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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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就这么一张床了。窄了些,要委屈你二人,只能挤挤过夜了。”老翁看着两人,很是过意不去。
裴萧元没作声,只下意识地望向絮雨,她已对老翁说无妨。这时丑儿抱着只木盘噔噔噔地跑了进来,盘中有几只面饼。他用力踮起脚,高高地举过头顶,递给客人。
方才老翁还要张罗给他们做吃的。絮雨是晚宴过后出来的,不饿,但疑心裴萧元或因出城的缘故昨晚没吃饭。他却也说不饿,叫老翁不用费事,她也就作罢了。此刻见送来现成的吃食,忙接过。又见丑儿剃头渡夏,脑袋变得光溜溜了,只在头顶剩下一圈头发,像覆了只茶壶盖,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脑袋,惹得丑儿又害羞地躲到了祖父的身后。老翁笑呵呵地解释说,家中也无别的什么好吃食,好在面饼是白天刚做好的,用作干粮,还算干净,客人若是饿了,可以用来填肚。
絮雨再三地感谢,请爷孙自去休息。老翁看着她和裴萧元,点头。
“记得上回郎君还来我家,问小郎君你的住处,后来进城送水,我还记挂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找到没有。如今你们兄弟团聚,再好不过!我不打扰了,裴郎君也赶紧烘衣裳吧,快些休息。”
老翁留下一盏油灯,在屋中燃起熏蚊的艾草,这才牵着孙儿走了。
柴门畔的犬吠声止歇。金乌骓在骡棚下安静地嚼着草料,马尾不时啪啪甩动,驱赶周围的小虫。远处也不知哪里,隐隐响着山水在大雨过后霖漉流淌的哗哗之声。而在这间隐于山麓里的简陋的杂间中,炉膛中的柴火正在烧着,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微的哔哔啵啵声。
油灯昏昏,映着屋中一双人的对影。
大约是这山中的深夜真的太过静谧了,少了祖孙二人,非但没有令这间杂屋变得空广一些,絮雨反而更觉狭小。好像一动,周围便全是他的壁影在晃。
她猜测他或许也是如此的感觉。
“你自便吧。不必顾忌我。”
“我不会看的。”为了叫他放心,她又添了一句。
然而她的保证非但没能叫他变得自如,他看她一眼,面上好似还露出了一缕窘迫之色。
“或者,我去外面等?”
片刻后,见他还是放不开,絮雨有点无奈,想了想,又道。
“不用!你留下无妨。”他立刻出声阻止,这回终于迈步走向火堆。
絮雨一笑,背对他,坐到了竹床上。
终于,又片刻后,她听到身后起了一阵轻微的脱衣解带的窸窸窣窣声。
絮雨和衣躺了下去,背对着他。
“晚上你也睡屋里吧,我看竹床够用的。我无妨。”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
她躺竹床的一侧,只占了极小的一点位置,给他留出了足够他仰卧的空余。
身后没有应声。
“你听见了没?”絮雨等了片刻,略略提高声音,问。
外面潮湿,还有蚊虫叮咬,根本没法过夜。
“是。”身后终于传来他的应声。
“公主若是累了,先睡吧。我还要一会儿。”他又说道。
这个晚上的经历,虽然此刻想起来还是如同梦幻,不过,絮雨觉得还好,她不累,不想睡。但是也不知怎的,在身后那人偶然发出的轻微响动的陪伴下,在清苦的艾草香气里,眼皮开始黏腻。慢慢地,她闭上了眼。
炉膛里的柴火渐渐烧作了红烬,余火跳动,映照着对面年轻男子的一副劲瘦躯干,肌紧筋劲、不见半分赘肉。
他悄然转面,望向竹床上的那道背对他的纤影。
她已很久没动,也不再说话。应当是睡着了。
他取了早已烘干的衣裳,一件件套回到他被火烤得灼热而干燥的身体之上。随他穿衣动作,肩背暗肌盘屈微动。很快,他穿衣完毕,轻步走向竹床,吹灭近旁油灯,随即,无声无息地绕过她,往外行去。
“你去哪里——”
就在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含含糊糊的问话之声,嗓音软哝哝的,带着浓重的困意。
裴萧元停步转头。
朦胧的夜影里,她半醒未醒,随了问话,身子动了一动,看去好像就要掉下竹床了。
他箭步转回,伸臂将她拖住,轻轻送回到床上,放在中间。
“公主安寝,我在。“他俯身向她,用极是轻柔的声音,低低道了一句。
絮雨眼眸半闭,手指好像摸到了一段热烘烘的坚实的肘臂,安了心,咕哝道:“我说了,你不用出去的……“
裴萧元任她握着自己的臂,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半晌,听到她呼吸轻匀,慢慢低头,凝视着夜影中那一张沉眠的面,看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抽臂,蹑步而出。
她是完全地信任他。
然而,坐怀不乱,那该是如何的贤人才能抵达的境界。
在体味过枞树林中那一段曾暗暗冒犯于她的隐秘经历过后,裴萧元知道,至少,在他这里,恐怕是很难做的到的。
絮雨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次日醒来,已是晌午,裴萧元自然不在她身边了。
昨夜一场暴雨,冲断附近一座小桥,出去的路被阻断,他已帮山民去修桥了。这个白天,因此意外,也一直耽搁到傍晚,道路才重新恢复,他接回絮雨,辞别老翁,带她回往长安。
她知道他昨晚是在外面过了一夜的。丑儿告诉她,一早出来,就看到郎君一个人横剑于膝,盘腿,靠坐在柴门外的墙头上,还叮嘱他,小郎君昨夜累,不要吵醒人。
半夜,在金乌骓快要将二人带回到长安,城门已是在望,她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问他,昨夜为何不听自己的话。
这一路上,他没说话,她也是。
这是两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公主体谅臣下,是公主仁善。为公主守卫值夜,却是臣的本分。”
他是这么应她的。而且,起初他仿佛不大想回话,是她又逼问一遍,他才这么应道。
他已好些时候没在她面前用“臣“来自称了,此刻竟又一本正经起来了,而且,在答她的时候,絮雨留意到,他根本没看她,目光好似掠过她的头顶,在看着前方那越来越近的城门。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叫絮雨暗暗有点想笑,便是带着这种也不知何来的幽微的愉悦之感,她发现了一件事,城门被他叫开后,出现在面前的,竟是赵中芳与韩克让的两张脸。
终于守到这二人回来了,赵中芳和韩克让的神色各异。
韩克让飞快看一眼老宫监,立刻沉面,命裴萧元下马。
老宫监则是长长松了口气,随即满面喜色,仿佛完全没看到二人共骑,甚至,他还与裴萧元如常那样招呼一声,接着便低声催促絮雨登上一辆等在城门附近的马车。
絮雨一看到这两个人,心里就明白了。
行程耽搁,还有昨晚别院内发生的意外,必已惊动阿耶。等她回去,少不了要有一场麻烦。
然而此刻,她的心情依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就在她被赵中芳接上马车,就要走的时候,她迟疑了下,回头看一眼,又下了车,走回到他的面前,靠近他,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低低地道:“你别怕,有我在。”
说完这一句,她才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虽然没听到公主到底和那年轻人又说了句什么,然而也已足够了。至此,老宫监面上的假笑再也挂不住了。想到皇帝陛下若是再知道这一幕……
他几乎就要以袖掩面。
“小公主!快别看了!”
老宫监压低声求告,又忙不迭地关闭了车门,随即立刻命人上路回宫。
絮雨自小门入宫,进到紫云宫,见值夜宫监皆聚在外,不敢入内。她的阿耶深夜不睡,一个人正在精舍的外殿里走来走去,双手背后,眉头紧皱,模样看去甚是恼怒。
赵中芳叫杨在恩将所有人都驱走,守住宫门,自己顾不得揩去额上热汗,赶忙通报:“陛下,公主回来了!”
“阿耶!”絮雨也跟着走了进去,娇脆出声,上去便搀住他胳膊。
“都怪我不好!叫阿耶担心了!我回来了,我没事!”
皇帝打量她几眼,神色终于稍稍转霁,开口问她昨夜后来去了哪里过夜,今日又为何迟迟不归。
絮雨便照实应,说昨夜后来是在西山一户从前认识的淳善山民家中借宿了一夜,今天一早本想归来,谁知不巧,大雨冲断桥路,行程耽搁,这才刚刚赶回。
“实在是没办法,并非故意要叫阿耶担心的。我真的没事!不早了,我送阿耶去歇息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嫮儿你受惊了。”
皇帝听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接着转向赵中芳,登时变色:“裴二呢?”
“韩大将军已将他叫去,必在严加申斥了!”赵中芳急忙应道。
“这裴家小贼!”
皇帝怒骂一声,“我看韩克让这回还怎么护他!狗胆包天,竟敢假传圣旨!众目睽睽,把嫮儿带走!他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切莫动怒,龙体要紧!裴家儿行事一向稳重。容老奴大胆推测,此事或另有缘由,昨夜他才会冒失至此地步。公主平安归来便好。陛下也担心一天了,何不听公主之言,先去歇了,明日看大将军如何回话?”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连你这老东西也替他开脱起来了?”他的目光在殿中乱转,最后落到案头的香炉上,眼神开始发狠。
“朕正好睡不着,也不用韩克让了!不如去把他请来这里,叫他亲自给朕讲讲,到底是何缘由。”皇帝阴恻恻地道。
赵中芳慌忙跪地叩首:“陛下息怒,陛下误会了!老奴怎敢为外人开脱?实在是今夜已经太晚,此刻若再将裴家小儿唤入宫中责罚,便是再隐秘,也难免会有动静。事情万一传开,怕对公主不好……”
昨夜裴萧元冒雨赶至范家城外别院,当众将小画师叶絮雨带走,随后二人便不知所踪。宇文世子追赶不上,后来和张敦义在周围又找了大半夜,根本不见人影,恨得几乎呕血,诅咒到了天明。随后,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或是不想让人知道了丢脸,或是气头已过,竟叮嘱起张敦义,不要将昨夜事外传,恨恨作罢,自己回了长安。
然而张敦义这边,却没宇文峙那么简单。
韩克让此前曾对他再三叮嘱,那叶姓小画师身份极是特殊,不能出半点差池,如何保护圣人,便须如何保护那小画师。所以当时,若非裴萧元称皇帝召小画师有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带走人的,后来醒悟过来,感觉不对,然而已经晚了,又找不到人,眼看天亮,吩咐画院宋伯康几人将昨晚看到的全部事都守口如瓶,匆匆赶回来,不敢隐瞒,悉数报到了韩克让的面前。
韩克让一听,当时脑袋嗡一声,差点没气死。
皇帝虽然没有和他明说那叶絮雨到底是什么人,但作为参与过皇帝几乎所有机密要事的亲信,他自己有眼睛,会看。西王母图、派宫里的大宦官跟到永宁宅去服侍、赵中芳回宫、小画师出入紫云宫如家常便饭,皇帝还要自己如保护他一样去保护那小画师。这些事加在一起,可见,小画师绝对和已故的昭德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一时还不敢肯定,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昭德皇后对皇帝陛下意味着什么,韩克让非常清楚。
这个小画师,或许就是昭德皇后没了后,皇帝如今找到的能叫他得到些慰藉的人。
现在他的下属吃了豹子胆,竟然去动这个人?
原本他还指望裴萧元能快点将小画师送回来,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拼着日后被皇帝知道了责罚,也先将昨晚的事压下来。
谁知一等再等,早就过了小画师该回的时辰,也没见到人影,皇帝亲自过问,宋伯康如何敢瞒,吓得把昨晚的事,宇文世子如何打猎同住,如何设宴邀请,如何舞剑献花,以及裴司丞如何出现夺人,全部供了出来。
皇帝当时气得差点仰倒,把韩克让叫来痛骂了一顿,这才有了今晚赵中芳和韩克让二人苦等的一幕。
皇帝之所以忍下怒气,没有大肆张扬,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不想这事被人知道了。此刻又被赵中芳点醒,气得一把拂扫开案头的香炉:“反了天了!你去告诉韩克让,苍山之行,不用裴家小贼去了!再让朕看见他,朕饶不了他!”
“阿耶!我想他去!”
方才来的路上,赵中芳便千叮嘱万叮嘱,叫絮雨等下见了皇帝,千万不要多说,免得更惹皇帝生气。
方才絮雨也是照着赵中芳的叮嘱,一直忍着不作声,此刻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上去开了口。
赵中芳目瞪口呆。皇帝脸色发青:“你说什么?”
絮雨面带笑,走到皇帝身边,扶他来到坐床旁。
“阿耶你坐下!”
皇帝阴沉着脸,不动。
“阿耶你快坐下!”絮雨拽着皇帝衣袖使劲地按。
女儿一撒娇,皇帝怎还挡得住。终于勉勉强强坐了下去。
“昨晚的事,阿耶到底是在为那一桩在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你何意?”
“阿耶是在为裴二假传圣意带走我而生气,还是为女儿和他在外单独过了一夜而生气?”
“随便哪一桩!要不是……”
皇帝一顿,越想越气,跳了过去,咬牙切齿,“十个脑袋,朕早也砍了下来!”
“阿耶你别只想着砍脑袋。裴二就一个脑袋,也不是铜铸铁浇的。”
她看一眼地上那又成狼藉的香炉子,“阿耶你用香炉都能砸破,他额头如今还有伤在,阿耶你若真想砍,还用等到现在?他早就活不了了。如今他却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能把阿耶你气得成这模样,不管阿耶出于何种考虑,说明你就是不想杀,舍不得杀。既然如此,阿耶你这么气,除了白白气坏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皇帝定了片刻,僵硬地转着脖颈,看向还趴跪在地上的赵中芳,抬起手指着絮雨,不敢置信似的,呵呵干笑两声:“她的话,你听见了?朕没听错吧?”
赵中芳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嗳了一声:“老奴觉着,公主的话,很有道理。”
皇帝冷哼:“赵中芳你是她的人!她就算说朕是个糊涂蛋,你都觉得对!”
赵中芳急忙磕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所以啊。”
絮雨站了起来,一边替皇帝捶着肩,一边笑道:“阿耶,昨晚的事,你要是真的想不通,那就下令杀了他,此刻就杀!要是还不想杀,那就算了,自己生气有何用?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气的。”
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慢慢闭目,坐着,一动不动。赵中芳继续等了片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走来,为皇帝除去靴子,轻轻将他双腿搬到了坐床上,接着,又小心地将人扶着躺下。安顿好皇帝后,看一眼絮雨,朝她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絮雨也不再了说话,只继续跪坐在她皇帝阿耶的身侧,为他揉捏肩臂。
“昨晚你们如何过夜的?他有无对你不敬?”
片刻后,絮雨忽然听到皇帝瓮声瓮气地问。
她飞快看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依然闭着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絮雨埋怨。
“裴二郎君怎可能是那种人?我们住的那户人家没多余的屋,我想叫他睡屋里,外面没法过夜,他却自己出去了,在外替我守了一夜。”
“他是我见过的最为纯直的君子。阿耶你不好这么想他的。”
“他是故意博你好感而已!天下男人一个样,当朕不知吗!”皇帝自鼻孔里发出一道冷冷的哼声。
“好,好,阿耶你说得全都对!”絮雨推着皇帝,“你让他也去!求求你了!别生气了!他假传圣旨是不对,阿耶你方才骂得对,狗胆包天!下回叫他给阿耶你认错,大不了阿耶你再拿香炉子砸他!砸他十个,一百个!他要是敢躲,我饶不了他!”
“朕看他是色胆包天!”皇帝咕哝一句。
“阿耶你说甚?”絮雨没听清,追问。
“没什么。”
“去了那边,不许再私下和他见面了!”
沉默了片刻,皇帝忽然说道。
“阿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阿耶没看准人之前,谁都休想接近你!”
赵中芳和载着小画师的马车一走,韩克让便变了脸色。
他转向立在近旁的下属,目光上下扫他几眼,冷冷道:“随我来!”旋即大步来到城门附近一无人处立定。
裴萧元沉默地跟从而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怎么一回事?张敦义说你昨夜假传圣旨,从他手里带走那画师?”韩克让开口便是质问,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
在回来的路上,当思绪自昨夜那如脱缰的强烈情绪当中慢慢抽离回来,裴萧元的头脑随之恢复冷静之后,他便知自己犯下一个大错,并且,已经做好迎接的准备。
他自己怎样都是无妨。话是他说出的,事是他做过的。唯一叫他思及感到颇为歉疚的,是他的这举动,或许会牵累到对他向来颇为照应的上司。
“是。”他承认,“属下当时确实考虑不周。但事已做下,这就去向陛下领罪。该当如何,都是属下应受的。陛下若迁怒大将军,属下自也会向陛下解释清楚,一切都是属下一个人的罪。”
韩克让听完,此事竟然是真,一时气也撒不出来了,瞠目结舌,只抬手,指着对面的裴家子。
“你,你,怎会糊涂至此地步!”
他实是气得不轻,更是恨铁不成钢。眼前这儿郎若是自家子弟,此刻早被他巴掌拍下去扇烂了脸。
他收起手,改背在身后,在城墙下走来走去。
“晚了!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担罪?你担得下吗?你带着那小画师在外头逍遥的时候,老子我已被皇帝叫去骂得要死要活了!我放你三日假,是叫你去追悼崔娘子的,你倒好!你竟给我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
他走回到裴萧元的面前,压低了声,“我告诉你,陈思达他可是巴不得我倒霉,天天盯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天天盯着你呐!宇文世子一早刚回来,他女婿就去了宇文家的进奏院!总算这回烧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股也不干净,应当什么都没说,把人悻悻打发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肉的那个劲,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会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萧元为了和他争夺一个俊画师假传圣旨,你叫圣人怎么处置?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当初可是我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溜来京城的!你倒好,给我干出这样的事,我再浑身长嘴,也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裴萧元听任责骂,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为,确实太过孟浪。当时冲动之下,除了那一个要将人带走的念头,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余别的后果。
“大将军教训的是!萧元知错了!不但连累到大将军,更是有负大将军的厚望!”
裴萧元向着韩克让郑重行一大礼,起身后,迈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里?”韩克让叫。
“属下这就入宫请罪去。该当如何,一力承担!”
韩克让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将人一把拽回。
“我看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啊!你脑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画师在外头厮混得太快活了,脑子还没带回来?”
裴萧元看着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想着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她夜不归宿而在斥责着她,愈加神思不定,心烦意乱。
韩克让那边继续教训:“你看不出来吗,方才赵中芳就是在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个阉人,哪来的态度?还不是陛下的意思!现在人回来了,那小画师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没叫你过去,你是嫌事小,脑袋上一个口子不够,还要凑上去再叫他给你开个大瓢吃饱香炉灰不成?”
“裴家儿,你是初生牛犊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我怕!”
他教训完,语气也渐渐转为缓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入宫,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明日如何动静,没事最好,想必已是过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时我和你一起担!陛下那里,我这张老脸便是再不济,想来也还是有几分用的。”
自入京的第一夜,在紫云宫外见面开始,这个上司便对自己颇多关照,这一点裴萧元心中了然。昨夜只因自己一时冲动,犯了这种原本不该的错,韩克让怪罪才是应该,没想到,他最后却如此表态。这叫裴萧元确有几分动容。
他不是事事都挂在嘴头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谢大将军!属下遵命。”
韩克让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犹豫一番,再看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观察一番左右,将人拽到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压低声道:“那小画师就这么好?”
“当初你为找他,翻遍全长安,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
裴萧元忙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与她——”
他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再如何解释,在昨夜之后,也是欲盖弥彰。
他慢慢闭了口。
韩克让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样,看着他摇头:“女人不好吗?就算说亲的那几家不合适,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里什么样的找不到?寻常的没意思,胡女新罗女菩萨蛮,高矮胖瘦,各色各样,就凭你,过去了,我看不用钱,倒贴上来都有无数!你怎这么想不开,非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种事本是不该我说的,你还有伯父,只是我实在不忍看你再深陷泥潭,一错再错了!那小画师能得陛下如此恩宠,会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么,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立过不俗战功,有大好前程,到头来,要是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折损进去,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多谢大将军关心。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和那小画师无关。”
到此地步,裴萧元除了揽下过错,已是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韩克让却想起了今晚那小画师的举动。
分明人都上了车了,竟还下来,当着众人面又和裴家子窃窃私语,含情脉脉地说了句不知是什么的话,这才走了。
在韩克让看来,这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地在勾引下属。
他瞧裴家子片刻,脸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安慰:“罢了,怎会是你的错?我知你向来洁谨,出身更是一等一的清正门庭,定是一时不防,才误入道。吃堑长智,你自己有数便可。至于昨晚的事,我要是猜得没错,陛下那里,想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此事你记取教训,往后离那小画师远些,勿再犯如此的错,陛下还是要重用你的。”
裴萧元应是。
再闲叙几句,韩克让看看也差不多了,时辰不早,便叫他放宽心,回去先休息,又提醒,明日盂兰盆节,叫他那边结束慈恩寺的法事后,准备苍山之行。
裴萧元送走上司,独自眺望远处皇宫的方向,许久,驱马前行。
虽然皇帝应当不至于对她施加什么惩罚,但昨晚那样被自己带走了,一夜不归,此刻才回,以皇帝脾气,想必骂他骂得很是难听。她若帮皇帝,自然无事。但她若为自己说话,会不会触怒皇帝,引发父女争执,皇帝将事迁怒到她头上?
想到她今夜上了马车又特意下来安慰他的一幕,裴萧元愈发放不下心,恨不能立刻入宫去看个究竟。
哪怕真的会被皇帝再拿香炉砸得头破血流,也是他当受的。然而又如韩克让所言,他入宫请罪简单,此举也能显他担当,但若因他将事再次惹大,那便无异于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但是,叫他就这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如韩克让吩咐的那样回去休息,他如何睡得着?
裴萧元心事重重,在犹豫过后,终还是来到皇宫,但没有进。
今夜宿卫的一名卫官是他的人。他让对方去将张顺叫出来,自己等在宫门之外。
并未等多久,比他预料得要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顺便悄然而出。不待裴萧元开口,他自己先行低声问:“郎君是要问紫云宫的事吗?”
裴萧元一怔,只听张顺又道:“叶小郎君方才来见奴了,说,今夜郎君你可能也会来叫奴。若真叫了,小郎君叫奴告诉郎君,紫云宫云开雾去,陛下已然安寝。”
叫张顺回去后,他在宫门外的暗夜中定立了许久,方上马离去。
解笑亦应兼解语。
她到底是一个有着怎样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的女郎。
更不用说,她还有高贵的身份,无双的美貌。
裴萧元第一次有一种感觉,他的血肉躯骨和五脏六腑,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如若透明。
她好像总能轻易地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怕那些隐藏在了他心魂最曲折的深处,旁人谁也无法窥知,而她,却总能够轻而易举一击便中。
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他如今依旧从军的身份,叫裴萧元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倘若她想将他捏|弄于股掌,他想来是毫无能力可以去和她刀枪对垒,唯一能够做的,大约便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换成若是别人,他会觉得非常可怕。但若是她……
这一路,他回往慈恩寺去。到的时候,整个人犹自带着几分如品佳酿过后,有醇美余味久久不散的微醺陶然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入寺。
他独自行往他母亲的法会场所观音堂。
此刻下半夜了,严格来说,已是盂兰盆日。
从几天前开始,作为长安最负盛名的皇家寺院,慈恩寺内陆续入住了不少善男信女,或如他一样,做法事超度历代宗亲,或为当天举行的经会准备抢香。故此刻虽是凌晨,寺中依旧灯火通明,梵声阵阵,不少僧人正在轮班通宵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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