见,秘密搜查邸店过后,发现一个密室,里面藏着不少还来不及处理的细软和货物,种类五花八门,看去像是劫掠所得。拷问店内脚夫,脚夫招供说,邸店地处角落,周围邻舍稀少,生意清淡,安国店主对生意也不大上心,时常闭门,倒是每月都会带着他的番人帮佣出去几天,随后赶车回来。至于出去做什么,自己并不清楚。
显然,这是一个白天开着闲店,夜间做打劫商旅活的狠人,更加符合要找的人的特征。
陈绍立刻到处查找,就在今夜,他刚刚收到消息,在城西临皋驿附近的荒山里,抓住了那一伙五六个携着金银逃跑的安国人。
“他承认了身份,正是从前跟随那死了的西蕃贵族一道投降来的查达,因他母亲是安国人,所以会说安国话,三年前在主人死后,他在城外,杀了个刚到的安国商人,盗用身份藏住下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待事,说一定要见到事主。”
裴萧元自延平门悄然出城,行至不久之前他曾与何晋等人密会的那片野地。西蕃人查达手脚被绳索缚着,人倒在地上,当看到月光下向他走来的裴萧元时,失声嚷了起来:“是你!”
“三年前在西陲交战,我见过你!你是从前那神虎大将军的后裔!太像了!太像了!”
他喃喃地道,盯着裴萧元,眼中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敬畏的目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之人,叫他不禁又忆起了那一段已渐渐变得遥远的往事。
哪怕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当此刻再回忆起当年那一场发生在山谷里的血肉横飞的狙击战的情景,仍是叫他感到心有余悸。
在肉搏战开始后,敌方的那个大将军,带着区区八百人,竟硬生生阻了数万西蕃军士将近半日。他们付出了死伤数千的惨烈代价,才等到了那个神明一样的男人倒下,得以通过那一片被他把守住的谷地。
“我姓裴,神虎大将军是我父亲。”
裴萧元轻提袍摆,弯身下去,蹲在地上之人的身前。
“告诉我,你们当年分明已退走,又为何再次发兵北渊?”他用平和的声音发问。
查达的一双鼓眼在月光下闪烁着狐疑的光:“我要是说了,你能留我命,放我走吗?”
“可以。”
裴萧元站起身,示意替他松绑。陈绍照做。
查达意外于如此简单便获自由,愣怔过后,面露喜色:“裴大将军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深感佩服。裴郎君自然也是了,想必一诺千金,说到做到!我信你了!”说完磕头,爬起来继续道:“当日王子得知圣朝变乱已定,前方又有神虎军阻挡,知打下去也讨不到好处,本打定主意退走了,谁知此前一个被俘的将领忽然逃了回来,还传消息,说裴大将军已领兵上路去往长安了,前方都是在虚张声势,北渊实际防守空虚,叫抓住机会打进来复仇。”
“裴大将军治军严明,之前派出的人,要么有去无回,要么等同无用,从未探得过有用的消息,此次怎会叫一个俘虏逃回,还有如此收获。王子起初不信,怕是大将军设的诱计,问经过,那人说他之前佯装投降,因此暂时保得一命,但在裴大将军离开后,为绝后患,便要杀他了。他被押出行刑,以为就要死了,也不知怎的,不知哪里射来冷箭,看守当场中箭,他便逃了回来,将消息报给王子。”
“此事实在蹊跷,但若为实,那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子当即发兵前去试探,发现竟然是真!又谁知,裴大将军走是真的走了,闻讯很快竟转了回来,带着剩下的人硬是守了多日。后面的事,裴郎君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说了。”
“三年前你们投降圣朝,王子当街被杀,你可知内情?”裴萧元沉吟了下,继续发问。
查达面露愤愤之色:“我们太蠢了!我也是后来才慢慢领悟过来的。三年前战败,王子心灰意冷,知即便回去,继位也是彻底无望了,恐怕还要受排挤,他心中更是仰慕圣朝的衣冠制度,遂入了长安,想终老于此。不料,入朝还没多久,就被一个无赖儿当街刺死了,判案说是什么争风吃醋,人就这么没了。我却越想越怕。当年把人放回来递送消息的,一定是圣朝内的人,利用我们害了裴大将军的命。如今哪怕我们是真心投靠,那些人必也害怕我们万一说出当年之事,必是容不下我们的。所以我连夜逃走,又无路可去,就冒充一个安国商人安顿了下来。”
他虽用商人身份顺利改头换面避祸,但本性却是凶悍之徒,叫他真如商人那样靠着经营生意过活,如何忍得住。所以这几年,时不时也带着他那几名从前的心腹外出干些没本钱的买卖,销赃后花天酒地,在长安过得称心如意。却没有想到,忽然祸从天降,如今竟被当年北渊一战的后人给盯上了,为了能够在他手下活命,自然极力揣测对方心思,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裴郎君,大将军固然牺牲在北渊,但那是两国交战。当年王子亦是被人利用了而已!设计那一场北渊之战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裴郎君,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复仇的!我这几年时常也在想,说不定当年那件事的谋划之人,就是如今圣朝的那位圣人。只要你留下我的命,将来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命。我知道你们圣朝人讲究师出有名,便是造反,也要先发檄文,好叫天下人知道你们的苦衷。日后若是有需,我可以帮你作证——”
西蕃人正讲得唾沫横飞,忽然喉咙一紧,登时发不出话来。
他还张着口,整个人却蓦地顿住,睁大眼,视线落定在对面那圣朝年轻男子的脸上。
月光下,年轻男子那一张原本平静的面容蓦然掠过狠厉之色。他探过一臂,张开他的一只手。那手的五指如同铁爪,捏在了西蕃人的喉咙上,收紧,如勒住一块盈满脂肪和血气的肥肉,令这西蕃人嵌在肉中的喉管完全地闭合,再也透不出半丝的气。
西蕃人从起初不敢置信似的茫然和惊诧中回过神来,眼里顿时迸出狂怒的光。他猛地发力,想挣脱反击。然而,这年轻男子的指力大得可怖,西蕃人被他捏住喉,如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空有一副肥壮身躯,双臂乱舞,脚踢得面前地上的泥石纷飞,无论他如何反抗,皆是无法挣脱那一只手的锁喉。
接着,反应过来的陈绍带着手下迅速欺身而上,一左一右,将西蕃人的双臂牢牢地箍住,不容他再反抗。
裴萧元看着对面这西蕃人那一张仿佛渐渐膨胀起来的脸,手指的力,越来越重。伴着一阵含糊的格格声,西蕃人的舌骨断裂了,眼睛和鼻孔里,有血丝开始渗出,那是血管爆裂的迹象。他的手指依旧没有松。渐渐地,西蕃人的反抗变得无力,最后,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脑袋无力地垂向肩膀一侧,然而,裴萧元依旧没有松指,直到西蕃人在他的手中完全地停止了挣扎,身上散出一股体内秽物泄出的热烘烘的臭味,他方慢慢收手,随手一掼,陈绍和另人跟着撒手,西蕃人那高大而壮硕的身躯便如同一只松软的巨大的面袋,无声无息地瘫在了野地之上,一动不动。
至此,他面上的那一抹狠厉之色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表情的冷漠。
“把他几个同伙一道杀了,挖个深坑,全部就地埋了。”他说道。
陈绍应是,略一迟疑,又低声问道:“邸店怎么办?密室里有赃物。人回不去,坊正若是察觉了上报,万一查出此人身份,怀疑到咱们头上。”
“密室里的细软你们分了,趁今夜放一把火,把邸店烧了。”
裴萧元吩咐完,不再停留,转身,独自迈步离去。
这个宵禁解除的夜晚,东西两市里通宵亮灯,游人如织。
在长安西北开远门旁的角落里,一家邸店或因节日用火不慎起火,院中七八间屋悉数烧光,火势方渐渐转小。
在慈恩寺,裴家那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随着裴家子下半夜的归来,临近尾声。
而对于絮雨而言,今夜,亦是一个难眠之夜。
虞城郡主李婉婉已经知悉,东都的那位裴冀裴公,回信说,他对她祖父提的关于结亲的事深感荣幸,并且,狠狠地夸了一番虞城郡主的美名,但最后,还是婉拒。理由好像是说侄儿不久前在甘凉曾议过一门亲,虽后来因某种缘故未成,但出于尊重对方的缘故,如今确实不大方便,这么快便再次议亲。
不管裴冀拒婚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至少,这个理由是妥帖的,显示裴家一贯的温厚作风,也顾全了宁王的颜面。
祖父对此是否失望,李婉婉并不关心,反正她是欢喜不已,想到很快就要去苍山,更是开心。今晚她原本邀请絮雨和她以及卢文君一道去两市游玩。
絮雨并不想去,寻了个借口,婉拒了。
这个晚上,她的阿耶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她过去作伴。他将他一个人关在那座有着西王母图的西殿内,直到深夜才回精舍,在赵中芳的服侍下,咳嗽着,睡了下去。
絮雨静静等在精舍外,等到老宫监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出来,道:“赵伴当,我想去个地方。”
“你陪我去吧。”
平康坊内,灯火煊亮,热闹得如同天上街市。
一辆今夜在长安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寻常的碧油车归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平康坊的十字街口,最后停在金风楼旁的一条小巷口。
卫茵娘戴着一顶帷帽,自车内下来,在仆从的陪伴下,回到了这间她已住了多年的小楼。
借着小楼梯旁悬的一盏于夜风中轻轻晃荡的灯笼,她登上小楼,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有叫人跟着入内服侍,也未呼人点灯。
她一个人停在门后的漆黑夜色里,立了片刻,方迈步,慢慢地继续朝里走去,一直走进她的寝堂,摸索着,正要点灯,忽然,她顿住。
一道月光,连同小楼对面金风楼上投来的灯影,斜照进寝堂内深处的那面西窗。
在这片月光和灯火的阑珊影照中,她看到窗后的坐榻上,有道纤细而沉静的人影。
“是我。”
轻缓的说话声里,那人擦起火石,点亮了案上一盏洁白的莲花座烛台。
在骤然明亮的泛着暖黄色的满室光照里,絮雨望向对面凝定住的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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