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目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惟剩一个念头。
她要向他求证,她的赵伴当。
是不是他,背弃了昔日的女主人和他的小郡主,并没有将那一夜他全部的所见都转到当今圣人,她阿耶的面前。
她的阿耶,对一切都无知无觉,浑然不晓。
皇城附近一处进奏院的黑漆大门外,来了一名衣着不显但轩昂挺拔的年轻男子。
这一带的几条长街上,还有不少类似的所在,都是各地藩王方伯或京外节度使设在京中的奏事联络之所,因而附近不像另外的街市那么喧闹,又是午后时刻,道上车马也不多。他向进奏院的门人报上了名,便静静等候在外。
没片刻功夫,大门里发出一阵喧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一个贵人模样的青年从内堂疾奔而出,一只脚的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被甩在了庭院之中,他也不在乎,套着白袜直接奔出大门。
门外等候着的男子转过身朝向他,面露微微笑容。
“二郎!”
惊喜的高呼声里,承平一脚蹬出门槛,“咚”的一声,拳头跟着就击在了他的肩上。
“好你个裴萧元!怎的今日才到!叫我好等!昨日我找了你一天!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事!你何时到的?走的哪个门?”
裴萧元并未躲开,承下来自友人的这一重拳,这才笑着致歉:“实在对不住,叫你担心了。我昨夜便到了,通化门进来的。”
承平闻言大怒:“好个老畜生!我看那长乐驿丞是活腻了!今日一早我刚去过那里找你,他竟和我说他不知道!看我下次过去不鞭他!”
裴萧元道:“我未在长乐驿停留,他如何知道?”
承平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你到了就好!”伸臂拉他要朝里去,这才发现脚上少了只靴。早有随从捡了捧上来伺候,他跳着脚套了回去,随即领裴萧元说说笑笑地进了,落座后,自然先问他这趟寻人的结果,听说没找到人,未免失望。
“我也一样。来的路上一直打听,却没有半点消息。要是人真就这么没了,我日后怕是不敢去见裴公了。”
“你过虑了。你是入京,她自然不会与你同路。人应当是不会出事的,她自小便随她阿公游历在外,说不定此刻已是回了,何叔那里想必很快便有新的消息。”
裴萧元口中如此安慰着承平,然而内心对此也并不十分笃定。
承平叹气,语带几分抱怨:“此女到底去了哪里,叫人好找!”
裴萧元一时沉默。
承平觑他一眼,“罢了,不说这个,你已尽力。”说完转了话题,高声呼人,命立刻去长安最好的酒楼春风楼里置办酒席,要给裴萧元接风洗尘。不等他开口,笑着说:“你说什么也没用,这顿酒是免不了的。京中诸卫里许多与我相好的子弟儿郎对你慕名已久,知你这回入京,早就在我这里再三地问,你若是不去,我是没什么的,问问他们依不依!”
裴萧元略一思忖,一笑:“那就多谢了。晚些我自己过去便是,等下还要去趟崔府。”
崔氏号称天下第一士族,他母舅是其中的一支,承平早就知道,闻言便也不再强留,点头:“也好,那我不留你了。先前你还没到的时候,你的舅父就曾数次派人来我这里递话,说若见到你,立刻给他去个消息。”
他说完,又问他接下来住处的事,邀他住在自己这里。
裴萧元说他已落脚在了金吾卫的传舍,过些天则搬去公廨,也是一样方便。
承平知他不愿住在自己这里,也不勉强,再叙话片刻,起身送他出去,又再三地叮嘱晚上的接风宴,二人这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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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嫮(音护)儿。
告身限期逼近,主人迟迟未至。青头前几日还焦急不已,随承平到处打听消息,今日他便平安现身了,满心说不完的高兴,方才又听到说要去崔家,立即叫人抬上两只用彩帛裹扎好的红漆螺钿箱。
这是出发前贺氏叫他备的。因担心那边的东西不如长安的好,怕郎君被多年未见面的崔家人轻看了,贺氏掏出家底,特意叮嘱青头,到了后,照礼单为郎君备好登门之礼。
“郎君你瞧,这些都是我从西市最好的店铺里寻来的。咱们这样上门,绝不失脸!”
青头打开箱盖,一样样地翻指着礼物。
“这是宣州诸葛氏所制的鼠须笔,从前王右军书兰亭序曾用过的笔。郎君你知多少钱?一管竟就要十金!把我十个拉去卖了都换不来这个钱,便是如此,竟也一笔难求,叫我足足等了一个月!这是歙州产的奚家墨。总算比诸葛笔要好买些,但也是不便宜。这是阿姆为王舅母备的孔雀罗和吴绫,指定要买恒州和越州来的,这可叫我好一通找,鞋底跑得都要磨出洞……”
青头替自己邀着功,忽觉不对,目光落到了主人的身上。
崔府就在东市旁,左右不是达官贵胄便是高门世家。青头打量郎君衣着,发现太过普通了,不过是谁都能穿的一件暗青色圆领春衫而已,束一条普通的黑犀带,和个平头百姓没有区别,看起来很不体面。
在青头提前到的这段时日里,常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后面充随从,东游西逛,除大涨见识之外,更知道了锦衣华服的重要性,立刻撺掇他去换身行头。说行李都已送到,因他之前一直没来,还放在王子这里,里头就有合适的。人在长安,和从前便不同了,须打扮得光鲜亮丽,才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裴萧元只叫他不必跟,自扎着彩帛的箱中单取出贺氏此前在郡守府里备的一只礼匣,丢下青头等人,催马便去。他到崔家,在门外下马,将马系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提匣走了上去。
一个崔府门房早就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你何人?来此何事?可曾递过拜帖?”
裴萧元递上拜礼,“裴萧元,今日前来拜望舅父舅母,劳烦通报一声。”
门房听到这个名字,因此前曾被吩咐过,一怔,又看他一眼,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露齿而笑,接过,为客打开了门。
裴萧元在许多双崔府下人的注视下一路入内,坦然等在客堂之中。很快出来一名管事,叫人奉茶,请他稍候,说已着人通报家主去了,随后立在一旁陪客。
这管事自称王姓,面带笑容,语气听起来也很恭敬,但对着这位多年未曾走动了的年轻来客,尽管也知家主已等他多日,骨子里的一番矜持和自高,还是表露无疑。
家主官居礼部侍郎,近年行事低调,家族几房也因长久以来的内斗,人材凋零,子弟平庸,除他之外,族内没再出过什么在朝堂有影响力的高官。不过无妨,顶着这个姓氏,崔家人出去,在外人面前,依然足以抬头挺胸,高人一等。
管事自也清楚来客身份,家主胞妹的儿子,不过,裴家早已今非昔比,当年虽确曾居高位,名满天下,但裴固死,裴冀至今还做着边地的贬官,想来是不可能再返回朝廷了,裴家儿郎今日有的这一张金吾卫的告身,也未必就入这王管事的眼。
毕竟,金吾大将军是金吾卫,那些开闭城门巡街拿奸的武候和骑卒,也是金吾卫。
很快,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堂方向来了一人。那人年约五旬,穿家中的常服,看起来如刚从书房里出来,一眼见到端坐在堂中的裴萧元,脚步一顿,停下,定定地望着,一时似不敢相认。
裴萧元小的时候自然见过亲舅。如今多年过去,崔道嗣除面上添了皱纹,头发白了些,人显老了,其余变化倒也不大。
他便唤了声舅父,起身,向对方行礼。
“甥男萧元冒昧登门拜望,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崔道嗣回过神,疾步走到裴萧元的身前,托住他的双臂,端详片刻,不住点头,面露欣色。
“萧元,真的是你!你也这么大了!方才舅父险些认不出你!我本以为你应当早就到的,听闻你与阿史那王子交好,曾几次叫人过去打听。你怎到得如此晚?”
裴萧元说路上另外有事,耽搁了行程。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快随舅父来,进去说话!”
崔道嗣亲自将外甥领到他的书房,坐下后,夸了一番他三年前所立的战功,又问裴冀近况。裴萧元说伯父安好,转达裴冀对崔道嗣的问候,随后问舅母安。
崔家娘子王氏是当今太皇太后的远亲,一向自视甚高,又对当年裴家之事耿耿于怀,觉得如今自家子弟不显,全是当年受裴家拖累所致,所以刚才听到家人讲裴家那儿子来了,独自一人,连个随从也无,坐骑都是他自己停的,还有携来的拜礼,好似是甘凉带来的一些土产,如何看得上,厌烦不已,面也不想见,便称体恙。
崔道嗣在外甥面前,自然加以遮掩。
“你舅母这几日恰好身体不适,卧床不起,故今日不便出来见你,不过,获悉你来,也很是欢喜,方才特意叮嘱我转话,叫你往后经常走动。”
裴萧元含笑点头:“多谢舅母。”
崔道嗣微微咳嗽一声,想到裴家从前在长安的旧宅早已易主,便转话题,问外甥落脚的事,说自家在京中另有一处宅子空着,虽不算大,也有三进,带个园子,叫他住过去。裴萧元说金吾卫有公廨可供他居住,那里更方便些。
外甥的态度很是恭敬,却又疏远。十几年音讯隔绝,这回他一到长安便上门来,恐怕也是出于裴冀的缘故。
崔道嗣心知肚明,一时也不知该讲什么,望着他的面容,想起从前旧事,也是百感交集,叹了口气。
“萧元,舅父也知我崔家当年做得有些不妥,但情势所迫,确是无奈之举,但愿你对舅父勿怪罪过甚。”
崔道嗣口中的“当年事”,发生在平叛战事即将结束的时候,裴萧元八岁。那个时候,长安已被官军收复,他随母亲崔氏回到长安,翘首等待父亲裴固凯旋。
裴固是当时神虎军的大将军,领着这支他带了多年的精锐军队多次阻击趁势入侵的西蕃军,牢牢守着长安西境,为另外几支朝廷军全力平叛扫除后顾之忧。
大局将定之际,他收到了太子的命令,命即刻领军回调长安,他的军务交给别人接管。
那个时候,神虎军驻在长安西北方向的河州北渊城一带,目的是为防范西蕃再次异动——叛军此前之所以一度能掀动滔天巨浪,西蕃的助力便是一个重要因素。
遭到多次狙击之后,西蕃军对他很是忌惮,无奈龟缩,但并没有死心,仍然虎视眈眈,战情并未完全解除,北渊城便是神虎军筑成的一道重要的西面防线。
老圣人那个时候已卧病不起,政令几乎都是出自太子了。这道调令又是最高等级的急令,命他见到之后,火速执行。
裴固不能违命,只能和前来换防的军队交接,留下何晋和侄儿裴怀光协防,安排好事情后,他率军连夜悄然奔往长安。
不料,在他上路不久,身后又追来一道来自北渊的急报。
极有可能是他撤走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原本已退去的西蕃军竟卷土重来,且重兵压境,大有不破北渊不罢休的态势。
那支换防军的战斗力本就不及神虎军,更要命的是,将领在首战便意外阵亡,守军人心惶惶。若不是还有裴固离开前留下的一小部分神虎军将士撑着,恐怕已是守不住了,只能给他送来急报,请示如何应对。
裴固虽然是名领兵打仗的武将,但对于当时的皇储之争,并非不明。
太子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发来急令命他火速领军回往长安,目的为何,他十分清楚。
因为这场变乱,此前并不如何显山露水的定王展露峥嵘,表现出了他过人的果决和不凡的军事才能,不但声望大涨,身边更是积聚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已开始威胁太子的地位。
此前叛乱未平,矛盾不显,而今长安收复,战事收尾,争斗自然浮出水面。
就在几个月前,远在西北的他,接连三次见到了三拨来自定王的秘密使者。
使者除以犒军之名,送来定王对他的褒嘉和厚赐,私下更是转赠由定王亲自手书的魏武名篇《短歌行》其一,名为请教书法,暗则表达思慕延揽之意。
太子这么急地要他不顾一切地领兵归京,自然是为应对定王,捍卫他储君的地位。
太子储君,裴固又岂会转投定王,这个时刻,他自当一切以太子为重。他本也可以不管身后,继续行军奔赴长安。毕竟他已不是北渊的守军将领了,即便北渊被破,罪也不至于降到他的头上。
但是他犹豫了。
北渊的这道防线极其重要,一旦被破,帝国的整个西北将再次不宁,甚至长安也将再次陷入危局。若是因此而引发另一场新的战事,到了那个时候,侥幸从上一场屠戮里幸存下来的民众将再次面临死亡,此前所有官军曾浴血奋战付出过的牺牲,也都将付诸东流。
在摇摆和犹豫之后,裴固最后终于做出了一个他此生或许最为艰难的决定。
他决定自己回往北渊,和留在那里的将士一起抵御来犯之敌,同时命他麾下最为信任的如同兄弟般的将军陈思达代他领军继续赶赴长安,效命太子。
与此同时,他派人向当时驻军在最近的原州的另一守将冯贞平发去求援信,请他务必尽快派援军前来支援。
做好这些安排后,裴固目送陈思达领兵离去,掉头连夜赶回北渊。
他的归来,对于北渊留守军而言,犹如天降甘霖,军心大振,面对西蕃军的猛烈进攻,北渊留守军以不及敌方三分之一的兵力,坚守了长达七八天之久。
按照路程计算,这个时候,冯贞平的人马原本应当早就到了。
冯贞平此前也和他多次协同作战,按理不会不救,但不知何故,人马却是迟迟不到。
第十天,守军被迫放弃关城,计划退守到裴固从前构筑的第二道防线上。
当时敌军应也觉察到了裴固的意图,进攻更为疯狂,倾巢而动。为给大部人马争取到顺利撤退的时间,裴固不顾何晋等人的强烈反对,亲率八百将士越出关城,主动出击,在一片河谷地带狙击敌军。
对方发现是他领军,起初以为是他计谋,忌惮不敢冒进。
就这样,裴固以区区八百人,和对方数万人马对峙了数日。
几天之后,当时亲自领兵的西蕃王子终于探明,对方是支孤军,惊怒万分,当即下令包围。
双方随即展开惨烈的肉搏之战。
这是裴固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八百将士一个一个地倒下,厮杀到了最后,只剩下裴固一人。
西蕃王子下令将他活捉。
他已杀死不知多少人了,通身的血,刀锋也早已卷刃。在又一刀杀死一个和他贴身缠斗的敌军后,他慢慢地停了下来,刀尖点地,双目望着前方那些如蝗虫般密密麻麻向着他涌来的敌军,久久地立着,一动不动。
无数人将他包围了起来,如临大敌,举着手中的刀和弓,紧张地盯着中间那个凝如岩石的人,一步一步地逼近。
大风吹动将军盔顶上的红缨,鲜血如泉般自他的手心往下流,沿着刀刃渗入地面。将军的双目盯着对面正向他逼来的人,身影忽然动了一下。几个迫在最前的西蕃士兵猛然后退,防备他的又一次挥刀劈斩。
然而这一次,刀未再举起。
将军倒了下去。
在气绝的最后一刻,他眼中的杀气也未消去,五指更是紧紧地握着刀柄,始终没有放开。
裴固的侄儿裴怀光也随叔父一道,死在了这一场以我死换同袍生的有去无回的狙击战里。
他本完全可以活下去的。裴固强命他随大队一道撤退,他表面答应,随后却悄然脱离大队,独自追赶上来,追随叔父,成为了八百壮士当中的一员。
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
在这之后不久,便传来太子逼宫不成畏罪自尽,老圣人另立定王的消息。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那时裴冀还远在淮南道剿逆抚民。等他终于脱离羁绊赶回长安,定王已登基为帝。
裴固曾对两个人托付了信任。
陈思达没有如他允诺的那样如期领兵到达。他遇洪水阻道,耽搁在了半道。
冯贞平的援军最后虽然终于抵达,又夺回北渊,危机解除。然而,就在何晋这些神虎军的部将以为朝廷将会为裴固追封战功的时候,没有想到,冯贞平声称裴固根本没有给他送过消息,是他自己数日后探查到战况,主动发兵救援。
裴固自视过高,贪功在先,守城不力,弃地在后,险些酿出大祸,理应追责。朝廷念在裴家过往功高,对当日的弃关之罪也不予追责,是为宽宥。
消息传开,何晋和神虎军的许多将士愤怒至极,以致哗变,被镇压后,何晋与几十名带头反抗的将士按律当斩。
不但如此,此时裴冀也遭人告发,称他自恃功高,暗中怂恿何晋等人公然对抗朝廷,图谋不轨。若不是那时他的声望太高,恐怕也将身陷囹圄。
崔家那样的世族,岂会嗅不到气味,便要崔氏归家,与裴家断绝关系。
崔氏断然拒绝,割发与母家划界。
在一个寒风飒飒的冬日清早,承天门上街鼓擂动第一声,她一身缟素,牵着八岁的儿子来到皇宫南大门丹凤门外,面北下跪,申诉鸣冤。
她不是为亡夫伸冤。
将军大罪,未能尽到守城之责。但何晋以及所有那些将要获罪的神虎军将士,他们无罪,是奉将军之命行的事。
母子跪于宫门之外,引发全城围观,亦震动了朝廷。当天百官上朝,是从跪在御道中央的母子身边避让走过去的。
当天的朝会上,也无人说话,即便是此前主张严惩裴冀和神虎军反叛将士的人,也闭口不语。最后是新帝感念崔氏大义,何晋等人这才得以去罪免死。
但随后,那支曾为平乱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神虎军肢解,原来的将士或散,或被分融到了别的军中,这个番号从此消亡,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的母亲……她的性子太烈了……”
崔道嗣叹息,“当时不是舅父主家,舅父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事后,陛下也未怪罪你母子二人,倘若她能松口,舅父无论如何也会将你留在京中的,不至于叫你一去就是多年,饱受风沙之苦……”
“母亲当日安排得当,我很是感激。”
裴萧元平静地说道。
崔道嗣一顿,片刻后再次开口:“你有如此心志,实属难得,舅父很是欣慰。”
“如今终于回来,也是你应得的。这回入朝当差,舅父已去韩克让那里打听过,他虽推说未定,但以我之见,应当不至于过低。不过,高低都是无妨,你无须过虑。”
“还有,你回来了,往后难免也会与当年的人碰在一起。他们如今地位不低,势也不小。陈思达是如今禁军神武大将军,与柳策业做了姻亲。宫中已薨的冯妃,则是冯贞平的女儿,育有一位皇嗣,是为康王李泽。可巧,陈思达与冯贞平前些时日都在我面前问及你,对你很是欣赏。舅父虽然无用,将来在朝堂里为你打点一番,还是能做到的……”
裴萧元霍然起身。
他这个突然的举动,令崔道嗣也猝不及防。他停话,望了过去,只见外甥双目转向自己,缓缓露出一缕笑意。
“舅父好意,甥男心领,不敢劳烦舅父过甚。打扰舅父也有些功夫了,告辞。”
他向崔道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迈步去了。
崔道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不由地紧锁了起来。
皇帝即将到来的万寿之庆,金吾卫内那从下至上离谱到荒唐的所谓误报,还有一别十数年,如今已变得完全陌生,令他也看不透内心所想的外甥……
一切自然不会如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崔道嗣有一种感觉,自今日起,这座平静了多年的帝家城,或又有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也不知何日,长安的雨,便将淋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
春风楼坐落在全城最为繁华的被称为天街的朱雀大街近畔。日暮街鼓早已停了,此间的欢宴和豪饮却刚开始。远望去,华灯点点,璀璨若星,将这座供人纵情享乐的高楼映得如若夜幕下的一座仙宫。
裴萧元如约到来,承平和一众来自不同禁军率卫的子弟都已在等他了。这些年轻子弟个个出身不凡,出则天子近卫,入则公侯豪门,终日里闲呼鹰犬,飞鞚斗箭,从不担忧明日将会如何,只梦想他朝能够建功立业,名传天下。
但是今晚,这位初归长安的客,却成了这场筵席的中心人物。
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早在三年前就已听闻神虎将军之子的名,遥想自己若也那般策马沙场,纵横决断,无不慷慨激扬,热血沸腾。此次得知他受召入金吾卫抵京,即便是出于好奇,也要过来瞧上一瞧,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当夜筵席设在东楼,铺开了席面,牙盘金杯,唤来拨弦陪饮的都是教坊下的头等官妓,华灯里笙歌不绝。众子弟见他容貌出众,身姿潇洒,与人谈笑自如,酒亦是千杯不醉,无不仰慕,争相上前结交,宴罢仍是未能尽兴,说说笑笑地簇拥着他和承平下了东楼,有人提议,再转去平康坊通宵宴乐。
承平一把勾住他肩,连声说好。
裴萧元见他步履不稳,狂态毕露,知他已是醉酒,便笑说应承好意,但今夜已出不了坊门,不如在此宿夜,下回方便,由他做东,再去那里请众人饮酒。
承平嚷自己没醉,往衣襟里胡乱地摸东西,道:“你是要入金吾卫的,我不叫你难做!早就预备了,这是我取来的路符,可保畅行无阻!”
因圣人万寿节的缘故,近来京中入夜巡查变得比从前严格许多,坊内虽然如旧,但出去,街道夜警加大。尤其这一带的繁华地段,更是如此。
据说这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命令,闭户之后,若无确证理由,非持证之人,不得随意进出,如有违反,一律按律处置。像他们这样身份的,运气不好,若是事先未曾申报被捉住了,虽不至于真的会有大事,也要费一番口舌才被放行。且不从管教,处置起来,也和从前不同。
就在前些天,神武大将军陈思达的一个女婿醉酒强闯平康坊的大门,被巡夜的武候拿了,不但不服,还出言辱骂韩克让,结果被当场笞二十,投了金吾卫监,关了好几日,传最后是陈思达亲自去找韩克让,才将女婿保了出来。
不过,只要预先申报打来路符,通行便也无碍。
众人多已半醉,兴头正酣,岂会这么轻易散伙。既然承平打头不放人,便都跟着轰然起哄。
忽然此时,只见对面西楼那面梯上也噔噔噔地下来了一群人,看起来和这边一样,应是酒宴结束要走,一群人拥着当中的人,亦是喧声不绝。
迎面相遇,下去的共梯便容不下所有人,两边各自停了一下。
对面那被拥在中间正下来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发束金冠,一身锦袍,俊面满泛酡红,步态虚浮,显然也是酒醉,忽然发现梯道受阻,抬目望了过来,起初倒也没有如何,他身后一名随行模样的人却不一样。
那人看到裴萧元,目光一定,立刻附耳过去,低语了几声不知是什么的话,那公子的脸色陡然大变,猛地停步,目光射向裴萧元,死死地盯着他。
裴萧元觉察异样,也朝对方望了一眼。此时他身边那醉醺醺的承平终于发现气氛不对,扭头看去,醉意登时散了不少,面罩冷色,靠近裴萧元道:“是宇文家的崽子!也是这几日刚到的,拜了龙武卫中郎将,风头不小。”
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入了京,到的次日,虽未蒙圣人亲自召见,但当天便拜左武卫中军郎将之职。听说这西平郡王府的世子宇文峙到来,也和自己一样,做了同等地位的龙武中军郎将,心里便不爽快起来了。
三年前打那一仗,若不是裴萧元阻止了宇文庆退兵,又临时接管西平军参与解围反攻,承平今日恐怕早已投胎到不知哪一道的轮回世界里了,想起旧恨,本就牙痒,不期今夜和宇文峙遇在这里,斜目冷哼一声,也停下脚步。
知对方的身份后,裴萧元心中便也了然。
宇文庆的死讯传出之后,裴冀出于道义,曾给西平郡王宇文守仁发去唁信,表达歉疚之意。宇文守仁非但没有迁怒,回书反而安慰裴冀,称全是自己儿子的过错,是咎由自取,当日幸有裴萧元在,西平军才得到将功折过的机会,挽救名声。他甚至还不忘慰问被宇文庆刺伤的何晋。
不管宇文守仁的回书是否真的就是所想,至少表面此事是过去了。但显然,面前这位郡王府的世子,想法和他的父亲有所不同。
此中是非,裴萧元已不想过多纠结,也没必要了。当时情况容不下太多考虑,如何行事,一切都是以战局为先。
他见宇文峙依然止步在楼梯上,双目沉沉盯着自己,不过点了点头,便继续下楼而去。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喝声,又“锵”的一声,宇文峙探臂已从近旁一名佩剑人的腰上一把抽出剑,剑尖点向裴萧元,迅捷如电。
“你伤我兄长,致他身亡,就这么走了?”
那剑指着裴萧元后背,也不知是醉酒或是怒气太盛的缘故,剑尖微微抖动。
两边其余人愣怔过后,很快各种反应过来,片刻前的喧声笑语陡然消失,伴着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兵器出鞘声,几十把刀剑顷刻间纷纷拔了出来,相互对峙,刹那间雪光寒芒,杀气腾腾,惊得在大堂里展着珠喉的的许多歌妓高声尖叫,随客人纷纷弃席,躲到两旁,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裴萧元停步转身,见宇文峙面容僵硬,眼底一片通红,恨意如透过剑尖,直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