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接了过来,没立刻看,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就着卫士手中的灯笼照了一照。
“来京城做什么的?”
“我是画匠。听说长安机会多,想来碰碰运气。”
“解开!”陈绍目光看向她的行囊。
絮雨打开,里面除了衣物、钱袋,便是画笔和一些她舍不得弃的色料。
这个金吾队正扫了一眼,将过所还给她,旋即转向等在一旁的看门人,声音陡然转厉:“圣人万寿到来,京中严防各路宵小。坊门看守不是小事,你若敢耍奸使赖放入奸人,万一出了篓子,当心吃饭的家伙!”
“是,是!陈队正教训的是,小人一定牢牢记在心上!小人这就赶他走!”说着要驱絮雨。
“此人没有问题。初来乍到行路晚了,情有可原,今晚让他进去过夜!”
“是,是,小人领命。”
看门人忙将坊门再次打开,又讨好地道:“小人那里有几块新制的茶饼,陈队正辛苦了,进去坐坐,小人去给你煎茶。”
陈绍未搭话,盘问完,带着人转身便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街尽头的夜色里。
“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还只在城南这破地方兜转的,连城北都去不了!摆什么威风!”
等人去了,看门人嘀咕一句,又转向絮雨抱怨:“险些连累到我!还好算你机灵。还不进去!”
絮雨迈步入了坊门。
一墙之隔,坊内坊外,犹如两个世界。这个时辰,外街已是黑漆漆不见人踪,坊内却还很是热闹,几道纵横主街两旁的食肆和酒馆开着,到处能见灯火,街上人也不少,便如一座小的城中城。
居于此间的坊民,几乎都是平民,坊内见不到华屋高楼,入夜却也有如此的景象,其余繁华地段天黑之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可想而知。
絮雨无心闲逛,打听到了高大娘的旅店,径直找了过去。
旅店很好找,位置就在她进来的坊门附近,地方不算小,内里却杂乱而简陋,既可住人提供酒食,也供客商存放货物,是间邸店,胜在价钱便宜。这个时间,那一间灯火昏暗的大堂里坐满了吃饭喝酒的人,一进去,嘈杂声扑面而来。来这里的客,有长租,也有暂时落脚,多是些舍不得花钱在城北长住的中小商人和日常在西市靠各种方式营生的外来之人,进出不是商贩就是三大五粗的苦力和脚夫,像絮雨这样的“斯文”客人大约少见,颇得那个叫做高大娘的女掌柜的青睐。她身材丰满,一条胳膊伸出来就有絮雨腿粗,头包一块红罗帕,一张脸用粉敷得雪白,虽徐娘半老,打扮得也颇有几分姿色。听到客人还是顾十二介绍来的,更是热情,不但照着絮雨的要求给她找了间单房,还亲自掌灯要领她去。几个坐在柜台近旁正在喝着酒的住客见状,大声起哄。高大娘扭头骂了句“灌你们的马尿去”,笑眯眯地带着絮雨转往后院。
絮雨随高大娘登上一架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穿行在一道狭窄而昏暗的走廊上,经过一间间用薄障隔出来的客房,来到住的地方。高大娘从一大串钥匙里拿出一把,开了门锁。
房间很小,但一应的床榻几案都有,并且,是最里面的一间,相对来说少些打扰。
絮雨对住宿从不挑剔。从前和阿公在外行路,有时不便,荒庙野寺也是过夜的好地方。今晚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落下脚,很是满意了。
高大娘送她到了地方,放下烛火,并没有马上走,喊伙计给客人取水,等待的功夫,靠在门框上,攀谈了起来。
“小郎君也是来考进士的?”
下年的科举时间虽然还早,各地士子却无不早早便奔赴长安来了,除了想在考前广结人脉打点关系,更是期望能在士人的冶游聚会中以诗文一鸣惊人,若能因此得到当朝高官或是名士的欣赏,加以举荐,别说传言中的及第牡丹宴,飞黄腾达也不再只是一个梦。
“我是画匠。”絮雨解下行囊,解释了一句。
高大娘哦了一声,又笑:“会作画也好啊!先帝朝便有个宫廷画师,如今人都叫他老神仙,不知小郎君听说过没?便是因了画技过人,皇帝不但给他封了官,还要他伴驾,去哪里都随着。那个时候我虽才十来岁,却也知道他的名。他的一副画作,当年随随便便就值千金了。甚至我还听说,官员若能得到皇帝的恩赐,由他为自己画像,如同得到莫大之嘉奖。小郎君若是也有过人的画技,来了这里,想要出人头地,也是不难。”
“流萤怎敢与星日争辉。这些我不敢妄想。”絮雨应了一句。
“小郎君何必如此自谦!”
高大娘眼波流转,笑了几声,见客人面露倦色,仿佛不是很想搭话的样子,扭头又高声骂伙计偷懒,送个水也拖拖拉拉。近旁一个住客听到,抱怨房间地板上有个老鼠啃出来的大洞,方才黑灯瞎火,害他踩空差点扭了脚。高大娘登时变了脸,厉声地骂:“放你娘的屁!怕不是你自己骚尿灌多了撅腚啃出来的吧?没找你赔钱就是我厚道了,嫌我家不好,你滚去平康坊!那里倒是吃好睡好,还有小娘们拨弦说笑逗你乐呢!赊我的五十个钱还没给,再放臭屁,棒子打你出去!”
住客立刻没了声,伙计也苦着脸急匆匆地送来水。高大娘叫絮雨洗了早些休息,这才去了,临走前还体贴地带上了门,叮嘱外出记得锁门。
“我就在楼下,客人若是有事,尽管唤我!”
絮雨看出来了,这高大娘仿佛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望着她去的背影,心念一动:“高大娘留步!”
女掌柜停步转头:“小郎君还有何吩咐?”
“其实方才被你说中了,我也想入宫去做画师,搏个富贵,只是初来乍到,没有门路,高大娘若能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高大娘上下打量了絮雨几眼,点头:“我就说,天下人,不管读书的作画的还是住我这里的粗贱汉,来了长安,哪个不是想要富贵。你想入宫去做画师,虽然难,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就看你自己有没本事了。”
她停了下来。
絮雨作揖:“方才不知高人就在眼前,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高大娘噗嗤一笑:“我算什么高人,只是凑巧知道罢了。听说过圣人万寿吧?为万寿之庆,朝廷修了神枢宫,如今建成在即,据说内中将要复现当年永安殿的那一幅京洛长卷,此事广为人知。从前画过神卷的叶钟离他老人家得道成圣,乘他自己画的龙已升天去了,别人可没他那个本事,能独揽这么一件大活,宫廷必定是要再招画师的,便是不画长卷,里面的边边角角也不知还要多少画工。前些天我去城北崇仁坊的宝刹寺上香,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对面皇城景风门外挤了许多人,说是宫中画学招考画生,张了告示,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你何不去瞧瞧。”
“多谢指点!我明日便去。”
高大娘又是一笑:“小郎君要是真谢我,那就在我这里多住些天。每日跟前走来走去的都是些想占我便宜的臭男人,身上不是铜臭,就是汗臭,难得有小郎君这样的干净人,我瞧着心情也好。”
絮雨跟着阿公走过许多地方,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如眼前高大娘这般直白的,还是头回。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的反应落入高大娘的眼里,大约便是青涩,惹得她又笑了起来。
“放心!我吃不了你!”笑声里一手叉腰,扭摆而去。
这个晚上的前半夜,絮雨睡得还算不错。熄灯后有住客来回走动和老鼠在榻下狂欢之类的干扰,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下半夜,当整座城内彻底归于寂静,人人坠入黑甜乡,她再一次做梦了。
她又梦见了那片宫台,宫台间暗沟,暗沟尽处花林,花林旁溶溶液池,还有,那若飘在半空的如烟如雾的绝色美人。
“勿归。”
“勿归。”
“勿归。”
熟悉的叹息声中,又有隆隆的犹如闷雷的声音由远及近隐隐传入耳中,惊醒了溺在梦里的絮雨。
是新一天的晨鼓的声,将她从沉梦之中拔了出来。
天仍漆黑如墨。虽然当今的皇帝已不复早年勤政,当上朝的日子里,未必就会如臣下所期待的那般现身,但只要到了那一日,当晨间的第一声鼓起,不管有多留恋暖衾美婢,当朝那些纡朱曳紫的宰相大夫们还是要赶着点,纷纷骑马走出各家所在的坊门,打着灯笼,从四面八方赶去待漏院等待。
她躺在陌生的陋室中,听着隔壁不知什么人发出的鼾声,静静等待天亮。
她知道,梦中美人的所在,就是皇宫。
她要去那个地方。
晓色渐浓,鼓声歇了,鼠迹销匿,隔壁鼾声停止,水声哗哗不绝,有人开门出去,咳嗽,交谈,抱怨东家苛刻,夹杂着高大娘在楼下不知正骂谁的声音。这是絮雨踏入长安的第一个清早。
她收拾完下来,高大娘好似已换了个骂人的对象,站在院中正训着昨晚给她送过水的伙计:“……吃饭想撑死,干活怕累死!扫个地都要我叫你三遍!老娘开店是要进钱的,不是散财观音,白养你们这些懒骨头!一个两个都这样,想叫老娘喝西北风——”
正骂得兴起,忽然看到絮雨出来,丢下伙计换成笑脸来迎:“客人这么早就出门?怎不多睡片刻?”
伙计正被骂得魂飞魄散,见状急忙拖着扫把去了。
絮雨点头回礼:“昨晚多谢指点。今早无事,打算过去瞧瞧。”
高大娘笑道:“路有些远。你运气好,我这正好有辆去东市送货的车,就在门口,搭你一程,也不多收,一碗胡饼汤的钱,到了东市你再过去,也就方便了。”
絮雨道谢,高大娘送她出来,叮嘱赶车的将人送到,这才扭身进去。
絮雨搭着这辆送货的车到了东市,照着赶车人的指点沿街继续北上,顺利找到景风门,却见不到高大娘说的告示。她向守卫打听,得知确有其事,但因考试在即,几日前便停止录名。絮雨询问是否还有补录的法子,守卫面露不耐之色:“你去大恩寺看看!快走,此地不可停留!”
守卫语焉不详,絮雨不好多问,转而向路人打听大恩寺,知在附近不远的永兴坊内,乃当今宁王府为已故老王妃追福而捐建的一座寺庙。她找去,入寺转了一圈,在配殿的一面墙前,发现有几位画工模样的人正在绘着壁画。周围远远地聚了十来人,看起来不像香客,都和她差不多,一身寒酸,当中有满面苦色的年长之人,也有和她仿佛年纪眼神里满是功成名就渴望的青年。他们全都凝神观望壁画绘制,眼一眨不眨,仿佛唯恐错过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絮雨向当中一个瞧着容易搭话的人打听了下。
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五官周正,目光炯炯,着读书人常穿的襕衫,虽然显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在这些人里显得鹤立鸡群,人果然也热心健谈,所知仿佛不少。
攀谈几句,絮雨便明白了,方才的守卫倒也没有信口雌黄。
主绘此寺壁画的画师,是宫中集贤殿下的画直方山尽。因前殿的主壁画已完成,只剩配殿的次要位置,方山尽今天人不在这里,由他的副手宋伯康领着几名画工作画,此人也是前些时日负责画学招考初录的负责人之一。
至于周围这些人,都是已录名完毕等待考试的,来到这里,除观摩之外,也是希冀能与宋伯康甚至方山尽能有近距离的接触,若能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说不定对考试有所帮助。
“就是此人!”
他指着一名年约四十的画师说道。
那人此刻正眉头紧皱,训斥着一个年轻画工。
原来画工们在集体绘制一面东方持国天王众像,当中蓝面天王,周围环绕十来尊侍像,画面硕大,铺满墙壁,笔工繁琐。这年轻画工负责绘制边角处的一尊持扇玉女,画到一片衣裙的纹饰时,大约是不小心画坏,又不愿抹平从头修补,在原位置顺势改成一朵莲花用来遮掩,恰被宋伯康看到,十分生气,将人唤到一处僻静角落,疾言厉色地呵斥:“你这蠢物!只知道躲懒取巧!你当你改这一笔别人看不出来?今日好在是我,若叫有心之人抓住寻个由头,你死便死,怕还要牵累旁人!”
他虽将人带到角落了,但因周围安静,训斥声还是隐隐传了过来。那年轻画工面露惶色,跪地认错,宋伯康这才作罢,阴沉着脸又出来继续作画。
和她说话的人听她说是错过时机,今天找来想寻机补录,摇头道:“此人怕是不好说话。”
絮雨不愿放弃,等到晌午,伺宋伯康和画工暂停画事预备吃饭休息,追上去叫住,先是恭敬行礼,随后说明来意。
宋伯康冷冷瞥她一眼,掉头就走。
“宋副直,我自小学习叶画,恳请给我一个机会。我愿当场作画,不敢耽误你的正事,劳你看一眼。若是不行,绝不纠缠。”
方才那个被骂的年轻画工就跟在一旁,闻言嘀咕:“又来一个自称是苦习祖师画的……”话音未落,被宋伯康狠狠盯了一眼,急忙闭口。
宋伯康说了句过期不候,转身便去。
絮雨在原地立了片刻,回到作壁画的地方,向一个留下来的画工暗赠五十钱,讨来一张黄麻纸,借笔俯在工案上作画。
起初和她说话的男子也没走,她作画,他便跟来,在一旁看着,半晌脚步未曾挪动,被那画工看见了,道:“怎又是你?宋副直很忙,不会见你!”
男子讪讪地离去。
絮雨作画完毕,署名,请画工引宋伯康过目。画工收过她钱,答应了下来。
她将画放在工案的显眼位置处,自己也等在附近。午后,远远看见宋伯康回来,画工果然将人引到她留画的工案前。宋伯康看见画,起初面露不快之色,随意瞥了眼,拂了拂手便转过身,很快却又停步,迟疑了下,回来拿起画,看了一会儿,招手叫来那个早上被他骂过的年轻画工,吩咐几句,年轻画工急忙朝外走去。
絮雨此时从墙后转出,对方看见她,眼睛一亮,奔上来问:“你便是留了画的叶絮雨?”
絮雨称是。
“宋副直叫你五日后去景风门参加画学考试!巳时正,莫迟到了!”
絮雨道谢。
今天的事虽一波三折,但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她转身走出大恩寺,发现早上说过话的那人还没走,看见她出来,快步上来道:“小老弟,你也是学叶画的?我看你作的画,虽不算是顶好的,但也是有几分功力了。”
絮雨道:“我仿习而已,谬赞了,不敢当。”
男子点头:“叶老神仙不是凡人,假以时日,倘若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画功,此生便就无憾!”
絮雨笑道:“兄台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男子兴致勃勃地道,“我姓周名鹤,这回也是来参加画学考试的。今日来此,本想观摩作画,没想到遇到了你,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若蒙不弃,可否告知下榻之所?离考试还有几天,不如结个伴,咱们趁这春光,游览名胜,畅谈作画心得,岂不美哉?”
絮雨婉拒:“蒙周兄看重,很是感激。只是我确实另外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应承周兄的美意。”
那叫周鹤的人面露失望之色。
絮雨朝他作了一揖,待去,听他又道:“不瞒你说,先父从前也曾在宫廷内供职,有幸曾与叶老神仙一同作过画,受过他的点拨,受益无穷。后来遭遇变故,家道沦落,我不得已漂泊至今。我看你应当是刚到长安不久的,若是以为画技高人一筹便能出人头地,那就错了!即便能够入宫做到画师,乃至学士翰林,稍有不慎,也将招来杀身之祸。我少时也曾随先父一道,为先昭德皇后之陵作过墓画,对朝廷里的种种也略知一二。不敢说见过世面,但宫廷内外各种掌故规矩,多少应当比你懂些。我是见你灵芝毓秀,画技不俗,十分倾慕,故诚意结交。我就住在崇仁坊的四通旅店里,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与人交往不是絮雨的目的。她向他再次诚恳地作揖道谢,转身而去。
从这回往旅店的路不近,也未必能搭到顺路的车,絮雨怕又遭遇昨晚的窘境,回到东市之后,继续往西归去。
此处东西两市一带,是长安最为热闹的地段,能在此置业的,非富即贵,穿行在坊间,入目所见之熙攘繁华,非南城所能比拟。
虽然道路纵横如同棋盘,但在转过几个弯后,初来者很容易便迷失其中,何况身边曲巷遍布。为免走错方向,絮雨停下来又问路人,问清了方向,继续走路。忽然她缓下脚步,最后立在街角,停了下来。
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坊门。
那是务本坊,它毗邻皇城,两处不过一街之隔。此地正南坊门的门外,一侧有株石榴树,也不知在这里已经生长多少年了,仿佛从来不曾修剪过,树冠肆意扩张,几乎将坊门上的标志遮了大半。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一朵朵一簇簇,在枝头上挤挤挨挨,争相绽放,远远望去,满树朱丹,若一团在空中烧着的烈火。
如此的景象,原本是很难见到的。因安防的缘故,各坊门的附近是不允许生长太过高大的树木的。也不知为何,这里却是例外。
一阵风过,几朵开败的榴花扑簌簌地从枝头落下,掉在坊门外的地上。附近守着个内宦打扮的小阉人,手里拿着笤帚和小布袋,见状立刻上去,将榴花连同几片落叶扫入袋中。不但如此,从坊门进出的路人似乎也不敢靠近,必绕过花树才继续行路。
隔着街,絮雨怔怔地望着。在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个穿着粉裙戴着佩兰香囊的小女孩高高地骑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灰衣阉人肩上,使劲张着双臂,想去摘头顶树上那一朵最大的榴花。
“再高点!再高点!”
“不能摘,不能摘呀!”阉人苦着脸哀求,“这可是大王特意奏请圣人为小郡主补足五行之缺移栽过来的。摘了花,大王恐怕要怪罪奴!”
“我不管!我就要!你再高点——”
生来便受尽宠爱,养出了她任性的一面。
“小郡主,你当心!奴来给你摘吧!”阉人只能退让。
“不行!我就要自己摘!别人摘的我不要!你再高点就好了!”
那阉人只好拼命踮脚,好将小女孩送得再高一点。
“我摘到啦!好不好看?”她将揪下来的榴花插在自己的领襟上。
“好看,好看,小郡主怎么样都好看!”阉人笑着叹气。
她欢喜地笑,无忧无虑的咯咯的清脆笑声,若莺鸟一般,穿过石榴花叶的点点空隙,飞向头顶的天。
便如受到召唤,当絮雨意识到她改了方向的时候,人已穿街,正走向那株开得如火的老石榴树。
“哎!哪来的!躲开——”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驱赶她的声,惊觉过来,絮雨发现自己已立在了石榴树下。小阉人也戛然闭口,眼睛瞪大,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仿佛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她顺着小阉人的目光低头看去,看到自己的脚正踩着一朵落花,花房被她踩扁,花裙破碎。
小阉人脸色骤变,看了眼四周,弯下腰,从她脚下捡起那朵残花,正待投入口袋,一停,又改放进嘴里,眼也不眨,一口便吞了下去。做完这件事,他才仿佛稍稍定下心神,冲着絮雨低声咒骂了起来:“你这作死的夯物!若是被人看见了,你死了就死了,可别害我!快滚!”
又一朵花掉下。小阉人连骂她也顾不上了,转身立刻又去扫花。
絮雨定了定神,在犹疑和摇摆间,终还是遵循着内心此刻那无可名状的微妙的感觉,迈步走进了这座榴花下的坊门。
她随身边人流,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漫无目的,行经国子监,白云寺,一条条她此前没来到过,然而处处却又似曾相识的纵横交错的街,未至街角,她便仿佛知道,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将会是如何的景物。
在她的脑海里,那长久以来总是混混沌沌的一团东西,若正在化蛹,渐渐获得血和气,生成骨与肉,只剩最外一层那还包裹着的皮囊了。
只要一下,再一下,它便将振翅,冲撞而出……
簪星观。
她停步在了这座叫做簪星观的女冠观前,心中那一抹本若要被她捕捉到的灵光又寂灭。
她再次陷入迷惘。
仿佛不该如此。
此处不该是间女冠观。但若不是,原是什么,她又想不出来……
路边一株榆树下,卖花娘的担箩里,堆着几枝卖剩下的芍药花,枝枝都刚细心洒过水,花朵娇红欲滴,煞是好看。日近黄昏,卖花娘想早些卖完回家,望见絮雨定定望着女冠观,笑着出声招呼她。
“小郎君来买一枝!便是不赠小娘子插头花,伴作读书也是好。说不定就文思泉涌,写出来一篇好文章!一枝花本要两文钱,你若是要,我两文便卖你两枝花!”
絮雨走过去,摸出钱,轻轻放了下去。
“阿姆知道这里从前是什么地方吗?”
卖花娘笑着收起钱。
“这里可是大福地!从前是定王府,当今圣人称圣前的宅子!”
“为何如今成了女冠观?”
“小郎君是刚来的吧?难怪连这都不知道。”
此处女道观的前身不但是圣人潜邸,连这名字,也是有来历的。“簪星”,本是从前王府里那位小郡主的封号。
定王和他殷王妃神仙伴侣,鹣鲽情深,对这位小郡主自是爱若明珠。可惜世事难料,在小郡主四五岁时,发生了那一场震动天下的变乱。长安破日,定王在外领兵平叛,鞭长莫及,可怜王妃带着小郡主在西幸途中遭遇乱兵追击,不幸罹难,小郡主也就此失了下落。
圣人光复京城登基,因国制使然,虽立柳家之女为后,却也追封殷王妃为昭德皇后,为她建陵,寄托无限哀思,更是深信小郡主福大命大依然在世,封寿昌公主,派人去往各地寻找。可惜天下之大,纵然是为帝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寻人始终无果。心灰之下,为给爱女祈福,将这昔日潜邸赠作女冠观,以她从前的郡主号为名,是为今日之面貌。
“每年到了公主的降诞日,圣人必会派人回来在此设坛打醮,施全城乞儿以食,为公主求福禳灾。年年如此,今年想必也不例外。下月便是公主降诞日,到时小郎君若还在,也可过来瞧热闹。”
卖花娘呼客自己选花枝,望见客人还在痴望女道观,便又道:“南门外的老榴树你看到没?最早是没有的。据说是因当年公主出生后,玉体羸弱,有高人指点,公主五行缺木,叫在所居的坊门南向位置栽种一株榴木,可化解不利,长保平安。圣人爱女心切,去求老圣人的恩许,移栽来了榴木,这才有了如今这独一份的景。”
“对了,小郎君你初来乍到,记得我的提点,若是路过,千万绕开走。听过如今宫中那位小阿爷吗?说这榴木是为寿昌公主福祉而栽,木也有灵,即便落花落叶,也是不可随意处置,何况受人踩踏。故派人轮班日夜看守,随时归拢落叶落花,有胆敢践踏或是损毁者,严惩不贷。”
“小郎君看这两枝如何?”
卖花娘替客捡出了一双花,抬起头,见人已是去了。
絮雨走进簪星观,穿过牌楼、钟鼓楼,来到灵宫殿,又路过灵宫殿,望见三清阁,步足踏着地上青砖,停在了阁前那长而阔的庭院中央,环顾四周。
直觉告诉她,这片庭院的左右从前是花厅和西楼,而今望去,屋台依旧,厅楼却变成了元君殿和真武殿。
她站了许久,迟疑着,继续行去,眼前霍然出现了一片芙蓉园。再停片刻,下意识穿过芙蓉园,往右手边去。
一道寂静的回廊在她脚下延伸了出去,杳无人迹。她沿着廊道慢慢前行,到了尽头,赫然又出现了一堵墙垣。
墙门紧锁,但透过墙上杂树遮挡的镂空花窗,依稀仍能望见墙内几分景象。那里有座小桥,桥下是片平地。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旧日许多痕迹都已了无,但是桥下的所在,从前的这里,显然有个被填平了的水塘。
四周静悄无人,风过,花墙内杂树窸窣。不知何处的深檐角落里,此时隐隐也飘来一阵占风铎的金振之声,时疾时断,越墙而出,倍添阒寂。
她自花墙内收回目光,仰面,看着那锁闭的门上方的石刻字。
“蔼春园”。
斜阳静静照着这面年深日久苔痕侵蚀的石匾。她看得久了,眼睛仿佛刺痛起来,有淡淡的雾气在眼底缓缓地弥漫开来。
“你怎进了此地!”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叱声。
絮雨转头,看见一名女道急匆匆地上来。
“快走!此处禁地!”女道厉声驱逐。
这道门的后面,是从前定王府的内宅,殷王妃和簪星郡主的寝堂便在其中。圣人当年将这潜邸赠作女道观时,将这处圈了出来划作禁地,有阉人如常洒扫,以便圣人随时可以来此追思亡人。
絮雨沿着来的路走了出去。她的脚步起初急促,后来慢了下来,越走越慢,最后当她终于回到道观的大门前时,双腿已如灌满铅,沉重得连面前的这道槛都无法迈出去了。
她已经记起来了。
从前那一团曾在脑海中困扰了她数年的迷雾,在她片刻前走到那扇紧闭的墙门前的时候,若有明光照耀,悉数消散。
她完全地记了起来。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从小体弱的她又发烧了,阿娘守着她,寸步不离。
就在几天之前,长袖善舞的王府大宦官赵中芳自宫中探听到一个被压下的尚未散开的极大的恐怖消息,长安的屏障东关战况告急,或也将要不保了。圣人已经有了出京避祸的打算,只是还没最后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