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她为何那样(女尊)—— by道玄
道玄  发于:2023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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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姐俩还有让她宴请的时候?”崔明珠抬手拿起帖子,“她向来与你不睦,这是要假借着给族姐妹出气的名义,恶心你一顿。”
就是这个意思。李芙蓉借着这么个族姐的名头,在清谈会上大大地羞辱了她一番。这是书中一笔带过的背景板剧情。
崔明珠道:“我们没必要去,只当没看见,看不上她这筵席。”
从前就是这么说的,但这次不同。
薛玉霄打开帖子,指了指其中的姓名,道:“她请了你的三姨母去,说是指点晚辈。”
崔明珠登时一愣,头皮发紧。她姨母可是正儿八经的崔家长辈、朝廷官员。她连忙翻看请帖上的字迹,脸色一垮,脸埋在小案上,抬手抓住薛玉霄的袖子:“吾命休矣。三娘给我找个风水宝地,择日埋进去就是了……”
薛玉霄道:“你要是不去,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添油加醋地说这事,我是外人,可你当日在宴会上将裴郎君介绍给我,可是有目共睹,我还包了酬谢媒人的谢礼给你。”
崔明珠半死不活地道:“就当我已经被姨母打死了罢。”
“这可不行。”薛玉霄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抢救出来,“只要我们前去,赢下这场清谈辩难,就算做了些荒唐放诞事,也就从恶事变成美谈了。”
崔明珠抬头看了看她,伸手覆上薛玉霄的额头:“婵娟,你是中风发热了不成?”
薛玉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崔明珠喃喃道:“你我唯一看下来的一本书,是风月小说《闺中记》,要怎么赢她,靠床笫上的奇技淫巧么……”
薛玉霄嘴角一抽,把她的手打落下去:“真是不学无术啊。”
崔明珠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里透露出一句“你不也是吗?”
薛玉霄扶额缓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只说想不想赢?”
崔明珠道:“自然是想。”
“好。”薛玉霄起身掸袖,跟她道,“届时我坐在你身后,带一名家中誊抄典籍的女史,将答案写在纸上悄悄递给你,你只要读出来就行了。”
崔明珠十分怀疑地看着她。
薛玉霄心想,要不是书中写这场辩难后,你一怒之下带了三十个家兵将李芙蓉斩杀,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她顶着崔明珠质疑的目光,淡淡地道:“薛家府上的客卿、文掾,能者辈出,你不要操心。”
崔明珠脑中一动,双眼亮起:“你要让客卿化妆成女史?这倒是个好办法,但这是集结整个陪都青年女郎、官家娘子的清谈会,她们口舌之利,寻常客卿恐怕……等等,别走啊薛娘,你还没说裴小郎君的滋味儿如何呢!”
大祸临头还想着这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女。薛玉霄正要登上马车,见她锲而不舍,脚步一顿,回头道:“你真想知道?”
崔明珠凑过来:“这话说得,咱们姐俩谁跟谁啊,这叫青梅旧友,区区男人的事儿,什么时候不分享两句——”
这家伙……
薛玉霄稍稍低头,在她耳畔道:“裴饮雪他……”
崔明珠聚精会神,听八卦的眼神都快要亮起来了。薛玉霄话音一停,趁其不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儿。
“哎!薛婵娟!”
薛玉霄挽袖上车,撩起马车的小帘,晲了她一眼,语调清淡:“少跟我提裴郎。”
说罢便走了。
崔明珠捂着额头,才缓过神儿来,她望着薛家车马的背影,“啧”了一声,念叨:“那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怎么突然看不懂她了,莫不是撞邪,让哪路孤魂野鬼上了身……”
薛玉霄在马车上捋顺了思路。
她穿在故事的开头,此刻的女主还远在赵郡,但这不代表京兆就一片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李芙蓉所办的清谈会。原著故事里,崔明珠一怒之下将李芙蓉斩杀,这是崔、李两家彼此争斗、不死不休的一个重要导火索。如今的天下是皇室和门阀士族共同把持的,这两家结成死仇,让东齐的很多力量都消耗在了内斗当中。
其次,则是即将到来的京郊动乱。
书里没写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是说吃不起饭的佃农对主家进行了劫掠,这一小股农民起义很快被镇压了。但训练私兵、熟悉薛家的土地账目……这些林林总总该做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她不喜欢手无寸铁地应对“明天”。
马车回到了薛园。
薛玉霄望了一眼廊下,见到一双木屐脱在外面,这是为了不把外面的泥土带进室内。她扫了一眼,问林叔:“谁过来了?”
林叔道:“应该是青竹。”
宅斗剧情?薛玉霄脑袋空空,想不起一点儿有关的内容。这作者可真不靠谱……也不知道写细一点儿。她想了想,抬手抵唇,让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奴不要出声,然后走到分隔内外的屏风边。
屏风内响起两人的声音。
“……裴郎君,我是好心助你,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我悄悄遣人把你送出这个虎狼窝,这不好吗?”
“我是想走。”裴饮雪道,“但不会依托于你。”
“我还会害你吗?”青竹道,“你我都是被强抢到这儿,同病相怜,我见你就像见到自己的亲兄长一样……”
你还不是害他?薛玉霄边听边想,一个小小的男宠,就算能调动几个人,连京兆郡的地盘都跑不出去,要么被追回来、要么被郡守扣下、要么死在流民乱兵当中,追回来也是个死,原著里的薛三娘不会放过他的。
一旁跟着听的林叔眼神一冷,马上就要进去,被薛玉霄抬手做了个手势,止步了。
“演给我看就不必了。”裴饮雪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想着为她主持中馈、打理后院,公子实在多虑。”
“你……你是骗我的吧?”青竹说,“郎君,听我一句劝,你不会讨好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勃然大怒,将你剥皮做鼓。三娘的脾气不好,不会逢迎柔顺,早晚会惹恼她。”
这话还有几分真心。薛玉霄点点头。
裴饮雪沉默了半晌,问:“脾气不好?”
“是啊。”青竹道,“要是我们的话被三娘听见,还不知道要如何发怒,连我都未必哄得住。”
裴饮雪转过头,悄然无痕地看了一眼屏风后侧模糊的身影。
半烛香后,青竹劝得筋疲力尽、烦躁不堪。他是读了几本书、认识几个字,但怎么能跟设立家塾的裴氏公子相比,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之后,青竹也不纠缠,起身便走。
他头昏脑涨,刚走出内室,瞬间被停留在屏风边的薛玉霄吓清醒了,下意识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还好青竹的反应也算快,马上调整角度,柔弱地栽进薛玉霄的怀里,他身上是熏香和草药味儿交织的气息,陪都谓之为“风雅”,大族娘子们很喜爱这样“弱柳扶风”、“弱不胜衣”的做派。
薛玉霄抬手扶住了他的腰,刚想开口,结果这人没骨头似的又倒下去,缠绵地勾住她的衣带,声音温柔缠绵、甚至立刻泫然欲泣地委屈道:“三娘有了裴郎,就不再找我了。”
薛玉霄:“……”
青竹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仿佛随时都会做出应对。但薛玉霄跟他四目相对,神情却全然不变,眼中只流露出一股很难以描述的情绪——大概是“无语”吧。
就在青竹勾住她的脖颈时,薛玉霄终于受不了了,冷道:“别动。”
一贯没骨气的小郎君被吓住了,眼泪都掉出来两滴。他确信薛玉霄听见了几句,但不知道听见了多少,靠着她的绣鞋跪下,扯着薛玉霄的裙边儿擦拭眼泪。
薛玉霄扯出裙子,一抬头,裴饮雪推开屏风,立在内室的边缘,一身工整洁净的霜色细葛袖衫。他漆黑如墨的长发簪在玉冠素簪里,神情淡淡,满怀清冷寒气,袖中的梅花冷香被窗下的风吹得似有若无。
两人眼神对视,薛玉霄福至心灵,马上发觉:“你知道我在?”
裴饮雪看了看她脚下那一团孱弱发抖的青色:“不知道。”
“裴饮雪——”
“不知道。”他说,“但听说薛……妻主脾气不好。”
“妻主”的咬字听着格外生涩。
薛玉霄指了指青竹,跟林叔道:“蠢得出世升天的,还给裴郎君练手来了,把他带回西院。”
裴饮雪根本是有意引导他说出一些逾越之言,正好测试一下薛玉霄的脾气是不是真的像青竹所说的那样可怕。
林叔二话不说,将青竹带走了。
裴饮雪也适当撤回视线,垂眸后退。他知道薛玉霄的脾气根本不像传言当中那样暴虐恣睢,可也不排除她突然发怒的可能性,毕竟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还冰清玉洁的男主呢,坏透了。”薛玉霄脱了绣鞋,坐到食案边,被哭湿的裙摆遮住罗袜,对着空气嘀咕了一句,随后道,“坐过来,我问你。”
裴饮雪坐回原位。
他以为薛玉霄要责罚自己,这也是揣摩她性格习惯的一环。既然要以和离改嫁为长期目标跟她周旋,了解她的性格是最基本的……
裴饮雪看起来非常平静,无动于衷地给她倒茶。但他寒凉的掌心却握着一层冷汗。
这是他对薛玉霄的第二次试探。
薛玉霄喝了口茶,这是他烹给青竹的,入口是温凉的。她润了润喉,说:“你知不知道如今流行的辩难议题是什么?”
裴饮雪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从一种警惕和紧张中瞬间脱离,他诧异地望过来,微微一愣。
“什么?”
“辩难议题。”薛玉霄道,“清谈会。”
裴饮雪:“……你,问我?”
一个不学无术的豪门纨绔,问一个深居简出的庶出郎君——如今时兴的辩难议题是什么?她可真敢问啊。
“不行吗?”这次换薛玉霄愣住了,她抬指支着下颔,回想原著,没错啊,是说裴郎才学绝伦,他应该对这些很有了解才对,“你不愿意教我?”
裴饮雪:“……教?”
他觉得更窒息了。

“我常年不出宅院的门,怎么知道时下风行的议题?”裴饮雪推辞反问。
薛玉霄托着下颔盯着他的脸,眼中带着一点儿捉摸不透的笑意。她可是知道男主可是整个裴氏最聪颖有慧根的,他的机悟和慧黠可以类比她那个时代历史上“才可咏絮”的谢道韫,在他容貌被毁之后,常常以帷帽薄纱掩面,坐在屏风后做女主的智囊和贤内助。
薛玉霄的眼神称不上压迫,甚至连一点儿威胁感都没有,这让一直警备着、时刻面对一只狮子或恶兽的裴饮雪觉得十分不自在,他有一种微妙的、被掌握了的错觉。
裴饮雪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抬手轻轻捋平衣摆的褶皱,顿了一下才开口:“老庄和儒道。儒道多谈《论语》。”
薛玉霄道:“你这里肯定有大儒注释过的《论语》,烦请裴郎拿给我看。”
裴饮雪又被她说中了,这次他已经不纠结薛玉霄的料事如神,只当她此前在裴氏打探过他的声名,于是敛袖起身,到窗下的箱箧里翻书。
书都是贵重之物,有他亲手用黄麻纸誊抄的,也有丝绢、竹简材质的绝世孤品,这三箱书是裴饮雪最为贵重的东西,因此翻找得仔细、小心。
薛玉霄朝着他望去。光线柔和地披落在他身上,窗下的松风拂起裴郎衣衫上的带子,锦带蹁跹地随风而动,他的身量很高挑,又很瘦削,冷白的修长手指如同残霜未尽的梅枝,伴随着窸窸窣窣地翻书声——
静谧的这一刻、这一刹那,实在是太美丽了。
薛玉霄突然有点体会到女主的快乐。
裴饮雪很快拿出两本书交递给她。
薛玉霄从头开始看,这两本对《论语》的注释,和她此前在学校看过的王弼的《论语释疑》,和东汉马融对《论语》的注释多有重合。她的不放心就在于此——她不确定在旁征博引时,会不会引用到这个世界不存在的著作和理论,她必须确认一番。
于是接下来的整个白日,薛玉霄都在理清这些细枝末节,将世上已有的书籍理论记在纸上,方法自然是通过裴饮雪。
书上写裴饮雪有一颗剔透如冰的文心,他不会在这种事上有所隐瞒和针对,几乎是有问必答。薛玉霄也用人不疑,只是落在纸面上时,她的毛笔字还是让裴郎愣了一下,而后抬手轻咳,将弯起的嘴角平复下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做。
薛玉霄没有选修过书法课,这手毛笔字说不上丑,就是凑在一起有一种“随便写一下”的凑数感,一点儿书道的骨架都没有,像是一条没骨头的蛇趴在纸上。
他这小动作薛玉霄不会注意不到,她正写到一半,头都不抬就知道他没忍住笑,干脆道:“明天开始教我练字。”
裴饮雪挑了下眉:“我不会写字。”
他哪是不会写字,他是连理由都懒得编个好的。薛玉霄依旧没什么波动,说:“那我就把你的两个侍奴全赶走。”
说着指了指在屏风外添香的两个少年身影,那是裴饮雪带来的“陪嫁”,按理来说,如今也是归她所有的“财产”,她可以随意处置。
“……要写哪个书帖?”
这下薛玉霄笑出来了,她没忍,笑得非常明目张胆,看来她这可怕的名声还是有点正面功效的,要是裴饮雪与她接触久了,就不会相信她真的会赶走那两个小少年、更不会因为威胁他而做出这种事。
“这不是还挺能屈能伸的么?”薛玉霄打趣道,“怎么昨夜差点要了我的命?男人啊,真是难懂。”
“我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他道,“薛氏的书足以堆积成山,珍玩书画数之不尽,你想临哪个帖应有尽有……我只带了孟元卿孟娘子的《临江赋》、还有蔡琰的《我生帖》。”
蔡琰就是蔡文姬的本名,是东汉末非常著名的才女,蔡琰才学盖世、精通音律,写下了足以传世的《胡笳十八拍》,不过在这个世界的走向里,她并未悲愤而终,而是留下了不少传世经典,是世人交口称赞的“才气英英、婉娩淑女”。
至于《临江赋》,是这世界独有的书帖,薛玉霄没从记忆里搜索到一星半点的内容……这对于史学生来说颇受打击,她叹了口气,捂住脸揉了揉,道:“就临江赋吧。”
裴饮雪起身去拿。
在衣料摩挲地面的轻响当中,薛玉霄打定主意在清谈会开始的这段时日,留在家练字和了解时代背景,这种一头雾水的状态她真是受够了。不过很快她又振作起来,穿进这书里,总比穿进历史里更为自在和宽待,如果她一觉醒来,像裴郎那样要嫁给一个毒辣阴险的人……
薛玉霄看了看他,心说那我肯定也要“玉石俱焚”相待了。
裴饮雪正翻开丝帛的卷尾,他的宽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上面殷红未愈的刺目伤痕。
薛玉霄虽然早知道他身上有伤,但此刻仍是看得眉尖一蹙,下意识地开口问道:“身上为什么有伤?”
裴饮雪一怔,立在原地没动,他单手将袖边拢回到腕上,神情很是平静:“没什么。”
薛玉霄道:“我可没碰你一根手指头,想来是你们家的家法。”
裴饮雪颔首,认可得却是她前半句:“薛三娘既没要了我的命,也没打断我的腿,与传言哪有半点相似,或许世人总是谬传,又或许是你尚未露出恶性。”
这人……坏话哪有当面说的?薛玉霄无奈道:“你别扯开话题,过来。”
裴饮雪凝望着她,仿佛要从她这张温柔妩媚的脸庞中看出隐藏在背后的心思。他揣摩了一阵,敛衣坐回薛玉霄对面,将手中的《临江赋》放在她面前,刚刚松手,她的手就隔着一层袖衣握住了他的腕。
旧伤已经激不起太猛烈的痛,只密密地泛起一圈被箍住的疼。
他抽手,薛玉霄却不松开,她一言不发地挽起袖边儿,端详着伤痕,说:“我听说内院里有一种刑罚,用麻草编的一种细鞭子,里面的刺扎进肉里,疼痛难忍,伤痕却不太明显。”
她说得没错。
这是裴饮雪拒绝为几个表姐作诗、写赋而换来的。齐朝的仕宦人家最看重女儿的才名,如果能以诗词歌赋扬名的话,不光是在联姻上有好处,就连入朝为官也会受到偏爱和赏识。
他的舅父急于为女儿扬名,就想出让裴饮雪代写的“办法”。正如薛玉霄所料,他有宁为玉碎之心,自然也不会屈从,辱没了自己的所学,故而他在主家待嫁的日子其实过得很是艰难……
他沉默不言,薛玉霄又道:“价给高了。”
裴饮雪抬眼看她。
薛玉霄玩笑道:“你这样受苦,来我家有什么不好?就算再减一倍的价格,你家主君也会答应,他只是想毁了你。”
裴饮雪居然认真辩驳:“太少总归颜面难看。”
“如今就不颜面难看吗?还是说都仰赖我的名声,情有可原?”薛玉霄松开手,看着他重新掩藏起伤痕,转头向外吩咐了一句,“叫林叔来。”
外面的侍奴应了一声,掉头走了,没过多久,林叔在屏风外候命。
“把家中药房的对牌拿给裴郎君,将张医士请来给他调理身体。”
林叔愣了几秒,使唤一个清俊少年将对牌送了进去。直到刻着薛家家徽、背面有“福延百世、荣昌万年”八个字的对牌钥匙放在书案上,裴饮雪才迟迟地回过神来。
“薛三娘子……”
“本来园子里没有主君,你是侧室,该交给你管。”薛玉霄道,“但你不是诚心嫁我,我们循规蹈矩,只做君子与淑女,让你为我管家其实是为难你,但至少伤该治治,你也不要推辞。”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是,我拜裴郎为书道老师的谢礼吧。”
说到这里,薛玉霄合拢今日所学的笔记,脑海中正混想着什么《论语》、什么《庄子》,一旁的裴饮雪忽然道:“你跟传言中全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
薛玉霄随口道:“就当是有圣人入梦,使我幡然醒悟,我一朝睡醒,发现自己应该救救这个水深火热的大齐。”
“这是在与我讲笑话吗?”裴饮雪问,“还是消遣我。”
薛玉霄笑了笑:“趁现在安宁,听我消遣两句,这不是很好么。”
两人四目相对。
残阳晚照,将小案覆盖上一层余晖,连同她的眉眼都披上一层薄薄的光,眼瞳盈盈,如一片碎金流水。
裴饮雪缓缓抽离视线。
夜风习习时,园里却点着灯火。
那是薛玉霄在清点家兵。
像这种望族,光是她手底下的荫户和家兵就为数不少。她重新为这些人登记造册,掌握在手里,还提高待遇、安排了训练。
烛光之中,还珠坐在矮凳上,为裴饮雪涂抹药房送来的药膏,乐呵呵地道:“郎主,您说三娘子是干什么呢?这大晚上不睡觉。”
一旁给衣服熏香的还剑搭话道:“管她做什么,咱们跟公子能安安分分地喘口气儿,比什么都强。”
裴饮雪道:“世事多变,她是做足打算,以备不防。”
还珠懵懂地点头,也没听明白,劫后余生般地说:“咱们少主母还挺好的,跟别人嘴里说得不一样。外头都说她是个阎罗娘子,我看她人很和善嘛!”

薛园仅是薛玉霄个人的居所,她虽未迎娶正君,但身份贵重,所以这园子完全是给她盖的。光是园子里的家兵,连夜统计下来,就有足足八百一十四人。
薛玉霄将她们编成几队,定下了操练、轮值,守护薛园以及巡视土地的规矩。这些规矩从前也有,但因为此前的“薛玉霄”不太经营,所以都荒废了。
重新定了规矩之后,她又选拔出来两个可靠的兵将娘子做近卫,正好选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叫韦青燕,另一个叫韦青云。
青燕青云两人十分高挑矫健,都是常年在太阳底下晒匀了的小麦色皮肤,五官端正,穿着窄袖的练武服,硬革护腿,腰间佩剑,英姿飒爽。这样的肤色和打扮其实不合齐朝的口味,觉得“粗俗丑陋”,但薛玉霄看着很顺心——这不就是黑皮帅姐姐么?可真是太酷啦!
接下来的十几日,她都埋头待在薛园里一边练兵、一边练字,听裴饮雪给她讲述这个世界的名家著作,丰富更新自己的脑海容量。
“……当今大司徒就是靠她所写的《金玉名篇》,被众人推举为五年来的笔墨风流之冠。在盛名之下,王大司徒三年两升迁,如今做到了凤阁之首,加司徒衔。”裴饮雪翻阅书卷,语气淡淡,“《金玉名篇》里的内容,也在近年辨析的选题之内。”
“啊……”薛玉霄抬手捏了捏眉心,吐了一口气,“可那是一本小说啊!”
裴饮雪怔了一怔,疑惑地看着她:“什么叫小说?”
“……就是……”薛玉霄道,“讲故事的书。”
“正是。”裴饮雪理所应当道,“将蕴含的道理隐藏在故事当中,让人手不释卷,又能开卷有益,当然是大家名篇。”
中国古代对于“雅”文学的追求,远远要大过这些“俗”文学。杂剧、戏曲、小说……这类的文体地位都比较低。没想到在这个女尊世界的齐朝,居然将这些也列入了才名的考核和针砭当中,没有丝毫轻视。
一边谈玄论道、纸上谈兵,一边又俯身将俚俗文学捧上大雅之堂,这还真是个矛盾的时代。
薛玉霄在心里吐槽了几句,这代表她要看的书又多了一箩筐,好在裴郎博览群书,知无不言,还没有他回答不上来的。
“那笔墨风流之冠……”
“是兰台评选的。”裴饮雪道,“……就是御史台。兰台学士除修史之外,还修建了兰台书院,那里就是评选诸多名篇的地方,若能教育开蒙、治家立身,就会传于各个诗书之家。”
能传于诗书之家已经很好,在这个时代识字可不容易,很难传于天下。
“我知道那是御史台。”薛玉霄望了他一眼,本想说自己还不至于这么一窍不通,但话到嘴边,一股当文盲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看我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裴饮雪侧过身来看。
他一靠近,那股冷意蔓延着散落过来,在初热的五月让人身心通畅。薛玉霄抬眸看去,见到他细长睫羽下方、一双清寒凝澈的眼。
“进境神速。”裴饮雪轻声道,“……想不到三娘子这样有天赋。”
“是吗?”薛玉霄挤过去跟着看了看,觉得自己的字落在纸面上,这么半个月下来,也就是勉强能横平竖直,哪有他说得这么厉害,她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奉承我呢?”
裴饮雪撤回目光,转头:“我从不奉……”
他话音一顿。
薛玉霄乌发如墨,一道额坠从发丝间垂落,银光阵阵。她挨得极近,衣衫上那股女人用的熏香猛地扑面笼来,馥郁浓甜。
“嗯?”她也转头跟他对视。
裴饮雪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忽然起身,拢起衣袖,非常规矩地坐回她对面,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十倍有余。他正襟危坐,语气平平地道:“仔细一看,也没有进步得很快。”
“是呀。”薛玉霄觉得这样才对,“大概要再练几个月,才能追得上大众水准。”
这个大众水准,指得是读书识字的世家女水准。
这还进步不快?裴饮雪轻轻挑眉,过谦则近伪,她这幅真诚面孔怎么看都有点儿虚伪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日后就要赴宴清谈,你虽然恶补读书,但是……还远远不够。”
薛玉霄将李芙蓉要宴请她的事告诉了裴饮雪。
“我脑子里不止有你教的那些。”薛玉霄低头继续练字,边蘸墨边道,“还有我之前学到的……特别多特别多的内容,你不用很操心。”
他并不相信,低声道:“你可以带我去。”
薛玉霄脑海中骤然出现了他毁容后给女主出谋划策的模样,但他帮助女主,是因为他跟女主两情相悦,他现在帮自己,是因为裴郎君寄人篱下、不得不从。
“你想试试我会不会让你出府?”薛玉霄直接点破。
她太过直接,让裴饮雪都有些应对不及。他收敛神色,又变得淡漠清冷,道:“这对你也有好处。”
“别想了你。”薛玉霄用笔杆敲敲他的手背,“你现在住我家,就得听我的,什么时候那个谁……那个,跟你订过婚的李家旁支来要人,我才考虑把你还回去。”
真是无稽之谈。他跟那个李家女郎素未谋面,就算是有婚约在先,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得罪薛氏。
她的笔杆敲在裴饮雪冷白的手背上,敲红了一块儿。他拢住手指,很有脾气地收回袖子下面了。
裴饮雪拿起下一卷书,给她写注释,看起来冷冰冰的:“练你的字,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
薛玉霄扫了一眼没关上的窗,窗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就有两只鸟雀立在枝头上,好奇地歪着头往里面看。
三日后,石溪小园。
薛玉霄下了马车,走进回廊,还没进入堂中,听见里面响起的谈笑声。
“李娘子放心,她要是不来,我们正好大做文章,好好羞辱她一番。”有人说,“谁不知道薛家那位……虽然是薛司空的命根子,可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品行,就算中正官蒙着眼睛掐着鼻子,她的才学品行都给不到三品……”
世家女郎成年后,如果想入仕,都有朝廷的中正官进行考较。但跟东晋时期对门楣的尤其看重不同,齐朝尽管重视门第,但像薛玉霄、崔明珠这样不学无术的晚辈后生,最多也就是得到一个清贵闲职。
“司空大人如今为了土木桥梁之事远行在外,她在京兆都要翻了天了。”另一人道,“连李娘子族妹定下的人都敢抢,可见这个人没有品行,无法无天!”
她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就是当朝大司空,目前在豫州主理铺路修桥的民生大事,眼下并不在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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