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王离死于项羽之手,那么平行时空的王离呢?
是否一样躲不过宿命之战,在力拔山河的楚霸王面前死无全尸?
鹤华胸口不住起伏,目光看向韩信张良与王贲,“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有没有能突破楚人战船援救王离的办法?”
“皇太女,楚人用兵绝不在臣之下。”
张良抬手掐了下眉心,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战船,“我们的战船已大半被楚人拖住,纵然没被拖住的,此时疾驰去救援少将军,只怕也来不及。”
王贲抬了抬眉,“身为三军主将,若无独当一面的能力,又怎能被人称一声将军?”
“皇太女不必忧心,此战是他应得的,是活在祖辈蒙荫之下的少将军,还是战火中重生的上将之才,此战之后,自有分晓。”
道理鹤华都懂,可那人是王离,是她自幼相熟的玩伴,更是能触摸到她灵魂的人,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战死沙场?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鹤华道,“一定有办法的,王离不能——”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
“十一,不可自乱阵脚。”
耳畔响起嬴政的声音,“楚人的确很厉害,但王离没你想象得那般弱。”
鹤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阿父,我失态了。”
“但,我真的很担心王离。”
“朕知道。”
嬴政掌心在鹤华肩膀按了按,“你还年轻,慌乱一些也无妨,朕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曾这般坐立不安。”
“坐立不安不可怕,可怕的是理智被慌乱取代,做出误人误己的决策来。”
鹤华努力平息气息,“多谢阿父,我知道了。”
“莫怕,阿父在。”
嬴政抬手,揉了下鹤华鬓发。
帝王动作很轻柔,一如多年前的他哄着夜里想阿娘的小公主,再多的六神无主,也会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息。
鹤华忽而觉得没那么怕了。
情绪上来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像是掉在冰窟里,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但当自己意识到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时,身体与心理的支配权便能慢慢被自己夺回去。
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挚友的战死也一样。
挚友若能平安归来,她会为他加官进爵。
挚友若不幸战死疆场,她便总督六军,兴兵报仇。
好与坏她都能接受。
不过是午夜梦回自己骤然惊醒,然后想起那个一身锦衣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少将军再也回不来,而后是长夜漫漫枯坐到天亮,但天亮之后的自己仍旧平静面对一切。
没什么大不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人走,有人来。
鹤华闭了闭眼,剧烈欺负的胸膛慢慢恢复平静。
“韩信,王离还能回来吗?”
静了一瞬后,她抬头看韩信,问出自己的问题。
“若是我,我必然能回来,但若是少将军,那便不好说了。”
韩信道。
“……”
都什么时候了?还往皇太女心口插刀呢?
张良一言难尽。
“取海图来。”
刘季连忙打圆场。
亲卫取来海图。
韩信皱了皱眉,食指与中指并起,落在海图的一角,“若我是少将军,我便以此为界,诱楚人来攻。”
“此计虽险,但却能让楚人全军覆没。”
第119章
如果连用兵如神的兵仙都觉得险, 那么这个计谋可谓是九死一生,又或者是有去无回,与楚人同归于尽。
鹤华眼皮跳了跳, 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但很快, 她掐了下掌心,调整气息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如王贲所言, 独当一面的大将必须有自己独面危险的能力。
是活在祖辈庇荫下的少将军, 还是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上将军, 此战之后, 自有分晓。
作为对军事只是略懂皮毛的皇太女,她唯一能做的,是等他回来。
——但她不喜欢等待, 她不喜欢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太讨厌, 她更喜欢由自己来主宰一切。
“我知道了。”
鹤华目光从海图移到韩信身上, “我不喜欢等待, 所以韩信,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当然知道。”
韩信点头,手指落在海图的另一角, “当初少将军领兵出征之际,我便与他分析过他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如果他没有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那么他会走这里, 绕过楚人的主力, 直接抢滩登岸。”
“登岸之后,这里易守难攻, 便在这里就地驻扎,引楚人来攻。”
韩信娓娓道来,“楚人兵力原本便不如我们,分兵之后兵力更是锐减,在海里能凭借水性优势与巨鱼的协助以少胜多,可若是攻坚战,楚人并不占优势。”
“拖个三五日,他们便会士气大减,攻势不如从前。”
“而两日之后,我们这边胜负已分,章邯大可抽调兵力去援助王离,两人前后夹击,定能让楚人全军覆没。”
“大王,王离似乎想与我们同归于尽。”
亲卫看向顺风而来的船只,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家少将军竟然有这种胆气?”
项羽嗤笑,“匹夫之勇罢了,不足为惧——”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
王离的战船越来越近,吃水却远不及他们的战船,巨大的战船飘在海面上,摇摇晃晃,速度却极快,如离弦之箭一样逼进他们的战船,因速度太快,王字将旗被风裹在旗杆上,只余一点殷红的旗尾飘展着,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王离的将旗。
项羽眸光轻眯,声音骤然拔高,“转舵,有诈!”
“快转舵!”
亲卫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项羽所说的有诈是什么,但对项羽本能的扶持让他连忙向舵手高呼,“大王说转舵,快快转舵!”
旗手立刻爬上旗杆,冲其他战船打旗语。
摆出迎战姿势的战船纷纷转舵。
但王离的战船是顺风而来,来得太快也太急,刚刚转舵的楚人尚未把距离拉开,便被王离的战船狠狠撞上。
“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顷刻间将撞在一起的战船吞噬。
大火熊熊燃烧,片刻间便让楚人失去几艘战船,尚未被大火波及的楚人仓皇跳进海里,向周围战舰游去,周围战舰见此,连忙派人去救。
整齐列队的楚人战船陷入慌乱。
不幸中的万幸,项羽察觉到王离的战船的端倪,提前让楚人转舵,若是不然,损失的便不止三五艘战船,而是近乎全军覆没。
——火药的威力不可估量,远不是他们这种木质结构的战船所能抗衡的。
亲卫惊出一头冷汗,“王离不想活了?!”
“在船上用火药,他比我们更凶险!”
“不,他不在船上。”
项羽摇头,锐利视线看向在海面上只是一个点的楚地,“此时的他,只怕早已抢滩登岸,在岸上等待我们去攻。”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这……王离竟有这种心思?”
“大王,王离比我们想象得更厉害。”
“大王,我们的兵力已经分散,陆战我们并不占优势。”
另一个亲卫眉头紧锁,“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项羽眯了眯眼,“天真。”
“想与章邯里应外合夹击我?只怕他们未必有这个实力。”
“调转方向,先取王离,再取章邯!”
项羽一声令下。
“将军,楚人颓势已显,怕是支撑不住了。”
亲卫向章邯道,“只需再过三两个时辰,便会被我们消灭殆尽。”
章邯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们的兵力远不及我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奇迹。”
“楚人一向悍勇,当年王老将军灭五国之际,楚人便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若非王老将军棋高一着,只怕陛下未必能一统天下。”
亲卫摇头叹息,“本以为楚国已灭,不曾想项籍竟率领残部来到这个地方,楚人虽不多,可他将当地的居民打造成悍不畏死的楚人,再度成为陛下与皇太女的心腹大患,其心智与手段可见一斑。”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会是流传千古让人畏若鬼神的楚霸王?”
章邯不置可否。
亲卫笑了一下,“可惜,再怎么厉害,也一样会死在我们手里。”
“虎狼之师的秦兵,才是这个世界上所向披靡的存在。”
章邯眼皮微抬,“出发。”
“喏。”
亲卫向舵手道,“扬帆,启航!”
“将军,楚人会来吗?”
亲卫看了又看被他们星夜筑起的重重工事,忍不住问王离,“楚人兵力远不及我们,这次强攻已是倾巢而出,兵力分散之后再来攻取我们,他们的胜算并不大。”
王离抬手将擦拭好的佩剑送还鞘中,“若是旁人,定然不会来,但他是项燕后人,极其自负的楚霸王,他一定会来。”
“十一讲,以少胜多是他的拿手好戏,越是不可能赢的战役,他越能赢得畅快淋漓。”
“他真有那么厉害吗?”
亲卫半信半疑,“楚人虽强,但我们秦人更是虎狼之师,绝对的兵力优势下,他们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我也想知道,他为何会成为让十一极为忌惮的对手。”
王离眉梢微挑。
“将军,您看那里!”
另一个亲卫声音急促,“有火光!是楚人来了,他们在——”
亲卫声音戛然而止。
玻璃的出现推动望远镜的发明,稍微有点身份的秦人都随身携带望远镜,得益于望远镜的存在,亲卫清楚看到楚人在做什么——他们在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意味着他们自绝后路,自此之后,只许胜,不许败。
亲卫张了张嘴,声音微颤,“将军,我明白楚人为何能成为我们的对手了。”
“他们无路可退,前进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所以挡在他们路上的人,都会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
“他们无路可退,我们难道有路可走?”
王离看也不看破釜沉舟的楚人,缓缓拔出自己腰侧佩剑,“身后是悬崖,前面是楚人,儿郎们,我们与他们一样,有死无生。”
“狭路相逢勇者胜。”
亲卫深吸一口气,拱手向王离道,“将军,我大秦军队横扫六国荡平天下,岂会被楚人所败?”
“将军,请下军令!”
“架强弩。”
“上火药。”
一道道将令发出。
强弩与火药纷纷射向刚刚登岸的楚人。
鲜血染红海面,这场姗姗来迟的战役终于开始。
“阿父,还是我领着人去吧,等叛乱平息之后,您再上滩登岸。”
鹤华看了又看嬴政,有些后悔自己提议自己领人去援助王离的事情,如果她不曾开口,或许阿父便不会一口应下与她一同前去。
鹤华再三劝道,“您贵为皇帝,怎能亲临险地?这样太危险了!”
嬴政凤目轻眯,看向胜负已分的海面,“无妨。”
“朕也想亲眼瞧瞧,这位楚霸王的传奇风姿。”
韩信嘴角微抽。
——不愧是皇帝陛下,惜才到这种事情都想过去瞧一眼。
但围困他们的楚人已败,剩下的楚人兵力分散,战斗力大不如前,若王离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只需与章邯两面夹击,便能剩下的楚人全部消灭,这种情况下,皇帝陛下去瞧一眼也无妨。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既如此,还请陛下先行回舱,待临近楚地之后,陛下再隔着船舱看楚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万不能像现在这般站在甲板上。”
嬴政颔首,又瞧一眼战争后的海面,才步履缓缓回船舱。
“将军,前面便是楚人的战船……等等,他们把战船全部毁了!”
亲卫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想做什么?是要在楚地与我们死战?!”
章邯掀了下眼皮,“破釜沉舟?”
“对,破釜沉舟!”
亲卫心底生出一股恐惧,“楚人没想着战败之后逃出去,他们要在这里死战!”
“那便与他们死战。”
章邯缓缓抬眼,手摩挲着腰侧佩剑,“如今的大秦,远不是他破釜沉舟便能胜过的大秦。”
火药,强弩,这些超越时代的武器的出现,足以让这位悍不畏死的楚霸王吃足苦头。
而被楚南公与韩信耳提面命指导过的王离,也远不是曾经只知抱着将门荣誉死战不退的王家少将军,霸王项羽面对的,是一群超越时代的人。
霸王虽勇,但他无法与时代抗衡。
“永别了,西楚霸王。”
章邯声色淡淡。
“将军,楚人从悬崖上爬上来了!”
亲卫一声惊呼。
王离叹了一声,“果然是楚霸王。”
“不要与他们正面交锋,撤退,撤到海滩!”
亲卫傻眼,“可您刚才不是说——”
“你傻吗?”
王离一巴掌拍在亲卫头盔上,把亲卫拍了个趔趄,“撤退就能避开的攻击,为什么要留下来跟亡命之徒硬碰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是你家将军战死疆场才算为国尽忠。”
“在我的世界, 你曾说让我等你,我信了,便一直在等你。”
“可我等啊等, 等到的不是你的凯旋, 而是等到了胡亥与赵高。”
“当他们两个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明白, 我的等待没有任何意义。”
“我讨厌等待。”
“讨厌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
少女空灵的声音在王离脑海不断响起。
与她声音一同出现的, 是她那张淡漠的脸, 明明在讲锥心刻骨的事情, 她眼底却是古井无波的,仿佛时间真的能冲刷一切,两千年的岁月足够让她忘却爱与恨。
但他却知道, 一切都是假象。
她是那么金尊玉贵那么娇弱的一个人,荡秋千时蹭破肌肤都会让她疼得直掉泪, 她怎么可能百毒不侵到那种境界?仿佛是旁观的说书人一样说出自己的故事?
她的无坚不摧是因为那些既定的事实她无力改变, 她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 就像另一个世界的蒙毅选择被毒杀,他选择战死疆场,她眼睁睁瞧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的她唯一能做的,是视死如归接受自己的命运,作为大秦公主被胡亥虐杀。
经历过那段往事的她, 恨极了等待, 讨也恨极了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 若一切能重来,她断然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也断然不会让旁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的命,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所以她会与他说那些话,另一种方式的劝诫他,别让另一个她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凯旋。
王离闭了闭眼。
有温热鲜血溅在他脸上,一身贵族习气的他抬手擦去鲜血,手里的佩剑送到面前楚人心口,又一次鲜血喷涌而出,盔甲与战袍再度被染红,他抬手拭去,迎接下一次的鲜血的沐浴。
这场战争注定残酷,而王离却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活着见到十一,然后告诉她,他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
她不喜欢等待,他便不让她等待。
她喜欢主宰命运,主宰一切,他便把一切都给她,让她做所有的主宰,他是她手里的一把剑,供她驱使,为她披荆斩棘。
“将军,离得太近,我们的强弩与火药用不了。”
身后是亲卫焦急的声音。
王离抬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眼睛盯着远方的点点火光,那是章邯抵达的海滩的信号,只要冲到海滩,他便能重整旧部,东山再起。
“无妨。”
王离道,“待我们冲到第二重共事,便启动地下埋的火药。”
那是他一早便让兵士们埋下的,防的就是楚人从悬崖处爬上来。
十一与他讲过,项燕的后人最擅长打逆风局,越是不可能赢的战役,他便能赢得越畅快淋漓,所以他为项燕后人备下这份厚礼,哪怕不能让他的所向披靡中道崩卒,但也能让他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力与他作战。
楚人本就凭借士气在作战,只要士气受损军心低迷,他便有足够的把握与章邯一起将他们全部消灭,让这些陛下与十一的心腹大患彻底消失在的历史长河。
“喏!”
亲卫应诺而去。
王离提剑往前冲。
近了,更近了。
近到他几乎能看到章邯的将旗迎风飘展,殷红色颜色刺破云层,是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战鼓擂响。
章邯的军队显然也发现了他们,斗意昂扬的战鼓声冲天而起,海滩上的秦兵闻风而动,潮水一般向他们涌来。
“将军,是章将军的军队!”
亲卫大喜,“我们的机会来了!”
王离颔首,双手按着佩剑插在浸染鲜血的军事工事上,回头看向悍不畏死的楚人,埋在底下的火药被点燃,火光陡然降世,瞬间吞噬地面上的一切。
——他的机会,的确来了。
“儿郎们,听我将令!”
王离拔起佩剑,因长时间战斗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响彻云霄,“杀——”
声音掷地有声。
而战袍与战甲皆被染红的男人如一把利剑,狠狠插向楚人心间。
从火光中冲出来的楚人顷刻间方寸大乱。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位一身贵族习气的少将军竟还有余力发动反攻。
“将、将军,王将军已不眠不休与楚人作战三日有余,他,他竟还敢带头冲锋?”
章邯的亲卫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显然不是。
而今的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罢了。
证明自己可以摆脱活在祖辈蒙荫下的少将军的身份,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是值得六军将性命托付的将军。
章邯手指轻轻摩挲着腰侧佩剑,“去吧,莫让这位将军孤立无援。”
“喏!”
亲卫拔出佩剑,声音高昂,“儿郎们,杀!”
当楚人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后知后觉想起,方才将军称呼王家少将军是将军,而非以往略带轻蔑味道的少将军。
——将军与少将军虽只有一字之差,其意义却大不相同,将军是战无不胜,是镇守一方,而少将军,则是骄纵轻狂少年郎,不曾被战争洗礼的贵族子弟。
如今的少将军,的确有资格被人称一声将军。
亲卫热血沸腾。
关中子弟皆虎狼,哪怕锦衣玉食养大的少将军也是寻常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少将军如此,他们亦如此。
——大秦兵锋所到之处,一切化为齑粉。
“杀——”
秦兵锐不可当。
“大王,火药让我们损失惨重!”
“大王,章邯的援军来了!”
“大王,王离与章邯合兵一处!”
“大王,我们……完了——”
斥卫身体摇摇欲坠。
“大王,您从悬崖处撤走!”
亲卫抬脚踹翻扑上来的秦人,声音焦急向项羽道,“只要您活着,一切便还有希望!”
然而下一刻,项梁的将旗却被秦人挑起,章邯的亲卫朗声大笑,如细密的针一样,扎在所有楚人的心口,“项梁已被我家将军斩杀,你们还不快快投降!”
“项将军!”
楚人脸色大变。
项羽亲卫声音微微一颤,“大王,快走!”
项羽擦去枪尖血迹,脸色阴沉如雷霆骤起,“走?”
长枪挽起枪花,周围敌军纷纷倒下,被鲜血染红的枪尖微微一挑,指向王离与章邯将旗的方向,“呵,我可不是王家的胆小鬼。”
“大王!”
亲卫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不必多言。”
项羽轻嗤一笑,“今日我不能带你们凯旋,便与你们同死疆场。”
“项氏一族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亲卫心头一震。
是啊,若贪生怕死,又怎会漂泊千里来到茹毛饮血的这里?将这里治理成楚人的另一个故乡?
他们原本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如其他藩国一样,只需名义上接受嬴政的统治,便能在这里称王称霸,继续积蓄自己的力量,待到自己足够强大,而不可一世的大秦走上崩塌之际,他们便揭竿而起,恢复自己的故国。
可是他们没有。
楚人个个铮铮铁骨,他们连名义上接受嬴政的统治都不愿屈从,更别提卧薪尝胆以待天时了。
宁折不弯是他们最好也最贴切的性格写照。
“愿为大王死!”
亲卫一声爆喝。
“愿为大王死!”
山呼海啸的声音陡然响起。
船楼上的鹤华耳朵微动。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她抬头,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向陆地上的绞肉场,那里已是一片血红,分不清是楚人还是秦军,只有尸山血海堆积而成的无边炼狱。
“阿父,你见过这般惨烈的战场吗?”
鹤华轻声问嬴政。
嬴政缓缓摇头,“此战之惨烈,或许只有王老将军杀项燕之战才能比拟。”
“但那时的项燕士气已泄,远不如今日的楚人之悍勇。”
“六国之重,楚人兵锋最盛。”
王贲眉梢微挑,“唯有楚国,才配做大秦的对手。”
韩信颔首,“世人皆言匈奴勇,可与楚人相较,匈奴不值一提。”
“边夷贱类罢了,如何能与楚人相提并论?”
蒙毅看着远处的绞肉场,眼底浮现一抹悲悯神色,“中原之地人困马乏,匈奴才敢趁虚而入,而楚人,却是在大秦如日中天之地悍然起兵,毅然复国,此等刚烈心性,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
“项燕后人,你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王离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不远处的项羽,“可惜,你是楚人,你我之间注定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项羽枪尖直指被众人簇拥着的王离,“王翦之孙?”
“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啧,你死都死了,还想拉我做垫背?”
王离嗤笑,手中佩剑送还剑鞘。
“嗖——”
利箭破风而来,直取项羽面门。
项羽眼疾手快,长枪拨开弩箭。
弩箭划过枪身,抢身微微一颤,震得项羽手指发麻。
——很显然,射箭之人是骑射中的一把好手,隐隐在王离之上。
“呵,这就是你们秦人的做派?”
项羽亲卫破口大骂,“不敢与我家大王对峙,只敢背后放冷箭?!”
项羽剑眉微皱,顺着弩箭过来的方向看向缓缓而来的玄甲男人。
训练有素的秦军如波浪般裂开,拥挤人群之中让出一条路。
男人踏着断尸残骸,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到项羽面前,清冷月色如银光落下,映得男人脸色半明半暗,眼睛像是淬了毒,阴鸷而怨毒,直直落在项羽身上。
项羽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这个人,好生熟悉。
尤其是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恨意,更是让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仿佛他们前世便相识,他诚心相托,而他负他负得彻底,将他推入深渊地狱,留千古骂名万世唾弃。
“关中章邯,但请一战。”
章邯佩剑出鞘,“项羽,来战!”
“你是不是看错了?”
韩信看了又看面前的斥卫,面上满是怀疑之色, “你确定是章邯请战, 不是少将军请战?”
那位性烈如火爆裂猖獗的少将军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而不是以谨小微慎著称的章邯做出来的。
王贲啧了一声。
——好的, 又一次知道他的好大儿在旁人眼里是什么形象。
“我看得真真切切,是章将军,不是少将军。”
斥卫道, “项籍挑衅少将军,但少将军并未上当, 只架起强弩, 准备以强弩取项籍性命。”
“章将军素来谨慎, 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主动叫战项籍,要与项籍一绝死战。”
刘季咦了一声。
——章邯这小子发什么疯?
明明用强弩便能取项籍性命,干嘛自己要亲自上阵?
赢了走投无路的项籍算不上光彩, 输了更是丢人,这种无论输赢都讨不到好的事情,可不是无利不起早的章邯能做出来的事情。
刘季与张良对视一眼, 从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嬴政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作为看过史书的帝王, 他当然知道从不出错的章邯为何在这个时候叫阵项羽, 是为那些被项羽无端坑杀的二十万秦兵。
历史上的大秦,在他崩逝之后, 帝国崩塌的丧钟随之被敲向,一腔孤勇的王离遇到巅峰时期的楚霸王,其结果是战死疆场,尸骨无存。
王离将门出身,世代深受国恩,为国战死是他身为王家少将军的归宿。
但章邯不是,他从未被当成将军培养过,更不曾被人推心置腹委以重用,就连他率领修筑皇陵的徒刑对抗兵锋直指咸阳的六国叛军时,也只是因为胡亥无人可用,所以破罐子破摔,让章邯领着一群从未打过仗的徒刑去对抗势如破竹的叛军。
胡亥赌赢了。
章邯天生将才,哪怕从未身临战场,上战场的第一战便是卫国之战,所有压力全部压在他一人身上,这位官拜少府的关中儿郎仍是顶住了压力,将已经攻破关中的叛军全部斩杀,然后一路反攻,灭齐王魏王与赵王,甚至连如日中天的楚军都不是他的对手,楚军的领袖项梁便死在他手上。
那时候的章邯,是叛军见了便要绕道走的恐惧。
章不死,秦不灭,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章邯仍以秦将的身份活着,那么风雨飘摇中的大秦便能延续它的统治。
可章邯的君主是胡亥,当他踏平叛军力挽狂澜之际,他非但没有得到封赏,反而引来胡亥的猜忌与打压,作为三军主将,他没有军粮,没有援军,有的只是君主想将他骗到关中卸磨杀驴,让他如之前的忠臣良将一样,稀里糊涂死于昏君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