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众人行礼,谢馥便抬手免去。得益于今日恰逢初雪,乃是祥瑞丰收之兆,她心情还不错,伸手去挽薛明怀的手。
薛明怀被她握住,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挣扎。他坐到谢馥的右方稍靠下的位置,面前是与诸位外臣相隔的垂坠珠帘。
他看了一眼薛玉霄,转而抬手让谢不疑过来。四殿下从那边走来,靠在凤君近处独设席位,他接过宫侍手上的银筷,给凤君布了几道菜,低声道:“她最多只可在那里,再近就惹人注意了。”
薛明怀的手指摩挲着袖边,道:“……我知道。你常喝冷酒,已经伤了脾胃,记得少喝。”
谢不疑先是长叹,随后又粲然一笑,凤眸弯起:“这话要是从你妹妹嘴里说出来就好了,四郎心里真是不胜感激啊。”
两人窃窃私语,谢馥总觉得背后一寒,危机感滴溜溜乱转,她蹙眉道:“四郎,你跟明怀说什么呢?”
谢不疑抬头,随口道:“你们成婚多年都没有嫡出皇女,我真为皇姐和姐夫担心。莫非姐夫身体有恙,还是皇姐不行?那两个侍君肚子里真是皇姐的吗?崔七郎恰巧在这里,要不要……”
谢馥额头青筋凸起,啪得把手边的一柄折扇扔过去,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道:“大庭广众,你说得什么话?”
谢不疑把地上的扇子捡起来,自己留着扇风,跟薛明怀道:“心里明明瞧不上我,还逼我维护皇室体面,真是一天也受不了。”
话音甫落,忽有宫侍又带着一个年轻俊美的侍君而来。此人穿得十分华贵,眼中隐隐有泪,当着众宗亲重臣的面走入珠帘,依偎在谢馥身畔,拉着她的手在衣物遮掩在轻轻摸了摸小腹,一派柔弱无依之态。
这就是谢不疑口中的“身怀有孕的侍君”。
谢馥将他揽入怀抱,亲昵询问了几句。一旁的薛明怀仿佛已经习惯,面无表情,倒是薛玉霄盯着看了两眼。
裴饮雪拉了拉她的衣袖:“看什么呢。”
薛玉霄沉默半晌,笃定:“绿茶。”
晚来天欲雪(3)
第50章
诸宗室、臣工,恭贺皇帝的生辰千秋,谢馥举杯与众人饮尽,将那位寻来的郎君揽入身畔,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让他去给凤君敬酒。
即便是贵如谢氏皇族,也要按照天下习俗尊重正君的地位。这位侍君身怀有孕、宠眷至此,在这种场合中仍旧要向薛明怀低头,甚至为奴为仆地服侍他也不为过。
他上前几步,向凤君行礼,为他斟酒。
薛明怀淡淡看过去一眼,抬手接过,抿了一口,朝着谢馥那边看了一眼,意思是让他回去。
然而侍君坚持要做完表面功夫,他孕中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饮完又恭恭敬敬地再行一礼。然而等他回到皇帝身边,反而轻言细语地依偎着谢馥,说“凤君嫌弃我以茶代酒,面露不满,唯恐得罪了他”,说着目光楚楚如水,可怜至极。
天地良心,就是面对皇帝本人,凤君脸上亦无太多笑颜,何况是对他。谢馥倒是没有相信,但她愿意顺水推舟满足小郎君这点争胜之心,便往薛明怀这边靠了靠,伸手给他续了一盏酒,随意道:“他还年轻,你何必为难他呢?”
薛明怀望着密密的珠帘,看向宴会上弹琴的乐师:“是我为难他吗?我不是早就说过,你眷爱宠渥之君,我退避三舍以待。我并不用他敬酒,是你要为难我而已。”
谢馥看着他的脸,说:“四郎,你先离开。”
谢不疑正要说什么,被薛明怀按住肩膀。他偏头看了一眼,说:“去吧,回宗室那边去。让小侍把你的酒温好再喝。”
谢不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旋即决定听凤君的话,撩开珠帘,起身跟随身侍奴离开。
四殿下走后,谢馥更不掩藏,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笑道:“朕亲自相奉,总比他的面子大吧?”
她身后的侍君面色纯真,眼含仰慕之情。薛明怀扫过去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盏酒,不同于方才敷衍侍君的随意一抿,这盏酒他确实是喝得见底,杯盏尽空。
他本来便不胜酒力,一盏酒下去,已经面泛薄红。
谢馥盯着他,又倒满一盏,低语道:“你是谁的正君?后宫之人,哪一个不比你会关心我?你宁愿关照四郎,与他同席,宁愿看你那个惹人厌烦的三妹,也不曾对朕说些恩爱关切之语,这就是你做凤君的本分么。”
薛明怀道:“陛下身侧前呼后拥,群花环绕,实则不用我多言。否则我若言语太过,陛下又觉得我有男子乱政之嫌,明怀不敢。”
谢馥不怒反笑,她指了指酒盏,说:“今日是千秋节,陪朕多喝一些。”
薛明怀吐出一口气,抬手举杯,一声不吭地喝了一盏,酒水顺着他的咽喉滑下,喉结吞咽的动作格外明显。
谢馥慢慢靠近,道:“你……”
她离得太近,薛明怀呛了一口,咳嗽了半晌,眼睫湿润黏连在一起。他低头道:“陛下还是去陪别人吧,后宫等得望眼欲穿,怎么能将这份闲情浪费在我一个不能生育的残败之人身上。”
皇帝却没有走,反而忽然拉起薛明怀的手,跟侍从吩咐一声,说是“陪凤君去更衣”,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带离殿内。
谢馥虽然养尊处优,但身为谢氏皇族,登基前也是精通骑射六艺,手劲不小。加上薛明怀身体已有损伤,整个人清瘦锋锐,如一笔疏朗纤细的瘦金体,连手腕都被她攥出红痕。
走出殿内,转入回廊,薛明怀挣扎着甩开她的手,敛袖静立,冷漠如冰地看着她:“陛下这是何意,百官宗室为陛下庆祝生辰,你就这么将她们抛在……唔……”
谢馥一把扣住他的腰,将他抵在回廊转角的墙壁上。初冬的寒风撩动发丝、荡起她凤凰珠冠上的流苏钗环,响起脆鸣阵阵。随行的女侍立即将众侍奴挡在转角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过来。
她压住薛明怀的肩膀,覆上他冰冷柔软的唇。凤君被她箍着腰身,揽得很紧,他疼痛地皱起眉,却无法反抗她的力道,被谢馥磨肿了唇肉,下滑一寸,咬在他脆弱的喉结上。
“呜……谢不悔!”
谢馥的手笼罩住他的咽喉,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她道:“天下人皆知皇帝单名一个馥字,何来不悔?”
薛明怀急促地呼吸,他慢慢吐出几个字:“当初与我结发之人,就叫这个名字。”
“难道现在的我就不是你的妻主了吗?!”谢馥质问道,“薛明怀,朕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朕天女凤凰之尊,你为什么反而弃我如敝屣!你是我的凤君,如今登临高位,你凭什么只顾着你身后的薛家,从来不为朕想一想!”
薛明怀目光不动,这双很少浮起笑意,如寡居离群之鹤的眼眸静寂地望着她:“陛下为臣侍想过吗?”
谢馥满腔的怒气忽然一顿。
薛明怀说:“你为我想过吗?”
皇帝不答,他便抓住她的手想要挣脱禁锢。然而这动作又马上激怒了她,谢馥用力地把他抱在怀里,夜风寒冽,她身上却灼烫如火,她忽然扯下薛明怀身上的礼服——除去厚重繁复的凤君衣物后,他实在清瘦单薄,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怀上皇嗣呢?
薛明怀被惊得一怔,嘴又马上被堵住。酒水的味道、她身上的女子浓香、混着一丝血迹……她,或者薛明怀自己,在亲吻里撕咬如兽,染出血腥气。他被这气息逼得无法呼吸,眼睛不受控制地坠下泪珠,生理性的窒息感和酸涩几乎要把他淹没。
谢馥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她是那么勤于算计,精于狩猎,将朝政各方的势力控制在麾下,不让任何一股势力能高出皇室。她技巧精湛地在皇帝的位置上俯视全局,享有六宫的侍君侍郎,然而她的结发夫君却一次又一次、无可挽回地脱离出她的掌中。
她近乎忘情,就在她的手即将摸到薛明怀衣衫下的肌肤时,转角外的内侍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诸位宗室们还在等您。”
谢馥动作一顿,她停手的空档,薛明怀立即拢住衣衫,他背过身去整理衣服,声音沙哑:“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说完系好披风,折身从她身侧走开,真的去更衣了。
谢馥站在原地失神了一会儿,她抬手捋了捋珠冠,闭眼呼吸,等薛明怀更衣回来。
薛明怀进入椒房殿,撑到现在都紧绷着的脊背瞬间松懈了,他这才感觉到有些丧失力气,气息不定。周围的侍奴上前给他重新打理衣衫,为凤君换了一套礼服。
他束发的玉簪松了,侍奴从旁整理。薛明怀盯着铜镜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把我的绣奁带上。”
所谓绣奁,其实是士族正君存放玉冠玉簪、乃至于随身配饰的小箱子,因为大多里面都会存放给妻主缝制香囊的针织纺线,以及儿郎自己的私房钱,所以称之为绣奁。
在谢馥的眼皮底下,哪怕三妹刚刚封侯,是有功之臣。但想跟她说几句话仍旧难于登天,倒是……
薛明怀起身离开。
两人回来后,气氛变得让人很难形容。
薛玉霄本就在关注珠帘后面的动静,自然也发现长兄回来后眼角泛红,下唇被咬破了,虽然衣衫还工整,但却更加寡言少语。一旁的谢馥就更难理解,除了议论几句国事外,就是闷头喝酒,连那个很会撒娇讨好的小郎君她都没什么好脸色了。
皇帝劝酒,众人很少推却,一时间都多饮了几盏。
觥筹交错,酒酣脑热。薛明怀忽然抬手拨开珠帘一角,露出他的手、以及袖口上一点点隐约的红痕。他道:“请凯旋侯身侧的裴郎君近前来,我问他几句话。”
内侍立即领凤君懿旨,传达过来。
薛玉霄是他的亲妹妹,依旧算外臣,不能擅入。但裴饮雪却可以归类进内帷郎君一列当中,两人之间没那么多避讳,加上又有亲戚关系,叫他过来,连皇帝也没有阻拦的理由。
裴饮雪闻言起身,被薛玉霄抓住手:“你……”
“没事。”裴郎反扣住她的手,安慰似得握了握,“交给我。”
薛玉霄沉默一瞬,缓缓松开,道:“小心。”
裴饮雪颔首。
他进入帘内,对着皇帝、凤君行礼,随后坐到方才四殿下所在的位置上,身姿挺拔,看起来情绪内敛,风度翩翩,安静聆听凤君教诲,颇有温润谦和之态。
薛明怀望着他看了一会儿,诚心实意道:“裴氏能养出这样风姿清凛的郎君,也无愧于河东望族之名。”
裴饮雪行礼谢过。
“我听闻裴氏内学堂昔年请了国手顾传芳为师,不知你学到几分?”薛明怀道,“听闻二郎回家修养身体,以备再嫁,我心中很是高兴。他棋艺惊人,你可以与他手谈论道,以解内院寂寞。”
“饮雪粗陋,只学到顾师的皮毛。”裴饮雪道,“明严公子是我的师兄,我们二人不相上下,输赢各半。”
实际他的棋艺尚在薛明严之上,这是谦逊的说法。
两人闲话家常,聊得还算投机。一旁的谢馥瞥过去几眼,在薛明怀脸上停了停,又看了一眼裴饮雪。这两人皆是清冷矜持,淡漠如水的君子,坐在一起说话的景象很是养眼。
她的视线忽然穿过帘子,看向薛玉霄,想到裴饮雪是她强抢来的,两人关系未必有表面那么恩爱,顿时又释怀地撇开目光。
薛玉霄霎时被她的眼光笼罩,又见到谢馥自己想通了似得转过头,有些不明所以……皇帝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她怎么有点读不透?
薛明怀看起来很欣赏他,遣人将自己的绣奁拿过来,送给裴郎君做礼物。
凤君的绣奁极为精致贵重,以上好木材所制,上面盘旋着彩凤双飞的图案,底部镌着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辛酉年冬月不悔赠”。
谢馥对两人交递之物略加注意,让内侍过去看一眼,嘴上道:“只是个侧君,你还把这个送给他,要是薛都尉的正君来面见你,岂不是要将椒房殿都送出去?”
薛明怀不动如山,神情无波道:“陛下不舍得?”
“我是觉得你太舍得。”谢馥道。
薛明怀却道:“只允许你将我的信物送给侍君?”
他这么一说,谢馥忽然怔住,转过头不再说什么了。内侍凑过来禀报,说里面只有一些首饰针线,她便抬手让人退下。
两人的对话虽然短短几句,但周围侍奉之人却已经汗流浃背,胆颤不已。生怕陛下与凤君动怒会殃及池鱼。
裴饮雪双手接过所赠之物,跟凤君又简单寒暄几句,便被宫侍送回。
他回到薛玉霄身边,还不待开口,皇帝忽然又饮尽一盏酒,脸上有些微醺地醉意,当众跟薛玉霄道:“凯旋侯如此英豪女儿,功冠三军,家中却没听说有什么色艺双全的美人陪伴。裴家公子虽然清正,但这样的人,难免无趣啊。”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吸引了。很多女郎都已经喝醉,失了分寸,当即起哄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一些宗室纨绔想起薛玉霄曾经的风流之名,纷纷露出笑容,自以为“投其所好”。
薛玉霄神色不变,道:“裴郎清正君子,有他在侧,已是琴瑟和鸣。多谢陛下美意,但臣……”
谢馥根本没听她说什么话,随手指着台下一个弹琴的宫廷乐师道:“就你了,过来,朕将你赏赐给凯旋侯,从此你便去侍奉你家侯主。”
她根本就没征求意见。
那位宫廷乐师二十岁上下,怔愣半晌,走近跪拜在地,有些恐惧地没有开口。他的命运只在宗亲贵族的一念之间,面对命运,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此言一落,谢不疑当即摔了筷子,他懒得隐藏自己,神情压抑地喝了一口酒,一时不防被温热酒水呛了一下,热酒带出的一丝微苦味道回荡在喉间。
“殿下。”侍奴递过来手帕。
他却只是随手拭去唇角的酒,盯着薛玉霄看了一眼。
坐在王丞相身边次席的王珩也怔了怔,他的目光望过去,跟裴饮雪有很短暂的接触。王珩病弱不饮酒,更为理智清醒,他握着银著的手缓缓绷紧,骨节泛起微白,然后几乎想要起身——
王秀按住了他的手。
“母亲……”
王秀摇头,道:“你要说什么?”
王珩的唇瓣嗫嚅着动了动,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但未尽之言仍旧如同一根尖锐的鱼刺,剐蹭着舌根咽喉。
两人都有些神思恍惚,很明显地紧张在意了起来。倒是陪着崔家主君而来的崔七郎埋头吃饭,他好像没听到谢馥在说什么,而是掏出手帕,用腰间随身携带的一小块儿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崔家主君一看他低头钻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根捏了一把崔七的胳膊:“士族女郎都在,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老实些。”
崔锦章没写完,把手帕蜷成一团偷偷递给崔明珠。崔明珠愣了一下,见七弟抛来一个很明显的眼色,冲着薛婵娟那头,差点把这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甩抽筋,她心下无语,给崔锦章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让侍从稍后给凯旋侯送过去。
那名宫廷乐师不敢忤逆陛下,便走到薛玉霄面前,行礼叩拜,怯生生地称了一句:“侯主。”
薛玉霄摩挲着手指,黛眉微颦:“辜负陛下的心意。臣并不钟爱这位郎君,还是让他依旧在宫廷奏乐,为陛下解忧吧。”
谢馥向乐师斥道:“真是废物。薛三娘眼界广大,自然看不上你这种俗物。罢了……三娘,后宫多得是好看的玩物,那些宫侍小奴,随你挑选如何?”
薛玉霄下意识地看了长兄一眼。
薛明怀的手指慢慢收紧,他知道这是谢馥饮醉后的一时迁怒而已,正因为皇帝不能够对士族重臣肆意发怒,就连怒火也都以“宠爱”的形势加诸而来。所谓的“后宫玩物”也没那么简单,只要薛玉霄答应,她园里就会立刻多一尊来自皇帝的精致摆件,负责监视打探、控制她的行为。
这样明目张胆地耳目渗透,谢馥一贯擅长。皇帝所赐的人,就算诸多防备,也不能轻易打骂杖责,暗中杀死,以免谢馥以此苛责问罪。
谢馥见到她的目光,醉中怒意更盛,她抬手拉过凤君,将薛明怀拉到身畔同坐,笑中略带寒意地道:“难不成薛卿还想把凤君接回去?你要挑你的长兄回去?”
薛玉霄起身行礼,拱手道:“臣不敢,陛下多虑了。只是后宫诸君都属于陛下,臣不可逾越。”
谢馥扫了周遭一眼,忽然道:“属于朕?那应该让朕随意发落才是。不过一些儿郎罢了,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朕为他们挑选的妻主还不够好?薛婵娟,你也太过自谦了,陪都郎君听到是嫁你,都应该暗喜才是。”
她抬起手,居然指了指之前那个柔弱的侍君——他还怀着谢馥的孩子。
“你去,为朕敬薛都尉一杯酒。她要是喜欢你,朕也可以相送。”
侍君顿时面色惨白,他咬了咬下唇,被逼着倒了一杯酒,下台阶时都险些摔倒,脸上泪痕犹湿地走到薛玉霄面前,啜泣着为她斟酒。
“陛下。”
“陛下。”
薛泽姝跟王秀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转开视线。随后薛泽姝轻轻地叩击着桌案,率先开口道:“陛下此举太过荒唐了,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朕的荒唐,比薛卿入仕之前的荒唐,不足万分之一呀。”谢馥口气轻佻,玩笑般地道,“大齐向往狂士,不在乎繁文缛节。薛卿当年的美人鼓和头骨酒壶,其中残厉凶名,犹在耳畔,怎么司空大人当时不加以鞭笞劝阻,反而来劝朕呢?”
她这句话唤醒了众人对薛玉霄本性的认知。
那个侍君更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他不过后宫一世俗男子,仰仗着皇帝的宠爱才活得尊贵些,背后的家室跟凤君天壤之别,所以才产生了嫉恨。眼下谢馥要将他送出去,还是送给凤君的妹妹,他恨不得一死了之,免得受到那么恐怖的折磨。
薛泽姝一时语塞,看向王秀。
王丞相却在低头跟自家儿郎说话,她压住王珩的肩膀,让他不要起身开口,淡淡地告诫道:“你看见没有?陛下的话也不算全无道理。”
王珩低声说:“她跟以前不一样的。”
王秀被气得心口一堵,按住胸前,这时正对上薛司空的目光,顿时面色冷淡,袖手旁观。
薛玉霄抬手接过酒杯,给面子地饮尽,但还是再三推拒:“陛下错爱了,这位侍君千岁身怀有孕,怎么能舍下赐给臣?还是皇嗣重要。”
谢馥道:“原来你还是不喜欢。难道薛卿更爱死物,要朕把他的皮囊剥下来,为你做成鼓面、屏风,爱卿才愿意摆在家里吗?”
这回连李清愁都坐不住了,她眉头皱紧,正欲起身,忽然见到裴饮雪走出一步。
他的神情冷寂如冰,语声淡淡,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之事:“圣上赐,本不该辞。然而我与妻主情笃,不愿与怀着她人身孕的郎君同一屋檐,请陛下赐死裴饮雪。”
霎时间四周静寂,落针可闻。
没人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裴饮雪!”薛玉霄拉住他的手,将他挡在身后,“陛下,他太过冲动,其实——”
谢馥却立即答应:“好。”
她随手招来内侍,嘱咐两句,一个宫侍旋即取出一碗漆黑药汁,端到裴饮雪面前。他神色不变,伸手欲取,被薛玉霄一把攥住,低声问:“你疯了吗?”
裴饮雪垂下眼扫过去,做口型说:“醋。”
薛玉霄愣了愣,缓缓松开手,这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酸味儿……她着急得有点头晕了,居然都没注意到。谢馥确实不可能当众鸩杀她的侧君,而如果皇帝真这么干,也算是开罪了所有京兆士族。
谢馥这个人真是……薛玉霄这才感觉到来自上方玩味的目光,皇帝似乎对她的着急和失态很感兴趣,在两人多次的交手当中,谢馥终于看到她慌乱的样子,总算略略胜过一筹。
裴饮雪喝了这碗醋,神情终于有点变化。这碗醋又酸又咸,他齁得说不出话。
就算胜过一筹,让谢馥如愿以偿地见到薛玉霄方寸大乱,她却依旧没有感到多么舒心。因为裴饮雪口中的“情笃”确实无误,她闭眸又睁,觉得这个生辰了无趣味,叹道:“罢了,朕醉了。跟薛卿开个玩笑。”
薛玉霄握着空了的醋碗,反手扔在了地上,瓷碗碎落一地,她面无表情道:“臣不慎失手打落宫中器具。陛下,整个天下都在京兆的言行裁决当中维持稳定,您要是醉得太过,让臣工们慌乱之中失了手,恐怕安定的皇都,都不知何时会四分五裂。”
在谢馥面前,这话已经冒犯太过了。
谢馥问她:“薛卿是在威胁朕吗?”
薛玉霄道:“劝谏。”
谢馥道:“凯旋侯,好一个劝谏啊!”
薛玉霄向她拱手,道:“只要陛下肯听劝谏,宫闱还是陛下的宫闱,皇都还是陛下的皇都,天下依旧是谢氏之天下。”
她垂眸看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侍君,道:“千岁回到陛下身边吧,臣无福消受。”
谢馥哼笑一声,让内侍接侍君回来,看着薛玉霄道:“薛卿,你真是让我看到司空大人年轻时,薛司空当年初入朝,刚正不阿,威风凛凛,与你今朝无异。不过……”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司空大人不在乎身畔的男人是谁,但是你在乎。”
薛玉霄并未否定,只是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谢馥闻言恼意顿消,亲自走下台阶安抚薛玉霄,看起来居然很像贤帝名臣。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对两人之间的对话几乎反应不过来。只有朝中沉浮几十年的数位老臣心中一定,知道这是小皇帝对可用之臣的试探罢了。她最讨厌没有弱点的能臣,薛玉霄文武双全,又这样担心裴饮雪,其实很合她的意。
倒是这位裴郎君……即便他情理上知道皇帝不会真的赐死他,可他这么说,心中就没有半点畏惧之情吗?
谢馥给薛玉霄递了好几个台阶,她才不情不愿地下了,回到坐席后,正好遇到崔明珠派来的小侍,将一个手帕递给她。
薛玉霄当着裴饮雪的面打开,见到上面是崔锦章飘逸的字迹,写得是:
“鱼腥肉柴,不好,拌菜微辣爽口,可食。糕点鲜甜、酒水醇香,上上品。疑宫闱膳房偷工减料,调料低劣,醋过酸过咸,糟蹋美食,今日忌吃醋。崔七赠。”
红泥小火炉(1)
第51章
“两位请。”宴会毕,宫侍将两人引出千秋殿,心有余悸道,“侯主今日之言,实在让小的胆寒心颤,生怕一言下去,陛下将与世家决裂啊。”
宫中内侍大多是偏向于谢氏皇族的,但也有一部分依附于士族,乃是各大世家遴选送入的旁支,特别是一些负责旨意奏报的女侍,不止肩负着侍奉皇族的责任、更是两方势力彼此联结、彼此合作的桥梁。
“内贵人多虑了。”薛玉霄道,“陛下只是醉了,我也不过酒后发了几句狂言。在座的大人们都没有开口,放心,只是玩笑罢了。”
宫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不住道:“侯主真是让我等肝胆欲摧。不光是您,连裴郎君那几句话,也着实让人吓得不轻啊。”
薛玉霄心道,可不是,他也把我吓住了。她想着便偏头过去看裴饮雪,他正垂眸盯着脚下覆上一层薄雪的石阶,伸手扶住薛玉霄的手臂,轻道:“小心。”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小雪。
满天薄雪覆盖在宫墙之上,将雕梁画栋披上一层缥缈的白。月光无声,笼罩着这座皇城,任由代表着权力的朱墙绿瓦被雪色掩尽。
在银辉夜月之下,薄雪映照之间,裴饮雪的侧颊格外清冷温柔,他的眼睫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墨眸如画。
薛玉霄忽然想起一句诗,她心意蓦然如石投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荡开,连同涌入胸腔这一口夜风,都挟着淡淡的、缱绻不尽的冷梅幽香。
薛玉霄收回视线,无处安放地在眼前扫了两圈。
出了宫禁,雪花已经坠满发间,转瞬即消融不见。薛玉霄正待登车,忽然一人从身后叫住她,一回头,见是崔明珠。
崔明珠终于追上她,快步走近一把压住薛玉霄的肩,张口就是:“皇帝送你,你为什么不要啊?我觉得那个小乐师弹琴也好,长得也很俊秀。”
薛玉霄就知道她开口就得问这个,瞥了她一眼,故意语气挑剔:“俗物,都是俗物。”
她递过去一个目光,让裴饮雪先上车,以免外面太冷。随后靠在车前跟崔明珠说话:“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开口请命让皇帝赐给你?”
崔明珠讪讪一笑:“怎么好开口?我本就是靠恩荫才封了个闲官,要不是祖上积德,连千秋殿都进不去,哪里比得上你?现下姨母回去见了我,总说让我跟你好好学学——你这神仙点化一样的能耐,是我能学出来的吗?别说你了,就李家那对姐妹也能耐得过了头。”
她指的是李清愁和李芙蓉。
“……别人不说,就李芙蓉从前的样子咱们也是看过的。不过一个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庸才罢了。她怎么敢做剿匪先锋?真是奇哉怪也。”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人心有执念,变化便可天翻地覆。”
“不说这个了,提起来我就来气。”崔明珠摆摆手,转而问,“我七弟给你的手帕上写什么了?”
薛玉霄惊讶道:“你居然没看?”
崔明珠道:“是想偷看来着,又怕锦章跟我闹脾气,想着万一他写了什么传情密语,我要是偷偷看了……诶呀。”
她被人捏了一把,吃痛得捂住后腰。崔锦章从她身后探出头,面色红润,眼眸明亮,看起来对今天的宴席不算太失望。
崔明珠身边带了几个侍从,加上崔锦章一直没怎么动,薛玉霄居然这才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