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岂是他的身份能贸然开口相问的?沉默间,忽然又想到宇文家的儿子竟是第一个知晓她女儿身的人,心情登时愈发不好了。
此时对面跑来几匹马,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对面骑马来了两名少女。一个浓眉大眼,黄衫紫裙,一个面容娇艳,一身红衣。二人骑术精湛,驾着各自的枣红骝和白玉骃,风一般并肩驰在湖畔的道上。
骏马玉槽金辔,雕鞍锦障,湖水色若翡翠,镜映倩影,风中二少女的披帔和裙带在马背上卷舞,笑声飞扬,直如美景扑面,叫人赏心悦目。
在她们的后面,还跟了个年纪看去稍小些的瘦弱少年,骑在一匹和他相比显得过于高大的银丝青骢马上,骑术更不如二少女精熟。眼看落后,他显得有些急,偏偏跨下青骢不服驱策,走走停停。本就不快,如此一来,更被前方少女远远地丢在了后。
二少女觉察,停在道旁等他。红衣女一面催促,一面嘲笑少年被畜生欺负,笑得人前仰后合,险些掉下马来。
黄衫少女皱眉看着少年,不停发着各种指令,少年未免手忙脚乱,少女不耐烦了,调转马头回到少年身畔,抽鞭催促青骢。
“给我走快些!”
“阿弟你胆子这么小,人又笨,还想跟着我们学骑马?”
青骢哕哕两声,驮着少年奔走起来。
红衣女鼓掌欢呼:“十三郎会骑马了!十三郎会骑马了!”
黄衫少女哈哈大笑,显是对自己方才出手的效果感到很是得意。
但接着,二少女发现不妙。
青骢性情暴烈,吃痛后脾气发作,一边跑,一边想将背上之人甩下来。少年的骑术生涩,平衡却还不错,起初虽然人被青骢颠得东倒西歪,两腿仍能紧紧夹住马腹,没有立刻被甩下马背。待青骢性起,越跑越快,转眼超越红衣少女,向着前方狂奔,少年也终于支撑不住,在青骢的又一次奋跃之中,从马背上侧翻下来,一脚却误套穿入马镫的镫环里,顿时勾住。
在二少女的惊呼声中,他用双手攥住缰绳和马鞍,才终于勉强将自己挂在了青骢的身侧,但随马匹狂奔前行,晃晃荡荡,看起来随时就要落地。
一旦他的手坚持不住松脱,脚又无法脱离马镫,那将头面着地,变成被马拖行的情状。
此时后面也赶上来了了七八个随行模样的人,见状大惊失色,催马奋力追赶。
这少年便是宁王嫡孙新安王李诲,那两个少女,红衣者长公主之女,丹阳郡主卢文君,黄衣并催马前行者,是李诲的姐姐,虞城郡主李婉婉。
原来李诲因是遗腹子的缘故,自小受到寡母薛娘子的管束,不但不许习武,连骑马也不准快跑。
小时候还好,如今他渐渐长大,周边莫说同龄少年,连他的姐姐都能随心所欲,想做甚就做甚,打马球都是个中的好手,惟他只能终日抱读诗书,心中未免失落,更暗自渴望自己也能驾乘骏马飞般驰骋。
平常他是没有机会的,今日他的祖父宁王在此设宴,将他带了过来。终于脱离薛娘子的束缚,又听到他的姐姐答应教他骑马,欢喜无比,于是叫上和他姐姐交好的卢文君,打算出来沿着湖畔玩耍。
方才选马的时候,他本想骑自己的坐骑,那是薛娘子亲自为他定的马,脾气温顺,听从号令,却被卢文君嘲笑了一番,说他没有男儿气概,连个小娘子都不如,登时被激得双颊通红,牵出马厩里那一头最为雄壮的青骢大马,三人就这样设计甩开随从,偷偷跑了出来,却没想到他的阿姐也是靠不住的,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此时李婉婉、卢文君和随行皆已在全力追赶,当中几名护卫终于靠近了些,试图拦截青骢,非但无果,反而惹得青骢愈发狂怒,直接便冲下道路,向着另侧的一片野地狂奔而去。
随从不敢射马,唯恐误伤新安王,更怕青骢中箭倒地连带压到人,只能紧紧跟随伺机而动。
絮雨早也认出了这少年,便是那日她在簪星观外遇到的李诲。
论起辈分,她还是他姑母。眼见他被发怒的大马带着冲下道路,越跑越远,他人就吊在马腹一侧,甩得如同风筝似的飞起来了,不禁心惊肉跳,下意识扭身奔向自己的马,抓住马缰,正待上马追去,腕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握住了。
她转头。
裴萧元阻止,吩咐她勿动。她还没反应过来,见他跃身飞上他的马,纵马追了上去。
李诲双目紧闭,死死地攥住马缰,努力不让自己在剧烈的晃动中被甩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他只觉力气越来越乏,手指酸痛,渐渐地,那救命的马缰也因他手心出的汗而变得越来越滑。
更糟糕的是,青骢若也知他快坚持不住,蓄意晃荡得更是厉害,一副不将他甩下去誓不罢休的态势。
李诲手中握的马缰又滑出去了一段。
他知自己就要抓不住了,今日或将丧命于此,绝望之时,身后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有人仿佛追了上来。
他勉强睁目,在颠簸中扭头望去,发现果然追上一骑。又听那人迎风高呼一声“新安王抓紧!”,精神一阵,再次咬牙发力,艰难地稳住自己。
那人很快纵马赶到,在双马并头前行之际,足蹬马镫,借着反力,一个纵身,人腾身飞起,跃到青骢背上,坐定后,俯身,一把攥住了李诲的臂,将李诲拉上马背。
接着,他猛拽青骢缰绳,强行勒马,迫它停蹄。
青骢岂肯如此轻易受制,嘶鸣一声,抬起前蹄,马头高高扬起,腾空直立,欲令背上之人滑坠下去。
裴萧元怒斥一声畜生,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控缰稳住身形,另手自腰间蹀躞带上摸出一柄小便刀,倒旋过来,以刀柄凶猛捶击马腹。
只几下,跨下青骢便吃不住痛,惨嘶一声,慌忙收势四蹄落地。
待青骢驯服,老老实实停了下来,裴萧元收刀下马,将还趴在马背上的李诲也提了下来,放在地上。
李诲此时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蔫蔫睁眼,看到方才那救了自己的人就蹲在身边,低头看来,问他有无受伤。
此时几名护卫赶到,见状如释重负。
他们都是李诲和李婉婉、卢文君等人的随从。今日新安王若有闪失,他们必将难逃罪责。当中自然有人认得裴萧元,急忙下马,纷纷拜谢。
地上的李诲还在发呆,忽然听到裴萧元的名字,眼里蓦放光芒,精神一下回来,人从地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你便是三年前曾在西境立下过战功的那位裴骑尉?”
裴萧元见李诲无事,他的随卫也来了,正待离去,衣袖被拽住,转头见李诲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神色显得颇为激动,便笑了笑,看一眼青骢,道:“马有灵性。遇上这等烈马,你便是再怕,也不可叫它瞧出你的心思。须比它更狠,叫它记痛,它才肯驯服,听你指令。”
李诲双眸闪闪发亮:“我记住了。我再试试!”
此时道上又匆匆赶来了许多人,原是宁王方才听到孙儿遇险的消息,焦心不已,中断筵席自己也亲自骑马追来,此刻看到孙儿已被裴萧元救下,安然无恙,感激不已,下马,连份位也顾不得了,走上来便紧紧地挽住他的手。
“果然是裴家出来的儿郎子!你救了我的孙儿,我定要好好地谢你!”
宁王一是出于从前和裴冀的交情,二是听闻裴家子少年英才,因而早早就在崔道嗣的面前不吝赞赏之辞,今日设宴,对他本就比旁人要高看上几分,此刻孙儿又蒙他相救,有如此的礼遇,也是人之常情。待心情稍稍平复,他忽然想到画师,问了一声,知人已到,便命传见。
絮雨就在近畔,上去拜见她的堂伯父。
人活到宁王这个岁数,经历的事情多了,难免更是相信因果天命之说。
奉命去唤人的宫监早一刻已经到了,回报裴家子似与这画师相识,特意出来接人于大门外。继而想到,若非因这画师到来,裴家子或便不出。他若不出,也就不会遇到李诲遇险出手施救。如此看来,这画师对于孙儿而言,也是个转运人。
庆幸之余,爱屋及乌,又见这画师容貌不俗,男子当中少见的俊秀,不但如此,看去更是一眼面善,言语便也十分亲切,叮嘱她可缓画《曲江行乐图》,今日来了,也可游玩。
絮雨道谢。
宁王吩咐完,再看一眼裴家子,暗在心里点点头,随即命人将李诲送去休息,自己也领着人返身入内,继续方才被打断的筵席。
柳策业和王彰交恶,这在朝廷是件人尽皆知的事。
除在朝会外,这二人平常罕有一道露面的场合。但今日因宁王的脸面,二人一齐到来,皆是座上贵宾。
柳策业慰问了宁王一番,说了几句新安王必有后福的话,归座后,远远看着裴家子被宁王叫到身边,将他一一介绍给今日在场的诸多文人名士。
不止如此,王彰也作长辈之态,与此子言笑晏晏,就差摸头抚背,看去亲热得很。
裴萧元入京后,王彰明里暗里都以当日力举他入金吾卫为功,俨然以裴家子伯乐的身份自居。相比之下,当日白白做了恶人的柳策业未免显得尴尬。
他此刻面上虽无表情显露,然而心中难免感到几分焦躁,借着更衣的机会,转到一无人的偏僻处。
太子妃的兄长,散骑常侍韦居仁正在那里等着。他三十不到的年纪,与太子一样,平日以人缘好而著称。
“太子到底出了何事?筵席将半,为何还不见他人来?”柳策业劈头便问外甥的行踪。
宁王毕竟地位特殊,今日这场筵席,说得上名号的王公贵戚几乎全数到来了。
康王李泽更是一早抵达,几乎寸步不离地伴在宁王身侧,与文人名士谈论诗文,看去口若悬河,神采夺人。
然而,原本最应当是焦点的太子李懋竟没有到。
虽说这种场合,太子也并非一定就要到场。但宁王的脸面,他无论如何也当成全。
韦居仁用块手帕拭压额前方才跑出来的一层细汗,称派人回去看了,方得到回报,太子妃也不知,只知他昨日以射猎为由出了城,也不知去往哪里,只在夜间打发典军回来,称于一山谷里遇到白鹿,是为祥瑞,不可错失,欲追捕进献圣人,所以今天这场曲江宴怕是赶不上了。
柳策业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只能拂袖归座。
太子没有现身,虽然无人发问,但只要不是瞎眼,哪个不会留意?
他只好上去,用这理由向宁王解释了一番。
宁王睁目,显得极是欣喜,和左右连说祥瑞重要,太子孝心可嘉,盼望白鹿能为圣人万寿增福添瑞,众人一片附和。太子今日缺席一事,这才算是勉强圆了过去。
片刻后,裴萧元起身,柳策业向着韦居仁再丢了个眼色。
韦会意,尾随出帷,截他在了一处远离宴场的道旁,作一番偶遇状,寒暄过后,说了些慕名的开场之言。接着提三年前太子遥领行军总管之时的旧事。
“太子洞察秋毫,当日案发之后,修书送到圣人面前,为裴郎君一力陈情。此事当时知道的人也是不少。裴郎君少年英才,当日便深得太子赏识,他回来后,也时常在我面前提及,盼望有朝一日能在京中见你再为朝廷效力。如今心愿达成,可谓极大欣慰。”
裴萧元道:“裴某当日犯事,多蒙太子照应。恩德在心,从不敢忘。”
韦居仁笑着摇首:“裴司丞你也不必如此拘谨。太子平和宽仁,对赏识之人,更是用心相待。你刚入京,对此或是不知,往后便就知晓。说起来,不止太子殿下,便是家翁,也听闻司丞你少年英雄的美名,常拿你来教导家中幼年子弟,命以为榜样。”
裴萧元忙说不敢。
“有何不敢,裴司丞不必自谦!”韦居仁面上的笑容显得更为亲近。
“恰好再过些天,家翁过寿,已向你崔舅父发去上柬,司丞这里,今日便由我送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张韦家专为贵宾所发的邀帖,递上。
裴萧元接过收起,含笑道:“老人家耆英望重,寿比松龄,我不过一后生小子,竟能忝列衣冠,实是荣幸。到时若无公务阻绊,定随舅父登门贺寿。此刻还另还有事,恕我告退。”
韦任平送出请柬,忙请他自便,二人各自拱手道别。
裴萧元方才离席,目的是去找絮雨。
他今天的注意力,自她到来之后,便很难不放在她的身上了。
因与他相识,李诲也是有惊无险,她得宁王优待,叫不必忙于现场作画,只需将所见记下,回去慢慢作也不迟,还特意给她指了一名带路的仆从,故她便离了他的眼。
方才他坐在一群名士之侧,与众人谈论天人合一,转头便不知她去了哪里,片刻后,又留意到今日没看到几面的宇文峙也随之不见人,心神难免浮动。
今日曲江聚宴,加他上回的警告,谅宇文峙也不敢过于造次,但人一多,难免杂乱,宁王别苑占地又大,有渡口外连直通曲江池,想找个无人之地也极容易。
想到那夜在慈恩寺内的亲眼所见,宇文峙的妄肆仍是历历在目,裴萧元如何还能坐得安稳,才出来,又被太子妻兄叫住,耽搁了片刻,等终于摆脱,立刻继续寻人。
絮雨奉命要作曲江宴乐图,此为至少数尺的长画,少不了要将宁王此处别苑的亭台楼阁一一也画进去,自然不能一直都在一个地方守着。方才于宁王帷帐附近停留,观察完宴乐百戏的场景,便在那仆从的带领下,依次再往附近几处分别叫做宣海楼、观鲸阁、灵芝台的地方转望。
正走在路上,忽然听到身后发出急促靴响,有人追逐而上,转头,见是宇文峙来了。
他追到近前,开口便说有事,叫仆从退下。仆从不敢违抗,退等在了路口。宇文峙便叫絮雨随他来。
絮雨站着不动,皱眉道:“我有事。你贵干?”
她没有半点好声气。本以为他又会恼怒翻脸,意外见他竟毫不在意,左右转头看了下,上前一步,自怀中掏出一只五彩丝绣香囊袋,解开,露出里面装的看起来像时下女子用来盛胭脂的小玉瓶。
“今日没想到你也在。我特意回城去取来的。”
“我不用胭脂。世子你收回吧。”絮雨说道。
“不是那种东西!是壁鱼!”
他小心地拔出瓶盖,献宝似地举到她面前,连说话都转为了轻声轻气,仿佛唯恐吹跑瓶中物。
“我听说你阿公当年描绘菩萨眼,就是在色料中调入这东西,画出来的眼明光有神,流波欲转,若能随着人走而转动。我收集到这些,烘干碾作了粉,送给你的,拿去吧!”
絮雨一怔。
所谓壁鱼,便是书籍中的蠹虫。
至于如今广为流传的所谓阿公用壁鱼添入色料作画,才令画出来的菩萨眼若能随人动转,不过是不知哪个人的臆想附会而已,然而却被许多人当做是真,流传开来,致令壁鱼市价飞涨,一度甚至贵比黄金。
此物本是常见,但难在收集,偶尔或会有人信作药引而费力去弄一些,往往数月也难集到一盖。这宇文峙竟能弄到这么一瓶子来,他便是使唤再多的人,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你收集了多久?”她忍不住问。
“不长。也就两年吧!陆陆续续,装满这一瓶子,走哪带哪,如今总算有机会给你了!”
他将瓶口复封严密,放回到锦囊里,递向她。
絮雨一时踌躇了。
这东西对作画是真的没有半点用,不过以讹传讹罢了。阿公所绘的菩萨眼,之所以能灵动如真,不过是他画技出神入化而已。但此人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算是诚心,不收,未免不近人情。然而若是收下,无用也就罢了,好像有些不妥。
迟疑间,就见宇文峙面上的期待之色慢慢消失,变了脸:“你竟不要?”
他的语气也转为不满。
开口还没三句话,果然原形毕露。
絮雨登时下了决心:“多谢世子,这东西对我没有用!”
他应是被她给气到,面色骤转铁青,目露凶光,猛地高高举起手中玉瓶,看着是要砸烂泄愤了,手落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顿住,显是还没想好到底砸不砸。
絮雨冷眼看着。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极是难看。
就在这时,身后近畔的一株刺槐树上,忽然发出一道轻笑声。
“谁?给我滚出来!”
宇文峙勃然大怒,立刻转头厉叱。
絮雨也循声望去,一名俊美而雄健的男子从树冠上翻了个跟斗,随即稳稳落地。
竟是胡儿承平,也不知他是何时跟来的,应是将方才那一幕都收入了眼。他双眸晶亮,笑吟吟地走来:“你倒是砸,为何又不砸了?反正她是不会要的。你若自己舍不得,给我好了,我来替你砸。”
他显是为前次在神枢宫被对方尾随之事感到耿耿,此番报复来了。
宇文峙的面容上迅速掠过一缕阴沉的神色,定了一定,片刻后,怒气消失,扬起臂,随手就将锦囊弃在了道旁的一片蔓草里。
那蔓草深深,转眼便将此物吞没,消失不见。
接着他转向承平:“有胆叫上你的人去凉风台!咱们堂堂正正赛一场马球!你若是输了——”
他留话尾,迈步向前走去,显然不欲叫絮雨听到他后面的话。
承平岂肯认输,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距离她数十步外的地上,宇文峙这才继续冷冷地道:“你若是输了,她便是我的。往后你给我滚远些!”
承平倒是没想到他会拿这个作彩头,一怔,扭脸看一眼身后那还停在路上的人,面上随之也浮出冷笑的神气。
“有何不可?你若是输了,也别再叫我看到你扰她的清静!”
二人约定完毕,依照时风,击掌为誓,随后立刻离开,各自去唤人员,准备健马。
絮雨看到两个人在她的前方低声说着话,还扭头看她,总觉所谈和她有关,苦于听不到,很快,那二人仿佛商议完毕,便看也没再看她一眼,丢下她便各走了。
她不禁莫名其妙,更担心宇文峙口中提到的马球赛又演成一场斗殴,望着宇文峙弃瓶处的那一簇蔓草,沉吟了片刻,决定去找裴萧元求助。
她匆匆回到方才的地方,却不见他人,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地。
此时阿史那和宇文峙二人相约领队赛球的消息已是迅速传开。
圣朝尚武,不但从军男子人人能够上马击球,便在街头市井随便呼喝一声,一盏茶内也能叫出两队能够上马的健儿。宴乐过半,正好凭此助兴,宁王命人取来金帛用作奖赏,许多人涌去凉风台观战。
絮雨无奈,慌忙又赶回了凉风台。
等到赶到,那里已是围满人,承平和宇文峙也点选好了各自人马。除了承平一方有着几张胡人将官的面孔,剩下都是来自武、骁、威、龙武等十六卫当中平日和二人各自玩得来的子弟,个个无不是好手,所挑的马亦雄壮威猛,专擅冲突。
双方换装完毕,随着执筹官一声令下,助威金鼓隆隆响起,观战众人欢呼,声动如浪。
在群马踏出的暴风骤雨般的凌乱蹄声和奔驰卷扬起来的一排排的黄色烟尘里,两队人马疾速冲入场地,挥杆争球。
絮雨紧张地看了片刻,终于放下心来。
领队的承平和宇文峙虽纵马横突直撞,动作凶狠,几次错马而过时,甚至直接发生身体上的冲撞。但这是允许的,用以展现武士体魄。除此,他二人显得颇为克制,并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类似下绊子的卑劣举动。
看起来,这就是一场正常的激烈的马球赛。
她放下心,又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裴萧元,这时有人寻了过来。
是方才那给她带路的仆从,说虞城郡主和丹阳郡主登船游玩,传她随同上船,陪侍作画。
湖畔埠台的水边停着一艘能容载二三十人的中等大小的双层画舫,琉璃为顶,云母作窗,装饰极尽华贵,连门窗的木材亦非凡木,登上船,便嗅到满舱散自船体的淡淡天然檀香,闻似出自一种名贵的来自交趾的香黄檀。
立在船头的宫监将她带入舱室,她发现不止门窗,原来这一层舱中所有的木器,大从坐卧床榻、屏风、案几,小到一只如意爪,皆以这种散着木香的黄檀所制。至于其余用具,如案上盛满鲜瓜果的金牙盘、金镀银的酒瓮、茶瓶、花瓶,以及金平脱、银平脱觚、碗、匙箸……亦富贵迫人,琳琅满目。
原来此船是太子殿下为迎宁王卸任归京而命梓人打造送来的一条画舫,此前还不曾下过湖中央。今日来的众多少年男女本是打算下水巡游一番的,没想到阿史那和郡王世子领队赛起马球,游船计划也就取消了。
李婉婉平常虽大大咧咧,长恨不作男儿身,觉得阿弟扭扭捏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但对这唯一的弟弟如何不爱。那卢文君虽性情刁蛮,和姐弟二人差了辈分,但从小一起玩到大,感情也是极好。早上因为李诲骑马出的意外,皆是懊悔和后怕。虽然宁王并未过多地责备孙女和甥女,她二人自己颇为羞惭,也提不起劲再玩耍,本都打算要走的,被冯家的儿子冯四郎劝阻了,撺掇着上船散心。并且,不止他一人,趁着筵席结束众人都去了凉风台,暗将康王李泽也一并叫了来。
这冯四郎是冯贞平的幼子,文采不凡,十几岁就写出了得到过长安名士赞赏的诗文,因而平日颇受冯贞平的喜爱。冯家对此子寄予厚望,除盼他将来高中进士,也希望他能娶到李婉婉。若是婚事能成,与宁王联姻,将来如何怎样,总是能多一分借力。
至于康王李泽,他也到了议婚立妃的年纪,近来知道自己或将娶王璋的一个孙女为妻。那女孩他见过,容貌平平,并不喜欢。并且不止如此,他其实向来钟情表姐卢文君。她虽然性情骄纵,人长得着实是美。而今也知自己将娶王家女,卢文君的身份高贵,母为嫡亲的长公主,父为门下省高官,乃与崔氏齐名的高姓卢氏,想让她嫁与自己做侧妃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也并未完全死心,方才受到冯四郎的怂恿,知她也在船上,这是一个能够讨她欢心的机会,于是悄然脱离大队,一起来了。
絮雨看到早上那两名骑马的少女都在舱中。
李婉婉靠坐在一张贴金花的檀香床上,卢文君则趴在窗边望湖景。另有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是康王,另个差不多年纪的她没见过,但方才在船头,宫监已是提前告知了,是冯家郎君冯四郎。此刻康王陪着卢文君,冯四郎则哄着李婉婉开心,然而不管他说什么,李婉婉始终不答,兴致寥寥,直到絮雨入内,方转动着两只乌溜溜的眼,打量起她。
絮雨行礼过后,站在一旁。李婉婉这时坐起来,和卢文君相互使了个眼色,开口叫康王和冯四郎出去。
二人看去不愿。
卢文君柳眉立皱:“我们要他画像,你二人在旁盯着算什么?叫我们如何自处?”
康王虽贵为皇子,但大家都是亲戚,又从小玩到大,私下这种场合,说话自然随意。更不用说,卢文君也知康王对她有意,说话更加不会客气了。
康王无奈,只好转向絮雨,命好生侍画,和冯四郎一道出舱,去了外面。
他二人一走,卢文君立刻过去闭门,随即坐到李婉婉的身旁,上下看几眼絮雨,就和李婉婉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她说什么,李婉婉嗤地一笑,重重打了一下卢文君。两人跟着笑成一团,差点倒在了榻上。
幽幽散着沁人心脾的氛息的香木,布置得华丽而舒适的舱室,美丽又天真的活泼少女。
絮雨看着这一幕,情不自禁,唇角微微上翘,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卢文君先止住笑,指了指画案,叫絮雨作画,画她二人。
絮雨问画怎样的情境。卢文君说随意。絮雨走到案后,铺开素纸,磨墨调色,画二少女方才在床榻嬉戏打闹的场景。
她一边画着,对面人也低声自顾地说起了话,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我听说那狼庭王子已向圣朝求赐婚了。你说,圣人会不会真的将你我当中的一个封作公主嫁给他?”
卢文君问李婉婉,用一枚金平脱犀头小银签叉起牙盘内一颗剖成两半挖去核籽的荔枝,送到了她的口里。
李婉婉咽下丰盈而水甜的果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愿意的!我阿翁,我阿娘,他们也一定不会愿意的!”
“可是圣人若是选定你,阿舅阿嫂就算不愿意,恐怕也是没办法。”
“谁说一定就是我?说不定选的人是你!等你嫁过去了,日日跟着那人去放羊,睡地毡,喝腥糊糊的生羊奶!对了,再生一个落地就能撒腿跑的狼娃娃!”
卢文君听罢变了脸色,一把撂下小银签,向着李婉婉就扑过去,不停地呵着她的痒:“好啊!我向来把你当好人,你竟这么取笑我!”
李婉婉哎呦哎呦地躲着,最后终于求到卢文君的罢手,这才喘回来一口气。
卢文君方才那样一阵闹,自己也是喘不平了,歇一会儿,跪坐在床榻沿,用鄙夷的口气接着道:“我才不会嫁那人呢!睡毡帐的人,哪个不是臭烘烘,一股子的膻味,身上还会长虱子!”
她娇美的面庞上露出缕嫌弃的表情。
“我还听说他和平康坊里的许多歌妓是相好,也不知道已经收了她们多少的锦绣囊!”
说到这,她的表情已经不止是嫌弃,几乎变作了咬牙切齿的厌恶状。
李婉婉哈哈大笑:“还说你没看上他?你要是没看上,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卢文君气得两颊泛红,恶狠狠地扑上去又要挠人痒。李婉婉慌忙跳下榻,躲到絮雨身后去。
“你先莫和我着急!他不是和裴郎君相识吗?裴郎君又和那胡儿是好友!你要我叫他来,不就是为了问话吗?他人都在了,舱中又无旁人,你还在装甚?有话快些问就是了!我又不会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