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君此前曾在家宴里见到承平的面,颇有好感,又听闻他已向圣人求赐婚,李婉婉若是不愿嫁,十有八九那个人便是自己了,有心接近,不知为何,那人好像处处躲着她,这叫她气恼之余,愈发好奇。此刻被李婉婉一语点破了心思,反倒镇定下来,看着絮雨道:“你认识他吗?他是不是真的身上臭烘烘的生虱虫,还和平康坊的□□们往来?”
絮雨摇头:“生虱是不会有的。至于和□□的往来……”
这一点她是真的不敢保证。出入青楼,与那里的女子们酬唱交往,在时下人的眼中,并非什么下流事,就看男子个人喜好,是否热衷于此罢了。
她顿了一顿,含糊道:“此事我是真的不知。我和他也不熟。”
卢文君美目中掠过失望色。
此时李婉婉走了上去,揽住她肩哄道:“无妨无妨!此人若是不中用,你也换一个好了。我看今日的裴郎君就极是不错!还有那个也是新近入了京的宇文家的儿子。长得全都很好看。你看中哪一个,自己要是不好说,我帮你去和姑阿婆说去!”
卢文君被哄得笑了起来:“你还说我!先想想你自己吧!你看中了哪一个男人,一定告诉我,我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和你争的!”
李婉婉浑不在意,挥了一下手。
“什么男人?全不是个好东西!哪怕不是趋炎附势辈,对你好,瞧上的还不是你这块肉!我哪个都不要!就恨老天为何生错我,将我生作了女儿家!我若能和我阿弟换个身,阿弟好,我也好!如今做不成儿郎子,我就再混他个几年,等年纪大了,我就去做女冠,乐得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卢文君扮鬼脸:“听说京中那些越有名的女冠子,交往的男子反而越是多!你莫非将来也想这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李婉婉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又走回到絮雨身畔,眼睛落向她正在作的画,一下被吸引,看了一会儿,指着画上那笑得灿烂的少女问:“这是我吗?”
虽然只是初面,但直觉地,絮雨很是喜欢这两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儿。画李婉婉,便着重表现她的英飒,点头应是。
“画得真好!”李婉婉眉开眼笑,“我长得可真好看啊!”
絮雨差点笑出来,急忙忍住。
榻上的卢文君听了,急忙也走来,探头要看自己画出来的模样。忽然这时,脚下船体晃动,絮雨手中画笔上的画墨溅落,甩在纸上,留下一串墨点的印痕。
船已到湖心,风浪比之岸边加剧,方才船体便一直有微微的晃动,但都是正常的摇摆。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晃得厉害,不但令絮雨甩出墨,正走来的卢文君也没站稳,脚一滑,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怎么搞的!”
李婉婉生气地顿了顿脚,转头开门,正要问究竟,这时李泽和冯四郎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喊道:“不好,船漏水了!”
絮雨一惊,撂笔,从地上扶起卢文君,一起走出船舱。
她本以为是普通的漏水——虽然这听起来已经很离谱了,太子送来用作今日游玩的船,竟会漏水?但万万没有想到,很快,得知的实情竟然比她以为的还要可怕。
片刻之前,下层的一名船工发现舱底不断地进水,下去察看,竟发现有片船底木经不住湖心风浪的冲击,破裂开来,豁出一道长有数尺,宽约数指的口子。
如此巨大的破口,涌水速度之快,可想而知。当那船工发现舱底进水,已是不能修补,只能眼睁睁看着水越漫越高,船体渐渐下沉。
倘若这趟是照着原定计划进行的游玩,也不用太过害怕,出行不可能只这一条单船,周围必有许多随舸。
然而现在,船已到了湖中央,前后皆是水茫茫的一线远岸。以此刻这条船正在下沉的速度来算,最多不过一炷香,根本支撑不到靠岸。
康王李泽、冯四郎和两位郡主,平常锦衣玉食,进出前后奴仆驾扈,四人皆是不谙水性。
更不妙的是,因此行是私下出游,他们也没有带很多人手。船上此刻除了他们,只六七名随卫和宫监,外加五六个船工。
问过一遍,这些随卫宫监多是北方人,当中只有两人会游水,其余也都是旱鸭子。
天公若也作梗,早上原本晴朗的天气,午后开始转阴。此刻船停湖心,头顶更是阴云密布,风起浪涌间,碧波失色,晦暗无边,若将有一场夏雨即将到来。
整条船上的人都慌了神。冯四郎冲到船头,朝着埠岸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大吼,喊着救命,然而他的声音才刚出腔,就被湖心的大风撕作碎片。他还是不停地喊,直到嘶声力竭,最后无力跌坐在了甲板上,面色灰败,牙齿打着战,人瑟瑟发抖:“大王!你快想想办法!我们这是要淹死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明年我是能中进士的!”
李婉婉扶着舱门正六神无主,见冯四郎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圆睁双目,勉强稳住身子,晃晃悠悠走到冯四郎的面前,抬靴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这不中用的脓包!要死你先死!可别带上我们!”
冯四郎被她一脚踹翻倒在甲板上,呜呜哭了起来。
“大王,怎么办?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
卢文君脸色惨白,一边喊着李婉婉,让她快回来,一边转向李泽颤声求助。
李泽面容苍白。
方才冯四郎哭喊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此时面上掠过一道冷厉之色,忽然下令,命那几个不通水性的随卫宫监自己跳下湖去。
那几人反应过来,知他是想借此来延缓船体下沉的速度,慌忙转头要逃。李泽一把拔出佩剑,刺入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宫监的胸膛,再一脚将这半死不死的人踢下水去,随即扭头,冲着剩余几个还呆立着没反应过来的随卫喝道:“还等什么?不想死,就照我的吩咐办!”
那几人打了个冷战,反应过来,咬牙追上去动手,一阵短暂的扭打厮杀过后,几名不识水性的都被抛下了湖。看着他们在水里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很快消失不见,卢文君吓得也软在了地上,抱着李婉婉失声痛哭。
然而少掉这几人的载重,又能有什么助力。
再没片刻,舱腹应当已是满水,船体陡然又落下去一截,下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
李泽也开始显露焦躁,不停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
再片刻,水面已漫到距离船舷不过数寸的所在,随着风浪涌动,不断有湖水漫入,到处是湿漉漉的水。
方才瘫软在甲板上的冯四郎被一波涌上甲板的湖水拍中脸面,咳嗽着,爬起来冲进方才李婉婉她们的舱房,出来的时候,只见他拖着一张看起来足以支撑他体重的案几,将案几推下湖面。案几漂在水上,沉沉浮浮,他不顾一切地趴上案面,双手抓住案腿。
李婉婉和卢文君看呆。
絮雨感觉不妙,大声喊道:“不行!快回来!”
这些家具质地密硬,单独抛水或还能浮住,但决计撑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哪怕是孩童,恐怕也不能支撑。
冯四郎充耳未闻,用力蹬腿,随着案面在水上前滑,一下便令自己自己脱离开这条即将下沉的画舫,头也不回地去了。
漂出去数丈,他身下的案面缓缓下沉。
“救命!救命!”
他绝望地回头,看着船上的人,希冀能有人再向他伸一把援救的手。
“救——”
他的最后一声被一片涌来的湖水所吞没,人迅速地沉了下去。
俄而,那一张方才不见了的案几又缓缓地翘浮在了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随着波浪离去。
冯四郎彻底没顶,消失不见。
李婉婉此时也终于绷不住了,流出眼泪。
“大王!怎么办!船马上就要沉了!”
一名随卫焦急地问着李泽。
李泽双眼发红状若困兽,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一物,大吼:“砍倒!快砍倒!”
他所指的,是船头用来扬旗的一根木杆。
杆子是普通的杨木,不过女子手臂粗细,但应是此刻能得到的唯一可以用来支撑浮水的物件了。
随卫拔刀,迅速砍下,放在了湖面上。李泽命一个随卫下水试用。那人抱住木杆,稍稍下沉了些,但却能够支撑住一个人的体重,不至于像方才冯四郎那样完全没顶。
“快!你们下去!”他指着随卫,还有那些此刻都跪在一旁的船工。
“还有你们,全部下去!”
“推它助我上岸!等我回去,你们全部重重有赏!”
李泽大吼。所有人立刻全都跳下水,扶住木杆。
李泽快步走到船舷边,正待下水,此时在他身后,卢文君哭着喊:“大王!你不管我们了吗?”
李泽停步,回头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卢文君和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李婉婉,咬牙道:“郡主,阿妹,你们坚持住!等我上岸,我立刻就带人回来救你们!”
话音落下,他转头不再看,下水紧紧抱住木杆,下令离开。
很快,在那七八人的推动下,木杆载着他沉沉浮浮地远去,风中也听不到二少女的哭泣之声了。
此时,伴着下层舱内发出的一阵沉闷的有如物件在水下碰撞舱壁所发的轰隆隆的恐怖异响,船体陡然一阵抖动,开始向着一面倾斜。
李婉婉和卢文君二人,平常再如何骄纵和刁蛮,终不过是终日养尊处优的天家贵女,今日出游竟会落入如此的绝境,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厄运。方才李泽在时,总还算是有几分希望在,此刻连这个平常最为亲近的人也弃下她们头也不回地去了,彻底绝望。二人抱在一起,瑟缩在还没漫到水的舱门角落里,流泪闭目等死了。
絮雨是会游水的,不但会,水性还算不错。小时是时常跟着阿公露宿山野,保不齐会遇溪涨,阿公教会她游水,以防万一被困,不至于立刻没顶。过去的这三年,隐居在庐州山中,住地附近有一水潭,夏日她也常去沐浴。
但这里是湖心,岸埠看去只剩一条远远的模糊黑线。她的水性再好,也很难凭自己体力游靠到岸。
此时若说不慌乱,自是不可能的。她必须也有可以助她漂浮的物件。更不用说,面前还有这两个不通水性的少女。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便不想放弃她们。
她冲入方才待过的舱房,盼望可以找到能够支撑三人的漂浮物。
然而这间造价不菲堪称奢侈到了极点的舱室,此时成了一口杀人棺。门、窗、案、几……入目所见之物,沉木,尽皆沉木!
在她焦急环顾四周之时,脚下又发出一阵沉闷的轻微响动,这一下提醒她。她再冲出来,问下方是否船工活动的地方。
李婉婉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惨白面颜,茫然看着她,显是不知她这问话的意思。
卢文君此刻更是哭得抽气,完全没有反应。
“别哭了!”
絮雨厉声吼了一句。
二女齐齐打了个哆嗦。卢文君睁大一双美眸,呆呆地看着她。
絮雨吩咐二人抓紧门框,千万不要滑落下水,随后便在她们吃惊的注目中捡起落在甲板上的一把刀,走下那道此刻满水如若井口的舷梯前,呼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这画舫的上层是用昂贵的香木打造的,但位于甲板下的这一层舱房,应当不会如此。一定能够找到适合的漂浮物。方才事发突然,面临生死,情状太过焦急,场面混乱至极,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竟都忘了还有这下层的舱室。
舱腹内早已满水,光线极其昏暗,只在梯口的附近能依稀看到些东西,再看过去,里面漆黑一片。
她极力睁眸,看见混浊的走廊水体里漂浮着几只船桨和一些工具。
但这些漂浮物件太小,撑不住三个人的体重。
船快彻底下沉了。一旦倾覆,莫说李婉婉和卢文君,她若不快些出去,必也将被葬送在此地。
此时她找到了舱门。门半开着,看去像被什么卡住。
方才在上面听到的异响,应当就是门后舱内的大件碰撞舱壁所发出的声音。
她游过去,插入刀,用力将门顶开。门后漂着一张坐床。奋力拉着,拖了出来,带回到舷梯下,待它自己漂浮上去,她也跟着,终于爬出水面。
“帮我!”
她喘息着叫来惊呆的二女。在她们的帮助下,三人一道将这张床推下水。
絮雨又命二人依次慢慢爬上去,左右控好平衡,勿令一头翘起。
二女此时看去虽仍十分恐惧,但对她的指挥已是无不遵从,早停了哭泣,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趴在上面。
絮雨解来舷梯口的一卷绳索,将二人牢牢缚在床上,奋力一推,床顺流而去。
这张床恐也撑不住三个人的体重。她在自己腰上缠了绳索,随后下水,抓住床沿,任其带着,顺流漂浮。
就在她们离船片刻后,身后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如同起自水底的恐怖声音。
在她们身后十数丈外的湖心上,那一条华丽的画舫彻底下沉,只在水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再片刻,旋涡平息,一切的痕迹都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依旧是那一波又一波的随风涌的浪。
李婉婉和卢文君慢慢地回头。
二少女的面孔惨白,不约而同,都望向大半个身子都在水下的絮雨,各自伸手,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好助她能省些力气,坚持到救援的人到达。
而在宁王别苑的凉风台下,那一场马球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场上双方已是有人陆续挂彩,承平额角被球杆扫中,不停流血,浑然不觉。宇文峙的下颌撞到,肿了起来,也不过吐出口血水,继续再战。马更是伤了几匹,各自换过数次。不但如此,天气渐渐转阴,看似就要下起雨。
然而这一切,对比赛仿若没有半点影响。双方仍在拼杀,球筹也咬得极紧,几乎是你得一筹,我扳回一杆的局面。
如此精彩、带着血腥味的比赛,平常实属少见,只把周围那些观战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喝彩声几乎响破天,堆叠起来的赌博筹码亦是越来越多。
裴萧元完全无心观赛。
他在凉风台的人群里寻不到絮雨,又去别地,终于找到那个曾给她带路的奴仆,问她去了哪里,听得是被李婉婉和卢文君传上游船侍画,并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禁担心起来。
那两个郡主,在京中颇为有名,据说一个骄纵,另个刁蛮。她独自对着如此两个人,万一受到刁难,人在水上,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
裴萧元想也未想,下意识正要去往埠岸驾船追出去,对面走来了宁王一行人,身旁带着他的孙儿,那被他救下的李诲。
随从飞奔到了近前,说宁王正在找他。
裴萧元只得迎上。
宁王笑呵呵走来,看起来心情极好,问他方才去了何地,凉风台下阿史那王子与宇文世子领队打出如此精彩的马球,近年可谓难得一见,也不见他人在。
裴萧元不便道出实情,只说到处走了下。因心中系挂着人,也就不多话,询问寻自己何事。
宁王招手唤李诲上前。李诲飞快整一整衣冠,走到祖父身侧。
“我这孙儿,自小被他母亲带大。妇人家,难免谨慎了些,约束过多。从前我在东都,这些事也顾不上,如今回来了,便想替他寻访一位师傅,教导些骑射的功夫,不为别的,只求能够强身健体。此事我已想了有些天了,今日司丞恰好救了我这孙儿,岂非上天命定?故厚着老脸开了口。就是不知裴司丞是否看得上我这孙儿?若不嫌他愚钝,收下做个小徒,往后得空,随意教导几番,那便是他的福了。”
祖父代他说完,李诲屏息等待回应。
裴萧元未免意外,看一眼面前少年,见他微微仰面望着自己,目露紧张期待之色,沉吟间,听到宁王又道:“诲儿母亲那里,司丞尽管放心,求一骑射师傅之事,我此前已与她讲过,她无不应允。”
“蒙宁王器重,此事是我莫大之荣幸。只是……”
裴萧元深心并不欲应承此事,正要婉拒,埠坞方向匆忙赶来几人,远远望见宁王,疾步奔来。
宁王若也觉察到几分异样的气氛,停下,转头望去。
来的是守卫埠坞的此间卫士,道方才康王、冯家四郎护着二郡主登上那条太子送来的画舫,私往湖心游玩,又严令他们,不许惊动旁人,说片刻后便会回棹。他们碍于康王之威,不敢违令。但此刻船出去已有些时候,仍是不见归来,知不可再瞒,寻来禀告。说完下跪,不住地叩首称罪。
宁王面露微微惊怒之色,孙儿拜师之事也顾不上了,扭头便高声呼人去往埠坞,立刻发船出去,将人尽快追回。
裴萧元此时愈发焦急,望着远处湖心上空那一片低矮的乌云,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兆,向面前少年点了点头,迈步便往埠坞疾奔而去。
很快,停在附近的几条船纷纷下水,向着画舫去了的湖心方向追去。
湖上风力大作,裴萧元迎风立在船头寻望。在他目力所及的前方数里水域之上,满目波浪,看不见半条船影。
他极力抑着心中那越扩越深的恐惧之感,凝聚目力,不停地扫望四周。附近几条船上,众人也都在高声呼唤。蓦然此时,他隐见侧前远处方向,距脚下约一箭之外的湖面之上,若出现了一道黑线,立即发声。几条船全速驶去,到了近前,看到一人抱着浮木,和几名随卫以及船工模样的人正在水里上下浮动,竭力呼救。
“是康王!”
有人高喊一声。众船围拢上去,十几人跃下湖面游向落水之人,将康王拖起,送抬上船,再去救另几个体力耗尽,眼看即将也就要沉底的人。
康王瘫在坚硬的船底,面色青得如同死人,闭目只剩张嘴呼吸,若未听到周围人的询问之声。
“剩下人呢?”
裴萧元纵身跃上他所在的船,蹲下去,探手猛地捏住他的下颚,厉声逼问。
康王吃不住痛,睁目道:“船底破漏,沉了!是有人要害命!她们——”
“我也不知她们如何了!”
说完他失声痛哭,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用额头撞捶船底,砰砰震响,身体因为极度的悲伤和痛苦而蜷扭在一起。
这个消息很快被送上岸。
裴萧元已领那几条出来的船继续分头在寻人,叫宁王即刻再多发船只出来,加入搜索。
宁王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晕厥过去,稍稍稳住心神,一边着人速将康王送去救治,一边命人即刻再多调船只加入搜索。
整座别苑因此事而翻天。正在球场上杀得两眼血红的承平和宇文峙也中断竞赛,领人上船。宁王如何再敢允许这两人下水,极力阻拦,等他安排完事转个身,二人已是不见踪影。
夏日的雷阵雨伴着狰狞而扭曲的如将天地撕裂的闪电,终于还是轰轰地自天空倾泻而下。雷雨过后,夕照若金,湖上的风也转为和煦。
此时这场搜索已持续了半日,不但惊动长公主府,连驻在附近的水师也派船加入,总共大小不下百条船只,从雨转晴,从白天到日暮,搜索到几具一同上船的护卫、宫监的尸首。
二郡主和与她们一道的那名宫廷画师,始终不得下落。
天就快要黑了。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寻到她们,生还的希望将会变得愈发微茫。
而就在片刻前,裴萧元又收到一个消息。
确证,冯家的儿子也淹死了。尸首刚被捞起。
此事对于同船的那几人而言,不啻如一柄钢刀又逼近脖颈几分,眼见是没活下去的希望了。
他们都是负责守卫埠坞的人。已经死了一名贵人。倘若两位郡主再被证实亡殁,哪怕宁王再仁慈,他们有九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天色愈暗,绝望愈重。当中几个开始乏力,站立不住,面色灰败软坐在了舱底,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裴萧元身上衣裳从干到湿,从湿到干,他没有离开过船头半步。
此刻惟他依旧立定,双脚若被牢牢钉在甲板之上,不曾动过半分。他若不知疲倦地凝聚着目力,借着白日这最后一刻的些微残余的光,继续搜索着他目力能及的水面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最后一刻,终于降临。
在一片深沉的暮云尽头,曲江一座名为列仙台的小礁岛边的一从青青水苇旁,他发现了她们三个人。
一张浮床载着两个少女和她,顺流漂来,卡在了这一片长在几十里外的浓密的水草堆里。
李婉婉和卢文君除了浑身湿透,沾来许多水草,喝了些水,人看起来有气没力,状况还好。
她则攀在床沿上,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头软软地歪靠在床板上,微微阖目,眉睫凌乱湿沾,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鸦黑得叫人触目惊心。若非嘴唇浸泡蜕皮,看去人若睡着了一样。
裴萧元一把握住她那一只被磨得布满伤痕的手腕,将她从水中稍稍拉起来些后,双臂轻轻插过她腋,环抱着她,旋即发力,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拖了出来。
一上船,放下她后,他迅速脱下外衣,将她整个人连头到脚包盖了起来。
其余人也如梦初醒,在他救她的时候,七手八脚将二郡主身上的绳索解开,拉了上来。
此时卢文君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李婉婉亦抽噎不停,问裴萧元他有没有事。
卫兵们一边驾船向着岸边靠去,一边狂喜地大声吼叫。
“郡主找到了!”
“二位郡主找到了!”
“毫发无伤!”
沿岸为找人而一路排开的卫兵迅速用快马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传递回去。
船只靠岸,裴萧元将二郡主托给闻讯赶来的一名王府典军,自己直接抱着絮雨上了马,将仍是无力的她护在怀中,同骑回城,半道,遇到了赶来迎人的宁王。
天已黑透。借着周围火杖的光,宁王看到裴萧元与那宫廷画师同骑一马行来,短暂意外过后,便若不见,只说别苑里传来太医在等,叫他快些送人过去救治。
絮雨慢慢已是缓了过来,知这骑乘方式必会惹人侧目,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继续依他怀中闭目不动。
她感到身后人仿佛被宁王这建议打动,似在犹豫,伸手,在他裹遮住自己的衣裳下,暗暗牵了牵他的袖。
他应是领悟了她的意思。很快解释,说她并无大碍,只是过于乏力,回去整休一番便可,请宁王速去接应两位郡主,随即不再停留,继续纵马离去。
二更时分,在这座城再一次进入宵禁的时候,裴萧元带着絮雨回到了今早出门的永宁宅。
她散下长发,除掉裹胸,褪尽衣裳,赤身坐在一只宽大的浴桶里,将身体完全地浸泡在了热水里,洗去身上尘土,恢复洁净,她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上宽松的中衣,自浴房走了出来。
永宁宅没有外人,墙内夜静如梦,这个时间,青头也不会来她这里,她便未再束胸,坐到屋中一张铺了紫罗毡的狭床上,就着一盏白瓷烛台发出的光,往受伤的两只手腕上抹了些他送来的药,随即将散落的湿发拢到一侧胸前,微微侧过脸,一面用条长巾慢慢拭吸湿发,一面思量着今日发生的诸多连串事。
正出神,听到两道叩门声起。
她知是他来了,也猜他必有许多事要问自己。
比如,太子的船是如何破漏的,冯四郎是如何死的,康王是如何自救的,以及,她是如何和二位郡主逃生的。
“门没锁。进吧。”
她停手,轻声说道。
门缓缓推开。熟悉的年轻男子的身影,现于门外。
他还是白天的装扮,回来也未沐浴更衣,看起来仿佛一直等在外面。
絮雨自然理解他急于想要知道那些事的心情。
那些不是小事,明天……
或许就在今夜,一场围绕今日事的可怕的狂风骤雨已在酝酿之中。
他来到,却又不立刻入内,停在门下,若只在望她。
絮雨等了片刻,继续擦拭着长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有事要问。你问吧。”
裴萧元此时迈步入内,一声声的靴响中,走到她的面前。
絮雨擦着湿发的手再次顿住。
她看到他竟朝她缓缓地再次下跪。
这一次,是行军中的单膝跪地之礼。
“公主不允臣称呼公主,或行拜礼,臣不敢不遵。惟此一次,请公主接纳。”
“臣拜请公主,谨记金玉之躯,靡贵无二。日后,无论何事,务必先护自身周全,万勿因任何他人而令公主自身涉入险境!”
裴萧元注视着对面那因惊异而睁大眼眸的女子,一字一字地说道。
白瓷烛台吐焰灼灼,将这跪在她床前的年轻男子的面容乃至他整齐的眉纹都照得纤微毕露,毫无遮蔽。
他言毕,便微微仰面向着她,双目凝落在她面上,神情严肃。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向她落跪。
尤其是今夜,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此刻看着她的神情,竟让她在心里偷偷生出一丝仿佛对不住他的愧疚之感,又好像她真的做下不可饶恕的得罪了他的极大错事一样。
很快她醒悟过来,斜坐着往前挪了挪,离他近了些,倾身靠过去,伸出一只手。
“你先起来!我说过的,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他的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应她话,只目光下落,停在了她正朝他探来的手上。
衫袖随她这动作往上收,露了她的一截腕,烛火照着留在她肤上的伤痕,纵横交错,薄肤破损处渗出的血丝,此刻仍是隐隐可见。
絮雨很快留意到他目光的落处,忙抽回手悄悄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我方才已擦过你送来的药了,很快就会好,也不疼。”又急急地解释了起来。
“还有,她们一个是我侄女,一个是我表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怎能丢下她们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