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烧得时间久了,头痛是正常反应,”林誉之解释着,一手按住她太阳穴揉,另一只手往后挪,抚摸着她后脑勺、被头发盖住的那一片,“这里呢?”
林格说:“没什么感觉。”
手指下移,大拇指指腹按一按:“那这儿呢?”
林格说:“还好,感觉很空虚。”
“因为高烧把你脑子里的水烧干了。”
“林誉之——”
“小声,”林誉之笑,“留着点力气养身体,别这么大声,耗费精力。”
这样说着,他侧脸,将耳朵贴得林格更近:“想骂我没关系,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他很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清晨刚刚洗过头发,清理了身体,从脸颊到脖颈都是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有些像绿檀,切割圆润的漂亮绿檀木珠子,还有些像两人做兄妹时候用的同款沐浴露味道——林格记得那款沐浴露已经停产很久了,她囤货的最后一瓶,也已经在去年春天用完。
这样似是而非的熟悉味道令林格有片刻的恍惚,而林誉之的脸颊和下颌又表明了此时再非昨日。
他的脸颊和下颌的胡子修得很干净,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林格不确定林誉之的祖辈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有淡淡的、褐色的光泽,卷卷的,更明显的是下面的,也不是纯粹的黑,还有差点弄伤她的东西。林誉之的胡子也是黄种人少见的那种形状——不过他不喜欢蓄须,也不会留,从高中时便用一把手工剃须刀将它们清理干净。
只有在和她忘情过夜的次日上午,在他来不及清理之前,林格伸手可以摸到他脸颊上的胡茬,硬硬的,像八月中收割水稻留下的茬。
现在的林誉之脸颊比记忆里瘦削了不少,更清俊,也是他如今成熟感的来源之一。
林格骂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污言秽语。
她问:“林誉之,你的祖宗有其他国家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笑,手下动作不停,替她缓解着头痛:“怎么?想从国家的角度来批评我,骂我是个杂种?”
林格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胡须形状,有点像欧美人。”
林誉之说:“今天我没刮干净?”
“干净了,”林格说,“不还是能看出点轮廓嘛。”
“喔,”林誉之说,“没有其他国家,不过我外公的妈妈是塔吉克族的,新疆人。”
兄妹间重逢后,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交流机会,林格侧脸,不让哥哥继续替她揉。他的手腕估计又要酸了,林格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消磨一个优秀口腔科医生的手。
中午吃了林誉之煲的汤,中午小睡一阵,下午果真又发起烧来。林格吃了退烧药,从林誉之那边拿来退烧贴和毛巾、酒精,自己给自己尝试物理降温。身体不住地发热汗,她擦了一阵,想自己现在肯定臭死了,怎么林誉之一点儿也不介意。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不想林誉之昨夜如何替她解衣擦身。心里能接受对方是作为医生、心无旁骛地处理这些,然而林格的情感让她接受不了自己再度在他面前袒露。
夜里龙娇不放心,晚上同林格睡在一起,揉着她的脸颊,怜惜地看怀中女儿,心疼地问她身体还难受吗?实在不行咱们去医院吧。
林格摇头,她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就是这样,平时不生小病,一发烧就缠绵。
夜间饭只吃了一点,没什么胃口,工作那边请了病假,上司也体谅,换了其他人替她的班,是一个男主播——他嘴巴甜,带货能力也不错。
半夜里,龙娇被林格惊醒,打开床头灯,只看林格蜷缩着身体,颤抖着掉泪,梦呓般地说着什么。
龙娇贴上耳朵——
“……哥哥。”
龙娇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背,叫她:“你哥白天照顾你一天了,你怎么现在还叫他呢?让你哥歇会儿吧。别像断了奶的孩子,行吗格格?”
她也不知林格能不能听进去,顺着女儿的背拍了拍,她又哼歌,听林格断断续续的呓语,什么想,什么疼,什么不要的。
含糊不清的词语和字都碎成一片了,连不成句。
龙娇凝神听了一阵。
她在次日清晨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一眼看见正系围裙准备做早餐的林誉之。
龙娇走过去,犹犹豫豫地问林誉之。
“誉之啊,”龙娇说,“你和格格,平时关系怎么样啊?”
林誉之不动声色:“挺好的,怎么吗?”
“唉,”龙娇沉闷地说,“昨天格格烧糊涂了,一直说梦话。”
她皱着眉:“一直叫你名字,还说什么别——”
林誉之沉静地看着龙娇。
“你俩,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龙娇迟疑,“经常打架啊?格格不听话,你打疼她了?”
龙娇身高比林格还稍稍矮一些。
林誉之刚到林家那一阵, 她还有工作,是年年拿奖金的优秀销售代表,老公听话女儿聪明, 她走出去腰板都是直的, 永远都风风火火, 精神百倍。
外界传言林誉之是林臣儒私生子的时候,她的腰垮下去一厘米;
林臣儒入狱,她又垮一厘米;
生病,术后的照顾,金钱上的贫瘠,生活的困苦……
最难的那一阵,龙娇都没想过要把林誉之赶出家门,她生生地熬呀熬, 熬到现在, 头发隐约有白丝, 眼角皱纹丛生而苍老,看向他的眼球也浑浊,目光胆怯, 犹疑。
林誉之知道龙娇想听什么。
“不算打架,我们都多大了, 龙妈,”林誉之笑,“兄妹间正常吵吵闹闹——可能我劲儿大, 拍疼了她。”
“……闹着玩没事,可别真打, 别真打, ”龙娇说,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誉之笑:“我知道,妈,我今天早上炖了莲子百合——”
“你也就这一个妹妹,”龙娇看着林誉之,慢慢地说,“誉之,以前我和你林爸都做错了些事,其实你妹妹她也很苦,她现在被自己亲爹连累着不能考编,好些工作机会都错过了,现在只能做做主播,赚赚钱……她很苦。”
林誉之说:“龙妈,我知道。”
“以后让让她,你就当她年纪小,不懂事,”龙娇叹气,“委屈你了,誉之。”
林誉之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当初要不是您和林爸愿意照顾我,我现在也不能拥有现在这么好的心态,说不定早就学坏了。”
龙娇笑了,点点头。
今天他二老出去玩,临走前,龙娇把林格叫醒,嘱托她,别太折腾,尤其是别去烦哥哥。林格胡乱听着,点头,实际上都不怎么往脑子里过。
只觉得一件事奇怪,龙娇之前很少会“你哥”“你哥”这样称呼林誉之,不知怎么,今天却一口一个,就像林誉之是她亲哥一样。
无所谓了。
大清晨,又有人给林格送花,送的是香水百合,六十六朵,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大捧。林誉之签收的,捧来给林格一看,她还在感冒期间,鼻子敏感,连连打喷嚏,请林誉之放阳台——
林誉之看卡片:“杜静霖给你的。”
林格捂住鼻子:“也得放阳台,我会死的。”
林誉之找了两个大玻璃瓶,把百合花分了分,每一瓶都是三十三枝。
做好后,回头看,林格坐在桌子前,给自己倒水,睡衣袖子松松垮垮,往手臂上滑,又露出那块儿鲜明的纹身和被遮盖的白色伤疤。
手臂中间,伤口不深,可以初步排除自杀;更可能的原因是自,残,有些人会通过残害自己的肢体、从这种痛楚中获得异样的感受。
就像林誉之诊治过的一个病人,病人喜欢反复地弄伤一颗坏牙和发炎的牙龈,坦言这种酸痛感能让他缓解压力。
分完百合花,林誉之洗干净手,若无其事地走到林格面前坐下,沉静唤她:“格格。”
林格说:“干嘛?”
“主播这份工作会让你昼夜颠倒,”林誉之说,“想不想来医院中上班?行政那边缺人,工资还可以,工作内容也轻松——”
“不要,”林格断然拒绝,她说,“我又不是你包养的小情人,才不要连工作都要你安排。”
林誉之笑了,取出一个东西,摆在桌子上。
林格瞥了眼:“什么?”
“真丝眼罩和复合维生素片,”林誉之说,“你上次不是说中午在公司午休,眼睛总觉得有亮光、睡不踏实么?拿这个去公司,午休时戴上,遮光力还不错——维生素片,你也放工位上,每天吃一个。”
林格说了声谢谢,打开药瓶,塞了一个。
没什么味道,淡淡的。
林誉之说:“多思伤身,熬夜也养病,你多多补充维生素,也能改善说梦话的情况。”
林格炸毛:“我哪里说梦话了?”
“说了,”林誉之笑,“你一直在叫我。”
林格说:“肯定是在骂你。”
林誉之不回答,只是笑。林格不知自己梦里会说什么——她已经很少和人同住了,先前也没听舍友反馈过——
拿了维生素片和眼罩,林格匆匆去洗澡,清理一身的热汗。她今天没那么头痛了,洗到比基尼处时愣了愣。
之前她和林誉之有过有趣的约定,等毕业时向林爸龙妈彻底摊牌,然后立刻去领证结婚,结婚这日要一同剃掉,以示对过往的兄妹身份告别,从今往后只当爱侣夫妻。
林誉之笑骂她是脑袋活跃,精神也跳脱,却还是顺从地坐在床上,手指抚摸着林格的头发,垂眼看她,看她跃跃欲试地拿小剃刀小心翼翼地剃掉他的一簇,纵容她拿自己做实验。
她没轻没重,下手重了,刮出一道血痕,林誉之也没责备她,只是按着她的后脑勺同她接吻,安抚地舔了舔她惊慌的眼皮。
后来自然没能成功。
还没等到结婚那天,两人就分手了。
林格后来特定地脱毛,是为了穿衣服更漂亮好看。之前和朋友一同去马尔代夫度假,穿比基尼必须要剃除,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今时今日的习惯。
林格低头想了想,苦笑,时间过去这么久,他肯定早就忘记了。
她都快记不清了。
年少时说过太多幼稚的话,做了太多不切实际的约定,什么父母不同意就私奔,什么将来婚房中要放一张大床——要三米多、能让她随意东南西北换着方向睡的正方形大床。
林格按压出沐浴露,打出泡沫,仰起脸,均匀地涂抹在身上。
林臣儒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两天,哪里都没去,只在家里。
林誉之雇佣了阿姨,林臣儒仍旧坚持自己来,他自己动手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不忘感慨,说房子大了就是这点不好,做个家务都要这么长时间。
林誉之递上水。
大病初愈的林格,坐在沙发上,看了看爸妈,低头给杜静霖发消息,要他小子别过来——
不管怎么说,当初林臣儒被举报这件事,都有杜静霖妈妈杜茵茵的参与。林臣儒的老板是林许柯,他感激林许柯,未必会感激杜茵茵。
更何况,当年林臣儒的“受贿”,有一半还是替林许柯顶包。
杜静霖:「嘤嘤嘤」
杜静霖:「人家都一个月没有看到你了啦」
林格:「好好说话」
林格:「保命要紧」
发着消息呢,林格看到手机屏幕上有阴影,捂住手机猛回头——
林誉之直起腰:“过来,吃枇杷,刚买的。”
江苏来的枇杷,润肺止咳。林臣儒在研究林誉之的那一套紫砂壶茶具,龙娇把剥开皮的枇杷喂到女儿口中,笑眯眯地问林誉之:“你明天有时间吗?”
林誉之说:“有,上午送林爸去机场,下午三点有台手术,时间很充裕。”
“喔,那就好,”龙娇笑,“明天上午,从机场出来后,你把我送到这个位置——”
她拿出手机,放大聊天记录,给林誉之看短信:“送到这儿,我和你妹妹去吃饭。”
林誉之说:“我陪你们吧。”
“不用,”龙娇说,“是我一个老同事,老朋友之间叙叙旧,不耽误你的事,吃完后,我和格格打车回家。”
林格说:“您见老同事还要我去啊?”
“你小时候见过她,王姨,”龙娇嗔怪,“想起来了吗?戴眼镜,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烫大波浪的那个王姨。”
林格:“啊,有点印象。”
是有点印象,更有印象的是王姨的儿子,叫王霆,和她差不多大,人高马大的,壮得像头牛,但武力值低下,小时候被林格打得嗷嗷哭。
次日见了王霆,果然有些认不出。小时候胖乎乎的,现在长大了倒出落成一个标准理工男,肌肉均匀,应该有平时健身的习惯,容易脸红,说话时都不敢看林格的眼睛,很温顺,很像现在网络上流行的那种“Beta 男”。
不过,对方对“Beta”的认知应该只有数学上的那个贝塔,或者针对全部用户的公开测试版本。
吃过饭后,龙娇和王姨挽着手去逛街,林格和王霆自然而然地充当了迎合母亲的逛街工具人。百无聊赖间,俩人聊了几句,互相交换了些信息。
王霆果然是程序员,目前在某大厂工作,薪酬不低,未婚,有一房,暂时无车,无车的原因是没能摇上号——
林格呆呆,看王霆:“你,这是来相亲的吗?”
王霆腼腆地笑:“你不知道吗?”
林格怎么知道!
她就没有听龙娇讲!
外人面前,林格也不好和妈妈说什么,好不容易捱到龙娇和王姨两人逛街结束。林誉之打电话过来,说来接人。
龙娇答应了。
她热情又自然地介绍着几人,这是林誉之,我儿子,格格的哥哥;这是王霆,现在也在北京上班,和格格一样大,单身,和格格先认识认识……
林格闭上眼,不敢看林誉之的脸。
林誉之很平和地和对方握手,微笑着寒暄,开车,载着妹妹和妈妈回家。
晚饭是阿姨做的,一如既往的滋补养生汤,味道很好,只是林格尝不出。
趁着龙娇在外面看电视的空档里,林格去了阳台,关上玻璃门,看正在收衣服的林誉之。
“我不知道今天是相亲,”林格解释,“妈没和我说。”
“我知道,”林誉之低头,“我能猜得到。”
林格卡壳了:“你这次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林誉之说,“你没有犯错,而且——”
他顿了顿,深深看她:“你上次说得对,我只是你哥,没有资格和立场去干涉你的私生活。”
“别装了,林誉之,”林格毫不留情拆穿他,“不要故意重复我的话,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别在这里装可怜。”
“嗯,”林誉之取下晾衣架上的、她睡过的黑色床单,尽管有烘干机,他更喜欢太阳晒过的床品,“那我说真心话吧。”
“真心话就是很不开心,很不希望你和他去相亲,”他说,“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都很不开心。”
林格静默。
“你说我卑劣也好,变态也好,事实就是如此,我很不高兴,”林誉之说,“那个王霆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你,很不配,连你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好了,”林誉之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骂我了。”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不过,我们的吵架时间需要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十分钟以后,我要给我面前的这位小姐去端她熬好的药。”
林格第一次遇见量化制的吵架, 措手不及。
短暂的惊愕后,一句话也讲不出,咽喉里像填了厚厚的棉花, 声音都被隔音棉吸掉了。
她的嘴唇发干, 喉咙也微微地泛着干燥。
不能去舔, 她想起造型师的叮嘱,她的嘴唇干皮现状已经很严重。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讲话,”林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尝试取出那些堵塞语言的障碍,语调放缓,“我有点意外。”
“因为不想再和上次一样,”林誉之叹气,“你走之后, 我一直后悔, 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林格说:“我才出去几天, 你说得就像我离开了好几年。”
“差不多,”林誉之说,“我们之前没有这么激烈的吵架。”
林格心说才不是。
最开始——少年时的那一次吻手指, 你也是好多天都不怎么理我;她现在只是出去住了几天,林誉之现在就说得这么凄惨, 凄惨到就像她狠狠地虐待了他。
她没说出口,现在提到当年做,爱前后的事都不合时宜。
“这还算激烈啊, ”林格说,“我和葛荣城吵架比这凶多了。”
林誉之略微想了下:“葛荣城?经常骑摩托车带你去网吧的那个?后来被他爸送去韩国留学了?”
“对, ”林格说, “怎么了?”
“不一样, ”林誉之说,“他年纪小,说话不经脑子,你和他吵起来很正常。”
林格抗议:“可不可以尊敬一下我的朋友?”
“可以,对不起,我向葛荣城先生郑重地道歉,”林誉之转过身,煞有介事,面向东南方向拜了拜,“我不行,我是你哥哥,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和你置气——不然白长你那么多岁。”
林格说:“你说得就和你比我大很多似的。”
“确实大不少,”林誉之笑,转脸看她,“平时该多让让你。”
林格说:“不用你让。”
“好,不让,”林誉之抬手腕,看了眼时间,说,“咱俩制定一规则吧,下次吵架你在家,我出去。我还有医院宿舍住,晚上出去也安全。”
林格小声:“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挺安全。”
林誉之说:“对,我们家格格最有安全意识了。”
说到这里,他低声:“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林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眼,还是这句话。
无论林格对路毅重如何鄙夷,其实潜意识中也曾认可过他的部分说法。正如心理医生的劝解那般,她有浓重的自毁倾向,而这种自毁倾向的来源,则是她对自己的自我厌倦。
林格厌恶曾经主动诱惑林誉之的自己。
刚成年的年纪,好似一下子得了解脱,可以喝酒,可以去网吧,也可以去酒吧去夜,店。成人之间的社会好像忽然向她敞开了欢迎的怀抱,而林格为自己冲破的第一道界限就是性。
它的味道比林格想象中更浓重,愉悦,也更加后劲无穷。
林格在做后次日发起高烧,病刚刚痊愈后,林誉之单膝跪在她床边,向她忏悔,忏悔自己没能尽好兄长的职责。林格看着他澄澈的眼睛,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脖颈,侧脸吻上他隐忍的唇。
林格的确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像分手时对林誉之的那番自我剖白。她承认,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去辨别自己到底是爱还是欲,当年和他在一块儿也只是为了好玩,只是追求刺激,对,有什么比和自己哥哥上,床更变态更刺激的东西呢?没想到她只是青春中二期综合症,而林誉之是真的变,态……
这些乍一听是气话的东西,在分手后的每日都消磨着林格的心。
她已经分不清真话假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渣女。
午夜梦回,也是她提分手那天,林誉之沉默、被雨水淋湿的一张脸。
他全身上下都被浇得湿透,就连眼睫也往下落着雨,滴在苍白的唇。
那一日,连绵不绝的雨。
在听完林格那一长串话之后,林誉之抬起眼,看着林格,问:“你渴不渴?这么晚了,是不是没吃晚饭?想吃什么?”
林格说:“我想分手。”
“天气很冷,点杯热牛奶吧,我刚刚看菜单上有,”林誉之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他低头,湿淋淋的手翻着菜单,说,“你最近是不是在减肥?那我们不加糖了。还有,上次你说过,这家做的狮子头很好吃,很像爸做的——”
“林誉之,”林格出声,“我们分手吧,我不想吃狮子头了。”
“吃点吧,”林誉之低头,“你现在只是饿了。”
他做了很久的地铁转公交过来,没带伞,淋得一身水,怀里藏着给她带的炒栗子,用体温暖着,终于想到,林誉之从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而林格将那包炒栗子拿起,狠狠地丢进垃圾桶中。
她说:“我是来和你分手的,单方面通知你。林誉之,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只是把你当玩具而已。”
多年后的林格,在心理医生的劝导下选择和这段记忆“和解”。
说和解也并不恰当,她只是不会再因为那浓重的内疚感而残害自己的肢体。
心理医生理智、温柔地和她分析,当初的林格说那些伤害人的话,也只是希望林誉之离开她远一些,希望林誉之回到正常的生活。
那个时候的林臣儒和龙娇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段“兄妹恋”,从林誉之刚搬到家中起,龙娇就曾提防着他们,避免这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产生不应该有的情愫。
而林誉之的舅舅——路毅重,也在铺陈着林誉之的另一个人生,另一个没有她存在、也没有任何污点的光辉人生。
事实上林誉之也的确在次日不告而别,继续做他的有钱大少爷。那些老旧房屋里的闷热,简陋床品上的大汗淋漓,都只是他随时可以丢掉的一块儿疤。
林格都想不通,为什么林誉之又要回来。
她都不再想“两人在一起”这种事了。
转个身,林格猛然间又想到了,当初做的那一次占卜,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只要放不下林誉之,她就永远不能再开启新的感情。
把脸闷在枕头里,林格叹口气,自暴自弃地想——
啊,若是真和林誉之是亲兄妹就好了。
她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忧愁的感喟。
林格在次日下班后又收到王霆的消息,客客气气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两个人的公司离得很近,他提到的那个咖啡店就在林格楼下。林格礼貌地拒绝了,说晚上喝咖啡会影响睡眠。
王霆发了个好,另附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在林格为数不多的相亲生涯中,王霆算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她绝无批判男性的意思,只因她很不幸地遇到一个比一个差劲的家伙。不谈外貌,只谈品质,抠门、精明、傲慢、自大……
王霆难得地避开了这些。
林格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对方也不介意,在清晨发短信过来,解释自己昨天有些唐突;另,他也是刚在这边工作不久,算是人生地不熟,如果林格不介意,他们可以交朋友吗?不一定非要谈情说爱,只偶尔一起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就好。
林格起初想拒绝,仔细一想,又答应了。
次日清晨,林格去买咖啡,果真碰到了王霆。咖啡厅中人很多,需要扫码等单。林格刚下好单,抬头看王霆捧着杯冰美式出来,问她:“你点的什么?”
林格说:“冰美式。”
闻言,王霆将他手中那杯递来,塞林格手中:“巧了,我也是这个——你喝我的,你口令多少?我再等一会儿。”
林格愣了:“我等几分钟不要紧。”
“你们公司打卡上班的时间快到了,”王霆笑,“去吧,别担心,我们弹性工作制,我天天加班,晚几分钟不要紧。”
他说:“去吧,为这几分钟耽误全勤,没这个必要。”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执意要给,林格也不好意思不收。只好把自己的口令给了王霆,中午时分,林格心里过意不去,给王霆发了谢谢。
对方还是回一个笑脸。
那个笑脸表情还挺像他。
林格下午录了段换装视频——内容是她自己想的,负责摄影的是她的造型师,剪了剪,递到运营审核那边,反馈意见还不错,就发了上去。
倒是接她班的那个男主播,看林格有些不顺眼,晚上开播前来转悠了几圈;林格忙着对词本看今天的选品,没空搭理他,只看到他翻了几个白眼。
林格没放在心上。
那些不喜欢她的人,从来都不会在她心里占据过多空间。
今晚仍旧是十一点多到家,保安主动给林格开的门,笑眯眯地请她注意脚下——刚下了一场雨,天气凉爽,小区内生态好,有小昆虫出没。
林格上楼,推开家门。
林誉之仍旧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大约是光线不好,也或许是书上的字体太小,他罕见地戴了副眼镜,无边框,透明的,淡淡金色眼镜腿
大约是洗澡后没能立刻将头发吹干,他的头发比寻常更卷,一缕垂下,搭在额前,没了往日那种正经的感觉,平摊一丝慵懒。
林格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放下书,站起:“来,坐下,你来得刚好。厨房里煲着润肺的汤,我去端给你。”
汤端来,林格的手机也响起,她打开看,是王霆发来的消息,问她安全到家了没有。
他今天加班时间长,和林格下班的时间差不多,他说出了大厦,就瞧见林格打车。
林格咬着勺子,喝了一口汤,回复说到了,谢谢。
林誉之拿了药瓶,给林格倒出两枚维生素片:“同事还没休息?”
“不是同事,”林格如实回答,“是那个,王霆。”
林誉之点头:“是那个配不上你的相亲对象。”
林格笑了:“哥哥心眼怎么忽然这么小,只记得他的坏处——别在妈妈面前说,妈妈很喜欢他。”
她又微微皱眉,叹气:“就是爸妈现在天天想着安排我相亲。”
“爸妈都是为你好,”林誉之把维生素片递到妹妹面前,温和,“格格,他们都很爱你。”
林格抬头。
她看到林誉之坐在沙发上,柔和的光笼在他身上,干净透彻的质感,他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