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23日发生的施桐跳楼一案中,并没有实际的证明能够将施桐的死与贾慎独联系起来,唯一的一张照片只能证明1月17号上午施桐到过火车站,不能证明施桐见过贾慎独,也没有人能证明贾慎独在1月23日中午12点左右去过设计院。
你看,明明所有的怀疑都指向贾慎独,赵向晚也从贾慎独的内心独白中能够确定他有杀过人,但是……由于时代久远,完全找不到实际有效、一锤子将贾慎独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现在,证据来了!
季昭说,这张照片上指甲盖大小的人影是贾慎独。
赵向晚一时之间难掩心中激动,难得地热情主动了一回,一把将季昭抱住。可是暖意满怀之后,赵向晚感觉脸庞有些发热,赶紧松开手,微笑而立,安静地看着季昭。
这一个拥抱来得突然,季昭完全反应不过来。
可是,赵向晚汹涌澎湃的热情与兴奋,他准确地感受到了。
片刻的呆滞之后,季昭缓缓抬起手,举着那张照片。
【我来画。】
因为这张照片,赵向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季昭的内心升起熊熊的创作欲望,二话不说,转身回到自己的绘图桌前,投入到忘我的绘画之中。
朱飞鹏、何明玉听不到季昭心中所想,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点糊涂,一起看着脸蛋红红的赵向晚:“怎么回事?”
在他俩的印象中,赵向晚生性冷静沉稳,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就算她在与季昭谈恋爱,也不至于当众如此主动热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人决定问清楚。
赵向晚定了定心神,眼睛里绽放着极亮的光芒:“季昭说,从骨相上可以断定这人是贾慎独。虽然照片不够清晰,但他可以画出来。”
朱飞鹏与何明玉异口同声:“真是贾慎独?”
赵向晚非常信任季昭:“是。”
朱飞鹏一拍大腿:“好家伙,这货拿出15号的火车票说已经离开星市回老家,实际上却在17号出现在星市火车站广场上,他在说谎!”
何明玉也高兴起来:“太好了,终于有了点突破。”
重案组办公室的日光灯很亮,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屋子里飘着一股松节油的味道,这是季昭在调色绘图。
要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画成实景图,需要非常细致、敏锐的观察力,以及稳定、娴熟的绘画技巧。
季昭恰好都有。
赵向晚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端着杯子坐在季昭对面,看着他工作。
朱飞鹏与何明玉等了一个小时,却发现季昭半点没有挪窝的迹象,右手依然拿着油画笔,在画架上勾勒、描画,觉得挺没意思,便回宿舍洗洗刷刷,等到一身清爽再回到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两张油彩未干的图画。
朱飞鹏凑近来看,不由得瞳孔一缩,叫了一声:“好家伙!”
不像是手绘,完全就是两张一模一样的16寸的放大照片。
火车站广场前,尖顶的钟楼、两名表情严肃的京都专家、拥挤的人群……和从施桐家里拿回来的照片纤毫不差。
两张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图片,唯一不同的,是专家身后的那道穿着格子大衣的瘦小人影,一个和照片保持一致,后脑勺对着镜头,而另一个则把头略偏了一偏,露出半张脸来。
就是这半张脸,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人是贾慎独!
虽然是黑白照片,但因为颜色不同,灰度会有所变化,这个人侧脸看得出来有一点点地包天,眼睛微眯,鼻头略塌,脸颊还有几点深深浅浅的痘印,只要是见过贾慎独的人,都能认出来!
朱飞鹏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季昭,你这也太厉害了吧?”
如果把那张露出半边脸的照片拿出去,恐怕湘省大学建筑学院的师生看到了,谁都会说一句:这不就是贾老师吗?
朱飞鹏激动地在屋子里开始转圈圈。
谁说没有证据?这不就是证据吗?
就算有过微小改动,但只要在审讯中拿出来,绝对可以击破贾慎独的心理防线!
朱飞鹏与何明玉击掌欢呼:“太好了!”
赵向晚与季昭相视一笑。
接下来,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
祝康、艾辉来到翟欣莲老家调查,得知翟欣莲的父亲因病去世,其母亲与弟弟一直保留着翟欣莲的房间,等待她回到家来。
翟欣莲的母亲见到警察,泪眼婆娑,哀求他们一定要找回翟欣莲,她哭着说只要人回来就好,不管被拐到哪里,不管是不是结婚生子,不管身体是不是有了残疾,只要她活着,一切都好。
祝康与艾辉心里很不是滋味,带回来几张翟欣莲的生活照,并一再保证只要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翟母与弟弟。
高广强、黄元德来到贾慎独老家调查时,却遇到了阻碍。
贾慎独是地方名人,都知道他年少有才,考进省城大学,留校当了老师,然后成为全国闻名的大教授,贾家村的人一提起贾慎独,都竖大拇指称赞。
“贾慎独?那可是我们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他这名字取得好,是我们村里老秀才取的,特别有文化,所以他从小就像是文曲星下凡,特别会读书。”
“他赚了钱之后也没忘记村里人,从麻源乡到贾家村那条水泥路,就是他出钱修的,有良心哟。”
问及1981年春节前的事情,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1981年啊……好像是回来了,听说是大学放寒假,有什么不对?”
“和谁一起回来的?一个人。”
“这都过去十几年的事情了,你们警察吃饱饭没事干吧?”
高广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知道越是偏僻乡村,村民越团结,有些妇女被拐案之所以很难侦破,就是因为这里的人抱成团,对外封锁消息。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高广强道:“有村民提到过,贾慎独81年春节前的确翻修过老屋。那年他爷爷得了病,贾慎独回来后说风水出了问题,得翻修茅厕和猪圈,折腾了一阵。”
赵向晚暗暗点头:对了!那茅厕底下,埋着翟欣莲的尸骨。
可是,用什么办法让大家相信这一点,并通过合理合规的方法去开挖呢?
何明玉问:“村里人团结不说实话,但昌汉县城应该不至于都偏向贾慎独吧?17号晚上在县城下车之后,总得找旅馆落脚吧?难道没有人知道贾慎独在哪里休息?”
高广强摇头:“我问过,贾慎独有一个姐姐嫁到昌汉县火车站附近,在那
里做点小生意,他应该是在他姐姐家落脚。”
何明玉继续问:“那他那个姐姐呢?”
高广强道:“也奇怪,1981年之后,贾家像被诅咒过一样,贾慎独的爷爷奶奶、母亲先后去世,那个在火车站做小生意的三姐也重病去世。”
“那他三姐夫呢?”
“听说还着孩子们离开了昌汉县,如果要找的话,还得请当地公安局协查。”
“其余几个姐姐呢?”
“还剩下大姐、二姐和四姐,三个姐姐都嫁得不远,话里话外很维护贾慎独,对1981年春节的事情都说不太记得了。”
高广强皱眉道:“贾慎独的老家恐怕还得再去一趟,我的感觉呢,他的家人、村里人似乎都知道些什么,但是不肯说。但现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好过深地交流。所以我和黄元德先回来,等大家碰过头之后再来制定下一步工作计划。”
黄元德补充:“是的,我和老高的判断一样,村里人有事瞒着。”
高广强道:“我们这次到贾家村调查,恐怕已经惊动了贾慎独,我的建议是,寻找证据,迅速对贾慎独进行传唤。”
重案一组迅速行动,将贾慎独“请”到市局。
传唤时间不能超过十二个小时,重案一组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
戴敏丽被杀案的资料;
翟欣莲失踪案的卷宗;
施桐自杀案的所有调查记录。
全部文字材料都整整齐齐撂在桌面,以便于随时调阅。
贾慎独被带到市局之时,正在办公室奋笔疾书,看到警察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坐在审讯室里的铁椅中,看着墙上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嘴角依然带着嘲讽的微笑。
只有看到坐在一旁的赵向晚时,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丝变化。
【这个姑娘,曾经骂过我丑,我记得。我现在正做项目没时间对付她,如果让我找到机会,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前面说要对付“她”,后面变得让“你”死得难看。贾慎独这种内心的转换,说明他已经将赵向晚列为“必死”名单。
赵向晚听到他恶毒的心声,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你不会再有机会!
许嵩岭已经升任局长,这次的主审是高广强、朱飞鹏,做笔录的是何明玉,而赵向晚则坐在何明玉身旁,随时协助。
高广强第一个抛出来的问题,并不在贾慎独意料之中。
“你和戴敏丽是怎么认识的?”
贾慎独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恍神,机械性的回答:“1974年年底的时候,我回老家,村里人帮忙介绍的。我看她漂亮纯朴,便同意交往,很快就订了亲,把她从乡下带了出来。”
高广强年过五十,面容慈祥,一身警服穿在身上,给人的感觉很有亲和力,他问话的态度也有点像拉家常,从某种程度上舒缓了贾慎独的警惕心。
“戴敏丽能够从农村来到城市,还能够在大学安排个正式工作,都是你的功劳,对吧?”
贾慎独的情绪有了一些波动,眼睑微微抽动:“对。”
高广强的眼中透着同情:“那她为什么不感恩你的付出,反而要找个年轻小伙子?”
贾慎独抬起头,目光与高广强相对:“那,你要问她。”
高广强没有生气,温和地回答:“可惜,她已经死了,我也没办法问到她。”
贾慎独的目光里带着阴恻恻的味道:“是啊,已经死了。”
【该死!没廉耻的女人,死得好,死得妙!敢拿我当跳板进城,再找个小白脸鬼混,那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高广强不急不恼,继续问:“你什么时候知道她与姜遇春有私情的?”
这个问题里,其实有个陷阱。
当年贾慎独说过,在戴敏丽被杀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出轨,因此才会有后面的愤怒表现。
贾慎独记性很好,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广强:“直到那天晚上戴敏丽没有回家,我和隔壁邻居们一起去寻人,才知道她和姜遇春勾搭成奸。”
不愧是大学教授,事情过去十七年,回答问题依然无懈可击。
高广强点头“嗯”了一声,“发现尸体的小树林距离人行道有多远?”
贾慎独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以前没有问过他,目光无意识地转向右上方,这代表思考,某些时候代表编造谎言:“二、三十米左右吧。”
高广强态度很诚恳:“当时是凌晨,天黑,又冷,大家都顺着路找,你怎么想到往那里去找?”
贾慎独的目光一凛,整个人坐直了一些,看来,高广强的问题正击中了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赵向晚回想走访余衡时,问到三个不合理:第一,教学向来态度应付的贾慎独从11月底开始每天固定晚上六点半出门,九点半回家,好像是特意给戴敏丽机会。第二,要面子的贾慎独大张旗鼓地带着隔壁邻居到姜遇春宿舍,好像是演给大家看的。第三,那么多人都没想到要去西北角那个小树林,偏偏贾慎独找到了那里。
当时没人怀疑贾慎独,毕竟那个年代偷情本就会坐牢,他找人把戴敏丽、姜遇春一捆扭送到派出所,就能达到报复的目的,何必多此一举去杀人?因此这些不合理,也就没有人提起。
现在终于借高广强之口把问题抛出来,赵向晚身体向后一靠,后背贴着椅背,安静等待着贾慎独的答案。
【这狗警察眼睛好毒!没有人质疑过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难道说我趁着上厕所的间隙出来,守在这段路上,等那□□过来,一把将她拖到路边,一根裤腰带就勒死了她?我为什么能找到她?当然是因为我把她藏在那里,等着那些蠢货们发现,只可惜走过两遍这条路,没一个人发现。当时只怕被人看到,后来倒是怕人看不到。】
赵向晚凤眼微眯,收敛住眼中寒光:狗东西,果然是他杀的!
贾慎独干笑了一笑:“警察同志,事情过去十几年,凶手早已伏法,你突然问这么细的问题,还真是不记得了。那个小树林就在路边不远,也许是手电筒的光晃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也许是找了那么久一直没看到人我下意识地往黑处、暗处看?总之……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我们找到敏丽的尸体,把姜遇春这个凶手抓住!”
高广强有他审讯的特点,那就是稳。
不管贾慎独怎么回话,高广强总是不急不慢,按照他自己的节奏慢慢询问。
“你真觉得,凶手是姜遇春?”
“当然!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杀了戴敏丽,然后嫁祸姜遇春?”
“就是他杀的。”
“戴敏丽出轨,看上比你有力量、比你长得好看的小伙子,你作为她的枕边人,竟然一点端倪都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贾慎独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高广强慢悠悠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戴敏丽当初看上你,愿意和你结婚,是因为看上你是城里人,能够把她带到城里,吃上城市统销粮。目的达到之后,她在花圃上班看上一起工作的精壮小伙。姜遇春虽然是个临时工,但架不住他长得好啊,我听说他俩床上还挺协调,不少人都看得出来两人郞有情妾有意,背后议论纷纷,难道……你就没听说些什么?”
贾慎独的目光里似乎带着毒刺,死死盯着高广强。
【他怎么敢呢?就这样把这些丑事说出来。那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她该死!我杀了她又怎样?哼!敢过河拆桥算计我,老子让你没命享这个福!敢和我的老婆上床,老子让你背一世骂名吃枪子儿!】
赵向晚已经能够确认贾慎独杀人,现在关键是要找出有用的线索。听他一直在内心咒骂,拿出一支钢笔,轻轻拔动笔帽,发出轻轻而有节奏的“咔嗒咔嗒”之声。
高广强听到这一声咔嗒声,加快了问话节奏。
“红围巾真是戴敏丽的?”
“是的。”
咔嗒、咔嗒。
“蓝色棉毛衫真是姜遇春的?”
“是的。”
咔嗒、咔嗒。
“戴敏丽是你杀的?”
“是的。”
咔嗒、咔嗒。
高广强忽然停下问话,看着贾慎独。
贾慎独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张口结舌,愤怒地叫了起来:“不是!不是!我没有!戴敏丽是姜遇春杀的,这个法院都已经审过,怎么可能错误。”
高广强板着脸:“刚才你已承认杀人事实。”
贾慎独陡然站起,却发现自己双手被手铐固定在铁椅上,气得叫了起来:“谁让你们铐我的?我是大学教授,是国家高级人才,我犯了什么事,你们要铐我?我承认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承认!是你们在那里咔嗒咔嗒地吵,害得我神智不清,所以才说错了话。”
高广强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为了防止你做出自残或行凶,我们有权力把你铐起来。你放心,你做过什么,老天都记着呢。”
贾慎独开始心慌,他用手捶着椅子扶手,发出“哐、哐!”声响,冰冷的手铐闪着寒光,让他感觉到了不妙。
【我做了那么多你们所说的恶事,从来就没有得到一丝惩罚。
朱从岭那么有名的教授,我说打就打、说吐口水就吐口水,反剪双手、剃阴阳头,那又怎么样?没有一个人敢与我对抗!后来朱老师一死,我做过的那些事便封存起来,拿项目、评职称、带研究生,谁敢当面呛一句?
戴敏丽喜欢年轻漂亮小伙子?哈哈,我让他们黄泉路上结夫妻。怎么样呢?没有一个人觉得是我杀的,连法院都站在我这边。
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要你够恶,就没人能欺负到你!】
在高校那个相对单纯的环境里,面对的都是温良、宽厚的知识分子,阴狠的贾慎独凭着那点小聪明、小手段混得顺风顺水。今天被警察抓住审讯,面对着一屋子的橄榄绿,他终于感觉到了国法的尊严。
“你们要做什么?不要搞那套严刑逼供!你们问戴敏丽的事做什么?人都死了十几年,法院已经审理认定凶手,现在休要逼我承认什么。她是姜遇春杀的!我和她感情很好,敏丽怎么可能舍得和我分手?我要学历有学历,要文化有文化,岂是姜遇春那个穷小子、临时工能比的?敏丽不想和他好,姜遇春所以动手杀人,他才是凶手!”
色厉内荏。
赵向晚看出来了贾慎独此刻内心已经发虚。
咔嗒、咔嗒。
拨动钢笔笔帽发出的声音清脆且响亮,在略显空旷的审讯室里引发回响,令本就心虚的贾慎独内心愈发恐慌。
他努力定住心神。
深呼吸,长吁气……
【不要慌,不要怕,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只要我不承认,谁也不能定我的罪!】
朱飞鹏忽然开口说话。
“贾老师,你哪一年申请的硕导资格?”
这个问题简单,也与贾慎独的工作有关,与案情无关,贾慎独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1978年。”
“那一年你已经30岁了吧?怎么那么晚才带研究生?”
“77年才恢复高考,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考试,所以我78年才获得硕导资格。”
“每年招几个研究生?”
“刚开始人少,我每年只带一个,后来招生名额多了,我每年带两到三个。”
“79年招的那个研究生,叫什么名字?”
贾慎独忽然停了下来。
咔嗒、咔嗒。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在催促他赶紧回答。
贾慎独忽然抬起头,目露凶光,看着赵向晚:“不要再拨笔帽了!你那个声音很吵!吵得我头疼。”
咔嗒、咔嗒。
赵向晚继续拨动,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像贾慎独这种自以为把一切都掌控在手的人,特别讨厌超出他掌控的东西,比如——异常的声响。
贾慎独没办法阻止赵向晚,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情绪开始有些失控。
朱飞鹏提高音量,厉声道:“告诉我,她是谁?!”
贾慎独败下阵来,半天才说:“翟,翟欣莲。”
朱飞鹏问:“她在哪儿?”
贾慎独这回学乖了:“不知道。”
审讯到现在,贾慎独这是第一次回答“不知道”这三个字。
如果他够狡猾,一开始就会说“不知道”,而不是有问有答。
赵向晚听到现在,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贾慎独这个人之所以能够混到今天没有露出形迹,并不是因为他反侦查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是高校。那是一个知识分子云集,学生尊师重教、崇尚师长权威的地方,是知识的殿堂,是美丽的象牙塔。
他欺负同事,老师们避而远之,最多骂几句无耻、给他起个外号叫贾半伦;
他欺负学生,学生们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忍受,严重的退学、跳楼。
不是他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他所面对的人群太过温顺。
正如一头狼冲进羊群。
这头狼吃了一只又一只羊,自以为威武无比、得意洋洋。却忘记了一件事——只要猎人出现,它必死无疑!
赵向晚有了信心,冲朱飞鹏使了个眼色。
收到赵向晚的示意,朱飞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好,赵向晚让他继续,这代表贾慎独并不难缠。
朱飞鹏拿起卷宗:“翟欣莲失踪案中,你告诉警察,买了1981年1月15日的火车回老家,是不是?”
贾慎独点头:“是。”
朱飞鹏追问:“1981年1月17日上午,你在哪里?”
贾慎独呆了呆,眼珠子不自觉地望向右下方:“我,我应该到家了吧?”
朱飞鹏将手中卷宗狠狠往下一拍。
“啪!”地一声响。
贾慎独的双肩抖了一下。
朱飞鹏双目一眯,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你说谎!”
贾慎独抬头看着朱飞鹏,先前嚣张的态度瞬间消失:“没有,我没有说谎。时间过去十一年,我哪里还记得那一天我做了什么。”
朱飞鹏冷笑一声,从文件袋里缓缓拿出一个白色相框,反扣在桌面上:“你再好好想一想,1981年1月17日,你在哪里?”
贾慎独的眼睛溜向那个相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施桐那天拿着个破相机给人照相,会不会把我拍进去了?不会是他们从施桐家里翻出来的吧?那人已经死了这么久,怎么还阴魂不散?我以为他一死,所有遗物一把火都烧了,怎么还会留着?那个乡下娘们,真是可恨,早知道把她也推下楼去,就说是殉情……】
朱飞鹏厉声喝道:“说!你在哪里?”
贾慎独慌忙摇头:“我不记得了。”
朱飞鹏再次冷笑,笑声让贾慎独感到莫名的恐惧。
咔嗒、咔嗒。
赵向晚再次拨响笔帽。
贾慎独大叫了起来:“我真不记得了!”
朱飞鹏目光似电, 带着凛然正气,紧紧盯着贾慎独。
在这样强势的目光逼视之下,贾慎独的情绪渐渐开始紧绷。
朱飞鹏欠了欠身, 缓缓将桌上反扣过来的相框往前推, 他的动作极慢极慢, 慢得让贾慎独恨不得扑上去抢过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什么?这是什么照片?是什么?你倒是快点说啊!妈的——】
咔嗒、咔嗒!
随着这一声令贾慎独无比烦躁的咔嗒声, 朱飞鹏猛地将照片一翻。
这是一张放大了的旧黑白照片,十六寸大小,精致的白色相框,带着历史的包浆, 仿佛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火车站广场、尖顶钟楼、两名表情严肃的专家,拥挤的人群……专家身后站着一道穿着格子大衣的瘦小人影, 头往左侧偏了一偏, 露出半张脸来。
【真有!真的拍了下来!我我我……施桐明明被我推下楼去,当场咽了气, 怎么他的照片都还存着?我看到自己了,那个人就是我, 那件灰白格子的大衣是我在友谊商场买的高档货, 专门过年穿回家得瑟的,只要是和我熟悉的人,都能认得出来那个人是我。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季昭画的图, 几可乱真, 只是画纸是纸面略粗糙的油画纸, 而非照相馆里那种光面的照相纸, 再加上刚刚画完, 颜料中的松香气息隐约可闻。为了遮掩刚画的痕迹, 赵向晚特地找来一张旧相框, 把图封起来,再加上封塑,乍看之下,和照片没有两样,贾慎独没有半分怀疑,惊得一颗心开始乱跳。
朱飞鹏的手在桌面重重一点:“施桐拍的照片,你应该记得吧?以为把施桐推下楼,就万事皆休?路芝英把他的每一张照片都保存完好,留着呢。如果你不逼施启燕跳楼,谁能想到你与施桐的恩怨?怪只怪,你做贼心虚……”
贾慎独打了个寒颤,嘴唇紧抿,成典型的“一字形”,在微表情行为学里,这代表倔他的心理开始设防,认真分析警方的每一个问题。
观察贾慎独的长相,他与潘国庆的外貌有些类似,典型的承嘴形,上唇短、下唇突出,有一些地包天。这类人猜忌心、防备心都很重。
赵向晚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一边倾听他内心所想。
【照片就在这里,我的模样清清楚楚露出来,不承认也没有用,只能认下事实。只是……我得想想,这张照片上没有翟欣莲。施桐虽然看到了我和她拉扯,还虎着脸说了我两句,说我没有当老师的样子,要注意与女学生保持距离什么的,但这张照片里没有把她拍出来,应该是正好被挡住了。17号那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车站,怎么把自己从翟欣莲失踪那件事情里摘出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贾慎独根本没有听朱飞鹏说什么,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飞快地思考着对策,慢慢镇定下来。
“……以为把施桐推下楼,就万事皆休……”
朱飞鹏刚刚说的话明明钻进了耳朵,但似乎慢了一拍,有些滞后,等他终于想好对策,镇定下来,这句话才陡然在脑中闪过。
【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瞳孔扩大。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一样,颈脖处绷成了一条直线,连呼吸都似乎遗忘。
重案组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典型的冻结反应,施桐之死绝对与他有关!
每次案件之后,赵向晚都会和大家一起讨论案情,尤其是微表情行为与犯罪心理的分析,让所有人都受益不少。现在贾慎独的表现,就像按照教科书写的一样,标准、规范、清晰,这一下审讯室里所有人都安下心来。
——难得有这么一个标准案例出现,正好让所有人练练手!
听到大家的心声,赵向晚再次拨动笔帽。
响一声,代表催促。
趁他病,要他命!
朱飞鹏大吼一声:“老实交代!”
贾慎独半天才回了一句:“交代什么?”他的喉咙有些发紧,说出来的话显得干涩无比,像钝刀子在石头上刮蹭,很刺耳。
朱飞鹏点了点照片:“翟欣莲失踪案中,你对警察说1981年1月15日的火车回老家,1981年1月17日在老家。那现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贾慎独的语速快了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忘记了。这个人是我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