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祥这才连声道:“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当初十来岁的小女娃,现在竟出落成这样了。”他又看她半天,最后叹声道:“像你娘,你娘当年便是吴家村的大美人。”
施菀轻轻笑了笑,周广祥问:“我听人说你去京城了,还说你嫁去了当年在云梦泽做官的那个陆相公家里,做他孙媳妇,成了官夫人,怎么这会儿是回娘家来省亲啦?”说着看看外面,似乎想确认她丈夫有没有一起过来。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爷爷细说,可否进去详谈?”
周广祥连忙道:“是我忘了,说着立刻请她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陆县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之一,施爷爷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诊,也是城中极有名气的大夫。
后来,儿子儿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灾,施柏仁又在丧子之痛中一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摔伤了头,常头晕头痛,记忆模糊,无法再坐诊,便从回春堂离开,离开前,他便将昔时好友周广祥推举到了回春堂,让周广祥成了坐诊大夫。
周广祥在回春堂做得极好,后来筹资盘下店面,自己开了这馨济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几年下来,还得了个“老神医”的称号。
施菀的意图,便是到拜入周广祥门下,到馨济堂做学徒,以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夫。
她找到周广祥面前,一是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图,二是她了解周广祥的为人,算是个耿直的人,当初受了爷爷的恩惠,这次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
施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已与京城夫君和离的事,又道明意图,望周广祥看在施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这个孤女。
周广祥却是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你竟与那官宦人家和离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你这娘家都没人了,他们就狠得下心让你自己回来?”
前尘往事,如同是上辈子的事,施菀无奈轻笑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确实做不好一个官夫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
周广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她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孤女,到人家那高门大户里肯定是受欺凌的,人家又见她没娘家,哪里会好好对待?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会逼得她孤身一人回了娘家,如此身世,也是可叹。
只是……
“可你要做学徒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名声不好,也不轻松,别人男人家做学徒,都是想后面从医的。”周广祥道。
施菀说:“我就是打算从医,我爹爹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后人,我就想继承爷爷衣钵,也做个大夫,算是为自己谋个生计。”
周广祥又是一愣,很快道:“这便错了,咱们安陆县也没有女人做大夫,你做了大夫,以后谁还敢娶你?若遇上那好姻缘,不是要白白错过?你说生计,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哪里愁找不到婆家?”
说着他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很快道:“说起来呀,我倒认识一个人,正好也是我们这县城里的,为人本分,家里很有富余,前两年他娘子病死了,家中只有个女儿,我可以给你做个媒,让你们相看一番,他条件不差,也肯定能看上你,想必是求之不得,你就嫁去他家,日子定不会难过的。”
施菀平静回道:“周爷爷,我无心嫁人,只求周爷爷收留我,让我拜您为老师,从旁学习。我想过,待我学有所成,可以为药铺看女病人,这是别家药铺没有的,定能让馨济堂成为县城内数一数二的药铺,生意至少红火一半。”
周广祥明显心动了,这样既能遂她的心愿,又还了多年前的恩情,还对自己这药铺有益,真真是没一点坏处。
想了半晌,他叹声道:“我有心替你找个好夫家,你却一心要做大夫,你主意定了,我这做长辈的自会帮你,只是你要想好了……当真是不要趁着年轻嫁人,寻个好夫君?”
施菀摇摇头:“不了,从京城回安陆,我想了一路,早已想好了,再无嫁人的打算。周爷爷若肯收我,我感激不尽。”
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朝他跪拜。
周广祥连忙扶她道:“不必不必,你若吃得了这份苦,来便是了,也算我还了你爷爷当年的举荐恩情。”
“那我更要谢过老师了。”施菀执意跪下,朝他行拜师礼。
正月尾,年节刚过,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春季为时疫多发之际,馨济堂每日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里面伙计与大夫都忙得脚不离地。
最忙的是施菀,伙计开年后多请了一个人,两名伙计抓起药并不忙,拔火罐、推拿这些也有学徒做,但接诊大夫这里,老神医周广祥也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周广详的儿子周继虽也是大夫,但向来爱玩乐,早上露一面便没了影,整个药铺里都由施菀坐诊。
但人们却还相信她,愿意让她看。
自拜周广祥为师,她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跟在师父身后学医术,几乎到了沉迷的地步。周广祥既能得“老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不错,他也喜欢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学生,倒也用心栽培施菀,短短两年,施菀便能独自坐诊药铺。
她每每诊病都能耐心细致,又药到病除,很快便声名远播,到这两年,也成了安陆县城颇有名气的大夫,还有人感念她人美心善,称她“小医仙”。
在药铺忙到下午,看病的人才少了一些。
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门道:“施大夫,我家夫人说肚子疼,让您过去看看。”
施菀一听这话,立刻就从桌后起身。
这小厮是县丞杨大人府上的,杨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已将临盆,之前回娘家动过胎气,是靠施菀稳下来的,所以杨夫人信任施菀,有大痛小病,总会请她去看。
而临产前的腹痛,非同小可,轻忽不得,所以施菀一听说,便立刻叫上徒弟枇杷,让她拿了药箱和自己一同出去。
一旁正清理拔火罐所用竹罐的严峻立刻道:“我也去!”说完就快步过来,拿过桌上的药箱。
枇杷问:“人家是县丞夫人,你去什么去?”
严峻回:“我为何不能去?”
施菀回头看两人一眼,轻声道:“你想去就去吧,不要乱进内室,不要乱看。”
“好,我知道的。”严峻立刻拿着药箱跟在施菀身后。
要出门时他又提醒:“师父,外面还冷,要不要带上斗篷?”
整个馨济堂,都知道她怕冷。
她摇摇头:“不用,今日没风。”
几人说着,就一同乘了马车去往县丞府上。
枇杷今年十六,是两年前拜入馨济堂的,她家中平常是靠她娘做银杏果生意的,收银杏果后取白果入药,再卖与药铺,所以与馨济堂熟悉。
两年前枇杷娘亲离世,好吃懒做的爹做了人家一名寡妇家的上门女婿,没人管她,她便要来馨济堂做学徒,因为施菀成了女大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女大夫。
周广祥年纪大了,心力不继,便让施菀带着枇杷,也算是个帮手,枇杷于是就叫了施菀做师父。
而严峻,比枇杷大一岁,今年刚十七,祖上也是行医的,只是在村里,医术自然比不过县城,他家中交了钱和伙食费,将他送来城里学医,原本是要拜周广祥为师的,可周广祥让他先跟在施菀身边,他最初还不乐意,后来不情不愿跟了两个月,不知怎么就习惯了,主动叫她师父,要出诊,要做杂活,总是特别积极。
三人到杨府,施菀与枇杷进了内室,严峻候在外面。
县丞杨钊也在一旁,急着让施菀赶紧给夫人看看。
杨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八岁,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了,人至中年却突然怀孕,夫妻两人喜不自胜,觉得是老来得子,人丁兴旺。但这个年纪怀孕生子,毕竟不如年轻时轻松,所以杨夫人平时也特别注意,常让她来看看有没有意外,这次腹痛,自然担心。
施菀看了脉象,又问了这两日症状,随后问:“今日上午,夫人早饭吃的什么?”
杨夫人想了想,说道:“一碗红油小面,两个这么小的包子。”她说着,比了比。
“就这些吗?”
杨夫人想不起来,她身旁丫鬟道:“还有两个泡的那种脆柿子,上午又吃了两节甘蔗,然后便有些肚子痛,到现在都没吃。”
施菀说道:“那是吃东西太杂了,红油面想必放了不少辣椒油,加上凉的甘蔗、柿子,便会引起肠胃不适,所以腹痛。倒没有大概,如今夫人药要少喝,我给您针灸一次,近两个时辰不再用饭,到晚上兴许会好一些,那时再用饭。”
“好,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一口气。
待针灸时,杨钊已不在,杨夫人解衣露出后背,施菀替她扎针,说道:“一冷一热,过辣过辛,都易腹痛不适,夫人后面月子里也注意一些。”
杨夫人笑道:“我如今知道了。”
一边针灸着,杨夫人一边和她闲聊:“黄知县要去寿州做官了,你可知道?”
施菀轻问:“是么,官场上的事,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知道。”
杨夫人说道:“升迁了,他在安陆做了快十年知县,一动不动,便去找了个岳父家的远房亲戚,据说是搭上了荆湖北路的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得这么个机会。”
施菀没出声,杨夫人叹声道:“我们家那位,脑子也不机灵,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施菀说道:“夫人儿女都在本县,又马上要产子,杨大人在身边再好不过,若是升迁,也许就去外地了。”
“这倒是。”杨夫人说道。
“我还想,这黄知县走了,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升上去,结果我们家说不用想,有这事早有风声了,多半是从上面调人,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施菀认真捻着针,没有说话。
安陆只是个小县城,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算富庶,偶有洪涝、天旱,百姓靠种粮为生,也种银杏,养鱼,平平静静过日子,来这里的官员,也是平平静静混几年资历。
不管谁来做知县,对县丞的影响也许大,但对药铺的影响却是不大的。
替杨夫人诊治完,她便带了枇杷和严峻回去。
来时,是县丞府上派来的马车,去时施菀没让县丞府送,自己与两名徒弟走回去。
天还有些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行至一家胭脂铺,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枇杷看了人家好一会儿,待人家走过去,才悄悄拉了施菀道:“师父看见刚才那个姑娘的眉形了吗?听说叫烟霞眉,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特别好看。”
“烟霞眉?”施菀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想起来那是京城四年前流行的眉形,她还学着画过。
竟然已经四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浑然不觉,她以为京城是前世的事,可京城的风却吹到了安陆。
枇杷说道:“我前日去买了一盒眉粉,师父要不要也买一盒?咱们一起学学那个眉形怎么画。”
施菀摇摇头:“不了。”
“师父不觉得那个眉形真的很好看吗?”枇杷不死心道。
严峻回她:“师父的眉不用画,你要学自己去学。”
枇杷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解风情!”
严峻不服气地扭开脸去,见施菀已走到前面,立刻提着药箱跟上。
几日后,安陆县城中都知道了黄知县升迁,有新知县调任的消息。
进了二月,消息更明确起来,许多人说新任知县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早一届恩科的状元,来头极大。
一早来拔火罐、做推拿的几人在药铺内聊起来,施菀由严峻做着这些,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在诊台前坐着写行医手记。
爷爷的习惯,她也继承了。
这时常在县衙门口赶车的刘老二晃了进来,站在那帘子旁,扯着嗓子道:“你们呀,知道个屁!”
刘老二既在县衙附近做事,又好拉闲散闷,没事就在县衙门口一群一伙的聊天,所以总能得到不少官府的消息,听他这样开头,别人就喊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个啥?”
刘老二说道:“新知县是京官,在京城还是做大官的。”
几人“嚯”了一声:“这我们也知道。”
刘老二不紧不慢道:“人家不是状元,你们就知道个状元,还知道啥呢?人家是榜眼,状元是第一名,榜眼是第二名。”
“那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说个我们不知道的吗?”几人说。
刘老二很快回道:“姓陆,年轻,听说才二十多岁。”
一直写着手记的施菀停了下来,看向刘老二。
姓陆的人不少,三年一次恩科,榜眼也不只一个,但姓陆的榜眼似乎不会有很多。
刘老二没注意她的目光,仍对着拔火罐的几人神气道:“新知县再有五天就过来上任了,到时候你们一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反正不管年轻的老的,都是一个贪。”一人道。
“笑话,当官不为钱,那和种地有什么区别?”另一人说。
刘老二说:“年纪大的只为钱,年轻的怕是还要在咱安陆讨个小老婆。”
“年老的就不讨?”
一群人说笑起来,施菀收回目光,不知想起什么,出神半晌,随后才低下头,继续写手上的东西。
几日后,周广祥病愈,进了药铺,施菀便轻松一些。
她与周广祥告了假,去安陆下面的木紫乡寻医。
她在县城内偶然听闻木紫乡有一名老婆婆,擅治黄疸,且不用抓药,用一条鱼便能治愈,堪称神方。
而这治病方法不只她不知道,爷爷的手记、周师父的药方,以及各医书里都不曾提及,所以她要去跑这一趟,不管是以讹传讹,还是真有这样的方子,她都要确认。
找认识的进城卖菜的农人坐了一小段板车路,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小路,便到了木紫乡的石家村。
她进村询问,村口的妇人倒热情,亲自将她带到了那名柳婆婆家。
柳婆婆已有七十高龄,一头白发,正坐在门口削萝卜,似乎是备着菜。
施菀唤她道:“婆婆。”
柳婆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施菀。
妇人说:“这是城里一个大夫,说是来找您问您那治黄疸的神方呢!”
“大夫?女大夫?”柳婆婆意外道。
施菀回道:“我祖上行医,我也没有别的营生,便只得行医了。”
随后施菀说明来意,向婆婆请教治黄疸的方法。
柳婆婆倒爽快道:“听他们胡说,不是普通的鱼,得是乌背鲫鱼……”
“婆婆等一等。”施菀说着立刻拿出随身医箱,从里面取出纸笔,将婆婆前面说的快速记下,随后才问:“然后呢?”
柳婆婆见她如此重视,一个女人,既是大夫,还会写字,心下欢喜,又接着道:“对了,鱼还得是活的,重三四两,不能大不能小,连同那鱼啊肠啊鱼杂啊,还有鱼鳞鱼翅,放在石臼捣烂了,再加一味当门子,三分,再拌匀,把这些一起摊在布上,贴在肚脐眼上,如此过一天,到第二天取下,便能见效了。若是严重的,再接着贴两三剂,到有黄水流出,便好了。”
施菀将药方一一记下。
之前带她的妇人问:“你们城里大夫治不了黄疸?”
施菀解释道:“我平常用的药方是苍耳子、薄荷、木通、绵茵,还需要加酒煎服,比起婆婆的方子来倒复杂一下,且若是碰上小儿孕妇或是其他体虚的人,就过于性烈了,婆婆的方子妥贴。”
柳婆婆这时问她:“施大夫,那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孙女儿,她身上肿,脸都大了好几圈,可腿上却越来越瘦,都半年了也没见好,这几天说身上没劲,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呢!”
施菀收好笔纸起身道:“那我进去看看。”
柳婆婆马上放下菜篮,将施菀带去屋内。
柳婆婆孙女儿才十七八的模样,施菀看了她面色,问了病情,又把了脉,随后问:“月事是否正常?”
床上少女怔了片刻,才红了脸,声音极小道:“已经半年没来了。”
这时柳婆婆连忙问:“你这孩子,都半年了,之前怎么没说?”
少女低下头不说话。
施菀自是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年纪小,未出阁,便羞于提起这样的事,若眼前的大夫是男大夫,她更不会说了。
施菀说道:“没有大碍,活血化瘀便好。”说着到一旁去写药方,一边朝柳婆婆道:“孩子的爹爹在家么?”
柳婆婆回道:“在,到田里干活去了,她娘听说煮玉米须有用,就去别家给她弄玉米须去了。”
施菀说道:“玉米须煮水确有利水补肾的作用,但她这病更严重复杂一些,单用玉米须没用的,但若是弄回来了,煮着喝一些也无碍。”
随后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柳婆婆:“您等她爹回来,让她爹按这药方去附近药房抓药,服半个月身上可消肿,二十天就能来月事了,但可能会色紫量多,有血块,便要再服几天,到月事正常,浮肿全消,就能停了,差不多便是服一个月的药。再有其他异常之处,可到县城的馨济堂去找我。”
婆婆见她将病情说得这么细,可见是医术精湛,连忙欣喜道:“好好,等她爹回来我就让他去抓药。”
此时之前带施菀来的妇人道:“说起来,我儿媳妇不是刚生了孩子么,却没奶,这可有什么好办法?”
施菀说道:“可试试,以红皮花生、红枣、红豆、红糖四样煮水同服,早晚各一碗,当然,喝多一些也无妨,就会有奶了。”
妇人伸着手指记着,随后道:“除了红糖要去买,其他倒是好弄到,家里去年种了花生和红豆,红枣找吴家婶子弄一些来也可以。”说完,一脸忧心的模样。
农家人舍不得钱,施菀知道她的顾虑,说道:“减去红糖也可以,其他的就再不能减了。”
妇人心喜,立刻点头。
没想到就她们说话这会儿,隔壁妇人听到声音,便来看看是什么人来了,听说是大夫,开方又不要钱,便也说起病痛来,让施菀给顺便诊治。
施菀倒不拒绝,又替她开出药方。
这时候还没到耕种的季节,农人大多在家里,没一会儿这儿便聚了一群人,都来寻医问药。
能面诊的,施菀便替人凭脉问诊开药方,不能面诊的,若病情单一,也能给方子,还有老妇人淋病,小便刺痛难忍,施菀也当即开药箱给人针炙,瞬时见效。
一时间,村人感激施菀医术好,人又善,直称她为医仙。
施菀笑笑,直到日头偏西,再不回城就晚了,才提着医箱离村回去。
到安陆县城时,正是日落时分。
她一进馨济堂,便听见药铺里的人在议论什么,看见她,严峻立刻过来替她接过医箱。
“师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晚一些天都黑了。”严峻说。
话音落,枇杷就跑过来道:“师父,今天我去李家送药,正好见到了新来的县太爷进城上任,你是没看到,那个好看……又英俊,又高大,穿一身白衣,简直就跟仙人似的,咱整个安陆县,就没第二个这样的人!”
施菀听完,便知道新来的县令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会被人这样形容。
“师父,你怎么都没反应?你不好奇吗,我可没夸张,他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枇杷继续道。
只有女人和女人才更好一起探讨美男子,药铺里就她和师父两个女人,她很期待和师父一起讨论一番,哪里想到师父的反应比男人还平淡。
施菀回道:“我知道你没夸张,只是觉得县太爷长什么样和我没太大关系。”
“不,师父,你就是没亲眼见他,等亲眼见了他,你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枇杷笃定道。
施菀坐下来,将之前记下的鲫鱼方详细抄写下来,等后面有机会亲自验证过,便能记到手记药方里去。
抄完药方,在馨济堂用完了晚饭,施菀提着医箱穿过馨济堂的后院,从后门出去,经过一条街,再走几步,便到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前,有三棵杏花树,她进院时,就着傍晚最后一丝光亮,隐约看见树枝上星星点点的花苞里,开出了一朵花。
白中带粉的花朵,细细的花蕊,早春时节,杏叶还未长出,这清丽的花在枝头上分外惹眼。
三棵杏树是她住进来那一年栽的,前两年都不见什么花果,到去年才开始开了几朵花,今年则是满枝头的花苞,预示着二三月里丰盛的花期。
她在树下看了很久,不由浅浅地一笑,这才进屋去。
安陆连着下了三日细雨。
雨停那一日,太阳才露了半边脸,陆璘在县廨内接到长喜送过来的一张请帖。
是德安府知府赵襄,同德安府通判、户曹参军、司法参军,以及安陆县县丞、县尉,庙令等等,请他两日后至吉庆楼宴饮,为他接风洗尘。
堂堂德安府知府,品级比他这小小县令大得多,竟还亲自来为他这下属接风洗尘,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于是他沉默着回了请帖,两日后前往吉庆楼。
吉庆楼是德安府最大的酒楼,共有三层,哪怕放在京城也不算简陋。
然而这一日吉庆楼却空无一人,全场皆由德安府与安陆县这一批官员包下,美酒佳肴,艳舞笙歌,连陪酒女都有十多名,据说将德安府大小七八个青楼的头牌姑娘都收罗来了。
陆璘带着极浅的笑意,与官员们推杯换盏,说一些互相吹捧的话,无非就是官场上那一套。
他非常清楚,这些大小官员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当然不是因为他。
因为他姓陆,因为他那个做副相的父亲。
而他呢,十岁便有神童之名,十五岁拜当朝宰辅为师,二十岁高中榜眼,名动京城,风光无限。
随后任清贵馆职,得皇帝赞赏,三年服紫袍,人人都说他要在三十五岁之前知政事,成为最年轻的副相。
然而,一切都是他父亲的庇佑,只要他不听父亲劝阻,一意孤行,最后总会撞上南墙。
老师过世,他受冷遇被任闲职,到去年,他因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继续把持朝政而被贬,任了这七品的安陆县令。
仕途七年,将至而立,他却一事无成,满心茫然。
他知道该如何青云直上,知道该如何揣摩上意,却做不到。
这一年,他连降六级,离自己的抱负理想越来越远,远到几乎看不见。
在吉庆楼捱了两个时辰,陆璘以不胜酒力为由,拒绝了县尉章炳留宿吉庆楼的提议,乘了马车离开。
他执意离开,其他官员便都遣退了青楼姑娘,送他离开,杨钊与章炳这两个安陆县下属更是送了他好一大段路才各自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早已夜深,陆璘回到马车内,面带疲惫,一副淡漠之态,沉默着坐于马车尾,连外面街景也无心看。
长喜知道自家公子厌烦今夜的酒宴,也沉默着没去打扰他。
夜色沉寂,只有星月微光,空中透着早春的寒。
陆璘,长喜,还有雇的车夫都安静着,只有马车驶在路上的轱辘声。
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黑影在前方的路上,远远朝这边靠近。
坐在车板上的长喜盯着那黑影看了许久,却仍是看不真切,不由紧张地问车夫:“你看那是个人吗?”
车夫发出疑惑的声音,没马上回话,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等那黑影越来越近,两人都看了出来,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或者说,是个男人背着个女人急匆匆往这边跑着。
但那人看上去已经跑了很远的路,早已没了力气,跑步速度越来越慢,此时看见一辆马车,在路旁犹豫一会儿,随后突然就停下来,放了背上的女人在地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马车旁。
车夫“吁”地停了下来。
“老爷,求求你们,捎我一程,带我去医馆,我给钱你们,让我救救我娘子,她快不行了。”
车夫自然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个主,看向长喜。
但他知道,这新来的县太爷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京城来的富贵公子,连德安府的大官都要巴结奉承他,包下那么大的三层酒楼请他吃饭,可他看上去有些冷清,不像好说话的人。
这么半天,陆璘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车内问:“怎么了?”
长喜回道:“公子,有个人让我们捎他去医馆,他夫人看着快不行了。”
“让他上来吧。”陆璘说。
长喜便下了马车,让那男人将他妻子背上来。
男人连连道谢,可抱妻子上车时却不知把她放在哪里,显然车板上本就有两个人,没位置了。
这时里面年轻而沉静的声音道:“你们两人都进来吧。”
男人连声道着“谢谢老爷”,进马车里面去。
车内没有点灯,车帘被外面的仆人撩起,只能隐隐绰绰见到车内坐着个浅衣的年轻公子,身姿修长而端正,光线太暗,看不清容貌,却莫名被他身上那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所震颤,觉得他高贵出尘,又觉得他威严不可侵犯。
他恐怕不只是个有钱人,还是官宦之家出来的。
这时外面的车夫问:“去哪个医馆?”
男人一边将妻子放下,一边说道:“我听说城里馨济馆的周大夫医术高明,要不然去馨济馆。”
“这个点,馨济馆早就关门了,那周大夫眼高的很,你娘子又是这么个情况,不会给你开门的。”车夫说。
“那……”男人从下面村子赶过来,不知该怎么办。
但他也明白,车夫说的一点儿没假,城里的大夫都看不上村里的穷人,他妻子又是这样的情况,不知能不能活命,大夫才不愿意让人死在自己医馆里,索性一开始就不接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