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晓萧翊想吓唬我,想提醒我京都是他的地界,可我偏不让他顺意……你瞧不出来么,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只得用些小手段。这是好兆头,只叫我再次明白过来,他也有所忌惮,并非能够只手遮天。”
说罢,方柔浅浅一笑。
裴昭喜出望外,本还以为方柔会将此事放在心中,不愿与他吐露忧愁。
不料她竟毫不在意,甚至极其看轻萧翊试探的小手段。
于裴昭来说,他与方柔心有灵犀,一人之下的宁王再跋扈又能如何?
萧翊始终头顶天子,并非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今他是身负军功的朝廷重臣,而方柔是他有圣命婚约的妻子,萧翊哪怕心中多恼怒,也再无可奈何。
“阿弈,我已吃好了,咱们回家去。”方柔又轻声说了一句,裴昭怦然心动。
方柔称将军府为家,不久之后,那里就是他与方柔的家。
他心中大为满足,笑意藏不住地挂在脸上,大方地给了伙计一块碎银,嘱咐无需找零。
方柔瞪着眼睛,嗔怪:“那可是钱啊!”
裴昭笑着将她拉起,“无妨,我心底欢喜。”
她抬手轻锤上他的肩,摇头叹气,任由裴昭握着她的手离了席。途径帐台,掌柜赔笑送客,嘴里快:“二位觉着菜品可好?”
裴昭笑着点头,本想夸几句,谁知方柔先踏出半步,含笑道:“菜肴色香味俱全,只是,最后那道甜点差强人意。”
掌柜脸色一滞,嘴角忍不住地颤了颤,心虚道:“姑、姑娘觉得哪里不妥?”
方柔冷笑:“面上看着好,里头倒像藏着毒,我嫌脏。”
这几句分明在指桑骂槐,掌柜不解其意,又听方柔口无遮拦说什么□□、嫌脏,生怕其他食客听了去,忙高声压去她的话头。
“姑娘切莫胡言!你若不喜,这单买卖我白送你便是!”
方柔一哼:“倒也不必,我并没吃那糕点,掌柜自可留着喂狗去。”
裴昭忍着笑意,跟在方柔身后出了竹南小馆。
回将军府的路上,方柔再没提起饭席间的不愉快,坐在马车上不住撩着帘子朝外望。
裴昭坐在一旁笑望向她,并不多言。
小北街离将军府并不太远,马车徐徐到了大门外,裴昭牵着方柔落地,二人一同入府,期间神态亲昵自然,十指至始至终都未松开。
在宁王府望湖院内,萧翊阴沉着脸,前来复命的属下静候多时,可他并没让暗卫开口。
原先他只能通过文书上的只言片语,去捕获方柔全副身心投之于旁人的事实。哪怕那些文字再刺眼,也不及他今夜亲眼目睹所带来的冲击强烈。
他在竹南小馆已极力克制,明明不愿意见得那样分明,可目光总是不由自己地越过那扇小窗,牢牢地盯着方柔的一举一动。
她熟悉的一颦一笑,对待心慕之人才会露出的俏皮,还有细致温柔地对待,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天上明月。
直到今夜,萧翊真正意识到,方柔的确早已移心。
金丝笼中,小雀儿正静伏在旁梳理羽毛,萧翊的手指轻抚过笼边,那雀儿却像察觉到主人的气息那般,即刻往前跳了跳,想越过樊笼与萧翊亲近。
他眼眸微压,心中五味杂陈。
连一只小雀鸟都知晓向他示好,他近来每日给它添水加鸟食,闲来无事逗逗趣,还将它放出笼子留在指间,这雀儿已十分依赖他的存在,哪怕离了笼也没有飞走。
可方柔……
暗卫与何沉俱目不斜视,屋内只有小雀鸟叽叽喳喳的清脆之音。
萧翊终于开口:“说吧。”
暗卫轻轻吸了口气,徐徐道:“方姑娘没吃那糕点,说她嫌脏。”
何沉呼吸一沉,以雷电之势瞥了眼暗卫,嘴角颤了颤。
那暗卫继续道:“方姑娘与裴昭说,她今日更加明白,殿下并非只手遮天,所做只是为了吓唬她,叫裴昭别放心上。”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何沉紧悬着一颗心,生怕萧翊下一瞬点了他的名,交代些不亚于刀山火海的任务,他甚至想到萧翊或许会命他今夜潜入将军府,将裴昭的人头带来复命。
可出乎两人的意料,萧翊居然轻声笑了起来。
他挑起嘴角,那笑甚至算不得违心,何沉瞧着却惧怕不已。
“在她眼里,孤原来只有这点能耐。”他语气轻松,似乎毫不介怀那般,颇有兴致地一直逗弄那只笼中雀。
何沉不敢言语,只觉萧翊这回所行,他久久猜不透。
今夜送去那份奶糕,连他也能肯定方柔断不会吃,无非提前暴露行迹惹人猜忌,可他的主子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虽然他让掌柜找了个借口送点心,但傻子也不会信。
这是何沉头一回看不懂萧翊,可他自然不敢多嘴过问,难不成主子单纯只想给方柔送份她往常喜爱的点心?
何沉猜到这,忙强令自己扼住了这荒唐的想法。
说话间,门外又有暗卫前来复命。
人走进来,萧翊瞥了眼,是安插在将军府的那一组人手,看来他们回府之后并没有立刻分开,而是发生了些事情。
他嘴边的笑忽而褪去了,一阵强烈的猜忌萦绕而起。
暗卫行礼,看清了何沉的眼色,随即道:“裴昭与方姑娘提起了行宫冬祭一事,还说待去到行宫,正好与她商议大婚当日宴请的宾客名目。”
寥寥几句,再无下文,一时间再无人声。
萧翊望着暗卫,蹙眉:“如此而已?”
暗卫倒是一怔,萧翊从未这样追问过,因他们跟随何沉做事已久,深知办差的要领,主子不问不得擅自开口,可一旦授意汇报消息,则务必言简意赅一次说完,不得叫主子生出言而未明的误解。
他忙俯身:“殿下,裴昭与方姑娘说完,便将她送回了院子,裴昭独自回房后未再外出。”
萧翊眉头不展,可心中那阵猜忌和不安逐渐淡去。
他沉息,手指轻抬,暗卫徐徐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何沉一人。
萧翊逗弄着那只雀鸟,最后照例宿在了书房。
何沉在他步入屏风之后,熄了书案上的油灯,他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个摆在角落的方盒,赶紧挪开眼,再不敢多留意。
夜凉如水,屋外竟开始起冬霜,天时越发冷了。
行宫冬祭如期而至。
◎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每年随皇帝前往行宫的大臣, 俱是位高权重的心腹朝臣,偶有几位近来颇受倚重新面孔,得赐天恩,但也并不影响原有的稳固格局。
正如苏氏笼络的那批太傅党, 以及以萧翊为首的宁王党。
自然, 还有像裴昭这种偏是瞧不出立场, 可各派都对他忌惮三分的局外人。
裴昭放眼本朝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他今日着一身素黑长衫, 因是冬祭正典,由此披了轻甲银盔, 腰佩长剑, 更显器宇轩昂。
他端坐马背, 站在队列之前,目视皇帝与皇后登上圣驾,正是此际,天空竟开始飘落皑皑白雪,那雪花似飞羽流絮缓慢洒落,京都银装素裹, 别具风华。
裴昭身侧的马车忽然被撩起了帘子, 有张如雪透白的小脸露在银裘之后。
方柔探出手来, 一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好奇地透过小窗望着远空, 眸色里满是憧憬喜色。
他目光下落,无限温柔,定望着方柔的小动作。
方柔转眸, 恰好落到了他的眸光之中, 暗意绵绵, 悄然蔓延,裴昭朝她悄悄眨眼,撩嘴一笑,方柔掩嘴忍俊不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萧翊看尽。
他眸色深沉,最后勒紧马缰,猛一抽鞭,身披金甲的坐骑高嘹一声,车队缓缓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城启,经由东门大街一路出了城。
雪越下越大,方柔掌心里捧着个手炉,此刻那阵暖意正浓。出城后,阵列稍换,各朝臣皆落马登车,换亲兵侍卫在前领路。
裴昭解了盔,撩开帘子俯身走进车厢,那阵冷意吹拂进来,方柔猛一被风拍了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忙按住帘子,撩袍坐在她身旁,银盔放在手边。
方柔自然地放了手炉,一双白嫩的手拢住裴昭的十指。他掌心有些粗砺,触感冰凉,像外边飘落的鹅毛大雪。
她的手渗着暖意,一点点围拢着这阵凉,裴昭皮肤上冷意渐渐散了。
裴昭安静地望着方柔,由她摆布,由她热切而细致地散发着对他的爱意。
她察觉裴昭的手不再那样僵硬,欢喜地抬眸,嘴边笑意浓郁:“不冷了吧?”
裴昭心弦一颤,松出手,长臂绕到方柔身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小小以为我是琉璃制的不成?带兵打仗历酷暑寒冬,风餐露宿皆是常事,这远不算什么。”
另一只手拿起炉子,重新塞回方柔掌间,“你对我这般贴心,我总觉着活在梦中。”
他俯身咬在她的耳畔,声色低沉。
方柔脸一热,竟主动搁下手炉,抬起胳膊揽住裴昭,整个人倚在他怀中,语气恳切:“不是梦,阿弈。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或许你我最初只是因彼此相助,可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对你好也非作戏,我发自真心爱慕你,想与你成婚。你不信么?”
裴昭一时没说话,方柔有些急了,忙又搂住他的身子,力道紧了紧,蹙眉疑惑地抬起头,脸凑在他下巴边缘。
只见裴昭神色复杂地望下来,他自知她向来不惺惺作态,性子格外直爽热情,可现下也是头一回亲耳听见方柔的陈白。
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方柔以为他仍不信,身子稍稍仰起,双手揪着裴昭的甲衣,侧过脸吻上他的唇。
她的动作略带羞怯,可姿态却无比主动热情,她尝试着那些能叫他愉悦的小动作,裴昭很快便丢盔卸甲,一手搂过她的肩,贴紧他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脸颊,化为主动攻占的那一方。
方柔喜欢他这一分不经意流露的霸道,又是更加渴切地回应着他。
一阵暧昧蔓延,可裴昭及时收了不雅。
他轻吻着方柔的额头,她在他怀中呼吸急促,脸色绯红,两人的十指仍紧紧地交缠在一起,方柔觉着她的手指都被裴昭握疼了,原来他也并非时刻那般温柔,裴昭是男人,他也有情难自持的时候。
可同样的,裴昭的自制力一向惊人,他在云尉营熬新兵的耐力已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在对待方柔这件事上就更加自持。
皇家御辇浩浩荡荡,车行半日,众人顺利抵达行宫。
内务府打点好了一切,帝后先行入内,因此刻不在朝堂皇城,皇帝的姿态宽和许多,他没依照规制,强令众人候在正殿听宣,而是礼退朝臣,让一众先回各自的院子落脚取暖,稍后再听传议事。
这是方柔头一回察觉这位皇帝的仁慈之处,她早前听裴昭提起帝君,言辞中无不离一个“仁”字,心中不由还有些好奇。
她从未与皇帝打过照面,由此只得以萧翊的性情投射到他的兄长身上,如此,在她心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个词扯上干系。
不过她无意在裴昭面前妄议君主,只当自说自话。两人站在殿内恭送帝后离去,内务府调遣了一批宫女分别引路。
也正是此际,大家的姿态稍稍放松下来,方柔稍稍抬眸,却见着站在苏太傅身侧的那抹鹅黄倩影。
苏玉茹正别过脸,定望向她,察觉到方柔的目光投来,苏玉茹轻轻挑眉,朝他们这边抿嘴一笑。
方柔心底讶异,可也拘谨地对她投之浅笑,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
此次随行的朝臣家眷之中,唯独沈清清知晓她的过去,方柔本还很安心,毕竟她先前曾在花程节露过脸,京中不少闺阁小姐都与她有一面之缘。
不料苏玉茹竟随同苏太傅前来行宫,这是方柔没有意料到的故人。可她见苏玉茹的神色如常,似乎丝毫也不讶异她会摇身一变,成了裴昭未过门的夫人。
方柔忙转过脸,却不慎用力过猛,眸子里忽然撞进一道月白长衫。
她旋即定住动作,不敢再往上抬眸子,慢慢将头埋低,呼吸也失了稳。
也正是此际,有双精巧的绣鞋迈步近身,“弈宣,别来无恙。”
苏玉茹似得了苏太傅的授意,无所顾忌地走向裴昭,打算与故人寒暄一番。
裴昭朝她颔首一笑:“苏姑娘安好。”
方柔这便抬起眸子,总算有了恰当的时机别过视线,随同裴昭与她问好。
谁知苏玉茹打量着二人,忽而掩嘴噗嗤轻笑,她没说话,却抬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目光一直盯着裴昭。
方柔好奇地望过去,登时红了脸。
方才他们在马车上互表情意,一时失了准,裴昭今日着一身墨衫,本瞧不出来那抹唇脂染上了衣襟。可苏玉茹眼尖,只是一瞥,便发觉那抹淡淡的水红有部分印上了裴昭的皮肤,不凑近些实在瞧不真切。
“我还当弈宣不解风情,原来竟有这般高明的作派。”她的声音并不大,眼下大部分朝臣都随内官前去别院,殿内只剩寥寥几人,周遭无人察觉。
方柔和裴昭仍因这话变得手足无措,裴昭忙伸手拉高了领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掩盖这阵局促。
方柔半个字也不敢说,呆愣愣地望着笑意盈然的苏玉茹,只得以沉默应对。
总算来了位宫女救场,她默默朝三人一福,随后将方柔和裴昭引到一旁,带他们前去别院。
方柔转过身的刹那,萧翊的目光终于追了过来。
他冷眸一扫,望着方柔颇为依赖地拉着裴昭的胳膊,在陌生环境本能地寻求倚靠。
一转眸,瞥了眼心思难测的苏玉茹,耳畔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方才的调侃……
他自知方柔天真热情,对男女之事毫无保留,有一种生涩的媚态,足以令每一个男人为她折腰。
萧翊脸色阴沉的转过身子,内官已在旁恭候。
他一直沉默,看了欲言又止的沈清清一眼,提步径直朝殿后走去。
方柔随裴昭进到小院,屋内已升起了炉子。那引路的宫女将人带到,随即福身退下,二人进到厅内取暖,里头已候着两名伺候起居的宫女,自答名叫清月、清柳。
她们殷勤地替二人添热茶,又逐一递上暖手炉,裴昭背手未接,独自走到屏风之后卸甲,方柔握着炉子掂了掂,转眼见清月打算去伺候裴昭更衣。
她抿了抿唇,迅速放下了炉子,朝前快走了几步,按住清月的胳膊,柔声说:“我来便好。”
方柔说完,下定决心那般绕过屏风。
谁知裴昭动作快,此时已摘了铠甲,上衣因先前列阵之际淋了雪,后化水起了层湿气,许是穿在身上难受,由此他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去。
方柔进到屏风之后,闯入眼帘的便是裴昭光着膀子,背上满是新伤旧痕留下的痕迹。她一时怔然,绞起袖子愣在原地,直到裴昭察觉动静回过身。
裴昭及时披了件干净的衣裳,两襟大敞着,几步朝她走近:“吓着了?”
方柔摇摇头,脸颊浮起一丝莫名的热意。
“师兄和师父身上也有许多伤疤,我小时候见过。”她顺手取了外衫,踮起脚绕过裴昭的背,替他仔细披上。
裴昭却按住她,接过衣衫自行穿戴,“你无需替我做这些,我对你别无要求。”
“可我想试试。”方柔的手指按在他胸膛,细心地替他拢好里衣。
她细声:“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算不得要求。”
可她还是慢了裴昭几分,他的速度是在军营里历练出来的,沙场瞬息万变,一个转眼也许就决定了成败,方柔怎能争得过他?
方柔还没捻好他的领口,裴昭已连腰封都摆正了,直教方柔无的放矢,心中好没乐趣。
裴昭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住笑意拉过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外厅。
待二人坐好,清月和清柳再逐一递上了手炉,她们悄悄对视一眼,偷偷抿嘴笑,只觉将军和夫人情深爱笃,果真恩爱有加。
一盏茶尚未喝完,院子里来了名传旨的内官,说是圣上有命,请诸位大人移步听雪楼议事。
裴昭领了旨意,内官不多停留,甫一出门,又有位年纪尚轻的嬷嬷进了院,自然奉了皇后的懿旨,要各府女眷前去眠凤阁一同围炉赏雪。
行宫各院各人皆有安排,方柔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当初受皇后相助逃离京都,那身份不明的女郎中曾告诫过她,今后她与京都再无干系,造化看天,若有违背皇后绝不轻饶。
彼时方柔绝没想到她会再回到这片伤心地。
她此际并不知晓皇后于她的态度,更不清楚她在眠凤阁会否遇到刁难。
可这是皇后的懿旨,众女眷莫敢不从,她作为皇帝新封的诰命夫人就更没有由头缺席。
裴昭只让她宽心,他们已得了皇帝的圣旨赐婚,君无戏言,何况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让圣上收回成命。
方柔只得点点头,想到她在眠凤阁只与女眷相处,无需直面萧翊,心中登时宽慰不少。
二人准备妥当,各披了件狐裘大衣一同离开别院。
听雪楼与眠凤阁离得不远,眠凤阁在花园深处,视野开阔适合赏景,听雪楼居高临湖,幽静宽敞,惯常用来议事宴请。
方柔的脸藏在绵软的雪色绒毛之下,鼻尖见风微微泛红,瞧着更显娇俏灵动。
二人缓步走到冻结成冰的湖畔,听雪楼已至。方柔望了裴昭一眼,本想说她可以独去花园深处,可裴昭不太安心。
正犹疑着是否要将方柔先送去眠凤阁,身后却传来苏玉茹的声音:“谢姑娘,你与我一同前去吧?”
方柔转过身,便见苏玉茹披着一件宽大的黛色斗篷,笑意盈盈地跟在苏太傅身旁,姿态友好地朝方柔施以援手。
苏太傅抚须朝二人微微颔首,裴昭随之一拜,行了师生之礼。
说话间,苏玉茹已上前挽起了方柔的胳膊,又对裴昭一笑:“弈宣切莫忧心,我自会好好替你照顾夫人。”
裴昭没再多言,客套地谢过苏玉茹。
方柔与他眼神交汇,二人笃定地笑了笑,随后,裴昭跟在苏太傅身后一同登上听雪楼。
苏玉茹目送父亲离去,转身拉着方柔朝前走。
方柔一直没吭声,直到苏玉茹微微贴近她的脸侧,轻声说:“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方柔闻言身子一僵,已下意识想要快步离去,可苏玉茹一把拽紧她的胳膊,继续道:“别回头,也别慌张。他已在听雪楼上,眼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这才轻舒了口气,步子缓下,可姿态却是不住朝前,半点也不想在听雪楼停留过久。
苏玉茹已松了她的胳膊,两人并肩前行,踏着雪,身后几步跟着随行伺候的宫女,因知晓贵人说话不得探听,由此距离远,头也埋得很低。
“想不到那日在朝晖园无心插柳,竟促成一桩美事。”苏玉茹轻声低笑,“你说我这是该记一功德呢,还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府受酷刑煎熬?”
方柔蹙眉望着她,不解其意。
苏玉茹淡笑:“宁王殿下该恨极了我吧?可于裴昭来说,我也算是他的媒人。不是么?”
方柔只觉苏玉茹言辞大胆,说话也毫不避忌。她眼下是作了新身份的诰命夫人,从未踏足京都,更与这些天家贵子没有任何交集。
若是这只言片语给旁人听了去,只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积雪,只谨慎道:“苏姑娘真爱说笑,我不太明白你所言何事,就听个新鲜。”
苏玉茹却不顾她的退缩,自顾自地继续说:“是皇后帮了你吧?总归不能是裴昭。他在京城自身难保,更何除了花程节打马球,他也不可能与你再有何交集。”
这番话方柔听得心惊肉跳,虽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在发颤,可面上沉静淡然,瞧不出任何异样。
苏玉茹怎会知晓此事?听她的语气,也不像是一早便从皇后那里知晓了内情。难不成这些全是她的推测……
可她为何这般笃定是皇后相助于她?更何况,裴昭探来的消息说,萧翊在她逃走之后,对外宣称之前被带回王府的方姑娘一直留在庄子静养,看样子仍不知晓真相。
方柔一时神思不定,面上仍要自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不得做得太过,如此实在煎熬,只盼着快些走到眠凤阁,好歹无需再与苏玉茹单独相对。
可苏玉茹偏要试探出方柔的底线那般,面上越说越带喜:“因为你,京都可缺了位圣手神医,今后世家有些个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只得另寻他人。”
终于,方柔没法再无视苏玉茹的揣测。
她步子一顿,难以置信地转眸望向苏玉茹,几乎是本能般地产生了强烈的内疚之情,一时竟令她失去分寸。
“苏姑娘,你、你说什么?”
她猜到了一个极不好的结局,可她不愿面对,多希望苏玉茹说出个令她宽心的答案。
苏玉茹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解和意外。她察觉到自己的言辞总算刺激到了方柔心中的某根弦,叫这位冰山美人失了伪装。
她轻笑:“方姑娘,你以为呢?”
方柔嘴唇轻颤,再走不动步子。
“得罪了宁王殿下,下场总归好不到哪里去,你说呢?”苏玉茹像是有意刺激她那般,语焉不详,非要引导方柔往最坏的方向胡思乱想。
方柔紧张地吞咽着,嗓子像忽然失声,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玉茹似乎试探够了,这才低着声音道:“方姑娘,秦五通被殿下逐出京城,再不得返。”
方柔脸色一滞,又听苏玉茹娇声轻笑:“不然……你以为?”
她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京城是她永远也喜欢不起来的地界,这里的人心思太满,算计太多,她始终慢半拍、学不来。
“殿下也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疯子,对么?”苏玉茹此话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忽而语调悠长,“噢,或许我想错了呢?”
方柔只觉苏玉茹比皇后还要可怕。
所幸眠凤阁已至,她遥看那三字匾额,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踏实。
依苏玉茹所言,那秦大夫虽受责罚,但并未因此事丢去性命。萧翊没令她背负上那些莫名血债,这是方柔仅剩的牵挂。
苏玉茹似乎已达到目的,过后也再未刺激方柔,二人沉默着走进眠凤阁,里头已坐了些女眷,她们见着来人,默契地静了下来。
一是因苏玉茹的身份,二则是终于见着了这神秘的将军夫人,她们将方柔同坊间逸闻联系在一起,只觉亲眼目睹,方知人间尤物并非话本虚构。
方柔没来由地想到了她初出王府,前去东园的那一日。
那回也是一息之间陷入安静,如今日这般落在身上的打量,还有她们按捺不住想要窃窃私语的欲望。
不知为何,方柔忽而想起裴昭那句话:搁下忙通便只剩八卦。
此间正拘谨着,年长些的夫人与方柔搭不上话,也放不下架子,年轻的新妇忌惮苏玉茹,即算是想与方柔热络也露了怯。
正是气氛僵持之际,眠凤阁外又来了两人。
方柔稍稍回首,瞧见沈清清与一位模样姝静的姑娘共同进来。
沈清清见着方柔,微微一怔,转即颔首淡笑,又与苏玉茹打过照面,全当彼此毫无交集那般,径直走到了前边的空位。
与沈清清同行的姑娘经过方柔身边,悄然打量了她几眼,快步离去。
女眷皆已落座,席间偶有低语交谈,但也只是寻常寒暄,莫不是哪家铺子进了好货,哪条街市开了新馆子,其乐融融,倒很有岁月静好之意。
不一会儿,嬷嬷高唱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行礼,皇后和声让众女眷免礼,方柔察觉这阵动静刚过,皇后不经意般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不知是在看她,又或是苏玉茹,总归眼神算不得友善。
方柔到了眠凤阁不久,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大庭之外是一片开阔的花园,此时银装素裹,白雪飘落,景致甚好。
皇后起先与几位老臣的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后转过话头,点了沈清清身旁那位生面孔的姑娘。
方柔听得对谈,得知她名叫秦兰贞,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平日养在府中深居简出,上回花程节又恰好染了风寒未出门,由此方柔与她不曾见过面。
苏玉茹与她八卦:“说是宁王妃的娘家做媒,这秦姑娘便与尚书府的李公子看对眼了。”
方柔一怔,抬眸望向苏玉茹,遥想起几日前沈清清在府上说起的那件事。
原来与李明铮定亲的姑娘竟是她。
方柔见沈清清与她关系友好,想必二人早已认识,又因着彼此夫君的好交情,感情自然亲上加亲,算得上闺中密友。
思及此,她便又安心了些,看来上回在竹南小馆就是她杯弓蛇影多心了,萧翊那晚明明有正事在身,何来这样的巧合出现在小北街。
方柔点点头没吭声,慢饮着热茶,苏玉茹又道:“今儿这雪下得大,稍后前去宴饮,怕是得起辇子了。”
她便下意识地将视线抛出庭外,只见那雪花似连绵不绝那般,越落越猛,地上的积雪已渐深。
“宿丘山每年隆冬也下雪,只是没京都这般大。”方柔低声说着,目光落在那簇染雪的梅花枝上,心静神宁。
苏玉茹便笑:“宿丘山风景可好?”末了,又说自己糊涂,“这话我不该问,若是家乡,怎么都是好的。”
方柔闻言转过头来,脸色浮起一丝讶异,转即对着苏玉茹笑:“苏姑娘说得是,家乡怎么样都很好。”
苏玉茹见她姿态柔和惬意,心如明镜似得:“回去也是好事,这京都可是会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