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一身警服,宁清凝非常刻苦。花了一年时间进京都艺术学院培训了一年,专攻素描。每天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他都是认真观察每一个人,坚持每天至少画三幅人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不曾间断。
正是这样的坚韧与刻苦,宁清凝的刑侦画像水平领先同行。京都公安系统如果遇到需要画像的案子都会找他,他也因此立下无数奇功。
可是今天这个案子,他却觉得很棘手。
冯兼烈这个保安不知道是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根本没有看清楚嫌疑犯的脸,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会说对方是四方脸,一会又说他好像是张长脸,一会说对方是大眼睛、双眼皮,一会又说好像不是双眼皮。问得细了,他便急了眼,一拍大腿说:“唉呀,反正不像。我就是和他对了那么一眼,哪里知道他是什么眼睛什么鼻子什么嘴!”
宁清凝一连画了十几张画稿,冯兼烈都说不像。
怎么可能像呢?他的话语颠倒不清,一会长一会短,一会大一会小,这给宁清凝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现在瞌睡遇到枕头,来了一个新人,季昭能够通过感性描述刻画人物脸庞,或许能够把这个案件的嫌疑人准确画出来,宁清凝终于感觉轻松了一些。
宁清凝是个工作狂,只要能够把工作完成好,只要能够在刑侦画像这个特殊岗位上发光发热,他愿意投入一切。
什么同行相轻?不存在的!什么怕季昭超越他的地位?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他颇有点高手寂寞的感觉,难得有人可以相互切磋、交流、学习,季昭越强,他越高兴。因此,这回季昭过来观摩学习,宁清凝非常欢迎,打心眼里欢迎。
21号上午九点半,孙岫将冯兼烈带到画像室。
冯兼烈一脸没睡好的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巴巴的,身上还带着股酒气。
赵向晚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今天的任务恐怕不容易完成。
人类的记忆是件很奇怪的东西。越是用力地回想,某些画面越是想不起来。冯兼烈现在这幅模样,明显用力过猛,有些脱了力,估计记忆已经开始混乱,难怪昨天画像工作进展不顺利。
宁清凝、季昭面前各摆一个画夹,铺上一张素描纸,再加上两支削好的炭笔,面孔严肃,正襟危坐,等着冯兼烈描述自己看到的犯罪嫌疑人。
孙岫也有些着急,现在上头压下来,局里一再强调要早日破案,媒体报道、家属哭诉、学校师生请愿……件件桩桩都给重案一组很大的压力。如果再不画出嫌疑人画像,后续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刑警们都知道激情杀人最难破,离闻倩语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半,凶手如果当晚离开京都,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怎么找?
必须抓紧时间画像。
焦虑情绪会层层传递。
孙岫冷着脸,对冯兼烈说:“你再好好想想,在厕所见到的那个男人找什么样子。这件事非常重要,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凶手的人,你有责任提供准确信息。”
冯兼烈越发着急起来,呼吸粗重,嗫嚅着:“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想。”
【学校保卫处处长说了,这次我在岗期间严重失职,没有好好巡视,导致学校发生命案,将面临处分,严重的可能要开除。除非我戴罪立功,协助警方画出嫌疑人画像,成功将凶手抓获,才能考虑让我继续工作。
我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在学校当临时工,工资低,身体不好,看病吃药开销大,如果我被开除,家里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好好想,绝对要想出来那个男人的长相。】
失眠了一晚,冯兼烈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听到孙岫冷着脸说了那样的话,又看到眼前两个警察板着脸盯着画板,焦虑情绪传导过来,一颗心开始急跳。
他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很凶,脸有点黑,大脸……哦不不不,好像也不是很大。”
孙岫与宁清凝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唉,又来了。
【这货说话颠三倒四,老宁肯定头痛】
【我这就算下了笔,画出来也不可能像啊。如果画出来四处张贴,等将来凶手落网,一对照发现完全不像,那我岂不是成为公安系统的笑话?】
赵向晚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冯兼烈手中,微笑道:“不着急,您先喝口茶。”
从闻倩语被杀之后,冯兼烈被无数咒骂、埋怨与指责淹没。记者追到他家里,学生们堵在保安室,骂他的话语他闭上眼睛就仿佛在耳边。
“晚上下那么大雨,自习室也没几个人,你就没想到可能会有危险?为什么不按照保安要求,每隔十分钟出来巡视一下?哪怕就是在走廊里走一下,坏人也不敢那么作恶!”
“你知不知道,你在厕所与凶手对照面的时候,闻倩语还活着?她就昏迷在杂物间里,只要你稍微多看一眼,就能把她救活!”
“你放走了凶手,你就是杀人凶手!当时你明明见到了他,为什么不抓住他?哪怕吓他一下,打电话汇报保卫处,他也不敢再返回来把闻倩语塞进下水道!你这个蠢货!你根本就不配当一名保安。”
冯兼烈感觉自己成了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女孩子见到他,都恨不得往他脚边吐一口唾沫,骂一句:“杀人凶手!”
陡然见到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女孩,微笑着递过来一杯热茶,安慰他别着急,冯兼烈的内心似乎被什么击中,喉咙口堵得慌,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忽然哭了起来。
越哭越凶,到后来泣不成声,冯兼烈索性放下茶杯,趴在桌上号啕起来。
“呜呜呜……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的!”
“我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平时教学楼都是学生,学生都很懂事,很好管理。我们在保安室什么事都没有,也就接待几个捡到什么眼镜、雨伞、课本学生,他们见到我们保安也都是客客气气喊一声叔叔,我哪里知道会有坏人进来杀人?”
“要是我知道他是凶手,就算不敢和打斗,那我也肯定会打电话给保卫处,让他们派人过来,提醒学生注意安全是不是?”
“我不是个坏人,我就是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思想有些懒惰。我以为那个男人就是过来借用一下厕所,我没想到他杀了人啊……”
先前孙岫见冯兼烈哭,有些烦躁,恨不得冲过去把他嘴巴堵上。你还有脸哭?这事还真就是赖你!人都死了,你哭个屁,赶紧支愣起来把凶手画出来,我们好找人啊!
可是听到后来,看他哭得稀里哗啦,说出来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自责与悔恨,孙岫对冯兼烈的嫌弃与愤怒减轻了许多。
怪谁?冯兼烈固然有错,但最该责怪的人,是凶手!
孙岫长叹一声:“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好好弥补,别哭了。”
宁清凝也意识到自己逼得太狠,导致冯兼烈前言不搭后语,应该是记忆有些混乱。可是他也很为难,让冯兼烈休息一下吧,怕时间一久记忆模糊;不让冯兼烈休息吧,又怕他精神紧张记忆发生错误。
赵向晚送上一杯热茶,引得双方相互理解,场上焦虑氛围明显舒缓了许多。
负面情绪累积多了,压在心上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不如让冯兼烈发泄出来。原来赵向晚还准备了一些话语,没想到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冯兼烈已经哭了起来。
看时机差不多,赵向晚轻声道:“就算受点委屈又怎么样呢?至少我们还活着,是不是?闻倩语的爸妈一个病倒在床上,一个白了头发,比起他们,听几句闲话又怎样呢?叔叔,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
听到这一声“叔叔”,仿佛回到保安室,那些单纯善良的学生来找自己,都是尊敬地喊一声“叔叔”。自己只是个初中文化水平的小小保安,那些大学生们是天之骄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看低过自己半分。
冯兼烈慢慢直起腰来,抹了一把眼泪,带着鼻音地说:“幸运?”
赵向晚点头:“是啊,凶手身材高大,力气很大,十分凶悍,他手中可能还有凶器。如果当时你叫住他仔细盘问,恐怕你已经被他砸死。所以……你没有惊动他,幸运地保住了你一条命。”
冯兼烈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看着赵向晚,越想越怕。
【当时他盯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凶光,把我吓了一跳。我个子没有他高,身材没有他壮,所以我怂了。是,我是自私,但如果自私能保住一条命,那他们骂就骂吧。】
赵向晚见他已经被自己的言语所安抚下来,用眼神示意季昭开始。
季昭低下头,慢慢挽起衣袖。
【你问他,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从他见到凶手的时候开始,慢慢回忆。背影给他什么感觉,侧过脸来时又是什么感觉,转过脸对着光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季昭那独有的清润嗓音,如山间清泉流淌,让赵向晚感觉整个人都空灵起来。
赵向晚转过脸与冯兼烈目光相对,凤眼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把那个凶手揪出来。”
冯兼烈被她目光所惑,点头重复她的话:“好,把凶手揪出来。”
“凶手抓到之后,你就真正安全了。”
关乎自己的生命安全,冯兼烈第一时间有了回应:“是,一定要把他抓起来。”
“那你跟着我的动作做,先深呼吸,对,就这样,吸——呼——吸——呼——”
赵向晚模样看着就是个大学生,叫他一声叔叔,不仅不骂他,还给他端茶倒水温柔安慰,冯兼烈对眼前的赵向晚印象很好,乖乖地跟着赵向晚开始深呼吸。
“吸——呼!你第一眼看到凶手的时候,他的后背是否宽阔?颈脖是不是露出来?粗不粗?头发长不长?耳朵大不大?”
在赵向晚轻柔话语的带动之下,冯兼烈渐渐进入一种半催眠状态,17号晚上的记忆被唤醒,那些差点被遗忘的画面全都浮现在脑海中。
他喃喃道:“我刚走进厕所,就看到一个男的背对着我,弯腰搓洗着衣服下摆,他的背很宽,脖子也粗,不过看起来并不觉得丑。脖子,哦,对,后脖子那里好像有块黑色印记。像个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像,就是个指甲盖大小的黑印子。他头发留得不长,好像刚刚剪过,后头是刚推过的,很平整。他的耳朵?耳朵有一点点招,很大,耳垂很厚。”
孙岫看到这里,屏住呼吸根本不敢说话,眼睛里满是惊喜。
好家伙,原以为湘省省厅送来的实习生里,只有季昭一个是人才,赵向晚只不过是搭头,为了方便季昭与大家交流。
可是现在看来,赵向晚更是个人才!
她的声音很稳、很轻, 却清晰无比。
“很好。他在搓洗衣服下摆,随着动作微微侧了一下脸,你看见他的侧脸了。他的额头平不平?睫毛长不长?眼珠突不突出?他的鼻子高不高?鼻梁中央有没有隆起?鼻孔大不大?有没有鼻毛?人中长不长, 嘴唇厚不厚?下巴长不长?喉结大不大?再回过头看一看, 鼻尖、嘴唇、下巴能否连成一条直线?如果不能, 哪一个部位更高一点?”
随着赵向晚的描述, 冯兼烈脑中记忆越来越清晰。
他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声音也大了许多。
“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额头很平,睫毛不长, 眼珠有点往外突,鼻子不高也不矮, 是条直线, 有鼻毛,鼻毛很粗, 人中不长,嘴唇有点厚, 下巴不长, 喉结大,下巴与喉结之间是个向下的斜坡,鼻尖、嘴唇、下巴不是一条直线, 最低的地方是下巴。”
当冯兼烈开始说话时, 宁清凝便摁下录音机的按钮, 便于等下反复确认细节。磁带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宁清凝的内心似火一样, 眼睛眨也不敢眨, 认真地看着赵向晚。
——她问得真好、真细!尤其是侧面线条的描述, 精准而专业,有了这样的描述,他一定能画出非常逼真的侧面肖像来。
赵向晚的声音里带着鼓励与赞赏。
“很好。现在你叫了他一声,他受到惊吓,快速转头,正脸对着你。厕所门口的白炽灯光虽然不亮,但正好投在他脸上,你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冯兼烈非常自信地点头:“是!我看得很清楚。”
看对方自信已经起来,整个人进入一种极欲表现的兴奋状态,赵向晚渐渐加快了语速。
“脸庞大不大?”
“不算大,这里有点肉,上面窄下面宽,头发剃得很短,额头上的边沿很清楚,肯定是这两天刚剪过头发。”
“眉毛、眼睛呢?”
“他皱着眉毛,眉毛很浓,很平,像条虫子。眉心这里鼓出一块肉,眼睛不算大,眼角有点往上,眯着看人,样子很凶。”
“鼻子呢,大不大?”
“鼻子有点肉,鼻孔比较大,还有鼻毛露了出来。”
“人中深不深,嘴唇厚不厚?上面有没有细纹?颜色红不红?”
“人中?好像没有看到,嘴唇厚,没什么细纹,下嘴唇有点往外翻,颜色深,看不出来是什么红色。”
“看到牙齿了吗?”
“看到了,他的嘴好像没有合拢,露出一点点牙齿,不是很白,有点黄,有两颗大门牙,门牙中间还有个小小的缺口。”
“非常好。还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吗?”
“军绿色的圆领T恤,洗得有点泛白,领口松松的,露出他这里,锁骨这里,有一块红印子,哦,不对,是块疤痕,有点像烫伤。他外面罩了件深色夹克,皱巴巴的,衣服下摆那里很湿。”
赵向晚看向季昭。
【问问他,整体观感。】
季昭没有动笔,一直在认真倾听。
赵向晚点点头。知道季昭觉得细节提供得已经足够,最后还需要对人物神韵进行捕捉。
“很好,你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凶手,第一眼的感觉怎么样?当时你心里怎么想的?”
提到第一眼的感觉,冯兼烈有一肚子话要讲。
“我当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不是大学生。他身上的气质一看就不是读书人,有点像个当兵的。不过,好像又不是那种电视上非常有正气的威武军人,他看着有点恶,有点凶,还有点说不出来的狠劲。他看人的时候喜欢斜着眼睛看,让我很不舒服。”
“我喊他一声喂,他根本没有回应我,就那么猛一回头,发现有人之后迅速转身,动作非常快地顺着走廊边边往外跑,一会就不见人影。他个子高、腿长,跑步的步幅很大,动作很好看,像《动物世界》里的豹子一样。”
“我当时就想,这人跑得真快,妈的,我还没问他是什么人呢,就这么跑了。跑什么跑,难道我还能把他怎么样?警察同志,我真没想到这人是坏人……”
听到这里,赵向晚知道他已经从半催眠状态中退出来。
像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通常只能维持五分钟左右,时间再长,就会疲惫。
赵向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巴掌。
“啪!啪!”
清脆的声音在画像室里回响,一下子将冯兼烈惊醒,他茫然抬头,看着赵向晚:“警察同志,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
赵向晚拿起桌上茶杯递给他:“做得很好。你先喝口水,等画像结束,你再来看看,提点意见。”
冯兼烈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画。”
心理压力陡然放松之后,冯兼烈感觉神清气爽,看着眼前两个正在画纸上奋笔疾书的画像师,悄悄问赵向晚:“能抓住坏人吗?我能立功不?”
赵向晚摆摆手:“你别吵他们工作。”
冯兼烈赶紧将呼吸声放低,不敢稍有异动。
宁清凝略一思索,右手拿起炭笔,开始在素描纸上刷刷画了起来。冯兼烈已经提供了非常多的细节,宁清凝脑中有了基本轮廓,多年的基本功、勤学苦练不是白来的,宁清凝一笔一笔画得非常认真。
季昭衣袖挽起,露出半截小臂,免得影响活动。他看着眼前支起来的画架,画架三脚立得很稳,画板上贴着一张素描纸。
纸面平整光滑,略带些粗糙毛边,炭笔落下,便会留下或硬、或软的线条。
落笔、运笔。
线、点、勾。
不必打轮廓线、季昭画画从来没有草稿,草稿就在他的脑子里。
季昭只要看过一眼的人、事、物,都会清晰刻画在脑海中,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自小不与人交流,季昭有更多时间打磨天赋。通过绘画技巧的学习与训练,他能精准无比地将它们重现在纸面之上。
这种天赋应用到绘画领域,季昭成为一名超写实派画家,在艺术界扬名。
可是,这种天赋如果应用于刑侦领域呢?
试想想,只要有目击者,季昭就能通过旁人的口述画出嫌疑人,而且还是那种堪比照片的画像,有他这个天才刑侦画像师协助,警察就能侦破更多的悬案、疑案。
从天才画家到刑侦画像师,以赵向晚为桥梁,季昭的转型非常迅速。看着他运笔如飞,赵向晚嘴角微扬。
半个小时之后,季昭停下笔,取下画好的肖像放在一旁,再换上一张素描纸,继续绘画。
宁清凝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非常专注,没有注意季昭的动作。倒是孙岫好奇,伸出脑袋看向季昭画好的肖像。
这……这是素描肖像?
仅仅是用炭笔,就画出了立体人像的特点。
虽然是短发,但一根一根竖立,仿佛风一吹还会动。
眼睛瞳仁很亮,盯着看的话能够感觉光影的变幻,再仔细看,甚至能发现瞳仁里有个倒立的人影。
鼻子大而肉,鼻毛戳出来几根,让人感觉这人毛发过于旺盛,平时也不注意个人形象。
嘴唇丰厚,有一种鼓鼓胀胀的感觉。牙槽咬着,两边脸颊肌肉紧绷,因为紧张导致嘴唇微张,露出两颗大门牙。
还有那内收的下巴,与喉咙处的连接,让人感觉只要他稍微一低头,就能挤出个双下巴来。
领口旧了,洗得泛了白——这么模糊的话语,竟然在肖像中也表现出来,只不过加了一点阴影、几点高光,就能让人明显地看出这是一件旧T恤,领口左边锁骨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形疤痕,似乎是陈年旧疤,扯着旁边肌肉有些紧绷。
不过就是一幅肖像,却成功让孙岫对这个嫌疑人有了深刻的印象——冯兼烈没有说错,这人很凶、很猛,有一种快要溢出纸面的雄性张力。
孙岫虽然不是专业的刑侦画像师,但他看过宁清凝画的肖像。
这么说吧,宁清凝画的肖像非常规整、非常标准,对人类五官及脸部其他部位进行解构,画出来的肖像四平八稳,特征明确。
可是,季昭的画的肖像艺术性非常强,张力、表现力、感染力强大,可以第一时间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让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把宁清凝、季昭的画像摆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宁清凝的画像专业性强,更像是一幅拼图,只要有绘画基础,再进行勤学苦练,就能达到这个效果。而季昭的画像更注重整体性,充满艺术感,灵气十足,旁人即使再刻苦,若是没有天赋那也白瞎。
孙岫没有见过犯罪嫌疑人,但看到这幅画像,他有信心:只要让他见到嫌疑人,就一定能够认出来。因为季昭画的不仅是形,他还将那种内在的、永远不会变的神韵给画了出来。
孙岫的信心顿时来了,兴奋地抬头,想看看季昭又打算画什么。
不过十分钟,一张犯罪嫌疑人的背影图便出现在纸面上。宽阔的后背、粗壮的颈脖,刚剪过的短发、大大的耳朵、肥厚的耳垂,最显眼的,是后脖右下方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胎记。
“刷!刷!刷!刷!”
画纸边沿用来粘贴在画板上的胶带纸被撕下来,季昭重新换上一张新的素描画纸。
这回,是一张侧脸素描。
最显眼的,是那丰厚的嘴唇,内收的下巴。下唇略微突出,下颌线条弧度不明显,看着有点粗鲁。
“刷!刷!刷!刷!”
侧脸素描从画板上拿下来,季昭再贴上一张。
这一回,他画的是对方奔跑的速写。
暗夜、昏暗的走廊,一个高大奔跑的男子,行动间带着股生猛劲,眼神凶猛望向前方,让人一看便不寒而栗。
孙岫的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季昭还能画一赠三。
刑侦画像师的任务,是画出嫌疑人的正脸,此后协查令发放下去,就是那张标准的正面肖像。刑侦画像介于素描与速写之间,既有线条勾勒,也有阴影变化,主打一个“突出特征”。
可季昭这个搞法,完全是反套路,主打一个“360度全方位无死角”,除了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面,还有背面、侧面、全身动态画像。
你这是想要公安系统的刑侦画像师都累吐血吗?
谁会像你一样,刷刷刷刷一口气画出四张不重样的来!
万一要是不像呢?孙岫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之后,又自己把这句给否定。怎么可能不像呢?光是看到这三张图,他的脑子里已经构建出一个立体人物。如果凭借这样的画像去找人,绝对一抓一个准!
沉浸于工作状态的宁清凝丝毫不受季昭的影响,他按照自己的节奏画完了正面肖像,正想按流程让冯兼烈看看有什么要修改的,抬头看到傻乎乎的孙岫张着大嘴盯着季昭的画板,这才想到今天画像室还有一个同行。
宁清凝好奇凑过去,拿起季昭的画。
这一看不要紧,宁清凝久久没有说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有佩服、有欢喜,也有一种惆怅。
佩服季昭年纪轻轻便能画出这么有表现力的人像图;欢喜有季昭的加入能够加快这个案件的侦破。
至于惆怅……即使再努力,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追赶上,因为季昭就是人们嘴里经常说的——天才。
宁清凝不是天才,他只是爱好加坚韧,这才成为行业内顶尖的刑侦画像师。他也接受过无数赞誉,也得到了同行的认可,在工作中获得许多成就,原本还有点小骄傲,可是当他看到这四张人像图,终于明白什么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宁清凝长叹一声,收起自己的画像,将季昭画的肖像推到冯兼烈面前:“来,你看看,画得像不像?”
不出所料,冯兼烈一看到画像,立马跳了起来,声音激动得变了形:“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他拿过正面像,指着那双眼睛:“唉呀,当时我就觉得这人的眼睛怎么那么凶呢,原来是因为眼珠子颜色浅,光一照看着有些古怪。”
他拿过侧面像,指着下巴处:“对对对,就是这样的,他的下巴和一般人长得不一样,反正不太好看。”
紧接着他又拿着背面像、全身奔跑速写图啧啧称奇:“这完全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他!”
宁清凝将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压下,再次确认:“你确定,就是这个人?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动?”
冯兼烈连连摇头:“不用改,不用改,就这样挺好的。”
他只看了两眼,便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将画像放在桌上,自己站得远远的,仿佛害怕画上的人活过来,从纸上跑出来把他给杀了。
孙岫兴冲冲拿起四张画稿,正要去汇报,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宁清凝,犹豫道:“老宁,你的画……”
宁清凝摆了摆手,努力挤出个笑脸:“不用管我,过稿了就行,谁画不一样?”
【唉,人比人气死人,有季昭在,我们画像师都没饭吃喽。我入行六、七年,画了上万张画像,参与过几十起刑侦大案,立下二等功三项,三等功五项,我以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是……和天赋比起来,努力算什么?!】
听到宁清凝的心声,赵向晚担心影响到他的工作热情,更担心无形中为季昭树敌,便走到宁清凝面前,诚恳道:“宁警官,借一步说话?”
宁清凝不知道赵向晚是什么意思,抬眼看着这个眉眼间稚气犹在的姑娘:“什么事?”
赵向晚看向季昭:“我和宁警官说几句话,你在那边帮我画幅图吧。”
【你愿意让我画?】
季昭眼睛一亮,点了点头,马上拿出素描纸,准备给赵向晚画像。他其实一直有些蠢蠢欲动,想画一幅赵向晚的半身油画,只是怕她不愿意,便没有动手。现在赵向晚开了口,季昭立刻在脑中构思,拿过纸来开始描画。
安排好季昭之后,赵向晚与宁清凝走到门外。
门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忙碌中,没有人关注到赵向晚与宁清凝。
赵向晚的声音很轻,但却能让宁清凝听得清楚。
“季昭是一位天才画家,十五岁开个人画展,开创超写实油画流派,在湘省艺术圈里很有名气。”
天才画家?十五岁开个人画展,开创画法流派?不论是哪一条,宁清凝都难以望其项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向晚:“那,他为什么进公安系统?”
【难怪画得这么好,原来是天才画家啊。季昭这一生已经达到巅峰,名利双收,干嘛要来公安局当一个刑侦画像师?这不是大材小用嘛。】
赵向晚微笑:“他,是我的专属刑侦画像师。”
季昭之所以进入重案组,是因为季锦茂知道自己能与他交流,能让他融入社会,不至于成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旁人说话,季昭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全看心情。但对于赵向晚,季昭的脑袋里安装了雷达一样,自动接受,不管何时不管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