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已有消息传来,说新来的知县要走了,下一任知县也不知是谁。
因为徐家、杨柳店的案子和瘟疫,以及平日各项政令和判决公正的官司,城中百姓都道走了青天老爷,却不知会来个什么样的官。
听到这些消息时,施菀正收到施家村人带的口信,是三婶托付递来的,让她年三十的晚上回村里吃饭。
每一年三婶都会让她过去吃饭,她笑着答应了,与带信人道谢。
过年那一天,她乘船回村。
船夫说:“下午就最后一趟了,年后三天我都不出来啦,小娘子知道的吧?”
施菀点头:“知道的,下午我会准点过来的。”
寻常人家总在吃过年夜饭后烤火、守岁,再穷苦的人家这一晚都会燃一整夜的灯,保证家中灯火通明,祈祷来年平安顺遂,所以饭吃得晚。但三婶家因为会接她去吃饭,而她又要乘船回县城,所以总会早一些开饭。
三婶一家也曾留过她,让她就住他们家,留在村里别回县城,但她拒绝了。
虽有亲情在,但那毕竟是人家家里,留在那里她自己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
在三婶家吃过年饭,回县城时船上只有她一人。
再到城里,所有商铺都关门了,所有人都回了家,天昏昏暗暗,北风呼啸,一片片飘起雪来。
朔风阵阵,雪越下越大,她先去了药铺,检查门窗都已关好,药材收拾妥当,便又回了雨衫巷的小院。
这里已在前一天收拾干净,她也在上午找霍大娘家儿子帮忙贴好了对联和门神,然后将两只大红的灯笼用撑杆挂上了院门两旁,这才关上门,回了屋中。
外面已是一片黑夜茫茫,雪越下越大,傍晚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渐渐消停了,隔壁隐隐传来霍大娘家小孙子的跑叫声,她坐在房中桌前,无心翻看医书,只是看着面前的烛火发呆。
枇杷已经十七了,这一趟回去,家中要安排给她说亲了吧。
至于严峻,原本他家中就给他介绍好了坐诊的药铺,他拖了这么久,明年想必是拖不下去了。
还有丰子奕,他爹丰永年看着和气,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安了心将儿子带去江陵府,就必定会将他按在那里,说不准,已经在为他说亲了。丰子奕虽也执拗,却显然不会是他爹的对手。
还有陆璘……他也要走了。
所有人都会走,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归宿。
她坐在窗边,静静听雪落的声音。
夜一点一点过去,房中一点一点变冷。兴许是碳盆里的碳烧完了,她起身去看,却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
但这个时候,显然也不会有人寻到这儿来找她看病。
她以为是听错,又拣了一会儿碳,发现那敲门声还没停。
起身去将房门打开,院门外果然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的确是有人敲门,而且不是急敲,也不是普通农人的拍门,而是那种克制有礼的轻敲。
她将房门带上,走到院门后问:“谁?”
“……是我,我见你屋中灯燃着,所以……”
竟是陆璘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
施菀开了门,陆璘很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长喜买了个走马灯回来,还算好看,我想你也许喜欢,想拿来你看看,但今夜风太大,灯不好拿,便没拿来,想问问你,若是得闲,可以去看看。待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漫天飞雪,北风凛凛,地上已铺了满地的白,陆璘站在门外,身形伟岸,月白色斗篷上层层雪花,他看着她,目光柔情而深遂。
她不知自己迟疑了多久,心中那阵恍然又来自何处,只是在转身拿了斗篷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答应了他。
可是理智上讲,她并不应该答应的……
因为这晚来的理智,她转身锁门的动作不由顿了顿,但还是将锁按进了锁洞。
她忘了带伞,陆璘倒是带了,撑起伞,将伞替她遮住风雪。
今晚不见星月,但有两旁房屋照出的灯光,以及满地明晃晃的白雪。
陆璘说:“我以为你会在你三婶家。”
“只是去吃过饭,下午就回来了。”她回答。
一阵沉默后,她主动问:“城里也有人说大人要走了,是调令已经下来了吗?”
“是……所以在县衙门前张贴了告示。”
“应该是右迁回京城吧?”
“嗯。”
施菀露出轻轻的一丝笑,说道:“恭喜大人。”
陆璘没有说话。
前不久她才恭喜过他,用着另一种平淡却事不关己的语气,今天的语气更真诚一些。
不管怎样,他要走了。若无意外,他不会再回来,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去京城。
所以从今以后,即是永别吧。
到陆璘的院子,他领她从后门进去,踏过院中小径,里面同样每间屋子都亮着灯光,却不见一个人,只有前边的厢房里隐隐传来长喜和石全的声音。
陆璘说:“其他人是安陆本地的长工,给他们放假了,长喜和石全在那里赌骰子。”
施菀这才意识到,今晚他也是一个人。
他会去找她,也是因为想到她今晚是一个人吧。
进入他房中,果然在次间书桌上看到他说的那只走马灯,做得大又精美,透明的纸糊灯罩内,烛光缓缓燃着,三个孩童、两个仕女在追着蝴蝶,影子转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让这屋里多了几分热闹气,仿佛已能听到欢声笑语。
碳火将房中烧得暖暖的,窗台边摆着一盆腊梅盆栽,隐隐有清香弥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了一幅年画,是喜鹊登梅,喜庆又雅致。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他来了,因为孤独。
这样清冷孤寂的夜晚,他出现在她门外,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缕阳光,让她忍不住去追逐。
他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放上坐垫,让她先坐。
施菀站了片刻,解下斗篷在那椅子上坐下,陆璘提起炉子上的热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
施菀捧着茶,看面前的灯影,陆璘坐到她对面,看她一会儿,又怕自己太过压迫人,便很快将目光挪开。
随后他问:“你要吃些点心么?”
施菀摇摇头。
“那……”他看了看一旁的围棋棋盒,又想起她并不一定会下棋。
最后终是无奈道:“若是丰子奕,一定能让你开心一些。”
施菀笑道:“若是他,只怕已经去和长喜他们摇骰子了,他是个中好手,自称若非被家业拖累,定能排安陆名赌榜上前十。”
陆璘也笑了起来,问她:“那你会么?或者……我去找长喜要一副双陆棋来?”
施菀也摇头:“那个我也不会,我恐怕只会个……五子棋。”
“这个正好我也会,至少比双陆强一些,我们来下五子棋吧。”陆璘说着,拿了围棋棋盘来,将黑棋给她,让她执先。
施菀小时候没事便和爷爷或是隔壁翠儿一起下五子棋,虽然多年没碰,但这东西简单,如今再次玩,也十分熟悉。
她知道陆璘善读书,脑子是极好的,所以一开始和他下棋还战战兢兢,怕输得太惨,等下了几步才发现他也是普通人水平,似乎和她差不多,甚至弱一些。
这下她便放下心来,认真与他下,没想到第一局就赢了。
施菀开心不已,说道:“早知我赢,应该赌点什么。”
“是么,你要赌什么?”陆璘问。
施菀想了想,摇头:“没想好,等我想一想,说不定下一局就想到了。”
于是两人再玩下一局,施菀险赢。
一直赢,她觉得不赌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自己这棋技,便说道:“赌唱曲吧,你随便唱个什么。”
陆璘无奈笑,商量道:“要不然我们就直接赌钱?”
施菀很快拒绝:“你有钱,我穷,赌钱做什么,就赌唱小曲。”
陆璘轻咳了一声,想了半天,唱了两句《十五从军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是寻常的调子,因他向来就是一本正经温文尔雅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不擅唱曲,事实他也确实不擅长,但他声音清朗如山谷幽泉,生疏地唱出几句来,竟还很好听。
她不由静静看他,心头有一种酥麻微醺感,直到他唱完,带着几分不自在看向她,她才回过神来,说道:“你这唱的什么呀,大过年的。”
陆璘这才想了起来这词实在悲惨至极,不由笑道:“我原本想唱《关雎》的,觉得不合适才换的这个。”
“那你倒不如唱《关雎》,再怎样也比这个合适。”
“现在还没到元夕,百无禁忌。”陆璘替自己圆道。
然后两人又开始下一局。
这一局却是陆璘赢了,施菀还在懊恼自己之前一时大意,他便道:“该你了。”
施菀倒也不急,挑了个安陆的放牛小曲唱。
随后又是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得意起来,和他道:“能让我点一首曲子吗?要不然你就唱个《贺新娘》?我知道这个京城里流行,你肯定会唱。”
第91章
陆璘一听便是哭笑不得,这《贺新娘》确实京城人都会唱,但它却是迎亲时男主安排的喜娘唱的小曲,虽喜庆,却十分的妖娆,喜娘唱起来也会骚首弄姿,施菀这分明就是为难他。
他讨价还价许久,最后答应唱半段,要开口前喝一杯面前的茶,却发现茶已经冷了。
陆璘看了看房中,突然道:“年底吉庆楼新出了一种甜酒,你要尝尝么?”
茶水的确冷了,碳火太旺,烤得燥热,倒想喝些清润的甜酒,施菀便回道:“好,它们出的酒,定不会差。”
陆璘便拿出一坛酒来,一开封,满屋飘香。
这酒比普通的安陆甜酒味道稍稍烈一些,却仍是甜味居多,又另有一分青梅酸味,尤其好喝,施菀不觉就喝了大半杯。
陆璘也喝了半杯,润了口,再无理由推辞,便将那半段《贺新娘》唱完了。
施菀听着曲,“咯咯”地笑。
下局是她输了,又下一局是陆璘输了。
正当她要点小曲时,目光瞥到棋盘,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刚刚那一步分明是走错了,露了个大大的破绽出来,只要陆璘看到了,走了那一步,立刻就能将她打败,绝不会输。
这么大的破绽,他竟没看到吗?
不……他不可能没看到,除非他是装的。
对,他们的输赢局似安排得很好,既不会一直让她赢,也不会让她连输两局,一般是她赢两三局,然后再输一局,而且都没有那种非常妖的棋局出现。
施菀抬起头来看他:“你骗我,故意输给我逗我玩,你分明就是高手,刚刚就是你故意输的!”
“我哪里有……我没有……”陆璘立刻否认。
施菀却已经站起身来去拿斗篷:“我不和你下了,省得你演得那么辛苦,什么围棋象棋五子棋你一定是样样精通,还要来骗我!”
她是真生气,毕竟自己刚才赢了那么多局颇有些沾沾自喜,结果发现和人家棋技比起来就是云泥之别,他是云,她是泥!
陆璘拉住她:“我是会下,但其实不是我厉害,是我曾背过棋谱,围棋象棋五子棋都有棋谱,尤其五子棋,棋谱就那么几种,只要背会了,赢过普通人不是问题,你不信的话,我将棋谱教你。”
施菀站在了原地,他将棋盘上棋子收回,果然在上面放下两颗黑子,一颗白子,然后道:“这是黑子为先,如此阵形,名花月局,为黑子必胜开局……”
说罢,还真是三两句将棋局讲完,向她演示花月局下法。
又听了两副棋谱,施菀也算懂了,这便与背诗差不多,只要背熟了,出去的确可以大杀四方,普通棋局都不在话下。
难为他,还陪她演了这么久。本来觉得他见她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一定在心里笑坏了,但又想他费心让自己赢,还唱了那么多首小曲,也是用心良苦,便又觉得不该气,只低着头一脸委屈不说话。
最后她问:“所以有你不会的东西吗?”
陆璘很快道:“我不会的东西多得是,只是正好下棋懂得多一些,比如摇骰子,那个我一点都不会。”
尔后,他问:“你会吗?要不然我们玩那个?”
所以这是……和长喜他们一样赌博吗?
施菀没说话,最后陆璘似是怕她又要走,果真就去厢房找长喜要了个骰盅来,扣上碗,问施菀道:“这个……要怎么玩?”
施菀也不会,但托丰子奕的福,她知道最简单的。
她将两颗骰子拿出一颗来,只留一颗在蛊内,然后道:“比大小,输了的……回答问题。”
吟诗作对猜谜她可都不是陆璘的对手,只能赌这最质朴的东西。
陆璘同意了,两人摇第一局骰子,竟还又是陆璘输了。
施菀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也是个赌场高手吧?”
陆璘无奈地笑,“你见我像会进赌场的人么?”最后道:“要不然找机会让丰子奕和我比一比?”
施菀又想,反正是他输,他要装输就装输吧,思虑片刻,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陆璘一时怔住,半晌不答话,施菀又补充道:“不许说谎,实在不想说的话,可以喝酒代替。”
陆璘几乎立刻就选择了喝酒。
然后下一局,却是施菀输了。
陆璘问:“你几岁才不尿床?”
想到自己七岁还有一次将床尿湿,施菀不由红了脸,想回答,但又想,喝酒也是甜酒,便也选择了喝酒。
第三局她竟又输了,陆璘一动不动看着她,让她忐忑又心虚,已经想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
陆璘道:“你再喝,我便把酒换成汾酒了?”
施菀只好停了手道:“你问。”
陆璘却没有太为难她,只是问:“小时候做过的,最丢人的事。”
施菀想了想,看看酒壶,又看看他,最后道:“小时候和人玩,被村口的水牛用角拱进了村里人积粪的坑。”
陆璘低低笑起来,问她:“那时几岁?”
施菀反应极快道:“我又没输,不用回答问题。”
陆璘便不再问,继续摇骰子。
下一局施菀总算赢了,得意地问他:“小时候因为什么而挨打过?”
陆璘摇头:“没有,我向来是京城后辈里的翘楚,从没挨过打。”
施菀只想到村里那些男孩调皮捣蛋挨打的经历,却忘了对面这个是天子骄子,没那种时候。
可惜,浪费了一次机会。
好在下一局又是她赢了,她问:“最近做过的一件坏事。”
陆璘想了想,看着她道:“那次你那个狗……如意掉水沟里是我把它扔进去的,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说上话。”
“你……”施菀大吃一惊,愣了半晌,才又有些不自然道:“你那么机灵,你怎么把它扔进去的?”
“我让长喜和五儿拿骨头诱它,然后用布袋捉住的。”陆璘说完,自己又喝了一杯酒,道:“这事是我做得卑鄙。”
施菀喃喃道:“难怪它要冲你叫……”说完,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却还想着刚才的事,不敢再乱问,最后紧张着问了个十分无聊的问题:“比较喜欢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陆璘回答,“晚上很容易想起想见的人,会很难受。”
施菀低头不说话,开始后悔玩这个骰子。
陆璘却又开抬摇起来。
这一次是她输了。
陆璘看着她问:“八年前,喜欢我什么呢?”
施菀喝了一杯酒。
下一局她又输了,他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喜欢我了?”
施菀仍是喝酒。
他又开始摇骰子,摇出四点。
施菀已十分迟疑,很久才将骰蛊随意晃了一下,却是五点。
好在又是她赢,她故作轻松地问:“今晚的雪好大,是不是?”
“是,而且我很喜欢,没有它,兴许你今天不会过来。”他说,然后又开始摇骰子。
这一局他又赢了。
施菀从他摇骰子时就开始呼吸紧促。
他问:“会有一点点想我留下来吗?来安陆是我最低落的日子,那时总想离开,可现在我却不想走,却没有留下的理由。”
施菀又端起酒杯,陆璘拦住她:“别喝,回答我。还是说……你没办法说出‘一点也没有’这种答案,你想我留下是不是?”
施菀匆忙道:“我不玩了,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她说着站起身,却发现头有些晕,身体也有些站不直。
这酒好像还真会醉人。
陆璘立刻过来扶住她,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惹你不高兴,我只是……太想找到希望。自收到家书,我想过许多次离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在安陆会怎么样呢?会有人欺负你吗?张家人还会来找你吗?县城那些老大夫,会让你安稳做这个会长吗?如这样的夜晚,你一个人怎么熬得下去?
“而我自己在京城也只有无尽的孤寂,纵然仕途顺遂,官位显赫,却没有人能说,我此生,永远不会有真正平静安乐的那一天,还没走,我便开始想你。”
施菀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然后道:“你只是因为正好心情落寞,又在异乡,所以才会觉得难以放下我。”
说着她似乎有了底气,抬起头:“待你回京城,你又是从前那个人人艳羡仰慕的陆二公子,便不会再想起这里的事。你也会娶得貌美贤妻,夫妻顺和,你会很好的,陆璘。”
“可你离开后的四年我也没有娶妻不是吗?”陆璘沉声道:“菀菀,我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女子,我不是见谁都爱、处处留情的多情公子,我也不是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无知莽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肺腑之言,我确信,若我今生要选一人为伴,那人便是你。”
施菀不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想逃,她扶着桌子便要往外走,却被面前的他抱住:“别走……回答我,真的不再爱我吗?真的一点都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就当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没办法说话,身体已有些站不稳,最后残存的意志想走,却又走不了。
陆璘再次唤她:“菀菀……再看我一次,好吗?你怎样不再喜欢我,怎样决定忘记我,就让我一一补偿好吗?”
施菀不由自主哭起来,泪水汨汨往下淌。
她怎样不再喜欢他,怎样忘记他呢?
她的确这样想,却从未成功过。曾经她以为是成功的,直到他竟出现在安陆。
他怎么能出现在安陆,他怎么能一次次来找她,怎么能……和她说爱她?
他依然如二十岁她初见他时那样明亮耀眼,依然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他来到她的家乡,成为她家乡历任知县里最好的一个官,他勤政爱民,他光风霁月,他既有为民之心,又有为民之能,因为他,才让她的家乡免于大难。
他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是个至诚至纯的人,出身优渥,天纵英才,却愿俯视人间。
四年后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印证了他仍然是她所爱的人。
可是,人怎能坠入同一座深渊两次呢?
她怎能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呢?
但她此时却无法推开他,不知是酒让人无力,还是他让她无力。
见她哭,陆璘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泪,低低道:“为什么哭?你能为我哭,是因为对我还有几分感情么?”
他红了眼眶,再一次问:“你也有一丝想我,是么?”
尔后,他看见她望着他,泪眼朦胧,而那泪眼里分明是深深的眷恋。
她的脸就在他面前,她的眼里映着的全是他,他垂下给她擦泪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然后缓缓靠近,试探般触及她的唇。
她没有拒绝。
施菀闭上眼,觉得自己仿若溺水,身体一点一点往水里沉去。
又仿佛在梦中。
他站在她面前,抱着她,胸膛那样宽,臂膀那样有力,肌肤那样暖。身旁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清冷如雪松,却热情地一丝一丝往她鼻间钻。
还以为她长大了呢……原来二十四岁的她,仍如十六岁的她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她终究还是没能推开他,求救似地攀住地了他的肩。
然后他便重重吻住她,将她紧紧箍入怀中,一手捧住她后脑,掠住她唇舌。
屋中碳火烧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将房中烘得暖意融融,仿佛不在隆冬,走马灯还在缓缓转动,照出蝴蝶和人的影子。
当雪在外飘落时,她的衣服也落在了脚边。
房中虽被碳火笼罩,可床褥上却还是带着凉意。
那凉意贴上她的背脊,让她冷得发颤,但随即却被他如火的胸膛所包围。
一阵窗扇的“啪”声响起。
屋外风又大了起来,呼呼朝房屋席卷而来,吹得窗扇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被拆掉,陡然间,劲风骤起,从窗缝间猛烈地灌了进来。
房中燃着的灯烛忽明忽暗,晃荡摇曳,几欲熄灭,但风停下,却凭着最后一丝火气又重新亮堂起来。
随即又是一阵疾风,烛火再次晃荡起来。
夜一点一点过去,到五更时外面的风雪才停下,房中的几盏蜡烛早已烧完,一夜狂风肆虐下,烧了一半,淌了一半,烛台上留着大滩的烛油。
厢房内的长喜和石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房中补上蜡烛,守岁守岁,必须要守到天明的。
一夜大雪,将屋外照得白皑皑的,仿佛天也要亮了。
石全整理着桌上的双陆棋道:“快来快来,到你了。”
长喜又打个哈欠,无力地靠坐在榻上:“算了吧,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石全一巴掌将他拍醒:“装什么装,刚才赢我钱的时候怎么那么有精神,这会儿我手气来了就累了,起来!”
长喜无奈,只好坐起身来,舍命陪君子。
正屋内,施菀早已疲惫睡去,陆璘抱着她,仍是意犹未尽。吻上她额头,发间,唇角,而后静静看她,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守岁的夜向来漫长,而这有生以来从未领略的极致的欢愉却又如此短。
本想一直这么抱着她,看着她,等她醒来,却在天将亮时还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天早已大亮,睁开眼,她还在他怀中,仍是之前侧身缩在他怀中的姿势。
她睡觉可真乖。
又忍不住亲吻她一下,门外却传来长喜的声音:“公子,公子?”
“公子,德安府知府派人来送礼了。”长喜一边着急,一边却又尽量压低着声音说得小声。
陆璘百般不愿起身,却知道德安府派人来,他总要露个面的。
“我去一去,就回来。”他极轻地说道,抚了抚怀中人儿的鬓发,再次亲吻,才将被子全挪到她这边,帮她裹好,然后下床去穿衣服。连洗漱也没在房中,就直接出门去了,在门外和长喜吩咐道:“把水打去厢房,我去厢房洗漱。”
“诶,好。”长喜去了,他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施菀从床上睁开眼,缓缓撑起身来,一件件从床上地下找到自己的衣服,慌不迭穿好,然后趁着没人,从角门出去,去往后门,悄悄拉开门栓出去了。
外面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好在因为天冷,这条巷子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施菀戴上斗篷的兜帽,低下头将脸完全遮住,匆匆回了自己家中。
烧了水,她解开衣服坐入浴桶中,这才瘫软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对这种事,她本就不是毫无经历,而且还是和同一个人,但……他是她从没看到过的样子,柔情缠绵,却又狠厉霸道,几乎将她揉进身体里,却又一次一次在她耳边呢喃“菀菀,最后一次”,然后又一次次骗她。
她从不知这件事可以这么狂烈,又这么……死去活来。
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不该随他去他那里,不该和他独处一室,更不该在那种情形下还喝酒。
除夕之夜纵然孤寂,但她早该习惯的,行医救人是她选定的路,这条路本就是孤独的。
她躺进水中,再次长长出一口气,才觉心中平静一些。
陆璘送走赵知府家中管家,又迎来杨钊府上公子,客气几句,将他也送走再回屋内,却已不见施菀的人。
床上空空如也,她衣服都不见了,显然是自己穿好衣服走的。
回家去了么?
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别的……
他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笑,毫不犹豫出了后门,往雨衫巷而去。
门锁开着,她果然是回来了。
他抬手敲响了院门。
隔了很久才有脚步声传来,门栓被抽开,她只将院门开了一道口,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然后道:“陆大人,有事吗?”
陆璘怔了一下。
她换了衣服,不再是昨日那件,头发完全盘在脑后,发稍上还带着湿意。
所以她是刚沐浴完……连身上的痕迹都才洗去,却已经叫他陆大人了。
他看着她回:“我来找你,你不告而别,我很意外,怕你是怪我莽撞,生我的气。”
施菀语气间有些不自然,略有些结巴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陆大人先回去吧。”说完就要关门。
陆璘伸手将门抵住。
这时隔壁传来开门声,陆璘道:“先让我进去。”
怕他在这儿被人看见,施菀终究是开门放他进来。
进了门,陆璘从背后将院门关上,立刻就伸手扶住她肩:“菀菀……”
施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陆大人有什么话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