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种可能,治粟内史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内心,明明两鬓雪白年华不再,但当他捧着盛着水稻种子的玉碗时,他身上再无上了年龄的苍老感,连夜出宫去了上林苑,择了块沃土开始种水稻。
剩下的种子被蒙毅收在嬴政私库,严加看管。
至于无人认识的种植方式,则由郎官一字不差抄录下来,分成几份作为存放。
待一切吩咐完毕,嬴政对鹤华招手,“过来。”
鹤华先天不足,腿有些跛,平日里都是由别人抱着她走,但今日她开心,又没两步路,便不让寒酥抱,如小蝴蝶一般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伸手把人抱起来,不着痕迹捏了下鹤华脚踝,那里的骨头与正常人大不相同,是造成鹤华跛脚的元凶,嬴政眸光微暗,收回手。
“你想要什么赏赐?”
嬴政问鹤华。
鹤华眼前一亮,“我想要点心,好多好多点心!”
“点心有什么好的?”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朕让少府按照长公主的份例给你补齐。”
以前他总觉得小十一年龄太小,虽天赋异禀得天书授课,但也不必揠苗助长,只让她跟着天书且学着,待她年龄大了,再给她开个特例,让她的能力得以施展,而不是如寻常女子一样,草草嫁人相夫教子。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太过小瞧她,也小瞧了天书,她们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他若再把她当小孩子来看待,那便是暴殄天物。
——她现在便有改变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光微转,吩咐蒙毅,“蒙毅,你挑几个谨慎可靠的郎官,听小十一差遣。”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郎官秩比三百石,一为陛下扈从,二为学习政务,是培养三公九卿的好苗子。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没有如大兄一样南征北战,而是郎官入仕,一路青云而上,做到现在的九卿之位。
让未来的三公九卿听小公主调遣,陛下对小公主不可谓不重视。
“臣领旨。”
蒙毅拱手颔首。
扶苏心中微喜。
——小十一值得。
王绾李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这是公主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小公主得天书授课,先是字母数字,再是造纸术与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陛下为她打破常规。
莫说只是现在破例的封赏与享受公子一样的教养,日后陛下再为小公主破些其他例,他们也不足为奇。
——小公主值得。
赵高眼珠微转。
陛下这般偏爱小公主,以后他再遇到小公主,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鹤华年龄太小,她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多了郎官意味着什么,她抬头看扶苏,大兄一脸笑意,显然在替她开心,也是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谢谢阿父!”
鹤华甜甜道。
——被这么一打断,爱吃小点心的小公主暂时把小点心抛之脑后。
“阿父再领你挑几个博士大儒,让他们教你读书写字。”
嬴政抱起鹤华,大步往外走。
“但在选人之前,咱们需考教一下他们的学识。”
嬴政眸光微闪,吩咐左右,将种植方式里最难认的字抄录下来,然后打乱之后排列写在一张纸上。“带走,让博士大儒们认一认。”
他们不是号称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吗?
他们不是整日闲着没事阴阳怪气吗?
很好,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知识。
扪心自问,嬴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气量狭小易爆易怒的帝王。
当水工郑国表面帮助秦国修筑郑国渠,实则是为了其母国韩国而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时,当各国客卿细作为他们的母国在秦国左右奔走刺探秦国军政之际,深感背叛的他为维护秦国的长治久安,下了逐客令。
可尽管被辜负,被背叛,当李斯上书《谏逐客令》且言之有物之际,他依旧可以认真反思自己决议的正确性,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并不正确之时收回成命。
明辨是非,广开言路,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然后他的这种品质遭到了博士儒生们的无情嘲弄——
他一统六国是暴虐。
他赏罚有度是不近人情。
他书同文车同轨是扼杀诸国文明。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儒生第一次在章台殿大放厥词时,刚被他拜为国尉的屠睢气得拍案而起,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提剑便去杀儒生,若不是蒙恬兄弟俩拦着,只怕屠睢顷刻间便能让儒生血流成河。
他倒没有屠睢那么气。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觉得不值当。
一个是研究书的,一个研究九州天下的,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分歧误会很正常。
如果儒生能把天下大势琢磨得比他更透彻,那么横扫六合尊始皇帝的人未必是他嬴政。
隔行如隔山,儒生们的话听听就算,不必往心里去。
他把儒生们封为博士,束之高阁。
九州一统,招揽人心的面子活要做得足足的。
然而讽刺的是孔子的“小人畏威不畏德”这句话在他弟子身上也适用。
这些博士们拿着他给的六百石俸禄,嘴里依旧没有他一句好话,闲着没事便来寻处理政务累得精疲力尽的他,然后逮着他一顿嘲讽。
苛政,不仁。
喜奢华,好音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总之那些出现在暴君或者亡国之君身上的词汇总能被儒生按在他身上,然后再一唱三叹劝他悬崖勒马,做个明君仁君。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是明君还是暴君,岂是吃着他的俸禄然后骂他暴君昏君亡国之君的儒生来评价的?
于是他果断废黜谥号,从此以后不许臣议君,子议父。
儒生们气得跳脚。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政策还在推行,大秦的版图还在继续扩张,空前强盛的王朝傲视九州,不会因为儒生的几句独断专行便停止不前。
而他作为一个宽容大度的帝王,看儒生们实在闲着没事,还贴心为儒生们寻了些事情做。
——比如说,破解天书教授小十一的字母。
a为什么又读A?b为什么又读B?
为什么分声母韵母和26个英文字母?
然后这群自视清高的儒生们便会被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所难倒。
然后他就能拢着衣袖看他们既羞愧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心里畅快得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当然,他绝不是挟私报复。
他只是给儒生们找些事情做罢了。
正如他现在领着小十一,带着天书送给小十一的难认识的方块字去寻儒生。
这叫身为帝王至尊却不耻下问,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绝不是给儒生们添堵!
“众卿以为,此字是何意?”
嬴政端坐主位,懒懒挑眉,“又为何解?”
“……”
沉默是今日的博士儒生。
“朕以为似朕这等喜华服好音律之人不识这些字很正常,不曾想你们身为以学识著称的儒家弟子竟也不认识。”
嬴政轻轻一叹,杀人诛心,“罢了,朕再问问其他诸子百家。”
“……”
士可杀不可辱!
“陛下不必去问!”
嬴政声音刚落,便有一个儒生站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字罢了,如何能难倒我们儒家子弟?”
“陛下且等着。”
“早则十日,慢则月余,臣必能解出陛下所写之字!”
嬴政微微一笑。
——他就欣赏儒家这种一旦涉及文学上的东西,不用别人给挖坑,他们自己就会找坑跳的精神。
“很好,朕等着。”
嬴政道。
利用儒家最擅长的事情打败儒生后,嬴政挑了几个态度好但学识也不差的儒生博士,来给鹤华开蒙。
“阿父,我已经有老师了。”
鹤华扯了下嬴政衣袖,小声嘟囔道。
嬴政道,“你平日里学的东西太深奥,偶尔也需要跟儒生们学些浅薄的东西来陶冶情操。”
被选中的儒生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睚眦必报可不是一代明君该有的品质!
陛下,您适可而止吧陛下!
围观全程的扶苏嘴角微抽,对自家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原来阿父不止是高高在上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①。”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扬,“果真受教?”
“果真。”
扶苏颔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对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诛心之语,扶苏声音微微一顿,转移话题,“阿父,儿臣这几日整理小十一所学的千字文,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此四句分别讲了周武王遇吕尚,伊尹辅佐时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国曲阜,若非周公旦辅政,又怎能有此功绩?”
“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帮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国家。”
“而最后一句,则是商君有感而梦得贤相,但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绮回汉惠’,指的是谁?”
扶苏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
嬴政凤目轻眯。
半息后,他命赵高找来鹤华学过的所有诗文,从几十首诗文中,精准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嬴政轻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汉。”
扶苏呼吸一紧。
阿父怎能这般坦然?
下一刻,他听到阿父朗朗声音响在大殿——
“秦亡于汉。”
“扶苏,你为朕的长子,可有应对之策?”
这个问题太突然,扶苏有些无措,“儿臣,儿臣不知。”
嬴政眼皮微抬,并不意外自己长子的回答。
——能意识到“汉惠”已是十分不易,他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扶苏。
“众卿以为,千百年后的大汉为何能取我大秦而代之?”
嬴政环视殿内群臣。
王绾眉头微蹙。
李斯面沉如水。
蒙恬眸底已有冷色,“陛下,秦军所向披靡,怎会轻易败于外人之手,让他人取了大秦江山?”
“必是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秦军自顾不暇,腹背受敌,这才让汉军取大秦而代之。”
“只怕未必。”
王绾轻捋胡须,“陛下虽灭六国,但我军也伤亡惨重,若不与民休息,减轻赋税,让黔首安居乐业,享盛世太平,那些并入大秦的六国遗民必会借此兴风作浪,颠覆我大秦江山。”
“将军与丞相言之皆有理,但臣有不同意见。”
李斯斟酌道,“而今虽天下一统,陛下又行书同文车同轨之政,统一货币与文字,但九州仍有诸子百家,思想理念各不相同,影响其门生子弟与所在地方的黔首。”
“陛下推行的新政,陛下以法度治国,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他们辩证讨论的谈资。”
“若他们支持陛下也就罢了,若他们不支持,则必以其影响力而阻止陛下的新政与思想的推广。”
嬴政凤目轻眯。
都不对。
这些会影响大秦,但绝不会是大秦从鼎盛走到灭亡的真正原因。
嬴政眸光微移,慢慢落在扶苏身上。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是以执政者来审视自己的长子,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
然后他发现自己长子的根基薄弱得可怜,没有母族,没有妻族,甚至连誓死支持他的朝臣都没有,一旦时局动荡,他唯一能让他参政议事的长子身份顷刻间便会成为有心人刺入他心口的长矛。
他没有拨乱反正清除一切不利东西的魄力。
嬴政静了一瞬。
“大秦亡于汉,但并非你们所说的原因。”
嬴政收回视线,“而是亡于内部之乱。”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不会从外部被人攻破。
——是大秦内部出了问题。
嬴政懒懒抬眉,看向李斯,“廷尉,令媛与扶苏好事将近,此事你需多费心。”
王绾脸色微变。
——所以,陛下到最后还是选择了李斯?!
李斯呼吸一紧,诚惶诚恐,“臣领旨。”
“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扶苏嘴角微抿,面上浅笑变得极淡。
——他并不认同廷尉的主张。
蒙恬起身,拱手相贺,“贺公子大喜。”
“今日上林苑传来喜讯,说是水稻吐了芽,模样与咱们的水稻大不相同。”
寒酥笑着与鹤华道,“咱们的水稻苗弱纤细,天书给的种子则颇为粗壮,纵是日后遇到大雨大风,也不会被轻易刮倒。”
“不惧风雨,又少虫害,这种神物的产量怎会不高?”
“内史说了,莫说只是一两千,若是风调雨顺,产量再高些也不是不可能。”
作为一个奴婢,寒酥远比鹤华更清楚粮食对黔首的重要性,“这种水稻若能推广天下,九州黔首便不会再饿肚子。”
“公主,您日后必会被立庙供奉,享万世香火!”
“黔首们不感谢阿父结束战乱,却感谢我?”
鹤华有些不解,“为了这些粮食,他们便会为我立庙?”
“公主,民以食为天。”
寒酥道,“对于黔首来讲,没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鹤华似懂非懂,“这样啊。”
“那黔首吃饱肚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抗拒阿父的新政了?”
鹤华更关注这件事,“阿父的郡县制能更快推行下去?”
“自然。”
寒酥莞尔,“若能安居乐业,谁还会惦记之前的王与侯?”
鹤华彻底明白了。
黔首们吃饱穿暖,便不会再怀念故主,便能接受大秦的一切,把自己当成秦人,对阿父誓死效忠。
——所以,粮食真的很重要。
不止是粮食,还有其他东西。
兵役,徭役,赋税,这些大兄在她面前讲过的东西,关系到黔首能不能在吃饱肚子的情况下过得好。
所以儒家的仁义是对的,墨家的兼爱是对的,法家的赏罚有度是对的,甚至兵家的攻城略地也是对的。
他们缺一不可,但他们也有各自的缺点,需要阿父仔细甄别。
事实证明阿父做得很好,否则不会天下一统九州归秦。
鹤华双手捧着脸,第一次对粮食,对国家,对朝政有了全新的认识。
“寒酥,咱们去上林苑吧。”
鹤华道,“我又认识了很多字,肯定能帮到治粟内史的。”
听闻鹤华要去上林苑,蒙毅立刻放下所有政务,亲自引兵来送。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要他事事以公主为重。
有蒙毅护送,这一路本该是顺畅无比,但是鹤华却在路上遇到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她遇到了胡亥。
“小十一,你也去上林苑?”
胡亥坐在步撵上,隔着鹤华轿撵上的纱幔对鹤华道,“正好,兄兄也要去,咱们一道走?”
鹤华轻哼一声,“你总欺负我的人,我才不要跟你一道走。”
“几个卑贱的奴婢罢了,也值得你与兄兄生分?”
胡亥不置可否,“小十一——”
“蒙卿,我们走。”
鹤华直接打断胡亥的话。
胡亥脸色微变。
蒙毅剑眉微挑,拱手抱拳,“公子,臣先行一步。”
“滚!”
胡亥声音冷冷。
章邯眉头微动。
一行人继续向上林苑进发。
蒙毅放慢速度,与鹤华的轿撵齐平,低声向鹤华道,“公主,众目睽睽之下,您这般落公子面子恐为不妥。”
“我知道。”
鹤华蹙了蹙眉,“可我就是讨厌他。”
“抢我的东西,还打我的人。”
“寒酥姐姐额头上的疤便是他用东西给砸的。”
“我讨厌他!”
鹤华气呼呼。
寒酥心中一暖。
——公主是极好也极善良的人。
“胡亥与小十一不欢而散?”
嬴政眉梢微挑,“小十一脾气好,必是胡亥口出恶言,两人才会不欢而散。”
赵高嘴角微抽。
——陛下越发偏心了,连原因都不问,便断定是公子的错。
可问题是这一次公子什么都没做,是公主因之前的事情对公子发火,两人这才分道扬镳,没有一同去上林苑。
赵高道,“陛下,公子不曾——”
然后他看到嬴政眸色微深,向他看过来,“你似乎很紧张朕对胡亥的态度?”
“奴婢是紧张陛下。”
赵高心头一惊,连忙改口,“陛下政务繁忙,却还要为公主公子之事烦心,奴婢心疼陛下,所以才会——”
“你最好如此。”
嬴政懒懒收回视线。
赵高身体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但嬴政却是看也未看他,径直吩咐小寺人,“宣李斯觐见。”
若水稻能顺利推广,原有的粮食翻倍丰收,那么大秦的赋税便不再是苛政,郡县制便能顺利推行,将文化风俗大不相同的天下九州牢牢拧成一股绳。
——这样的大秦,还会轻易被汉取而代之吗?
路上胡亥,鹤华深感晦气,好在有蒙毅相送,胡亥倒也没有跟上来,寒酥又备了小点心,鹤华吃着小点心,听寒酥与她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上林苑。
“公主,您怎么过来了?”
一听鹤华来了上林苑,在水田里观察水稻涨势的治粟内史连忙换了衣服来迎,领着鹤华去看涨势喜人的水稻苗子。
“公主,您请看。”
治粟内史道,“这是咱们大秦的苗子,这边是您的苗子,一个纤细,一个粗壮,一个招虫害,一个几乎看不到虫子。”
“您给的种子简直是神物!”
“假以时日,必能大获丰收,改变历史!”
治粟内史激动不已。
鹤华不太懂水稻,但听治粟内史这么一解释,她再看水稻苗子,似乎的确不一样,于是她点点头,奶声奶气道,“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
治粟内史连连摇头,一脸喜色,“能在公主的帮助下种出这样的水稻,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
寒酥噗嗤一笑。
她印象里的治粟内史是个倔强的小老头,种得一手好粮食,又算得一手好账。
有才之人皆恃才傲物,治粟内史也不例外,只对陛下有几分好脸色,其他人想得他的好态度比登天还难。
但现在,目无下尘的治粟内史对公主说话时竟用了敬称,十足的敬重与钦佩,这是陛下在治粟内史那才有的待遇,而现在,却被治粟内史用在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上。
——可见粮食这种东西不仅能让黔首安居乐业,更能让鼻孔朝天的治粟内史对公主心悦诚服,毕恭毕敬。
“内史,我近日又学了很多字,又能帮到你不少忙啦。”
鹤华笑眯眯道。
随着年龄渐长,鹤华说话逐渐清晰,哪怕句子长,也能让周围人听得懂,治粟内史听之大喜,连忙让心腹捧来种植方式的抄录件,让鹤华读给他听。
鹤华过目不忘,学东西极快,又加上难认的字老师备注的有拼音,两相配合下,鹤华勉强把前几段读了出来。
“用石灰水浸种子?”
治粟内史轻捻胡须,有些疑惑,“消毒催芽?”
“农家肥,普钙,硫酸钾肥?尿素?那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
鹤华摇头。
治粟内史轻轻一叹,“这些多是天书才有的东西,在水稻生长之际加入水稻之中,促使水稻多产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