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幼时曾经居留长安,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来,许多地方历经战毁和修复,早已样貌大变,熟悉起来也要费些时间。今晚便是刚从城西夜巡归来,路过近旁,听到动静绕来,将那逃跑之人挡下。
裴萧元颔首回应,目光转向那个刚被他拦下的正趴地瑟瑟发抖的人。
队正上去就是一脚,叱骂为何逃窜,是否奸贼细作。那人不住磕头,称自己是庐州来的,初来乍到,目的是为投亲,傍晚才到的京城,还没找到亲戚,随身的钱袋连同过所便被窃贼偷走,又听到街上鼓声阵阵,行人脚步匆忙,起初茫然不觉,后来感觉不对,向人打听了下,方知京中入夜宵禁,再想找地安身,已是来不及了,眼见街道两旁坊门悉数紧闭,天黑下来,道上竟只剩他一人,实在无处容身了,最后寻到路边一道干涸的水沟躲了起来,谁知方才又被发现,害怕会被抓起来,这才拼命逃跑。
求告间,他行囊早被翻了个遍。
“小人真的不是奸人!过所是被偷了,小人真的是庐州来的!路上走了几个月,昨日傍晚才到,求军爷们饶命!”
显然这应该确实就是一个外地刚到错过暮鼓而被留在长安外街上的倒霉蛋。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有经验的武候,对全长安入夜后哪里最能藏人也是了如指掌。
平常若遇这样的情形,执法可宽可严,查明没有大的问题,训斥几句或者借机勒索几个钱,也就放过了。最近却因大将军下过严令,不得放走任何可疑之人,此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过所,新任的陆吾司掌司又在眼前,这队正简直恨不得把人当场变为奸细邀功才好,又踢一脚,斥道:“心里没鬼,你跑什么跑!方才叫你停,你还跑得更快!若不是你走运,遇到裴司丞,早就一箭射翻了你!照律先笞二十,再投监审问,万一是个奸贼!”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眼泪汪汪,不住磕头求饶,也是无用,早被那些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现的如狼似虎的武候拖到路边挨打去了。
裴萧元听到那人发出的哀嚎之声,不知怎的,思绪又萦系到了认识的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她也曾在庐州居住,常年行走在外。不知今夜人在哪里,是否已经回了。
若在他乡陌路遭逢意外,会不会也受到如此对待……
“罢了!”
裴萧元出声阻止。
此时那人已被打了六七下,武候闻声停止施刑。
“今夜带回去,暂时押着,明日核对其亲戚住所,若是无误,放了便是。”
他吩咐了一声。
队正急忙应是。
裴萧元望着对方:“你方才说你姓曹是吧?巡夜颇为仔细,藏在沟下之人也能发现,很是不错,我记下你了。”
这队正欣喜不已:“多谢司丞夸奖!不是我夸口,全长安一百零八坊,哪里能藏人,没有我不知道的!日后若有能效力的地方,司丞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卑职也绝不皱眉!”
裴萧元颔首,再勉励几句,转马离去。
此时夜已三更。他遣散同行之人,独自回往住的地方。
长安深夜此刻,惟见空月泛泛。
他独自骑马走在宽阔的街道之上,心绪一时满涌出许多的繁杂之念。
不知何晋那边寻人是否已有新的进展。
叶女是一定要找到的。在没有她的确切下落之前,他将不得安宁。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还有伯父裴冀,不知他如今走到什么地方了,应当快要抵达东都。
皇帝此番如此安排,全部的意图是什么,他不敢说洞悉,但却十分清楚,将他抬上如今的位置,利用他做其爪牙,却又不放心他。将他伯父裴冀调来,名为代替病归的宁王,担任东都留守,看似地位清贵再得重用,实可作为弹压他的人质。不但如此,此举还能防范裴冀与景升太子余党联结的可能,可谓一举两得。
此行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裴冀曾对他谈及过去几年里数次上表辞官却始终不得回应一事,当时他还不解,以为或许是皇帝彻底遗忘了那个被贬到边地的老臣。如今看来,应是皇帝早在几年前就已有着如此谋划,所以才一直压着没有放人。
眼前若又浮现出抵京当夜入宫见到的那一道隐在昏暗深处的身影,裴萧元心头所蒙的阴影,不觉变得更是浓重。
住所到了。
青头知他回来晚,大门并未上闩。堂屋亮着灯火,却不见人出来。他自己将马牵入马厩,添了夜料,回来,见青头还歪在堂中的一张坐床之上呼呼大睡,嘴角挂着一道口水,走过去咳了一声,青头受惊,茫然睁开眼睛,猛地跳了起来。
“郎君你回了!洗漱水备好在你房中了!我叫阿姆去睡了,我在这里等你!马呢!”说完匆匆要去牵马。
裴萧元一面解着腰间束缚了他一日的系带,一面往寝屋走去,叫他也去睡。
青头擦了把嘴角挂下来的口水印痕,跟了上去,把白天崔府王管家来的事说了一遍。
“带来的食物你吃了吧。”
“王舅母还说,永宁坊的旧宅可以代为收拾,不用郎君费半点事!”
裴萧元头也未回,只唔了一声,没停步,更没多问半句,青头感到他的兴趣仿佛不大,只得打住。眼看他就要进去了,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冲他背影喊道:“我今日在西市里好像看到了叶小娘子!”
裴萧元此时走到寝屋门口,一手也解下腰间系带,另手正在推门,闻言猛地停步,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郎君遇事沉着。跟他多年,青头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强烈的震惊表情,倒是被吓一跳,回忆当时情景,顿时感觉不笃定了,怕把话说死最后落空,挠了挠头,改口:“呃……也不是说我看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叶小娘子,只是有几分像而已……说不定是我看岔眼,也说不定只是个和她有些像的人。郎君你莫当真……”
裴萧元已回到他的面前:“到底怎么回事?你如何遇到的!”
青头忙将自己去西市退物买鞋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花了十金买的笔,天杀的店主竟然只肯出三金!连匣子都没开过的!难怪人都说,无商不奸,就没一个是好的,全抓去杀头了也不冤!我当然不卖——”
“说你怎么遇到人!”裴萧元厉声截断他的话。
“好,好,郎君勿躁!我这就说到了!”
青头赶忙又将自己买鞋无意看到对岸之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时隔着那么宽的河!街上又全是人,我也没看十分清楚,等我过桥挤到对面,人早就不见,和她说话的老汉也没了人影!我就在西市里找,找哇找,一直找到闭市,也没再见到人,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
青头怕他骂自己无用,一边说,一边偷觑他脸色,看到他仿佛又要开口问什么,抢着又道:“好在我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那老汉好像是送水的,近旁就有一间水铺,我回来前特意又去打听了下,店主说那老汉隔几日会来一次。郎君你忙你的,下次等他再来送水,我再去问问,那日和他在路边说话的小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裴萧元听完沉默着。青头感到他好像已从起初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便又小声嘀咕了两句:“郎君也莫太当真……说不定真是我看花了眼。叶小娘子怎可能一个人来京城?世上那么多的人,出来个长得相像的,也是有可能……”
裴萧元问过来水铺的位置,叫他去睡。
他闭着双目,静静地躺在榻上,如若沉睡。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坊墙外远方那青黑色的夜空下传来第一道隐隐的还听不清的隆隆声时,他倏然睁眼,自榻上轻巧地翻身而下。
坊门始开,他第一个催马而出,西向而去。
他入了西市,此时天光依旧昏朦,沿街纵横分布的铺肆大门皆是紧闭,包括那间水铺,街上也空荡荡不见人,只在附近桥上来了一辆晨间运货的骡车,木轮吱呀碾过桥面石板,下得桥来,自他身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昨夜他是醒着到天亮的,从不知等待竟会是如此的漫长。若不是有所不便,恨不得连夜闯入西市拍开水铺的门去问个清楚。但到了此刻,他反而耐心了下来。
他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立在桥头畔的岸边,面向那泛着青绿暗波的河面,一直等到晓色渐明,日头升高,身后车马渐多,铺肆的门,终于也一家接一家地开启了。
水铺的主人刚卸下门板,抬头便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金吾武官,懵了一下,以为自己犯事,听到对方开口,原来只是打听人的,急忙说道:“那老汉隔三两日来送一次水,已有几年,最近却连着多日不见,昨日才又带着孙儿一起来了,说是出了意外,在家歇了几日。至于昨天和他在我门外说话的人,我实是不知,也没留意。下回来,应当也是三两天后,将军若是有事,只管交待给我,等他来了,我替将军传话。”
裴萧元问老翁住处。这水铺主人也不清楚具体的所在,只知他姓王,住西山一带,孙儿名叫丑儿,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那方有不少人以取水为生,打听一下,应当能够找到。
裴萧元当日便带了几人出开远门去往西山。那地距长安百余里地,快马一个时辰可到,路不算很远。真正费时的,是寻人。
那一带山麓绵延,村居分布零散,山头之间道路更是曲折,从一处望另处,看起来不远,实则半天都未必能到。一直访到天黑,裴萧元才收到手下传来的消息,打听到了一户人家,住十几里外的一处山坳旁,是对祖孙,听起来与水铺主人的描述有些相像。
这个晚上,当裴萧元连夜找到那户山居之时,已是半夜。
住这里的,正是那送水的老翁和他孙子丑儿。二人晚间吃了饭便熄灯早早睡下,半夜听到有人拍动柴门,院中看家黑犬声声狂吠,将祖孙惊醒,丑儿爬起来,透过门缝望见篱笆墙外人影幢幢,火杖光动,十分害怕。老翁心中也是忐忑不定,叫孙儿躲回屋内,自己壮起胆走了出去,打开柴门,发现是几名官军模样的人,领头之人非常年轻,也颇为和气,开口就说是来打听人的,叫他不用害怕。
老翁这才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听到对方问他昨天是否带着孙儿去往西市送过水,点头应是。那人便示意随从等在门外,自己走了进来。
老翁知他应是另外有话要问,忙也跟入。
屋内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老翁要给他擦拭坐具,被他阻了。
“老丈不必客气,我姓裴,听说昨天你在水铺外遇到一人,还叙了些话,那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裴萧元问完,察老翁面露迟疑之色,便又道:“我在找我失散了的义弟,得知她也来了长安,但不知落脚在哪里。昨天有人看到和你在水铺外说话的那人与她相像,故找来打听消息。你放心,她是我自己的人,绝不会对她不利。”
因对方是官,又深夜来查,老翁方才确实有些顾虑,听了,连忙点头。
“原来如此!只是我也不知那小郎君的名,更不知住处。先前只是在路上凑巧认识的,昨天又在西市遇到,这才叫住人,叙了几句话而已。实在对不住,叫将军白来一趟。”老翁面上露出愧疚之色。
虽然有些失望,但裴萧元本也没指望能从这送水翁处得知她的确切消息。他最急于想知道的,还是青头有没有看错人,那人到底是不是她。
只要她人在长安,无论落脚何处,想找到人,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他向老翁描述她的样貌:“眉直长而黛,眼若水滴,眼角微扬,耳垂圆满,状若元宝,双眉上方额前有一浅小伤印,个头大约到我这里——”
他比了比自己耳际下方的位置。
老翁想了想:“除去额伤老汉没见到,小郎君就是将军你说的这个模样!俊秀不说,一看便是有福气的人!”
她的额伤浅淡,老翁应当没有留意。
看来就是她了。他自心底油然升出一阵激动之情,但还是不敢立刻便如此确认。
“你如何认识她的?”
老翁将此前小郎君搭车入城,半道遇西平郡王世子赶路清道发生意外的事说了一遍。
“……我回家歇了几天,昨日又去送水,没想到这么巧,看到他,便叫住说了几句闲话,随后小郎君就走了,我也回来了。”
四月底,自开远门入的长安,远道而来。
无论是行程的时间或是方向,都与她吻合,就连外貌也是相符!
裴萧元至此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不由地微微握了握手掌。
老翁见他沉默着,面上露出懊恼之色:“都怪我,连姓什么都不知,也没想到问他住处。早知道昨日我便问一声了!”
裴萧元道了声无妨。
他此行目的已是达到,知半夜扰人不该,压下心中此刻那正暗涌的情绪,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老翁又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日我回临皋驿找人修车,听到顾十二和他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叫他进城后去哪里投宿,当时道上风大,我也没听清楚。将军你回城到西市寻顾十二再问一下,应当就能知道了。”
裴萧元问顾十二是谁。老翁解释一番,裴萧元拱手致谢,老翁赶忙回礼,连说不敢。这时裴萧元看见里屋门后有个孩童探出脑袋,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自己,笑了笑,上去摸了摸他脑袋,出门而去。
从知道她消息开始到此刻,他已连着两夜没有合眼了。但这个下半夜,在回城的路上,裴萧元丝毫不觉困倦。
这趟顺利的寻人之旅,令他倍感振奋。
回到衙署后,天已大亮。因今早还有公事,需与韩克让碰面,他自己无法抽身,便派手下一个名叫刘勃的司阶去西市代他访顾十二。
如果老翁当时没有听错,此事今天就能有个结果了。
真的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上天竟会如此安排。此前的几个月里,在他辗转别道日夜不宁苦苦只为寻访她的时候,她竟然正走在南下去往京城的路上。
不过无妨,对于此前他被她留书误导而白白付出的辛劳,他毫无怨念。想到很快就能获悉她落脚的地方,庆幸之余,他感到很是愉悦。
找到人后,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她解释那个清早发生在走廊上的可能的误会,然后将人接来。再以后……
再以后如何,此刻他暂时还未想到。等见到了人,再论也是不迟。
总之,这日一整个午前的光阴,他的心情都是轻快无比的,直到晌午刘勃回来,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西市里确实有个叫顾十二的人,然而人却叫他跑了。
事情是这样的,刘勃到了后,向西市武候铺的一名队正打听人,方知顾十二是个无赖,仗着拳头比普通人硬上几分,惹是生非,早年几次因打人进公堂,进去就撕开衣裳指着身上的伤,称是早年打过叛军回来的,县令判也判不重,他出来又威胁告他的人,弄到最后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后头还聚了些同样不干正事的闲汉,偏偏不少坊民还受他蛊惑,俨然成了西市的地头蛇。
刘勃打听之时,也不知谁去报的信,那顾十二大约自己做贼心虚,等刘勃去到,看见大门敞开,人早就跑了。有人报告说看到他直接逃出了城,躲得无影无踪。刘勃无可奈何,只好回来报告情况。
这变故令裴萧元措手不及,一时闷住。
上司第一次吩咐办事,竟就这么搞砸。
刘勃颇为惶恐,见他半晌不语,开口建议查对从四月底开始的开远门以及西市周围旅店租屋的店簿册。
划定这个范围,是有理有据的。
开远门和西市附近的坊内,有贵贱不同的旅店。正常而言,从开远门进的人,都能找到合适的临时投宿之地,不至于舍近就远特意另找。
最重要的是,据老翁的讲述,裴萧元断定她入城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傍晚暮鼓起的时段,时间仓促,她走远路再去别的地方投宿的可能性极小。
只要她在那一带住过,旅店登记在簿,哪怕只住一夜,第二天立刻搬走,也是有记录可查。
此刻也只能如此了。
刘勃领命而去,带人将那一带挨家查问个遍,费了几天功夫,也没找到一个叫做叶絮雨的人。
“下官怕下面人万一办事不周,亲自查了相关坊内全部二百五十六间大小旅店,一百二十一处租屋,并无记录。下官确定不会遗漏。或者……再在东市一带看看?”
刘勃没达成事,又提一个想法。
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西开远门是长安每天接纳最多外来人员的一道门。位于城东一些偏巷里弄的旅店为争客源,常会于傍晚暮鼓快要响起之时派人前去守客。刚到的外乡人两眼摸黑,匆匆忙忙,怕来不及落脚被关在坊外,坐上车被拉过去,也是常有的事。
裴萧元这一次放下了事,一得空便亲自去查东市一带她有可能落脚的地方,然而,仍然不见下落。
东西两市一带,集中了全城至少一半的旅店和租屋。
裴萧元已耗费时间和人手,查遍这个范围内的店簿,不得结果,索性就将长安剩下所有坊城内的全部大小旅店和租屋的全部记录都过了一遍。
然而依旧未能找到人。
从青头告诉他疑似看到她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半个月。这些时日,除衙署内的必要公事之外,他剩下的所有闲余和精力,全部扑在了这件事上。
其实于他而言,查店簿的记录,本也无须如此费时费力。以他职权,甚至无须理由,只要下一道令,全长安所有旅店的店簿一夜就能归拢出所需的结果,送到他的手里。
他之所以不用这种方法,是因这需要调动左右金吾卫下数量多达上千的武候铺。
他刚到不久,因皇帝这一道敕令,令他成为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恐怕都有某些人在后盯着。找人完全是他私事,尤其关系叶女,他不欲如此兴师动众将她带入旁人视线,引发不必要的猜疑,那或将对她不利,故一直在用自己衙署下的人手进行暗中查访。
如今终于查完,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顾十二那边也传回近况,仍不是好消息。据西市一个平常与顾十二交好的屠夫交待,他听闻近来京中禁令收紧,神武大将军陈思达女婿犯事投监的消息也在各坊迅速传开,不能不说威慑,便以为天家新设的陆吾司的人那日是要拿他祭刀整肃西市。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暂时跑了去避风头,至于跑去哪里,谁也不知。这边虽已放出话是误会,但等他收到消息打消疑虑再回,也不知是何日了。
至此,裴萧元那夜自西山归来之时路上的心情已是全然化为乌有。
说不疲倦,不失望,自然是假。
如今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青头当天看错了人,老翁口中的“小郎君”也不是她。只是一个样貌和她相似的人而已。
第二个可能,她如今就落脚在长安某一个坊内某间旅店或是租屋内,但是姓名没有登记上簿。
虽然朝廷有户口管辖制,规定旅人无过所,不能过官道上的关隘。客人不记簿,旅店不得容宿。尤其长安,因人员流动频繁,来源繁杂,对外来之人的管理更是严格,莫说大小旅店和租屋,便是居民也不能私留外人在家,哪怕亲友到来,超过三日不报到坊正处,也一并被视为犯罪。户曹会不定期检查辖下的大小旅店租屋,查有问题,施相应的处罚。但店税当中一种是按店簿人头收取,故旅店时有瞒报,再给坊正或是别的相关之人一些好处,每次检查通风报信,睁只眼闭只眼,运气好便可少缴一笔钱款,运气不好真被捉住,吃些罚,下回照旧,司空见惯。
有没有可能,在她投宿之时,落脚的旅店没有照规矩将她登记上簿?
裴萧元打起精神,将事分配给下属,自己也再次开始一间间地巡查武候铺。每到一处,召来队正,问明坊内有过这种勾当的旅店,再上门专查她抵达那夜的入住之人,描述样貌,核对有无。旅店迫于金吾卫的威压,以为是在抓捕要犯,不敢欺瞒,倒是被他查出来不少漏登的住客,然而还是没有想找的人。
事实上,全长安几乎就没有不故意少登漏登人头的旅店,区别只在于瞒得多还是少,此轮执行起来比前番更是费事。衙署新开,他还有司内正事要做,每日繁忙的程度可想而知。但一旦有空,他便亲自一间一间地找,一坊一坊地过,再慢,也从不曾起过半点就此放弃的念头。
时间一天天过去,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日傍晚,事情终于来了转机。
当时他还在金吾卫衙署内与韩克让等人议事。
神枢宫即将竣工,此宫意义无须多说。对金吾卫而言,更重要的一点,此宫为圣人明年万寿节的庆典场所,事关重大,绝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再过些天,下月初五,太子将代圣人领百官至新宫举行谢土酬神之礼。韩克让命裴萧元到时随他同行,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快熟悉场地。
用韩克让的话说,要熟到连神枢宫殿顶上蹲的脊兽各自长了几个爪,面圆还是面尖,也要记得清清楚楚。
裴萧元应是。此时已是傍晚,议事毕,韩克让与他一道走出金吾衙署,在门外,他接过随从递上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停了下来,望向一旁送他的裴萧元,笑着调侃道:“我听说你最近还抢了户曹那边的活,长安大小旅店邸舍的主人看见你便瑟瑟发抖?”
裴萧元知他和手下人出入各坊找人不停,就算别人不知,在韩克让这里,迟早是瞒不过的。便解释说,是在寻访一个故人之后,那故人和他从前有过交情,得知他的后人如今恰好也来到京城,但不知落脚之地,想找到对方。
“不想惊动大将军,见笑了。”
他这解释本身就是实情,韩克让听完也没再问别的,点了点头,“我别无他意,你刚来不久,我见你早出晚归,怕你过于劳累。若是有需,无须顾忌,发动左右金吾卫下的武候铺全部出动,比你自己不是要快上许多。”
“寻人是我私事,动用衙署下的人手便已足够,蒙大将军体谅,岂敢再拨调下面的人。圣人万寿将至,大家各自都有要紧的事办。”
韩克让颔首:“也好,你自己看着办。”
韩克让离去后,裴萧元没回住处,而是接着昨天的查访,骑马沿金光门大街直接去往西市。
满城暮鼓擂声更急,宽阔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归家之人。他逆着行人前行,骑马快到西市附近时,兜面遇见刘勃,后者正要见他,远远望见便纵马驰来,禀了一件事,称是找人终于有了突破。
上司交待下的第一件事便进展不顺,悬宕至今,刘勃心中难免也是焦急,此刻终于有了消息,自是第一时间上报。
此前数次都是以为就能找到人了,最后落得一场空,裴萧元变得谨慎许多,不敢立刻抱以希望,勒马问话。
刘勃说方才来了一个武候铺队正,“此人名叫陈绍,在延平门执勤多年,称那日他曾遇到过一个外来之人,情况吻合,所以上报,供司丞核实。”
裴萧元本已渐渐疲麻的心因这突然到来的消息,翕跳一下。
“人呢?”但他仍然不敢过于殷切希冀。
“我已将他带来面见!”
裴萧元抬起眼,望见不远外一中年武候已迅速翻身下马,来到他马前,纳头便拜:“卑职陈绍,叩见裴司丞!”
裴萧元当即也从马背上下来,上去托住对方双臂,要扶起询问详情。这陈绍却不知为何,双目一直看着他,神色显得很是激动,裴萧元托了几下,他才终于肯起身,随后定了定神,回忆说,那天晚上,天黑之后,他如往常一样带着一队武候巡街,路过永平坊的西北门,遇一年少郎君拍门要进坊内。
那一带因靠近城南空荒之地,武候没城北多,难免就有作奸犯科之人趁着天黑潜来避祸藏身。当时暮鼓已止,坊门早都关闭,他知那门房为图小利,时常私自放人入坊,于是上去盘查。
“那小郎君方抵达,称自开远门入的城,进得晚了,在那一带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便沿南北直街一路寻来这里胡乱拍门。”
“此言必定有虚,应是他特意找来的。但我知常有外乡旅人初来乍到仓促间难以在暮鼓落定前寻到过夜之地,所以也没为难,看他样貌谈吐斯文,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检查过所,确系并非伪造,便放了进去。方才从一兄弟那里得知刘司阶近来寻人,我想起来日子,年纪和样貌都差不离,便报给刘司阶。”
“对了!那小郎君是名画匠,我检查他包袱,看到了些画笔色料。过所上的名字,我也有印象,姓叶,名絮雨,过所是庐州官府发放的。”
听到这里,裴萧元心头已是若击鼙鼓。
就在他渐渐已不再抱希望的时候,竟意外获到了关于她的确切的消息!
再没什么疑问了。
陈绍那夜遇到的人,就是他已苦苦寻了这么久的叶女!
“她住哪里?”实在是此刻情绪波动过甚,他不愿在下属面前表露,强行压了下去,几乎是哑着声,问出这一句话。
“属下怕又落空,已去永平坊预先查过,有人看见那人每天出入一间邸店,是个叫高大娘的寡妇开的。那店属下上次就去查过,店簿上并无名字,应是漏登!”
若非那高大娘耍奸,何至于到现在才有消息。刘勃越想越气:“这次再去,奸婆娘要是还不老实,看属下不带人冲了那家黑店!”抬起头,见上司已催马去了,忙和陈绍带着人追了上去。
街上此刻车马行人已变稀落,道路又宽又直,裴萧元往城南疾驰而去,一路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一口气便赶到了永平坊,径直来到那间高娘子的邸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