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兰颤抖的双手渐渐恢复平静,绷着脸点了点头。
一切照旧,武建设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看望苗慧,两个女儿见到他时毕恭毕敬,这让他感觉很愉悦。
武如欣没有再提留下周如兰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只乖巧的小鹌鹑。以前她被苗慧照顾得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她学会了照顾人,每天帮母亲翻身、擦身,还知道关心他这个父亲白了头发。
周如兰郑重向他道歉,态度诚恳端正:“爸,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您。您大人大量,请不要与我计较。您放心,我说话算话、认赌服输,请调报告已经提交,等母亲的状况稳定下来之后,我就会离开星市。”
一直以来悬在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武建设感觉现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苗慧昏迷不醒,不用再在她面前装清高、扮深情。周如兰马上就要离开星市,不用再看到那张酷似周江勇的脸庞在眼前晃悠。
自己的亲骨肉一个乖巧懂事,另一个聪明好学,将来都会是他事业的助益,多么完美!
夏日的清晨,天气凉爽,风里送来阵阵花香。
省公安厅的家属区与办公区只隔一条马路,武建设走出家属大院,与警卫点头问好之后,缓步往省厅办公区走去。
武建设有个好习惯,每天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办公室。旁人都说他爱岗敬业,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这是为了避免上班路上不断与同事打招呼。
刚刚走过马路,忽然从省厅大门边窜出来一个神情憔悴、衣着土气的中年妇人,扑通一声跪在武建设面前,拼命磕头:“领导,领导,求你把儿子还给我!”
武建设站定,皱眉看着眼前妇人。
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斜襟长袖蓝布大褂,一条黑色长裤,一双老布鞋,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前头发,紧紧贴在额头,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狼狈。
身为省厅领导,武建设偶尔也会遇到来单位喊冤的老百姓,他温声道:“你有什么问题,找省政府信.访.办……”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女人已经攀上他裤腿,哀求道:“你是大领导,为什么要抢我儿子?你把儿子还给我啊。”
武建设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想要一脚踢开眼前疯子样的妇人,但眼睛余光正看到走过来两名身穿制服的同事,只得忍耐着弯下腰:“什么儿子?你丢了儿子就直接去派出所报警,如果有什么冤情直接去信.访.办,来这里闹腾,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警卫也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快步跑过来,想要将妇人从地上拉起来。
那妇人一见到身边人多起来,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号啕:“你别打发我,我找的就是你!是你带走我儿子,你把他还给我——”
武建设内心升起一阵不妙的感觉,再一次凝视细看,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这张面孔。
土气的打扮,花白的头发,愁苦的眼睛,老实巴交的模样——什么时候自己见过这样一个女人?还抢了她儿子?
武建设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死死盯着这个妇人,一个绝对没有想到的名字从脑子里蹦哒出来:柳福妹?
柳福妹,战友孟伟的妻子。
十五年不见,她怎么找到这里来?
柳福妹跪在地上,揪着武建设的裤腿,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领导,领导,你把我儿子带走了十五年,求你把他还给我啊。当初我家里有难处,孟伟刚走,我一个人养不大两个娃,只能把二毛交给你抚养。你明明带走二毛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每年会带他回来给孟伟上香,让他和大毛兄弟俩见面,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什么消息都没有,你把我家二毛还给我!”
心跳如擂鼓,武建设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苗慧跳楼,汪清泉已经盯上他,周如兰举报了他,他与武如烈的亲子鉴定刚刚做完。好不容易亲子鉴定顺利过关、柯之卉承担所有罪名,现在柳福妹出来一闹,再被领导注意到怎么办?
武建设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弯腰扶住柳福妹的胳膊,态度和蔼而亲近:“刚才没有认出来,没想到是弟妹。这样,你先起来,我带你到招待所安顿下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二毛读高中了,因为读的是寄宿学校,周末才能让他来见你。你别急啊,这件事情是我没有处理好,你先起来吧。”
柳福妹却不肯起来,她转过头大声喊:“大毛,大毛,你来给你武伯伯磕头,让他把你弟弟还给我们!”
一个肌肤黝黑、细眉细眼、瘦小单薄的少年背着行李快步跑来,武建设抬头看去,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少年,是战友孟伟的大儿子孟田生,小名大毛,与柳福妹口中的二毛是双胞胎。
如果孟田生与武如烈同框,根本不需要亲子鉴定,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俩不是亲兄弟。
孟田生容长脸、单眼皮、塌鼻子、薄嘴唇;
武如烈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
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哪怕分离十五年,也不至于长相差得这么远吧?
武建设对外宣称,他抱养了战友遗孤。现在战友遗孤就在眼前,和武如烈是双胞胎,面容却丝毫不像,怎么解释?
从所未有的心慌感涌上来,武建设眯了眯眼,微笑着在跑近身边的孟田生肩膀上拍了拍:“大毛长这么高了?真好啊。这是刚下火车吗?还没吃早饭吧?走,伯伯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孟田生不习惯武建设的亲近,向后退开一步,抿了抿唇:“我要见弟弟。”
武建设再一次弯腰扶起柳福妹:“我就住在这里,放心吧,跑不了。走,你们跟我来。”
柳福妹却不肯跟他走,一脸的执拗:“我不跟你去。我信不过你!你带走二毛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可是一走就没有再回来,连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十五年啊,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二毛,那是我的儿!”
正是上班高峰期,武建设本来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但没想到在这里被柳福妹缠住脱不得身。感觉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武建设内心开始焦躁。目光一扫,武建设叫住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老罗,你把这两个人带到招待所,好好接待。”
被点到名的人是省厅办公室副主任罗志友,他从人群中走出,笑容满面,半强迫式地拿过孟田生手中包袱,打着哈哈:“走走走,我带你们先安顿一下。我们武厅长今天上午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是耽误了公安厅的大事,两们也承担不起责任,是不是?”
柳福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被这一句“耽误公安厅大事”给吓退,缩着肩膀,紧张地说:“我不是闹事,我不是闹事,我就是想见见我儿子。”
孟田生一直在乡下生活,也是个老实孩子,陡然被人抢了行李,紧张地想要拿回来,壮着胆子喊了起来:“你干嘛抢我东西?还给我!我们没有闹事,武伯伯是我爸的战友,收养了我弟弟,我们就是过来见见我弟弟。”
但凡在省厅工作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武建设收养战友遗孤的故事,一听这话,便议论起来。
“哦,原来是如烈的家里人找过来了。”
“奇怪,当年省厅表彰武副厅长的时候,我记得内部通报说是战友遗孤,家里人不肯养,所以才抱回家中抚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烈的家人,现在怎么突然跳出来母亲和哥哥?”
“可不是?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武副厅长抱走孩子的时候答应过每年要回老家一次,可是食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武副厅长做得不地道啊。”
“这不成了抢孩子吗?他和苗慧又不是没孩子,干嘛抢人家的?”
众人的议论声传到武建设耳朵里,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眼前这对农村母子有股子农村人独有的执拗,令他感觉棘手。如果是单纯闹事的,可以让警卫把他们赶走,但他们是自己战友的妻儿,长久以来的“义薄云天”人设让他不得不热情、耐心面对。
武建设咳嗽一声,示意罗志友把行李还给孟田生,微笑道:“你们别着急,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二毛,好不好?”
柳福妹有些意动,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我不,我就在这里等着。这里是公安厅,是最公正、最厉害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把二毛带过来给我看看,我就在这里见我儿子。”
武建设没想到到柳福妹这么油盐不进,有些头疼,抬头在眉心揉了揉。
他的几名手下过来试图劝服柳福妹母子,却都被坚定的柳福妹拒绝,她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起来。
“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武建设是大领导,我们乡下老百姓斗不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我家二毛带过来。”
武建设哪里敢把武如烈带到这里来?同卵双生兄弟,哪怕十五年不见,也不至于长变形了吧?“兄弟俩”同框,谎言立马拆穿。
他暗自咬牙,恨不得把柳福妹母子掐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苦着脸安抚:“弟妹你放心,我这就去寄宿学校接孩子,你们何必守在省厅大门口,这有损公安厅形象啊,是不是?”
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不如到我办公室去等?”
武建设转过脸去,正对上一双带着审慎的眼睛,正是汪清泉。
怎么哪里都有他!武建设眼眸暗了暗,强笑道:“汪副厅长,您可是大忙人,这是我的家务事,就不劳烦你了。”
汪清泉微微一笑:“最近武副厅长的家务事挺多,我既然已经管过一回了,就不怕再管一回。”
说完,汪清泉走到柳福妹面前,自我介绍道:“同志你好,我是汪清泉,纪检监察组组长,专管领导干部的纪律作风问题。您要是有什么情况,找我反映,一定为你作主。”
柳福妹看向儿子。
孟田生点了点头。
柳福妹这才放心地鞠了一个躬:“汪领导你好,我是柳福妹,武建设十五年前带走我的小儿子,我这回过来就是想见见我的亲生儿子。”
汪清泉点点头:“亲生骨肉分离十五年,见见也是人之常情。”他再看向孟田生,“这是?”
柳福妹把儿子拉到身边:“这是我的大儿子孟田生,和武建设带走的小儿子是双胞胎,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一模一样”一说出口,旁边见过武如烈的同事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意味深长。
“不能吧?武如烈是我看着长大的,高大、帅气、浓眉大眼,哪里像了?”
“武副厅长不是说,武如烈是战友遗孤?啧啧啧……”
“慎言、慎言。”
听到身旁嗡嗡响起的议论声,爱面子的武建设面沉如水
,内心焦躁无比,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这样?
周如兰举报,他可以把事情安排得周周到到,只要是能够人为操纵的,武建设驾轻就熟,一纸伪造的亲子鉴定报告,就能把周如兰、汪晓泉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可是柳福妹这一通乱来,丝毫不顾忌形象、不讲科学、不管证据,执拗地拖着孟田生在省厅门口又是跪又是闹的,完全打得武建设措手不及。
乱拳打死老师傅,就是这个感觉。
汪清泉看着柳福妹那张憔悴的脸,叹了一声:“可是,武副厅长对大家说,是你们养不起孩子,所以自愿放弃抚养权。”
柳福妹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乡下虽然穷,但没哪家舍得把儿子送人。如果不是武建设说每年会把二毛带回来上坟,我肯定不会同意他把二毛带走。”
武建设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大声道:“柳福妹,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年明明是柳福妹哀求他,说自己没办法同时抚养两个孩子,二毛身体弱怕养不活,否则他根本想不到李代桃僵这条路!
战友孟伟受伤后退伍,回到老家农村务农。孟伟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武建设的命,病重之前给他寄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照顾家里。武建设原本不想去,但这封信被苗慧看到,她心地善良,催促他出发。为了维持在妻子面前的形象,武建设被迫请假前往千里之外的鄂西北乡村。
火车转汽车再转渡船,最后靠双腿走了十几里山路,那里交通很不方便。等到武建设终于到达,孟伟已经病逝,只留下柳福妹和两个刚满月的儿子。
孟家村庄地处偏僻,土地贫瘠,村民生活艰苦。柳福妹死了丈夫,伤痛欲绝,断了奶水,两个儿子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哭得嗓子都哑了。要不是有同村人时不时接济点米汤,早就饿死了。
柳福妹见到武建设,看他一脸正气,又说是丈夫战友,丝毫怀疑都没有,央求他带走一个儿子,不然两个都活不下来。
武建设看到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娃娃,忽然想到小情人云丽雅也刚刚生下儿子不久,脑中突然便产生一个念头——云丽雅还在读书,生性跳脱,能够哄她生下娇儿已经是极限,绝对不会再安心养孩子。不如把儿子带回家去交给苗慧抚养,假托是战友遗孤,苗慧心善,一定会尽心尽力。
等将来云丽雅读完书安顿下来,再让他们母子相见,完美。
至于眼前这个二毛应该如何处理,武建设冷笑一声,只能对不住了,孤儿院那么多,随便找一家送过去就行。
换了孩子又怎么样?柳福妹这样的乡下女人一辈子没有出过镇,哪里找得到自己?
有了这个念头,武建设便应承下来,随口哄了柳福妹几句。每年回村给孟伟上坟?开什么玩笑,这里与星市相隔千里,交通不便,谁会年年回来?
为了断绝关系,武建设除了自己姓武,连工作单位都没有告知,也是村民老实纯朴,又赶上柳福妹人生低谷,就这样问都没问把二毛交给了武建设。
一心认为天高地远、此生不会再见的武建设就这样抱着二毛离开,到了珠市之后与情人云丽雅见了面,两人一合计,云丽雅欣然同意,从保姆手中抱过儿子扔给武建设,略带嫌弃地说了一句:“谢天谢地,赶紧把他抱走吧。”
那时云丽雅二十岁,还在珠市会计学校读大专,休学半年生下儿子,她早就烦死了。听到武建设说可以带回身边抚养,她半点不舍都没有,高高兴兴就丢给了他。反正是武建设的亲生儿子,肯定不会虐待他。听说苗慧是个非常好的母亲,生养了两个女儿有经验,那就让她养着吧。
云丽雅虽然年轻,其实目的性很强。攀上武建设是因为他有钱有势,能够帮她摆脱贫穷的原生家庭,获得更好的资源。给他生个儿子,换来出国留学的机会,她觉得值。
武建设抱着武如烈回了家,可怜的二毛则被送到珠市城郊的福利院。
现在柳福妹突然出现在眼前,武建设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网在向他罩过来。
——她一个农村妇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上班都不知道,哪来的能力精准找到星市省公安厅?
——她怎么知道带着大毛过来,站在省厅门口喊冤?
——汪清泉怎么恰到好处地出现,愿意兜揽这摊烂事?
想到周如兰举报、汪清泉迫使他进行亲子鉴定,武建设的脸色变了,阴沉着脸说:“老汪,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汪清泉冷笑一声:“家事吗?我看这件事已经不是家事!”当年武建设抚养战友遗孤这件事还被记者报道,省里给他颁发了向善好警察的证书,人人夸赞。现在真相浮出水面,武建设哪里配得上“向善好警察”这个称号!
武建设还要再说什么,汪清泉已经叫来两名手下:“你们带上介绍信,到寄宿学校把武如烈接过来,让他来……认,亲!”
认亲两个字,汪清泉一字一顿,仿佛重锤,狠狠敲打着武建设的灵魂。
眼看着躲不过去,武建设低头不语,在脑中快速思索对策。
汪清泉当先迈步:“武副厅长,走吧!”
武建设只得跟上。
柳福妹、孟田生也跟在他俩身后,走进省公安厅的大门之中。
剩下围观群众都瞪大了眼睛,窃窃私语起来。哪怕进了办公室,依然在讨论这件事情的主心人物——武建设。
“听说那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给了武副厅长,是不是真的?”
“双胞胎?我看到了那个大的,和武如烈实在是一点也不像啊。”
“有可能是异卵双生?”
“不会不会,我听那个女人说了,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算是生长环境不同,但遗传基因变不了,不可能差别那么大。”
“我看呐,武如烈那孩子长得和武副厅长有六、七分相似,搞不好是他在外面生的私生子!”
“把私生子抱回家,冒充是战友遗孤,我呸!”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什么亲子鉴定?一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柳福妹一大早在省厅门口闹腾,疯了一样找武建设要儿子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
武如欣也收到消息,慌忙火急地找到在医院陪护的周如兰:“姐,如烈的家里人找过来了。”
周如兰微笑:“真来了?挺好。”
武如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姐,是不是你让人找来的?”
周如兰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周如兰听从赵向晚、许嵩岭的建议,选择隐忍,同时也叮嘱知道内情的武如欣闭口不言。但是姐妹俩都知道,平静的河面之下有暗流涌动。
现在,应该是汪晓泉出手了。
周如兰有些小兴奋,悄声对武如欣说:“我在这里守着妈妈,你去瞅一眼,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终于有人撕下武建设那张虚伪的嘴脸,真好。
武如欣懂得姐姐的心思,将她拉起来:“姐,你守一夜也累了,换我来吧。你去打听打听,别让旁人败坏了妈妈的名声。”
经历母亲跳楼、父亲背弃家庭之后,武如欣突然长大了。
以前她见到父亲像只小鹌鹑,现在她敢假装关心他头顶白发,悄悄拔下几根藏在掌心;
以前她总是嫉妒姐姐,觉得姐姐的衣服更漂亮、长相更讨喜,母亲更喜欢姐姐,现在她理解了周如兰的脆弱与难处,愿意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周如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内心很欣慰:“那好,我去看看。”
夏天太热,打着石膏太闷,容易引发皮肤炎症,医生拆掉周如兰右手石膏,上了夹板,在颈脖上吊着绷带,行动略显不便。
刚走到省厅门口,几个熟人都关心地询问:“如兰,你的手怎么了?”
周如兰微笑回应:“摔了一跤,跌断了手骨,没事。”
寒暄几句,周如兰径直往汪晓泉办公室而去。
刚刚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武建设,你不是人——”
汪晓泉看到是她, 和蔼招呼:“如兰来了?坐坐坐。”
周如兰没有坐,明眸圆睁,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
“武建设, 你不是人——”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武建设被一个打扮土气的中年女子一把揪住, 向来讲究仪容的他衣领被扯得乱七八糟, 头发也散乱着,脸颊上沾着对方口水,整个人看着狼狈不堪。
看到周如兰走进来,汪晓泉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坐, 向来要面子的武建设一张脸阴沉得像砚台一样,只要有一滴水就能磨出一堆墨来。
武建设力气比柳福妹大, 身手比她要好, 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被这个农村妇女追着打骂。无奈这是在汪晓泉办公室,武建设顾及个人形象, 不敢动手。偏偏柳福妹得理不饶人,难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听得武建设心头火起。
柳福妹咬着牙骂了一顿武建设, 心里头的憋屈散了不少,叉着腰站在一旁,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武建设, 嘴里骂道:“孟伟救了你的命, 你就这样报恩?抱了我家二毛回家, 连地址、电话、联系方式都不留, 你这是存了心要抢我家孩子啊, 你没良心, 你要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你生儿子没屁.眼,你烂穿了肠子烂穿了心,你就算了死了也得下油锅被阎王爷打!”
孟田生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示意她差不多得了。
被儿子拉了一把,柳福妹这才闭上嘴,四下看了看。
副厅级干部的办公室,装饰得简洁大方,洁白的墙壁、青灰瓷砖地面、厚重的实木家俱,比乡下那寒酸的老屋漂亮太多。
看一眼办公室里靠墙摆放、刷着深棕色油漆的双人木沙发,柳福妹屁股蹭到沙发边沿,慢慢坐下。
孟田生挨着母亲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一眼汪晓泉,再一看武建设,心里七上八下。
三天前,几名警察找到老家,详细询问当年把弟弟送走的事情,并指点说到省公安厅找一个姓汪的领导,就能帮他找回弟弟。现在汪领导就在办公桌后边坐着,带走自己弟弟的武建设也坐在自己眼前,他们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公道!
好不容易柳福妹消停了,武建设沉着脸训斥周如兰:“你来做什么?回医院陪你妈去!”
周如兰无视武建设越来越难看的脸,转过头看着柳福妹母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痛快地骂武建设,周如兰恨不得为她鼓掌。有时候,身份与修养反而会成为一种禁锢,让她没办法骂出难听的话。
周如兰冲柳福妹笑了笑:“阿姨你好,你就是我弟弟的亲生母亲?”
周如兰身材高挑、眉眼秀美,身穿米色短袖衬衫,一条军绿色长裤,虽然右手吊着绷带,但难掩其英气勃发,气度高雅。
柳福妹心性耿直,不怕恶人,却受不得半点善念,看到如此出色的城里姑娘面对自己态度谦和有礼,尊敬地唤一声阿姨,柳福妹没了刚才面对武建设的凶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你好,我是柳福妹。我家二毛,是你弟弟?你是武领导的姑娘?”
周如兰点点头,右手被绑着绷带纱布行动不便,她伸出完好的左手虚虚扶了柳福妹一把,微笑道:“你好,我是周如兰。”
柳福妹愣了一下,周?武建设的女儿不姓武?她初来乍到不清楚内情,只是陪笑点头:“你好,你好。”又赶紧把孟田生拉了起来,“这是我大儿,和二毛是双生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二毛长高了吗?长变了没?”
孟田生对眼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周如兰印象很好,不过他说话口音重,初来星市不敢乱讲话,只闷闷地叫了一声:“姐。”
周如兰认真看着孟田生,从这张黑瘦少年的脸上,丝毫寻找不到与武如烈相像的地方。说他和武如烈是双生子?谁信!
根本不需要亲子鉴定,这张脸就是实锤。
周如兰转过头,与汪晓泉目光对视,汪晓泉道:“我已经派人去接武如烈过来,让他们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武建设坐在单人沙发上,整理着衣领,眉毛紧皱,心里头一片混乱。他行事向来有章有法、步步为营,可是柳福妹母子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周如兰质疑他与如烈的关系,他可以拿出亲子鉴定;
汪晓泉怀疑苗慧自杀有他的手笔,他早已准备好病历与医院化验单;
周如兰碍事,他派出有把柄在他手上的柯之卉开车行凶,即使抓到也绝对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从一个小小刑警走到现在,踩过多少血肉上来,武建设一颗心冷硬似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是,武建设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会有个农村泼妇,跪在省厅门口,当着千人万众的面,上演一出寻亲的戏码。
“报告!”
随着这一声报告,武建设的心提了起来。
身穿校服的武如烈被身穿制服的公安干警领了进来。
浓眉大眼的武如烈跑到父亲身边,抿着唇问:“爸,怎么回事?我还在早自习呢。”
听到这一声“爸”,武建设还没开口说话,柳福妹已经激动地扑了过去,一把攀住武如烈的胳膊:“二毛!二毛!我是妈妈……”
武如烈甩开她的手,嫌弃地后退两步,躲到武建设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农村妇人:“你是谁?”
周如兰冷冷地说:“据说,她是你的亲生母亲。”说完这句话,周如兰仔细观察着武如烈的反应。
武如烈的瞳孔陡然一缩,嘴角微歪,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脸的抗拒。正值变声期的他,声音像鸭子一样:“我不认得你!”
柳福妹被他眼中的嫌弃刺痛,没有再往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襁褓之中便被迫分离的儿子。
越看,她越心慌;越看,她越害怕。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儿子——”
柳福妹突然尖叫起来,扑向武建设。
武建设坐在沙发上,一个避让不及,被柳福妹一把薅住头发,狼狈不堪。
柳福妹是农村女人,打架不是指甲就是牙齿,这一爪子下去,毫不留情,武建设被扯下一片头皮,痛不可抑,猛地起身,卸下她的力道,怒目圆睁:“柳福妹,你!”
妈的,给脸不要脸!如果她不是孟伟的妻子,如果她不是在省厅门口就亮出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在汪晓泉的办公室,武建设已派人把她悄悄处理掉。
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女人,一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乡下小子,死了就死了,有谁敢为他们申冤?
偏偏她来得太快、行事太过高调,死死抠住战友遗孤这四个字,上来就找他要儿子,占据舆论至高点,武建设根本来不及布置,可恨!
汪晓泉在心中暗赞一声公安局的同志们干得漂亮!咳嗽一声,轻飘飘提醒了一句:“柳福妹同志,请你克制情绪。”
柳福妹号啕起来,又是一爪子呼了上去:“他不是我的二毛,他不是我的二毛,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姓武的,你把儿子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