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誉之微笑:“刚才下手不小心重了,对不起。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购买你的存储卡,你也去看看医生,看看喉咙有没有问题。”
男大学生还在抖,林誉之不说话了,端着剩下半杯咖啡,不喝了。清理卫生的服务员推着车子过来,林誉之顺手将咖啡杯放进垃圾桶中,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需要等太久,林誉之在即将进自己房间前一瞬接到林臣儒的电话。
林誉之没进房间,有些话不适合在林格面前讲,她不适合听这些。
他去了消防通道,空旷的步梯间,没有其他人,说话时还能听到回声。
电话是林臣儒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幽远,叫了一声林誉之的名字后,就停下了,停了好久,才艰难地继续问。
“誉之,”林臣儒说,“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誉之掌心是那一枚小小储存卡,他故作轻松:“什么?”
“就是,和咱们这个家有关的事情,”林臣儒说,“关于你……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是那种沉重的声音,属于一个迟缓的、上了年纪的老父亲。
林誉之能预测到他的表情。
他给了林臣儒很长很长的沉默。
一直到林臣儒又叫他名字。
“誉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是的,”林誉之说,“我也一直把您当作亲生父亲。”
“亲父子之间,不需要那些客套的东西,”林臣儒缓慢,“我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直接说吧,你最近在瞒着我什么?”
林誉之沉默两秒:“爸。您真的想听?”
“嗯。”
“那好,”林誉之说,“既然您想听,那我就不瞒您了。”
“我已经知道了林许柯许给您钱和房子,想让您当说客,劝我去认他,”林誉之说,“但您没这么做,对吗?”
林臣儒没有说话。
只听到他呼吸骤然变了,不再如刚才那么沉,一下胜过一下急。
“您是个非常优秀的父亲,”林誉之声音压低,却仍旧面无表情,“就算是面对着这么多金钱的诱惑,也没有动心——爸,这些天,我一直很感动。”
林臣儒不安:“誉之,你听爸爸说,这个——”
“爸,您不用说,我明白,我相信您,”林誉之冷静地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着令林臣儒羞愧的话语:“谢谢您,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把我’卖给’林许柯的念头,谢谢您没有这么做,也谢谢您没有让格格和妈来说服我。”
长久的死寂。
寂静后,林誉之问:“爸,这个是您今天想和我说的‘秘密’吗?”
沉默如锅里热水沸腾的前几秒沉闷。
林誉之不急, 他垂首看方方正正玻璃外的积雪,消防通道中平时少有人来,后面的位置也少有游客踏足, 白雪厚厚积几层。
他想, 林臣儒此刻的大脑, 大约也和这些差不多。
他太了解这个父亲了。
林臣儒终于开口,声音也艰涩:“誉之。”
林誉之说:“爸。”
“什么时候回家?”林臣儒说,“你和格格出门这么久,我和……我和你龙妈都很想你。”
“我问问格格想法,”林誉之说,“她说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我听她的。”
林臣儒慢慢地说好。
即将结束通话前,林誉之又叫了一声爸。
“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心里都只有您一位父亲, “林誉之说, “谢谢您。”
林臣儒什么都没说,只有呼吸沉重,像一个衰老破旧的风箱, 每一下呼吸都带起厚厚的积尘。
林誉之收起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寂静站了两分钟, 略想了想,侧脸看一眼玻璃外澄明的雪。
格格应该已经看到那些资料。
现在的林格的确看到了。
林誉之的房间中刚刚由保洁人员清理过,放在床侧桌子上的那摞文件干干净净, 如今被林格捏在手中。她仔细地一张一张看,的确都已经签上了名字。
林格长长地舒一口气。
回去把这些资料交齐, 补上工作年限, 林臣儒就不必再为他的退休金而忧虑了。
她刚打算把资料放回原地, 冷不丁又瞧见床边放着一个小药盒。
这个林格认得,是止痛药,她之前手腕缝针后,麻醉剂效力过了,医生给她开过这种药物,属于处方药。
林格怔住。
这种强效的镇痛药……林誉之吃它做什么?
她想凑近了再看,但门把手响了,定定心神,林格站起,看着林誉之走来,自然地对她笑了笑。
“想不想出去散散步?”林誉之说,“难得出来一趟,不打算看看长白山?或者去泡泡温泉?”
“什么温泉?在几楼?”
“室外温泉。”
林格惊诧:“大冬天的泡温泉?”
“你在高考前两天给我分享过一个视频,是一群猴子泡温泉,头一冒出水就挂白霜,”林誉之含笑,“那个时候你还说,想试试大冬天泡户外温泉,感觉很浪漫——忘了?”
林格全忘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林格说,“你怎么还记得。”
林誉之笑,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能力范围之内的愿望,我当然得记得。”
这将是林格第一次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去之前,林誉之先让人送了杯暖身体的热姜茶,看着林格喝下去,又叮嘱她,等会儿从温泉中上岸后别左顾右盼,抓紧时间回去。
低温容易感冒。
林格说:“还和静霖打电话吗?就说我们去泡温泉了,免得一会儿他找不到人。”
林誉之笑:“他都多大了?你当他还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吗?”
林格想想也是。
去泡雪景温泉之前,她又给林臣儒打了个电话,大约他在忙,没接。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李箱中没有浴衣,林誉之陪她去买了条新的,不是多么新潮的款式,略带保守的分体式,下面是个漂亮的小裙子。
倒不是林格喜欢保守的,这边卖的泡温泉泳衣都中规中矩的,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样式。
她第一条泳衣也是林誉之买的,他老师顺手送他的温泉套票,原本是老师约师母出去玩的,但因某种意外,去不了,也不能退。那个老师很喜欢林誉之,便给了他。
林誉之便带了刚上大学不久的林格去。
林格第一次泡温泉,精心选了条特漂亮、布料特少的泳衣,哪里想到林誉之看一眼就转过脸,不肯多看。林格只当对方不喜欢这种风格,哪里想到,等晚上入睡前,被翻来覆去地索求,林誉之摩挲着她胳膊上被他按压出的红印,一边揉,一边道歉,说她穿那件衣服实在是太漂亮了,没有办法压抑。
之后再没一同泡过,价格太高,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有更实用的去处。
直到今日。
一路小跑到温泉的路程当然冷,冷到林格差点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冻伤了,一入水,温暖一层层地漫起,舒适到林格闭上眼睛,恍惚间蓝天白雪都要一并倾倒,在这一池春水中融化。
长白山太美,酒店太舒适,温泉也足够温暖。
在回酒店房间后,林格同林誉之做了一场今年最温柔的一次。
是林格先主动,在林誉之帮她挂外面披着的厚厚浴袍时,她踮起脚,亲吻了林誉之的唇。
没有什么繁多的花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技巧,最传统的传教,士姿态,最回归质朴的两个人。
林誉之房间中有一面落地的穿衣镜,正对着沙发一角,林格仰面躺在沙发上,角度错开,刚好能看到镜中清晰反射出的东西,她没有捂住眼睛,没有转身,只是看着那一片镜里真实。
原来林誉之在按住她时的手也这么漂亮,手指按下的肉也微微地凹进去一部分,像贝尼尼雕出的雕像,头控制不住地撞向沙发扶手,头发散了,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后脑勺那一片区域,垫着。
“在想什么?”林誉之不轻不重捏了下木兆,“专心。”
“我在想,”林格断断续续,艰难地说,“很像。”
支离破碎的话语,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林誉之忽而停下,他笑着,将妹妹的东西抹在她脸颊上,林格歪着头看他,抬手想要他继续,但林誉之铁石心肠地挪开。
“别说你在想其他男人,”林誉之说,“格格,你得知道自己现在正艾谁的草。”
“不是,”林格撒娇,企图要他进,“我刚刚看到镜子。”
她转脸,指一指那个镜子:“我看到了,很像贝尼尼的那个雕塑作品。”
林誉之侧身,也看清楚了那面光洁的镜子,包括镜中两人,他那珍珠般的妹妹,已经泛起漂亮的淡淡粉色珍贵光泽。
他问:“阿波罗和达芙妮?”
“不,”林格摇头,看林誉之毫无动作,她不得不尝试自我安慰,在林誉之注视下,她目光渐渐迷蒙,“被劫持的普洛舍宾娜。”
林誉之笑:“你是被我强迫掠夺的宝贝吗?”
“不是,”林格说,“林誉之,不是强迫掠夺,是两厢情愿。”
她一字一顿:“是心甘情愿被你触碰的宝贝,不是你强取豪夺,也不是屈从一时的头脑发热。”
“不要做情人了,”林格说,“我想和你当爱人。”
林格对古希腊神话的兴趣不高。
她更喜欢两情相悦却被拆散的爱情故事,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而她小时候浅浅接触到的希腊神话故事, 却往往充斥着掠夺, 强迫, 诱骗。
普罗舍宾娜的美貌吸引了冥王普路托,他便从地下宫殿抓到她,强行带回了自己的领地。
都说人越是缺少什么,越是向往什么。
林格想,大约是她和林誉之的关系过于混乱,才令她越发珍爱那些纯洁无垢的简单爱情。
林誉之给予的回应是令她战栗的爱,有几秒她都要疑心自己会就此死去。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几瞬绝顶的感受,他们像是在摩天轮最高点被抛出去的爱侣, 在高空中濒死前疯狂地爱着对方, 呼吸不重要, 汗水不重要,月几肉神经所传递的酸与痛都不重要,林格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 像一颗爆开的丰厚葡萄软糖。
他几乎没有分开,死死地按着林格, 按着她的额头,要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上。林格听到他的心跳声,一声胜过一声, 催似鼓点。
“什么意思?”林誉之哑声问,“是我想的那个吗?”
林格还没有完全平复呼吸, 她的视力甚至没从那种巅峰中恢复, 她说:“我不逃避了。”
她承认:“我确认了, 我不可能完全和你斩断联系,也不可能永远这样黏黏糊糊地和你继续下去,这样太自私,对你也不公平。”
林誉之静静听。
“来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林格说,“我似乎被自己的设想吓到了,我给我们之间的结局构造了一个可怕的后果,但我们其实都不知道究竟会有多么可怕。或者说,恐惧来源自我们的未知。”
林誉之笑了:“你要和我谈论你大学时候看的那个什么……克苏鲁神话吗?”
“不是,”林格摇头,“我是在讲我们的未来。”
林誉之换了个姿势,他半坐起,把林格抱在怀里——多年之前,她在楼梯间里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包扎好伤口后,因为穿着裙子,不方便被他背着,只能公主抱。如今就和那时姿态接近,林格的脸贴靠在林誉之脖颈中,林誉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轻轻拂去失而复得瓷器上的飞尘。
“或许它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或许事情不会变得如我预想中那么糟,”林格说,“在继续黏黏糊糊的糟糕下去和直面糟糕的结局这两者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我要切实的疼痛,也不要持续不断的阵痛。”
林誉之叫她:“格格。”
“你之前想要我承诺的永远和唯一,后者,我能做到,”林格说,“但前者——”
前者很难。
对她来说,要比人生中前二十多年加起来所有的困顿都难以逾越。
她没办法许诺更多,不能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都能好好地陪伴着林誉之,无法允诺自己自己的情绪能永远和平地过度。这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因素,这是一种会受外界影响和自身激素的疾病。
林格无法担保,说自己已经“完全痊愈”。
这是一场连绵不绝、忘不到尽头的漫长雨季,是她一个人的梅子黄时雨。
“我不能保证,”林格说,“林誉之,意外太多了,我不能现在就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未来一定会怎么样;我——”
她嘴唇抖了抖,已经隐隐有些发干,北方的冬季干燥,无论喝再多的水,只要润唇膏涂得稍稍少一些,唇瓣就开始裂出淡淡的痕迹。
“什么意外?”林誉之说,“比如?”
“比如那些我们没办法改变的东西,”林格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她思考着,若无其事应该是怎样的语气喝态度,“天灾人祸,地震啦,车祸啦,或者火灾——”
没说完,林誉之的手盖住她眼睛:“别说了,我知道。”
“爸妈那边,”林格犹犹豫豫,“……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所以,我们……”
怎么讲呢?
回去告诉爸妈,您辛苦了,从今往后,不用再为我和哥哥的恋爱而担心啦,因为我们内部消化了!
还是说,爸妈,我给你们带男朋友回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惊喜吗?
惊喜大约没有,只有实打实的惊吓。
“顺其自然,”林誉之抚摸着她的头顶,低声,“我不着急,格格,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四个字,他说得倒是十分轻巧,好像真的如歌中所歌唱,“Que sera, sera,Whatever will be”。林格尚在脱力之中,埋首在林誉之胸口。
她如果擅长抽烟,一定会在此刻点上一支。
可惜她不会触碰烟草。
暂且不告诉父母,先隐约地刺探他们的意思,这是林格的想法。
林臣儒和龙娇两人年纪都大了,身体又都有着基础疾病,“儿女相恋”这件事大约会让他们难以接受,最好有个缓冲期……
事实也如林格所想,晚上,龙娇给林格打电话,说已经回北京了。林格很惊讶,问妈,您怎么不多住会儿?
“过去还好点儿,”龙娇无奈,“你爸中午时候一直打喷嚏,没什么精神,说是感冒了,也不想出去玩了。我想了想,可能是这南南北北的温差大,我们俩都上年纪了,还是不多动了,回去休息休息,也刚好给你晒晒被子,铺铺床。”
林格说:“哥不是请阿姨了吗?”
“阿姨对你好还是我对你们好啊?”龙娇嗔怪,“好了,妈知道,这不是闲不住嘛。有时候看你还和没长大孩子一样,这些事交给外人,我总不放心……”
林格陪妈妈又聊了一阵,才结束通话。杜静霖给她发了两条短信,问她想不想一起吃饭。林格拒绝了,说没什么胃口。
她现在的确没什么想吃的东西,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中同林誉之在一起,醒了就吃东西,做,聊天,睡觉。食物都是打电话给前台订餐,味道很好,只是被过度欢,愉冲昏的头脑,分不出更多的话关注给这些美味佳肴。
晚上林格要同林誉之睡在一起,但护肤品和衣服都还在自己房间,她懒洋洋的,不太想去收拾,林誉之问清她想要的东西后,起身去她房间代取。
林格交代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心不在焉地点开手机上的链接,一键转发。
林誉之问:“在看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林格嘟囔,“是蓝色生死恋,一个老韩剧了,我转发给妈妈,让她无聊时看看,打发时间。”
林誉之忍俊不禁:“温水煮青蛙?”
林格叹气,趴在床上:“我就是那个青蛙。”
谁知这招能否奏效?她只希望能够“和平”解决此事。
林誉之把薄被盖在她身上,笑着拍拍她脑袋,转身走。等出了门,那笑容才渐渐消失。林誉之在门前驻足许久,思忖片刻,才迈步走。
林格要的东西蛮多,她现在靠上镜吃饭,现在用的护肤品也多,不再是大学时期林誉之做功课送她的那些东西,要更昂贵许多,还有许多林誉之不了解的新名词,什么安瓶,什么奢华油,他只对照着一件件从洗漱台上拿下装好,还有林格的洗漱用品,睡衣,毛巾,满满当当装了一袋子,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质感,林誉之都觉新奇。
当初那个和爸爸用同一瓶大宝SOD蜜的女孩子,曾经因为林誉之送她全套的护肤品而含泪、质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女孩子用品?现在也开始会细致地用这些东西。
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一种好似见证她整个变化历程的满足。
这种满足感,在林誉之拎着林格全套东西、走出酒店房门后才消失。
源头是杜静霖。
他滑雪后就睡了很久,现在洗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着林誉之拎着这些东西出来,他还探头探脑:“你是来借格格护肤品的?誉之哥,你早说呀,我这里多的是。”
“不是,”林誉之说,“这些东西要带过去给她用。”
杜静霖了然:“是不是因为你那房间视野更好?”
不等林誉之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我早就说了,你那个房间视野最好,没有任何遮挡,看过去特别开阔;就格格那个房间,不太行,没那么漂亮。哎,不是说今晚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灯光表演吗?格格是不是觉得你的好,和你换了房间?”
“不是换房间,”林誉之说,“今晚她住我这里,我们要一起欣赏。”
杜静霖恍然大悟:“誉之哥,能带我一个吗?我也想从最佳位置看灯光秀。”
“可能不太合适,”林誉之微笑拒绝,“毕竟我们刚刚确立了恋爱关系。”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格格最近有睡眠上的问题,睡得浅, 容易醒。你若是有事, 可以先找我。”
杜静霖笑:“别开玩笑, 哥,格格是女孩子,不带这样开自己妹妹玩笑的。”
林誉之没再说话,笑了笑,在杜静霖的目送之下,泰然自若地打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订的都是套房,杜静霖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只能看见林誉之的灰色衣服, 还有他臂弯中、属于林格的东西。
这是林誉之能给予亲生弟弟最大限度的温和。
林格对此浑然不知。
父母没什么事, 她自己又下定决心, 再不会有任何畏惧。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下定了决心,先前的艰难困苦似乎都不再是什么大问题, 在即将回家而未回家的这两日,林格在这边痛痛快快地玩上了一段时间。
次日上午去滑雪, 林誉之的车后备箱就放着滑雪服,是她的尺寸,他笑着说是“有备无患”, 以防万一。毕竟滑雪装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自己买而非租赁。只可惜林格进步缓慢, 一上午了才能撑着、摇摇摆摆地企鹅滑。
下午体验了雪地摩托, 在冰天雪地的户外追逐着落日, 风景美是美,冷也是真的冷,夜晚休息时,林格泡暖了身体,犹如八爪鱼般纠缠着林誉之,紧紧地扒着他,如考拉紧紧地抱着桉树。
但没怎么见到杜静霖。
他给林格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最近沉迷于滑冰,结识了新的滑友。那手机在户外掉电快,容易冻关机,就暂时不和他们一块儿吃饭了——
林格回了个好。
他们虽然是中学时期的好朋友,却也不是那种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得通过“一起吃饭一起玩”来维持友谊的朋友。直到退房返程的这一日,林格才瞧见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杜静霖。他看起来十分困倦,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帮林格拎起手里的双肩包。
车子不用开走,林誉之聘请的司机来了,后者直接送她们去机场,这辆改装过雪地胎的越野车,他也会负责开回哈尔滨。
林誉之和两人一块儿回去。
临走前,林格随身在玻璃瓶中装了满满一瓶雪,等到了机场,全融化了。这一瓶东西带不上飞机,只能丢掉,或者,她自己喝一口,放在托运的行李中。
林誉之和工作人员沟通后,填写了邮寄信息单,把这一批东西寄回去。
杜静霖好奇,探头探脑:“你带这玩意干嘛?咱们那儿又不是没有雪。”
“这不一样,”林格认真地说,“这可是长白山的雪。”
杜静霖懵懵懂懂地缩回头,他哪里知道长白山的雪和其他的雪有什么不同,随处可见的玩意。如果哪天香港下雪、海南下雪,或许还值得珍藏一下。
抬头看,林誉之还在那边和人沟通,商议。林格把雪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运输过程中容易碎,且只能走陆运。林誉之凝神听工作人员讲,良久后,颔首,他摘下自己的围巾,叠一叠,包裹着林格的那一个玻璃瓶,轻轻地放在打包的小纸箱中。
那不过是一捧普通的雪化成的水而已。
林格不知林誉之已经在缓慢公开,杜静霖不提,她更不会主动去问。只是在回程的飞机上,她不再如之前那般遮遮掩掩,像做了贼,牵手,或者依靠林誉之的肩膀,她不再扭捏。
仨人在落地后分别,杜静霖这几天滑雪滑出一身的酸痛,面带疲惫地上了他,老子的的车。隔着未降下的车玻璃窗,林格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林许柯,她没问,警惕性地站在林誉之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了一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尝试遮蔽兄长的困扰。
林誉之好像没看到,反倒笑着低下头,为她正了正衣领:“怎么了?”
“……没什么,”林格说,“哥,今晚回家,爸妈那边——”
“我不说,”林誉之笑,“还是和之前一样。”
林格已经反复向林誉之求证过好几次。
她的预感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格外清楚,她只祈祷之前那个噩梦不要成真,不要让事情变成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不确定是否因她心中有鬼,还是林臣儒真的生病了,一回家,林格就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晚餐仍旧是林臣儒来做,他躬着身体,在厨房中忙忙碌碌;龙娇气色好多了,一边欣喜地把林誉之给她带的衣服拿到身上比划,一边嗔怪:“怎么买这么多?多破费,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林誉之说:“是我的错,看见一件,就觉得您穿着好看;再看一件,又觉得很适合您用……是我不会挑,不如格格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才都买来了。”
“哎呀呀,你这孩子,有钱多往自己身上花,”龙娇笑着说,“我和你爸都知道你的心意,誉之啊,爸妈都懂。”
这样说着,她拿起一件质地细腻的披风,搭在肩膀上,往厨房里走:“老林,你看,这是誉之给我买的,好看不好看?”
厨房玻璃门没关,里面林臣儒在剁排骨,一声赛一声的闷响。
他声音也闷:“好看——你先出去,别溅你一身。”
林臣儒几乎不和林誉之说话,林誉之给他捎来了补身体的人参灵芝,不是现在的种植参,是在禁令出来前的野人参,现如今市面上流通得极少,难得还能完好地保存着。
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东西收起来,闷头扒饭。
就连林格把那些签字后的资料拿出来,林臣儒脸上也没什么喜色,面色惨淡的,愁云又密雨,不知在为什么事情而彷徨。
林格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倒是龙娇拉着她,问她,这是怎么了?林臣儒和林誉之闹什么别扭了?
林格说不知道。
“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龙娇说,“你也不多关心关心。”
林格叹气:“这让我怎么关心呢?他们都不和我讲。”
她问:“爸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从回来吧,”龙娇回忆,“我看他经常发呆,很多时候,叫他好几声,才给个回应——不知道怎么了,掉了魂似的。”
林格心中起疑:“那天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龙娇说,“啥事没有,就是和林许柯出去吃了个饭。”
林格愣住。
她在机场见过林许柯,对方没下车,她也只当林许柯只是想接杜静霖,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龙娇一提,林格越细想,越觉牙齿泛冷,像含了块儿什么东西在口腔中,冷冰冰地硌着牙。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妈妈,肯定没什么。
安慰的话没说完,门被推开,林臣儒闷头闷脑地进来,对着林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搭把手,”林臣儒说,“阳台上的月季长虫了,你眼神好,帮我看看。”
龙娇轻轻一推她,眼睛弯弯:“去吧。”
放下了催儿女结婚这件心事后,龙娇现在是彻底地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在乎了,笑容比以前还多;就连她的好友都感慨,以前的母老虎,现在也成了弥勒佛。
林格尾随着林臣儒,跟着他去了放置着那几盆月季的阳台,林臣儒顺手关了阳台门,说:“别看了,我让誉之去买药了。”
林格停下东张西望,紧张:“什么药?”
“头疼药吃完了,”林臣儒平淡地说,“他说自己去取,快一些。”
林格很快意识到,爸爸在支开林誉之。
在以前,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而且,林臣儒和龙娇有基础病,林誉之在家中一直备着充足的药物及应急药,绝不会出现“药吃完了”这种事情。
“爸爸最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林臣儒看着外面的夜色,环顾四周,心下凄楚,“从一开始去给林老板当司机,我就错了。”
林格叫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