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事?”裴饮雪再次确认。
还剑点头。
他缓缓松了口气,朝另一边伸出手,还剑便将小殿下从摇车上抱出来,递给自家公子。裴饮雪摸了摸女儿的手,对着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说:“陛下看见孩子了吗?”
“陛下看过了。”
裴饮雪轻轻点头,他对着闺女沉思了片刻,半晌,发出了跟薛玉霄差不多的感叹:“有鼻子有眼睛,看起来挺正常的,这就好。”
“你们两个对小殿下的评价也太一致了。”崔锦章从帘外进来,将药盅交给还剑,坐下跟裴饮雪说话。他双手捧着脸颊,开始甜言蜜语地套交情,“我这么大的恩情,能不能混个干爹当当呀?好哥哥,求你了嘛。”
四海为家共饮和(1)
崔锦章帮了这么多忙,他的请求,裴饮雪自然无有不允。
皇女大名为薛观宙,小名则由薛司空所起,叫婉婉。
婉婉平安降世后,连同前朝的诸位大人都松了口气。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听闻皇帝陛下种种出格举措后的惊诧失措,有一位老大人被吓得差点昏过去,立即联合同僚进宫觐见。
薛玉霄醒后一直在陪伴裴郎。加上她自己也有伤要养,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凤阁众卿。大约修整了四五日后,奏折三催四请,请求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薛玉霄才整理好精神,正装上朝。
时隔数月,这是百官许久以来第一次见到陛下身着帝服、头戴凤凰冕旒,一派平静地出现在殿内。众人大为感慨,心神终于落定。
结果启奏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罪左右将军护驾失职。
御前近侍将奏章呈递上来,薛玉霄看了一个开头,扔在案上,支着下颔听下方臣属慷慨陈词,指责李清愁和李芙蓉等人不顾天下之安定,在陛下深涉险境时而不加以劝阻,屡犯大罪……如此云云。
薛玉霄耐心听完,伸手压了压,让她退回去,道:“怎么是臣工未曾尽心,就是朕一意孤行,也未可知啊。”
“陛下……”
薛玉霄摇头,没有听下去,说:“朕先行回宫,大军亦在归途之中,诸位将军战功在身,应以奖赏为先,这样的细枝末节,就不要在意了。”
细枝末节?皇帝的安危,怎么能是细枝末节呢?
朝中有人并不赞同,但对于当今陛下来说,她们也别无他法,只得听命行事。
薛玉霄又过问了户部的度支,临行前传下圣旨的几件事,最后才过问到张叶君身上。
张大人加封凤阁侍中,作为王婕的助手。她跨出一步,挺胸抬头,张口说出了那个薛玉霄在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却到如今都还没彻底施行的话:“陛下,臣请奏撤除中正官之职。再不以簿世门阀之高下评定人物、选官择士。仅以品德与才华取士为官,为天下寒士广开方便之门,由州郡县乡设立考场,层层选拔,濯洗泥沙,如此天下贤能者可尽入陛下彀中。”
薛玉霄刚喝了口茶,她润了润嗓子,听得心口一抖,心说你这开口得有点急,我还没做好准备。
她未曾接话,旁侧的众多士族贵女出身的官员立即变色,不约而同地上前欲言,彼此相视后,依次行礼启奏,开口反驳这个提议——理由也很简单。中正官选举取士的制度让大齐日渐昌隆,满朝勋贵大多为中正官所考察,足以见得此举明智,既然优异,为何又要更改?
张叶君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派系的。薛玉霄登基后任用的寒门女郎为数不少。
她身后的属官进言道:“日渐昌隆是天女陛下之故,是有明主降世、拨云见日。而非此制优渥,否则前朝历代沿用此例,怎么会到故土沦丧的下场。”
“若无簿世参详、斟酌品德和家学,其中冒名顶替、串通考官、难以公平的地方不知凡几……”
双方辩至最后,两两无言,都看向薛玉霄,请陛下定夺。
薛玉霄笑了笑,说:“既然各执一词,不如就选取京兆周边的两郡,双方地处位置相差仿佛,百姓民风大致相同。一者仍沿用旧例,另一郡则以考试的方法甄选郡县之官员,由兰台派人督查赴任,一年后考核政绩,以观优劣。”
这方法听起来十分公平,连极力反驳的贵族官僚都一时找不出什么抗拒的理由。
散朝后,薛玉霄回太极宫。
被雨水打碎的桃花乱红满地,有宫侍垂首洒扫。薛玉霄更换了衣衫,没有命人禀报。
裴饮雪在榻上看书。
有负责照顾皇女的爹爹陪伴婉婉,小孩儿刚降生不久,每日嗜睡,倒也并不哭闹。这让裴饮雪有了静下来看书的时间。
一只有一点点冰的手从外面伸进来,探进他的被子里。
裴饮雪眼睛盯着字,手却默默移过去,握着她说:“摸什么了,这么凉。”
薛玉霄没回答,凑过去半抱住他,挂在裴饮雪身上。
眼前的字迹被挡住了。裴饮雪转头看她,伸手回抱,让陛下贴着自己、枕在他身上,两人依偎着交融彼此的温度,过了半晌,薛玉霄忽然说:“吃过药了吗?”
裴饮雪颔首,笑了笑:“妻主每日都问太多次,我怎么会忘记。”
薛玉霄盯着他唇边带笑的脸,脑海放空了一刹,在一片空寂当中,她的心陡然跳动,然后完全不听从脑海指挥地——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堵住裴饮雪的唇。
他的瞳孔微微颤抖了一下。
碧纱覆盖的隔扇之外,是几个宫侍看顾皇女。她没有事先让侍奴都离开,所以裴饮雪下意识地屏息,忍耐压抑自己,不发出任何过度的声响。
薛玉霄的手臂抵在他身后,半扶着他的腰。但在她不断地靠近、逼压,像潮水一般地涌动之下,裴饮雪还是向后挪动,抵住了床榻的内壁,被她结结实实地侵入口中。
他唇间有兰草和茶叶的淡淡气息,一丁点微涩的苦从舌尖传递而来。裴饮雪紧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在薛玉霄的手背上攥出一点点发白的痕迹。
她反握住,像擒捉住鹤的翅膀。
细微的水声掩藏在气息流动之下。裴饮雪觉得她身上的冷意瞬息消退,缓缓地热了起来,他从情意倾泻的水流中寻到自己的一丝声音,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薛玉霄逐渐回神,却依然不舍地舔了舔,轻声道:“还痛不痛?我看看恢复得如何……”
她垂手要检查,裴饮雪抓住她的手腕,在空中顿了顿,将她的手放在胸口上。
薛玉霄一开始还没理解,直到掌心接触到一点丰润的触感。她骤然醒悟,隔着一件素薄的衣衫轻轻揉了揉。
她动作很轻,裴郎却还是吸了口气,皱眉说:“痛。”
薛玉霄更加小心,她一边为他缓解疼痛,一边却又神游天外,思考起抓握的手感,然后思绪再度偏移,喃喃道:“……找个容器装一下吧……”
裴饮雪:“……你说什么?”
薛玉霄马上道:“我帮你!”
裴郎一双清凝眼眸盯着她:“……帮我?”
薛玉霄道:“我见过那种产品,等我回想一下结构。”
她从榻上下去,精神奕奕地开始画图纸和结构。考虑到是给男人用的,又重新设计了一下形状,让它看起来更加贴合。这一系列动作不过也就用了片刻而已。
薛玉霄搁笔收工,晾干画纸,带着自己的杰作回到裴郎身边,展示给他看。
裴饮雪茫然地看了一眼,他的目光顿了顿,耳垂瞬间红了起来,默默将视线偏移开,有点纠结地问:“你……是怎么……想出这种东西的。”
“我见过。”薛玉霄认真道。
裴饮雪沉默了半晌,说:“是在哪座秦楼楚馆见过吗?还是柳河花舫?”
薛玉霄呆了一下:“怎么……污蔑我啊!这是很正经的东西,这样就可以挤出来装在瓶子里,然后——”
裴饮雪听她说下去。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顿了顿,说:“给、给孩子喝喝。”
裴饮雪道:“婉儿有宫中爹爹们照管,不需要我这点……这点……咳。”
薛玉霄道:“那……我……勉为其难……”
裴饮雪耳朵红透了,听到“勉为其难”四个字,伸手把她拉到床榻内侧压倒,在妻主脖颈上咬了一口,烙上一圈儿齿痕,有点恼地道:“重说。”
薛玉霄心中狂跳,将手指贴上他的发丝,埋入裴饮雪的长发之间,得寸进尺,故意不改口:“装进瓶子里就是勉为其难,在你身上让我处理才是应该的。这样我还更乐意一些……唔。”
裴饮雪捂住了她的嘴。
声音骤然消失,随后,侍奴的脚步声渐近,一个熟悉的宫侍声音在隔扇外响起,说得是:“陛下,凤阁呈递李将军上表的公文,附与陛下的书信。”
薛玉霄握住裴饮雪的手腕,眨了眨眼,用眼神跟他说:“是正事。”
裴郎果然松开手,坐起身。
薛玉霄命人送进来,接过李清愁写的公文和书信后,未看奏章,先看书信,她一边接过裴饮雪递来的裁信刀,一边在心里想着:“交给内侍省呈递,大概不是什么急事,她班师回朝,难道还能遇到什么困难?”
信纸拆开,顶头第一句,是李清愁龙飞凤舞的一行字,虽然原句并没有标点符号,但语气还是直愣愣地冲进了眼睛里,意思是:
薛婵娟你舍弃大军在外,回去享温柔乡去了!!!
整整一张纸,只有这一行。
从旁跟着看了一眼的温柔乡本人:“……”
薛玉霄表情僵硬片刻,木着脸扔下第一页,看了下去,语调没有波澜地道:“错了,这张不是正事。”
第二页起终于恢复正常。李清愁在信中阐述军中要务已经按照她临行前的旨意一一处理完毕,希望薛玉霄能立即设立督查北方各部的官员制度,稳固边防。
四海为家共饮和(2)
李清愁来信,薛玉霄自然立即处理。
进入这一督查制度的每位官员,都是薛玉霄亲自甄选考察过的,能力与德行俱全。经过凤阁商议后,圣旨与公文下达各方,直抵燕都。
一个多月后,李清愁处理完收尾之事,大军回朝。百官夹道相迎,论功行赏,于千秋殿中庆贺功勋。
薛玉霄并没有动这些征伐鲜卑的将军们的兵权。倒不是她过度放心,只是因为明圣军和亲军的人数足够多,这些都是她的直系,且她在军中的声望太高,如今边关初定,还远远达不到需要释兵权的地步。
太始二年六月,恰逢大皇女的百日宴,群臣敬贺。当夜宴会结束,初夏的荷风从宫中粼粼的池水上拂来。
微风掠过小荷,拢起一片悠远淡香。薛玉霄带裴郎回宫,脚步忽然一顿,视线停住在裴饮雪的背影上。
裴饮雪多走了两步,这才发觉她停了下来。
薛玉霄的手抚上他的发丝,玉冠之下收拢着浓郁的墨发,此前变白的素丝被裁掉了,再也没有新的霜发侵染这种颜色。她拢在手中摸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我其实不信有神仙。”
裴饮雪回头,安静了一瞬,低声说:“我曾经也不信。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可不是神仙啊。”薛玉霄解释了一句,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两下,心中忽然一动,便立刻回首吩咐,“你们带着皇女回宫,我跟凤君独自走走。”
御前近侍迟疑了一下:“陛下身边怎么能……”
薛玉霄打断她问:“你要替我做决定吗?”
近侍埋首不语,在她身后,跟随的宫侍当即止步。
不待裴饮雪开口问,薛玉霄便拉住他的手走下台阶。
两人远离了千秋殿未曾熄灭的灯火,行过一段曲折的回廊,夜晚的星月清华笼罩下来,将湖水映出一片银光碎散。初夏的荷花在湖畔生长,一架孤舟横在湖畔,水波徐徐地向两侧荡去。
这架小舟还是去年崔锦章想要吃荷花糕,所以特意给他调拨过来的。每逢夏至,就会有宫人驾着小舟过去采摘荷花、莲藕,到了秋日,还会拔去残荷枯叶。
薛玉霄带他登上小舟。
荷风温然拂过。小舟映着波纹而起,徐徐地、被一脉水波推着荡入丛中。
薛玉霄不会撑篙,她完全是兴起而至。但没想到裴饮雪会,很轻易地便让木舟行驶起来。
他好像很少有不会的事情。
裴郎拢回衣袖,坐到薛玉霄身畔。木舟狭窄,仅容两人依偎地相贴。他坐下时,薛玉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不会游泳的……就是凫水。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其实她会的。
裴饮雪不假思索:“我会。我抱着你。”
“你会救我吗?”
“我会的。”他说。
薛玉霄笑了一下,她其实很少落到需要别人去“救”的地步。但她身边的人,不论是裴郎,还是朋友、亲眷,都愿意付出一切来救她……每当她怀疑自己的时候,都会因此感觉到被强烈需要的价值。
薛玉霄取下头上的华钗,挪了一下位置,小舟跟着偏了方向。她不在乎,借着宴会上的几分酒热的醉意埋在他的怀里,枕着裴郎的膝。
淡淡的梅香从他袖中溢出,那是一种很淡、很柔和的味道。薛玉霄枕在他膝上,闭上眼睛。满天的星光就这么沉坠下来,洒满湖水之中。
木舟向湖心亭荡去了。
裴饮雪抱着她,让她枕在怀里。妻主静谧的呼吸在面前均匀起伏,她没有摘掉的流苏悬在空中,珠串微颤时,与池中波光交映。他抬手护住她的额头,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耳根,她的脸颊。
一切都停歇了。风声、月色……荷花飘荡的香气,他的心宁静下来,就像找到一个可以完美嵌合的入口,两颗不同形状的心严丝合缝地交扣住,亲吻着对方过往的伤口。
“裴饮雪。”
“嗯。”他低声应道。
“我来自一个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薛玉霄想过使用一些格外的修辞,但她说出来时,却还是忘记了修饰,“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不是她。”
“我知道。”裴饮雪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是不同的。”
薛玉霄伸手抓住了他身上的玉佩,放在掌心捏着,“我在那个地方学会了很多东西。我被打倒了无数次,每次都会再增加一些我的坚定。我的棋学了很多年……我习惯了失败,我习惯了……一直失败。”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相信。
世人都说,凯旋侯没有败过。
但事实上,薛玉霄却熟悉很多坎坷的滋味。她不知道要如何跟裴饮雪倾诉那样的一个世界。一个身为女性就会被审视、怀疑、苛待的世界,她要比异性优秀几倍,才能被发现和赏识的世界。薛玉霄提起时,会感觉到一股难以描述的错乱感,有一刹那,她跟裴饮雪的伤口彼此交叠了。
镜子的两端映照着彼此,映照着同样蔓延到血肉上的斑斑裂痕。她想要伸手去拢合裴饮雪身上的伤痕,却无意中照见了自己身上陈旧的疤。
薛玉霄沉默下来,眼角有点发热。女人的感性从来都不是缺点,大齐也并没有“有泪不轻弹”的说法,对于裴饮雪来说,妻主的眼泪是很珍贵的。
裴饮雪伸手去抚摸她的发鬓,伸手拭去她温热眼角上残留的湿润。月光映照着她的面颊,在簌簌的风声之中,她沉默的、柔软的态度,像是菩萨低眉时留恋向众生的一眼。
裴饮雪抱着她,慢慢低头,主动地贴上她的唇。他的气息冰凉和温柔,一寸寸地延伸过来,包裹住了过往的碎片。
他的手托住薛玉霄的后脑,垫着小舟两侧狭窄的木沿,不让她磕碰到。
两侧的荷叶丛拂过身畔,高矮不同的芙蓉擦过衣角。在花瓣的震颤当中,裴饮雪缓缓地、很认真地吻向她,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包容的界限,深入到她的唇间。
呼吸融为了一体。
裴饮雪亲了一会儿,呼吸有点没换过来。他什么都会、学什么都很快,只有在亲近的时候总是显得青涩笨拙,显得不那么聪明。
就在他撤退想要换口气的时候,一直享受着裴郎主动亲吻的薛玉霄忽然凑上来。她抬手攀住裴饮雪的肩膀,追着他纠缠上去。
如同一条盘旋着绞住他的蟒,展开了合尾的邀请。
他的气息猛地被榨空了,感觉到一股缺氧的眩晕。薛玉霄那么温和——表象上的温和。她“温和”又不容反抗地追上来,侵吞着他的呼吸和理智。裴饮雪一时不防,节节败退,一只手撑在了身后。
供给他的只有她口中的氧气。为此,他不得不尽力地去接受,无法逃离这种掌控和索取……攥着她衣衫的掌心渗出一点汗,裴饮雪低低地哼了两声,做出一个推她肩膀的动作,这才被蓦然放开。
他扶着木舟的边缘连连喘息,让新鲜的气息进入肺腑。裴郎的眼角红红的,无法呼吸而产生的眼泪停留在上面。
薛玉霄凑过去亲掉他的泪痕,低声说:“去亭子里吧,这样会被看到的。”
这片湖水很广阔,湖心的亭中悬挂着四面的竹帘,本意是为了在盛夏时在此避暑遮挡阳光。
裴饮雪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安全感:“……你还真想这样……”
薛玉霄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透露出一股纯净的……好色。
怎么会有人连好色都这样真诚的啊?
裴饮雪无语凝噎,根本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滤镜在作祟,败下阵来:“你不知道宫外流传着很多秘史闲话吗?就算是根本没有的事,只要关联到你,天下人还捕风捉影地拿来听呢,何况你……真这么放诞。”
薛玉霄这个皇帝当得名扬四海,连她的隐私都有人瞎编拿去说书。
“什么闲话?”薛玉霄全然不觉,第一反应是,“是朝中有人要借此做什么事么?”
裴饮雪抬手戳她的眉心,正色道:“是说你跟崔锦章其实有私情……”
薛玉霄:“呃……”
“说你没有杀四殿下,而是偷偷饶了谢四,因为你跟前朝四殿下睡过。”
薛玉霄:“……”
“跟王郎……”
“好了。”薛玉霄立刻叫停,“就没有我跟你的吗?”
裴饮雪静了静,然后微笑说:“没有。”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珍爱凤君,这样的话不是闲话秘史,一直在明面上流传于世,更不需要捕风捉影。
因为这本来就是千古佳话。
陛下拉着凤君消失了一夜,次日清晨才现身。太极宫的侍从这才放下心,立即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更衣的原因是“被池水弄脏了衣服”。实际上这衣服是怎么脏的,她自己心里知道。宫里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明面上探寻揣测,但私下果然还是拘不住消息,坊市之中很快就有了新的创作题材。
新题材一经创作,立即风靡大江南北,传遍京兆。
在大菩提寺周围的禅心小筑内,书坊将书稿的酬谢放到小筑中的石案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将钱收起来,装到匣子里,捧着去给主人看。
谢不疑就坐在台子上钓鱼。他没有穿红衣,一身闲云野鹤的常服便装,长发只用发绳系了几下,碎发松散,还是那么懒怠和玩世不恭。
小童进来叫他道:“主人!我们下一本写什么?你这样写那一位的风流史,望清辉又要生气了。他总是批评主人你写得太过香艳。”
“我写得可没有一句假话啊。”谢不疑膝盖上放着一卷书,从小童的匣子中取出一枚钱打水漂,“他生什么气,难道不是他勾引的三娘?”
“诶……诶!”小童阻拦不住他的手,眼瞅着一枚钱被扔出去打了四五个水漂,脸色一垮,“总是不把钱当回事儿,好像你真的家财万贯似得,我都吃几个月的素斋了。主人,三娘是谁啊?”
“咱们陛下啊。”谢不疑懒懒地说。
小童呆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不相信地哼了一声:“净开玩笑,您能认识陛下啊?咱们就是破写书的,冬天的大衣破了个洞都没去补呢。这鱼……什么时候钓上来啊?”
小童想要爬上台子看鱼篓。
谢不疑哈欠一声,随口道:“不知道,我没放饵啊。”
“……”童子爬上去的动作一顿,又下去了,紧紧抱着装钱的匣子,嘀咕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活这么大的,还没我会打算呢。”
谢不疑全当没听见。他随便翻了翻闲书,决定今天就钓到这里,该回去沽酒了。才刚起身,小筑的院门传来了几声礼节备至的叩门之响。
小童跑出去开门,一打开,见到一队穿着严谨恭肃的侍卫,为首的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女子,穿着御前近侍的公服,将帖子递给面前的小孩儿。
近侍和颜悦色地说:“请问珊瑚主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童心一紧,生怕是编造那一位的粉红故事被发现了,脊背冒汗,结结巴巴地道:“是……我家主人……沽酒去了。”
近侍微笑点头,将一个帖子交给他:“这是凤君千岁请珊瑚主人入宫小住的帖子,劳烦小仙童转交给他。”
小童愣愣地接过,直到这一队人从面前离开都没回过神来。他好不容易还魂,狂奔进小筑,喊道:“主人,你认识凤君啊!”
“不认识。”
“你认识当今陛下啊!”
“……”
“我们进宫去见世面吧!”
四海为家共饮和(3)
陪着谢不疑的小童叫不穷,是大雪天从外面捡回来的。
当年谢不疑在如意园住了一阵子,等大局稳定,风波过去后,仰赖薛玉霄为他遮掩身份、排除万难,得以从前朝皇子的这个囚笼中脱身,在大菩提寺周遭独居。
裴饮雪为人仔细,曾经为他打点了金银田铺,倒不是为别的,只为谢不疑当众杀了他姐姐,没有让薛玉霄亲自动手——看似结果都一样,但实际却为薛玉霄扫平的一大坎坷非议。光是为了这个,裴饮雪便可以放下一切成见好好待他。
谢四收了,收完又把这事儿给忘了,放在禅心小筑的房梁上当一块木头垫着。
他住了半年,写书、钓鱼,杜撰活色生香的某种文学,在市井当中格外畅销。去年冬日到近处的酒家沽酒,见到被遗弃的小男孩瑟缩地躲在酒家的门口。
谢不疑把他领了回来,给他改名叫不穷。不穷跟着谢不疑身边打下手,来往递送书稿、接受酬谢,他没想到自己真的有一日能进宫——主人真的认识陛下啊!
一路上,小童都是晕晕乎乎的。他抓着谢不疑的衣角进了椒房殿,发现主人倒是轻车熟路、面不改色,忍不住道:“主人……你跟陛下是什么关系啊?”
谢不疑淡定道:“睡过。”
不穷呆住了,他这次没有立刻怀疑里面的真实性,很慌张地道:“那、那你为什么没被纳为侍君……”
谢不疑瞥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脸,开口道:“陛下呢,倒是对我一见钟情的,但我不喜欢待在皇宫,主人我啊——”
话没说完,另一边的珠帘被撩起来。裴饮雪一身清淡的霜色广袖长衫,墨发用一支玉簪拢住,流泻出一缕细碎的发。他看了谢不疑一眼,道:“谁对你一见钟情?”
谢不疑见了他,也不改口,眯眼笑道:“凤君千岁气色不错,我听说你父女平安,孩子在哪儿呢,让我抱抱。”
“婉婉睡呢,怕你把孩子摔了。”裴饮雪道,“你整天都在写些什么东西,还让这么小的孩子去送书稿?”
不穷脸一红,低下头不敢说话。
谢不疑伸手倒茶,闲散道:“怎么,得不到连幻想一下都不行啦?”
他才这么得意地说了一句,迎面见到薛玉霄走过来的朦胧身影。她之前在帘外跟一个御前近侍说话,说了几句后才动身过来,他手一抖,茶水溢满杯盏,向外流泻了几滴。
薛玉霄临时有事跟内侍省吩咐,所以稍迟半步,没有听见谢四说了什么。两人一年多不见,谢不疑俊美如初,眉心朱砂浓艳鲜妍,只着一身低调的浅色外袍,不复当年宛如海棠的艳丽。
“主人。”不穷扯他衣角,“茶水、茶!”
谢不疑恍然回神,见小案上已经被溢出来的茶水弄湿了。他朝着裴饮雪伸出手,裴郎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从袖中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谢不疑没让侍奴动手,自行擦掉了溢出来的茶水。他盯着薛玉霄看了半晌,忽然说:“明月菩萨还是温柔美丽如昔日初见,虽然是当母亲的人了,却还看得人蠢蠢欲动。”
薛玉霄听了这话,玩笑道:“四殿下风采倒是更胜从前,只是说起话来依旧一点儿都没长进,要是说这话得罪了裴郎,我可救不了你。”
谢不疑跟着笑起来,这才起身行礼。他身边的小童见他行礼,才惊慌失措地起来有样学样,心里暗暗地想:这是皇帝陛下啊?陛下不是一位所向披靡的武将么,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传言当中的那么可怕。
谢不疑是裴郎请来的,薛玉霄不想打搅两人说话,只陪着吃了顿饭,就借口有事离开。她离开后,不穷才松了口气,把提着的心放下来,紧紧地攥着主人的衣摆。
谢不疑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回首跟裴饮雪控诉道:“真是无情啊,也不说跟我叙叙旧。”
裴饮雪道:“怎么敢跟你叙旧,你要是当着我的面暗送秋波,惹我生气怎么办?”
“哪有的事儿。”谢不疑唇边带笑,“我十分敬她,才不会那样呢。明明崔七公子时常在宫中医署为官、王家那位郎君也出入宫闱,怎么就偏偏不放心我。”
裴饮雪上下审视他一番,道:“你说呢?”
谢不疑摸了摸鼻尖,很有自知之明地不问了,伸手翻看裴饮雪写了一半的书册——不是话本小说,是农政。
裴饮雪邀请他来,一则是探问谢不疑的近况,他毕竟身份特别,不可张扬。二则是为了他那些香艳故事。只不过他说得话,谢不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到一半还打起哈欠,总之就是油盐不进,有时候还忽然扭头说:“好哥哥,我没体验过,你说说那个到底是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