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潮这才反应过来。
周少兰立即道:“请少主让韦统领带人随行。如有狂妄不忠者,请她斩之。”
薛玉霄要得就是这句话。她前往太平园与母亲商议时,薛司空的意思大抵如此——虽说用人不疑,但事关重大,为防纰漏,需以对薛氏至忠之人作为监督同往,然而如果硬是插人进去,恐怕到时两位江湖水贼领袖并不肯服从。
所以,薛玉霄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如何让她自己提出这句话了。
她已经达成目的,但仍旧沉默下棋,看起来犹在思考。
两人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她们都是有大抱负和雄心壮志的人,就算薛玉霄仍旧养着她们,但得不到重用,对鸿鹄之志的女人来说也是非常重大的打击。
棋枰边的香炉慢慢燃尽了。
在这如坐针毡的半炷香里,一切的沉寂都化为某种无形的掌控。上位者只是稍稍沉默,就足以让两人胡思乱想、反复考虑言辞。
人身上的权力,就是最好的滋养品。即便薛玉霄说话时轻言细语,底下的人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反之,如若她仍是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就算怒火冲天、声嘶力竭,在官场中人眼里,也不过默默无闻的酒囊饭袋。
香尽时,裴饮雪叹了口气,投子认输:“你又胜了。”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多谢裴郎让我。”
裴饮雪敛眉复盘,轻哼一声:“过谦则近伪。”
薛玉霄扔下棋盘,眉目含笑,很是温和地对周少兰道:“好,就依周统领所言。路途遥远,一去数月,如果中途事泄,或有不忠不义之举,两位可即刻让麾下之人自刎谢罪,提头来见。以免被我再剿灭一次,枭首示众。”
周少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知道薛玉霄绝对有能力做到:“请少主放心。”
薛玉霄招呼两人过来。
棋盘被拿下去,换成了一卷地图。她亲自为两人讲解地点,让她们只需带四十人左右,乔装改变,悄悄前往。在这个过程中,薛玉霄的态度反而非常恳切真诚,她既然已经决定用,而且已经告诫过了,就不会对两人再藏头露尾,模糊信息,免得她们到了那里,反而为取宝损兵折将。
这不是薛玉霄想要看到的。
两人聚精会神,听到最后几乎屏息,终于意识到一桩多么大——多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在了两人身上。少主开头所问“欲做皇帝否?”居然不止是恐吓调侃而已。到最后,周少兰心中涌起一股炽热火焰,觉得建功立业就在今日,一时莽撞地抓住薛玉霄的手,眼眸如火:“少主若不登临御宇,少兰死也不会瞑目!”
关海潮连忙跟着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薛玉霄看了一眼她抓过来的手,轻轻道:“我只为天下人考虑,做自己眼中对的事。譬如我让你们去取得财宝,事成之后暗中招兵买马,只不过是为了日后征平北方,收复故土,跟鲜卑骑兵一较高下。”
收复故土!
这句话戳在了每一个有勇有节的女郎心上。
薛玉霄这话一落,感觉两人看过来的目光简直冒着星星。她略有些不适,挑眉问:“这是什么眼神?知不知道如何招兵买马?还能不引起朝廷的注意?”
两人俱是摇头,继续用那种期待万分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少主一定就有办法一样。
薛玉霄叹了口气,取出三个锦囊,依次为梅花、兰花、菊花的图案,每个锦囊里面包着一张字条。
“遇上难处就打开一个看。”薛玉霄道,“我让韦青云与你们同去,她常常守护后宅安宁,在士族眼中露面不多,便于掩藏身份。三个锦囊用完时,嗯……就可以回京兆了。”
周少兰问:“那么多人马,回京兆要做什么?”
薛玉霄支着下颔,神思仿佛飘得很远,她摩挲着颔骨,轻声开口。
“……逼宫。”
九州生气恃风雷(1)
第53章
周少兰、关海潮,以及随行的韦青云,各领十余人,乔装改变,以商队货运的身份悄然离京。
薛玉霄与她们约定好了联系方式,如果有自己拿不准的决定,可以传书相问。传信的内容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加密,万一让外人截获,看起来也与家书无异,其中暗藏玄机,只有薛玉霄才能看懂。
长兄已经做到如此地步,薛玉霄心知与谢氏皇族恐怕难有善果,于是提前布置,早做打算。
这个京兆早冬,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
千秋节后,有些人看出皇帝与凤君其实气氛紧张,关系不睦,暗中向谢馥献了几个身份卑微的年轻少年郎,以求讨好皇帝。有些二等士族、乃至庶族寒门官员纷纷效仿。
然而谢馥并没有尽数收下。她挑挑拣拣收了两个。月末时,忽然向凤阁提起“国库紧张,想要开源增税”之类的言语。王丞相知道民生凋敝,想要增税千难万难,决意不许。但她也知道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谢馥提出“增税”,其目的恐怕不在于此。
果然,凤阁回绝后,谢馥重新遣人拟旨,要进行“检籍土断”,搜查士族当中暗地里庇护下来的隐户,让这些隐户流民重新注籍,将北方流民的白籍,改为黄籍。
所谓“白籍”,是指北方州郡丢失之后,汉人百姓向南避难,其北方的户籍遗失难考,于是在侨州郡县注册的临时户籍。非常简陋繁乱,而且因为流动性太大,当时规定免除税务徭役。而“黄籍”,则是东齐目前官方认定的户籍,目前一概是按照黄籍收税、进行兵役徭役。
这些白籍流民,大多都依附于目前的士族当中,为士族做工,没有税务的剥削、仅受士族地主的盘剥,日子大多竟然比正式的黄籍过得还要更好——如此一来,社会矛盾愈发严重。
特别是谢馥登基以来,人口没有大规模流动。这些隐户为士族创造了利益,却十分影响国家税收。她此前所谈的“国库空虚”,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这个消息传至如意园时,薛玉霄正跟李清愁谈及鲜卑的“铁浮屠”骑兵。
“……四年前侵扰博陵,就是鲜卑国主的三女儿带着一千铁浮屠南下,抢占了博陵北部、范阳东部,大约百里余地。”李清愁望着地图,图中既有现如今的疆域和沦陷土地,又有各地方驻扎的军队标识。
“那位鲜卑三皇女骁勇善战,麾下除了重装骑兵铁浮屠外,还有两千马上弓箭手,以两翼包抄作战为主,被侵袭之地,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园中的小亭用镇纸压着地图,薛玉霄换了一对护手,张弓搭箭,边说边朝着八十米外的标靶上射出一矢。
“嗖”地一声,箭起靶震,正中红心。
“好!”李清愁扫过去一眼,“你的射术越来越好了,百步穿杨,指日可待。”
薛玉霄收起弓箭,随口道:“还是不比你,能拉重弓。”
李清愁尚要谦虚几句,忽然军府内供职的几个侍从女郎快步走来,低头向两位行礼:“大人,凤阁批示的公文。”
说着递了过去。
薛玉霄伸手接过,展开看了两眼。
凤阁已经同意了皇帝的旨意,上面加盖了凤阁的公印、以及凤阁尚书令王秀的私印,意味着“检籍土断”势在必行。
薛玉霄道:“看来陛下是真为国库担忧啊。”
李清愁放下公文,抬手让侍从退下,语气略有一丝不满:“百姓生活已是艰难,检籍过后,又要增添一项国家税赋,士族地主会在乎百姓疾苦吗?才不会,到时只有更多人吃不上饭罢了。”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
李清愁这才意识到面前此人就是京兆中最大的世家地主,是整个薛氏的少主。她一时语塞,问道:“婵娟,你家里……不会也有很多侨民隐户吧?”
“有啊。”薛玉霄坐到她对面,“世家里谁没收留过逃难的平民?这些人既不服兵役,也不交赋税,可以压榨的利益太多了——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们庄户的侨民都过得很好,起码穿衣吃饭并不艰难。”
李清愁乃是旁支出身,是见过地主盘剥如敲骨吸髓的,她面露怀疑,显然觉得对此话的真实性难以相信。
薛玉霄看出她的怀疑,便道:“留你在如意园小住,不出两天,消息传开,田庄上的侨民必定来求我,到时你就能看到了。”
又两日,消息传遍京都,薛氏田庄上果然派来代表,一派年老、有体面的,登门去求薛司空,想要面见主母,另一派稍微年轻些、跟薛玉霄素日有些来往的管事佃农,则是攀着关系找到了少主的门庭,冰天雪地,在园中一跪不起。
“少主,您是知道我们的。小的母亲腰腿不好,一年多有疾病,要是被朝廷拉去别的地方服役上税,恐怕要坏了身子……”
“求少主想想办法,我们不想离开啊!”
李清愁见来者面色红润,体态匀称,虽然穿着简朴,但确实不像其他苛刻之地将人使唤得如牲口一般。
薛玉霄很是平静,只问了一句:“负责检籍的官员是谁?”
管事们消息灵通,马上道:“只说是圣上身边的……一位常侍。”
薛玉霄眼皮一跳。常侍?这是户部的活儿,谢馥封了一个宫中内侍做京兆的土断钦差?
“你们先回去吧。”薛玉霄对外人的态度一贯很好,“我身在军府,其实并不管这些,但可以帮你们问问朝中的朋友。”
几人顿觉有望,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待几人离开,不用薛玉霄开口,李清愁就立刻道:“皇帝任用了自己的人?她要动真格的?”
曾经也有几次所谓的检籍土断,但因为士族势力庞大,频频阻拦,十分难以推行,导致东齐的国力一直衰弱,只能偏安一隅,无力跟鲜卑作战。
“是啊,谢馥要动真格的。”薛玉霄抵着下颔,思考片刻,“如果任用户部官员,户部大多都出身于士族,而士族又彼此联姻,想要让她们全心全意、雷厉风行地揪出隐户白籍,我看难得很。所以她只能任用自己手中的内侍,不过大族非常瞧不起这些攀附皇室的人……”
“其实这是好事。”李清愁道,“要是成,明年的赋税将会翻倍而长,届时军府再请命,就不会被凤阁屡次驳回了。”
她说到一半,再度意识到薛玉霄的立场其实是偏向世家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薛玉霄肯定不愿意让出这部分利益,会对检籍百般阻挠,正待李清愁打算相劝时,薛玉霄忽然开口:“按照往年土断的顺序,应当是先去检验司农卿的土地啊?那不就是你们家?”
李清愁愣了愣:“……确实。”
薛玉霄又问:“李芙蓉最近在做什么?”
“她是李氏嫡女,逐渐接管大司农的产业,自然是在田庄上核验……”
话音未落,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响起一声:“坏了。”
就在此时传遍各大士族,导致隐户佃农们人心惶惶时,李芙蓉正好接到土断钦差的旨意,清查李氏所庇护的流民。
她一身青色的窄袖便装,腰间配刀,长发以简单的发带金簪束起,留马尾,没有挽髻,眼神考量地扫过来人,抱着臂膀听几人宣读旨意。
为首的常侍姓马,年过四十,据说做过先帝身边的文掾。她面对王秀或是李静瑶时,一派谦卑内敛的模样,如今见到年轻一辈,反而高高地抬起下巴,面露刻薄之色:“还请伯主容我等按照圣旨清查,将李氏的荫户名册拿来,一一核对。”
李芙蓉抬了下手,旁边的侍从递上名册。
这名册是早就伪造好的,跟前几次的“表面检籍”一样,都只是应付皇帝的工具罢了。但这一次,马常侍显然跟士族并非一个鼻孔里出气儿,几眼就看出错漏,冷哼一声:“李娘子拿错了吧?这庄子里这么多人,怎么名册上写得含糊不清,士族荫户不过几百口,怎么平白多出来这么些?”
李芙蓉眉毛一挑:“多?哪一年都这么多。你再看看。”
马常侍仗着自己年龄摆在这儿,态度很是傲慢,抬手把名册扔到了地上,决定给这位年轻的勇武伯一点颜色看看:“李娘子,我也不跟你废话,这次咱们圣上是决意要清查的,你们往年吞了多少块肉,今儿就都要吐出来,不光是你,就是薛家、王家!那也是一样的!”
她回头跟随之而来的京卫道:“去搜一搜!把庄子上的人都叫出来,写不清籍贯、对不上名姓的,全都带走!”
这些京卫并非左武卫府的人,她们虽然知道李芙蓉是军府娘子,可轻易管不到她们头上,当即鱼贯而入,冲进去把庄户拉了出来,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一时间啼哭声、吼叫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几个不愿意出去的男子还被京卫甩了两鞭子,痛得在地上打滚。
庄子上的李家管事束手无策,都眼巴巴地看向李芙蓉。
李芙蓉握了握刀鞘,面无表情道:“常侍,你要把她们带到哪儿去?”
马常侍没有回头,一边指挥着人,一边道:“范阳之地正缺边防后勤,这些侨民都该被安置到那里去。我说嘛,北边来的人非要占着便宜,占着咱们这儿的土地,能让这些人立足就已经是圣上的慈悲了,还想逃朝廷的赋税,真是不识好歹。”
她顿了顿,又有意无意说了句:“包藏侨民也是重罪,所有阻拦检籍的人,圣上说了,当杀——”
最后两个字高高地吊起来。
李芙蓉的眼睛是三白眼,盯着别人时,显得格外冷厉沉郁,她听着听着,握紧刀柄突然轻轻抽了出来,走过去几步,对着马常侍的后脖颈比量了一下,问道:“真的么,圣上让常侍这么检籍?”
马常侍浑然不觉,背对着她指挥众人,还自觉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李娘子,我知道让李氏出点血你不愿意,可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们也只是奉命而已,想要雷厉风行地办下去,就要杀几个人立威!这些隐户、侨民,都是些下等人,不狠点对待,这些人就赖在京兆不走。也就是您在这儿,下官才给您面子……”
她说着,正巧前方的京卫回头,正好看见李芙蓉举刀,登时面露惊恐,脸色青白地喊道:“常侍!后、后……”
马常侍惯有些耳背,没听清,扭头凑过去,露出一大片侧颈:“你说什么?!”
李芙蓉对着露出来的颈子,手起刀落。
人头从半空飞起,鲜血喷得老高。周遭传来好几声惊叫,还有几个胆子小的直接昏了过去。那群奉命而来的京卫、内侍,全都傻住了,呆滞地站在原地。
李芙蓉一身青衣,被喷成了暗红血色。她收刀入鞘,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颊,脸颊犹带猩红。
在不远处,薛玉霄勒住缰绳,看向那片房屋中间喷起的血柱。人的颈动脉破裂,窜出来的血量巨大,跟一个小喷泉似得当场炸开。她嘴角一抽,指了指方向,说:“清愁,这片染血的田舍,好像是你们家的啊。”
李清愁与她一同起码而来,额角青筋一跳:“……好好好,李芙蓉,好好好,手也太快了!”
薛玉霄干脆道:“咱们等一会儿,跟着押去刑部大牢的路上跟她说几句话吧。”
李清愁叹了口气,只得点头。
果然,那群京卫才惊慌离开不久,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京卫效率从没这么高过,就有一批人以“擅杀检籍钦差”的罪名,将李芙蓉拷上锁伽押走。
三人在这片田陌上狭路相逢。
薛玉霄握着踏雪乌骓的缰绳,跟在京卫旁边慢吞吞地走,抬手道:“不用管我,你们押你们的。”
京卫面面相觑,彼此大眼瞪小眼,谨慎点头,让凯旋侯和定战郡伯跟在队伍旁边。
她跟李清愁一左一右,把芙蓉娘夹在中间,说相声似得。
“我说你气性大,要出事,你果然出事。”薛玉霄摇头道,“你可真给我面子。”
李清愁道:“你犯这个罪名进去,谁知道会不会连坐,牵连其他人和司农大人,有什么气不能暂时忍一忍?”
她俩脸色不妙,李芙蓉的脸色比她们还黑,咬牙憋出来一句:“你俩来干什么!”
薛玉霄道:“哎呀,本想着来为你免除这一场牢狱之灾,谁承想你这人就是痛快,我这头快马加鞭没赶到,你已经让钦差的人头空中起飞,厉害,厉害。”
“你有毛病吧。”李芙蓉有些炸毛,“她就该死!”
“啧。”李清愁补了一句,“剿匪急先锋就是不一样,谁都敢杀。京中士族人人提心吊胆,你倒好,一刀下去,反而让宫中内侍人人提心吊头……对了,马常侍的头捡了没有?咱们得还给陛下啊!”
薛玉霄道:“对啊芙蓉娘,要不你亲手去还,想办法给陛下把钦差的头安回来,让陛下少动些怒。”
李芙蓉恼火道:“薛玉霄!!”
薛玉霄抬手压了压,惋惜道:“就算你喊这么大声,我也没办法给你求情,救不了,等死吧。”
说着对李清愁打了个手势,笑眯眯地冲着芙蓉娘补了一句:“看在我们一同剿匪的份儿上,我帮你收尸。”
李芙蓉简直想骂人了。
薛玉霄停住马匹,见京卫将她押向大狱的方向,果真回头,到案发现场捡起马常侍的头颅,用布巾包起来。旁边的李清愁看得摸不清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真还给陛下啊?”
薛玉霄淡定道:“真还啊。你这是什么表情,谢馥要是看见这个,还不得高兴地觉得我体贴?”
李清愁:“……我说你别欺人太甚了,开什么玩笑,皇帝会被你气死的。”
薛玉霄微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皇帝身边可用的忠臣、能臣,你放心,土断之事能够明考课、定税收,是暂时赈济国力的好举措,我不仅不会阻拦,还会让谢馥龙颜大悦。”
李清愁满脑子问号没有问出来,薛玉霄却摆摆手不细说了。
她拎着布巾包起来的头颅,随便在街边坊市买了个木盒装上。薛玉霄一人一马,与李清愁别过,却没有回如意园,而是慢悠悠地朝着皇城走去。
夕阳日暮,将她独行的影子拉得很长。薛玉霄卸下腰牌递给看守宫门的官员,对方先是验过身份,在薛玉霄单手卸去甲胄兵刃时,忽然开口问道:“侯主前来,也是为了给李家娘子求情?”
薛玉霄微微挑眉:“已经有人来过了?”
官员忍不住提醒:“大司农闻讯,立即入宫面圣,正在明辰殿等候……陛下大怒,不肯见她。”
薛玉霄早已料到,她说:“多谢你告诉我,不过无妨,我有办法见陛下。”
官员将信将疑地让开道路。
入了宫,臣属不能骑马。薛玉霄步行到了明辰殿,隐约见到李静瑶在里面等候的身影。司农卿才刚刚经过一门两伯爵的殊荣,很快又因嫡女犯下重罪而坐立难安,她垂着眼不知道思考些什么,一只手抚摸茶杯,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敲击着扶手。
要是在往日,谢馥绝没有如此轻慢大司农的道理。这可是主农政的九卿之一,她本人还担任户部尚书,乃是除王秀、薛泽姝以外的三号人物,主管全国的财政度支、仓廪贡赋。
可以说,如果谢馥没有任命内侍作为钦差,那么“检籍土断”一定就在李静瑶的掌握当中。而她身为户部长官,无论是消息证据,还是手里实际的隐户数目都是最多的,往年每次土断,都会受到各大士族送来的礼物——这样一来,她就更不可能伤害贵族集团的利益了。
薛玉霄望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没有跟着引路的宫侍进去,只是道:“司农卿只有这么一个嫡女,还刚刚立下战功,陛下真会杀她么?”
引路宫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闻言不敢回答。
薛玉霄也知道自己问得毫无意义,便道:“请带我去珊瑚宫。”
少年愣了一下,说:“四殿下脾气古怪,终日酗酒,口齿又厉害。往日也有想要通过四殿下面见陛下的人,无论是忠心爱国之士,或是投机取巧之辈,全都被他刁钻羞辱了一番,侯主还是另择办法得好。”
薛玉霄道:“没关系,有劳你带我过去。”
宫侍便不多言,心道凯旋侯还不如去求自己的长兄,凤君那里倒还好说话一些。他一边腹诽,一边带着薛玉霄行至珊瑚宫外。
珊瑚宫傍水,门庭外是一片鲤鱼池。池水寒冷,连鱼都懒懒的不愿意出来,亭中坐着一个人,披着朱红色的披风,身上铃铛碰撞,叮当作响。
他背对着来路,旁边的侍奴在亭中生起火炉暖着酒,供他一杯一杯地饮尽。谢不疑对酒水几乎形成了依赖性,听见身后的脚步也没动,散漫地伏在石桌上,拨弄着手边的一本诗集。
宫人带到,行礼禀道:“四殿下,有人来了,要见您。是薛侯主。”
谢不疑又醉又困,眼帘微阖,声音冷淡又刻薄:“谋官无路的无能之辈,才会求到我一个深宫男子身上,你说是谁,薛……”他话语一滞,忽然睁开凤眸,手臂抵着石桌转头望去。
薛玉霄立在几步之外,没有穿公服,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腰间被二指宽的革带掐住,勾勒出瘦削流畅的腰身。她腰带上配着一串玉佩,被风撞出交错的鸣响。
谢不疑心中陡然跳漏了一拍。
他神情顿改,这样的表情是周围宫侍不曾见到的。谢不疑站起身,掸了掸朱红披风上的褶皱,又错开一步挡住旁边的酒炉,问:“……你,你怎么进宫了?”
薛玉霄走过去,把木盒放在桌上,认真道:“当然是为国事而来,我长兄跟陛下关系紧张,我不愿托付他,只好借你的门路见一见陛下,跟她说几句话了。”
谢不疑立刻又不高兴:“你没事也不会进宫,更不会找我。我知道,薛侯主心里满是天下苍生家事国事,怎么会把我一个区区小儿郎放在心上。”
薛玉霄没成想被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无言以对,又觉托人办事,态度还是好些,便犹豫道:“那……那你身体可好?”
谢不疑盯着她看了半晌,他没有坐下,而是低头俯身,双手抵在了木盒上,与薛玉霄对视道:“托菩萨的福,还活着呢。”他敲了敲盒子,“这是什么?给我带的礼物?”
薛玉霄:“……礼物?呃,给陛下带的礼物。”
谢不疑道:“你真有求于她?”他抬手就要打开木盒,“我看看是什么……”
薛玉霄一个没拦住,对方已经眼疾手快地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谢不疑猛地闭上眼,啪得扣上盖子。在薛玉霄的视线里,感觉四殿下的灵魂都飞出窍了一瞬间,半晌,他把自己的三魂七魄憋了回去,抓起薛玉霄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狠得是气势,实际上连牙印都浅浅的,根本没咬破。
薛玉霄道:“……你非要看的。”
谢不疑看着她这张脸,又爱又恨,既爱得想跟她多亲近亲近,又恨不得现在就能掐死她,可哪怕气得面色泛红,也只是把她的手扔了回去,坐在对面,转头跟侍奴道:“拿我的令牌去请皇姐,说我有要事商议。”
侍奴领命而去。
薛玉霄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包完首级仔细洗了手的。你咬下去也是干净的……”
“不许说了!”谢不疑道,“薛玉霄,你真是……你……”他看着这张脸,骂不出来,只抿了抿唇,低声道,“……冤家。”
九州生气恃风雷(2)
他身上仍有酒水沸腾熏出来的醇香,甘甜浓烈。
两人坐得距离尚可,属于正常安全的对话范围,薛玉霄问:“你就不问问我是为什么事而来的?要是我将谢馥惹得大怒,岂不是牵连你?”
谢不疑却道:“我倒想让你牵连我,这样你便会对我怀有愧疚之心……你这样衾影无惭的正直之人,如有愧意,那应当能纵容我许多吧?”
薛玉霄没想到他会如此应答,思绪一滞,此刻远远行来皇帝的仪仗华盖,谢馥的皇辇由远及近,出现在面前。
薛玉霄起身向她行礼。
谢馥才一下辇,迎面便见到薛玉霄,她目光微微闪动,瞥了谢不疑一眼,面露笑意:“怎么四弟还跟薛侯关系这样亲近,你一贯脾性顽劣娇气,我竟然不知道有人能走通四郎的门路?”
谢不疑随意行了一礼,自饮自酌,略不情愿地给谢馥添了一盏酒尊,懒散回道:“薛三娘子有礼物送你。”
他明明已经知道礼物是什么。
“哦?”谢馥颇感兴趣,走近两人之间,“我还以为薛爱卿也是为了求情而来,你那战友虽然勇悍,但未免狂妄,要是不典刑明法,恐怕国宪不能平,将被他人视之为儿戏。”
她伸手打开木盒,薛玉霄也没有阻拦。皇帝养尊处优的手指挑开盒盖,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布巾,还有布巾散乱中露出的马常侍面容。谢馥面色急变,唇边的笑意僵硬在脸上,眼底立刻布满阴翳。
她盖上木盒,字如寒冰凝结:“薛卿这是何意?”
薛玉霄从容道:“钦差大臣的头颅,岂可抛弃在外。”
谢馥舔了舔后槽牙,盯着她这张美丽端庄的脸,几乎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肉。她极为费力地维持住了皇帝的矜贵体面,感觉被气得喉咙里一层层往上冒血气:“看来你和李氏女是死敌啊,让朕重温起士族藐视皇权的怒意……薛侯,你就不怕被朕治罪吗?”
薛玉霄看着她道:“陛下,臣将常侍头颅归还,是想告诉陛下,她虽死,却无妨,检籍土断的钦差之命,臣愿领之。”
谢馥脸色稍滞,她有些不能相信薛玉霄的话——就如同李清愁脑海中所想的那样。她薛玉霄是京兆世家大族、薛氏的嫡女,手下的良田庄户为数不少,自然白籍荫户也不在少数。让她自己领土断之职,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
她逼近两步,两人面对着面。谢馥与她身高相仿,只是比薛玉霄略丰润一些,加上身上这身暗金色的皇帝常服和肩膀上的白狐围肩,气势更是压人:“你?薛爱卿,跟朕说说,你在打什么算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