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藕臂从后方环上他,凝脂般的肤贴上来时,圣僧浑身打了个激灵。
紧接着,赵如意只觉身前一空,视线几乎捕捉不到男人的动作。回过神时,对方早已数个转身,捞过僧衣披于身上。
锦被下的身子不着片缕,赵如意撑坐在床,眼睁睁看着已然穿好僧衣的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然后,他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伽莲抬眸看她,从来都澄明的眼被悔恨填满,就连往日的温和笑意也不复存在,只徒留如死般的灰色。
“殿下,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所犯下的错无法挽回。”他的声音落地而碎,甚至,赵如意能听出一丝视死如归的决绝:“贫僧……任凭殿下处置。”
晨风卷着荷香从门口拂来,这本该是个惬意无比的时刻。
赵如意唇角微勾,直接掀开被子,萤白的腿刚踏下地面,柳眉不禁轻蹙。
侧过头,她底下刚好垫着男人的衾衣,秋眸微微睁大——
白色的布,染着鲜红的印迹,宛若雪地绽放红梅。
饶是张狂如她,顷刻也浮现一丝羞赫。但余光触及双膝跪地、悔恨无比的圣僧,长公主转念之间,又轻轻捻起那件衣服。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无力,昨夜竟是喊坏了。
“伽莲,虽是夏日,可早晨风凉,你只穿外袍,不冷吗?”
闻言,沉浸在痛苦中的圣僧望见她手里的东西,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这是……他的罪孽。
他强占了赵如意的处子之身。
合上眼,他行着佛礼,“阿弥陀佛,罪孽、罪孽。”
“罪孽?”赵如意不再逗他,随意拿起旁边的纱衣披上,忍住不适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右手抚上这张令她无比欣悦的面孔。
“昨夜,本殿很高兴。”
手背从光洁饱挺的额、划过眼、来到坚毅的下颌,她垂下眼,圣僧的衾衣成了昨夜欢愉印记,他只穿僧袍,这个角度望去,依稀能见敞开的衣领里头几道抓痕。
赵如意满意至极。那是她留给他的印记。
“伽莲,虽然本殿之前也让许多男子进府,可他们没资格碰本殿,只有你才有资格,你懂吗?”
手下的躯体微微一震。
伽莲睁开眼,对上她,却摇了摇头:“贫僧不知在哪着了道,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什么错?”赵如意轻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这样的事又有何过错?本殿喜欢你,你也喜欢本殿,不是吗?”
若非喜欢,又岂会于红被帏帐中轻怜蜜爱,□□烧身时仍旧待她温柔至极?
女人想到昨夜的缱绻旖旎,眉眼间春情更盛,不禁捧着情人的脸,朱唇欲覆上——
顷刻,手被拂开。
白衣僧人转身离她数步,这样的情意对他而言仿佛如洪水猛兽。于是,长公主亲眼看着,从来镇静从容的圣僧像个逃兵一样,只予她一句“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错”,然后匆匆离开。
他逃了。
跪坐在地的女人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时,门口走进一人。阿桔忙拾起散落在桌椅旁的外衣替主子披上,过程中不免看见那如雪地红梅般的衾衣,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地上凉,先起来吧。”
她往外喊了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抬进浴桶。
温热的水散进花瓣,雪白长腿轻轻迈入,光滑如凝脂的肌肤上,残留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痕迹。
阿桔脸色微赫,上前服侍主子沐浴。视线停留在原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痕迹时,露出不忍:“殿下,其实您不必做到如此……”
到底是守了多年的清白之身,不仅就这么给出去,还要靠那种下三滥的药……
“那又何妨?”绝色美人懒散伸手抹过水面,浮动的花瓣从五指间穿过,“本殿挺喜欢他的。更何况,这样那个瞿越太子也该死心了。”
虽然中间出了些岔子,但最后依旧如她最初计划那般。斛昌罗舒亲眼看见她与伽莲欢好,想必亲事也该无疾而终。
“奴婢方才看他的样子,确实悲痛不已。但殿下,圣僧那边……”
“他?”残存春意的眸瞬间变得锐利,赵如意红唇轻挑,“他自然难逃本殿的手掌。”
浮动于水面的花瓣刹那被握住,五指张开时,已被揉捏得破碎……
* * * *
“如何?”
伽蓝匆匆走来,伽释依旧摇了摇头。
已经第三日了。
伽蓝心中忧虑更重。三天前,伽蓝说要去赴斛昌罗舒的约,翌日回来便将自己关于阐房中。
究竟那天发生了何事?
伽蓝有无数问题想问,明明伽莲已经准备远行,缘何突然又像闭关一样,不见任何人?
“师弟,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听闻瞿越国的太子殿下向皇上请旨,请求取消他与长公主的婚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他站在门外,用着确定里头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却无人回应。
太奇怪了。
按伽莲的说法,瞿越国的太子对赵如意一见倾心,求亲的是他,如今要取消婚事的也是他,还偏偏就在伽莲见完他之后……
伽蓝目光一沉,索性拍起门来:“你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咱们都好商量!”
“诶,伽蓝师兄……”伽释正想劝他,这会儿,又来了个小沙弥。
“伽蓝师兄、伽释师兄,长公主殿下正在寺外,说要伽莲师兄去见她。”
什么?赵如意?
“不见!不见!”伽蓝不带一丝犹豫,“你伽莲师兄不见她!”
皇上派的羽林军还镇守在此,赵如意进不来,伽莲只要不出去,那妖女还作不了妖。
小沙弥得了话,正要折返,忽然身后“咿呀”一声,阐房由内自己打开。
三日未曾见人的圣僧出现在他们眼前,眉眼压着朦胧化不开的凝重,却道:“等等,我去见她。”
伽蓝瞪大眼。
夏日炎炎,达摩寺外百年榕树下,支起一方帐子,借着树荫挡住从叶缝倾泄的阳光。美人倚坐竹椅,旁边侍女摆上冰盆扇风,凉风夹杂着山间草木清香,叫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从不委屈自己的长公主确实托着额,打起小盹。
伽莲出寺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夏日美人倦意图。
左右服侍的侍女们自然不敢惊扰主子,伽莲也站在原地,闭眼合掌,静静等着。
微风一阵一阵,老榕随风落下叶子,不一会儿,帐上已是积着一层厚厚的绿。
赵如意抬起眼帘,片刻的休憩令整个身子懒洋洋的。不过,乍见伽莲,她的眉眼染上笑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含怨带嗔,“是不是本殿不来,你就准备躲在达摩寺不出来了?圣僧好狠的心呐。”
若寻常男子,被这样看着,又听着这样的话,怕早就骨头酥麻,一头掉进温柔乡了。
可伽莲是圣僧。
他脸上不起波澜,依旧从容,只是像春日被乌云遮蔽,温和的风覆上阴郁。
“殿下,贫僧连日在寺中闭门思过。并非躲着您,而是贫僧必须想通一些事。”
“哦?那你思了三天的过,想通了什么?”赵如意好奇。
“风荷小筑那晚,贫僧并未喝下您那杯茶,可是仍是中了药。贫僧苦思许久,唯一可能就是在上回受伤之日,敢问,殿下您替贫僧上的,真的是‘消痛散’吗?”
若是消痛散,万万不会出现血流不止之症。
伽莲定定看着她。
赵如意怔了怔,尔后明白过来。这些天,她也想过这问题,伽莲没有喝下那杯加了药的茶,可症状仍像中了“闻春”。如今他这一问,倒教她瞬间想通了。
那日,或许,不,是应该她给伽莲上的药不是“消痛散”,而是安国公夫人塞给她的那份“闻春”。
“没想到,竟然错有错着……”赵如意掩唇轻笑,直接将秘密说出来。末了,又道:“现在想起来,那‘闻春’的瓶子确实与你们寺里那药的瓶子一样。”
她问过的,阿桔说她们救了她回公主府后,替她更衣时并未发现什么药瓶。理应就是当初伽莲受伤,她袖中的“闻春”掉落,竟与“消痛散”混在一起,但是拿错的人,是伽莲——
城郊受伤那日,是伽莲自己捡错掉在地上的“闻春”,交到她手上的。
圣僧合掌,口中一句“阿弥陀佛”无比沉重。
此祸缘于赵如意,祸果却是结在他自己手上。
“如今一切明了。殿下,贫僧愿由殿下处置。”
赵如意伸出手,任由侍女扶她起身,才莲步行至他身前,却拂了拂手,身后侍女们纷纷退后三尺。
“本殿就知道,伽莲你不会不负责的。”女人眼波如水,吐气如兰:“你是本殿第一个男人,这样吧,你向皇上请旨,然后与本殿成婚如何?”
“恕贫僧无法。贫僧说过,此生皈依我佛,绝不背弃佛门。”
这样的回答,也在赵如意预料之中。她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上下审视这个圣洁的男人,“好吧。本殿也曾对你说过,本殿喜欢你,并不一定要你还俗。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殿下,”伽莲朝她行礼:“错在贫僧,贫僧愿为殿下做任何事。然而,贫僧只请殿下莫要强迫贫僧做出有悖佛门清规之事。”
说来也好笑,他因着她犯了杀戒与色戒,如今却请她莫要为难他再犯戒?
赵如意愈发觉得他有趣。涂满蔻丹的手正要摸上那胸膛,圣僧后退一步,郑重说道:“请殿下自重。”
啧,连摸也不让摸了。
意兴阑珊收回手,赵如意开出另外的条件:“好吧,伽莲。本殿喜欢你,也不想为难你。本来那夜你情我愿,也不存在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只是你想赎罪,本殿也成全你。”
“说个正经的,想必你也知道,苇绡教那些反贼作乱的事。”
“知道。”
“说点你们外人不知道的。近日朝廷剿了他们好几个分坛,现在苇绡教那些反贼也在全国各地起事。别的不说,江北那边上贡的东西就让他们给劫了。还有西南,那些反贼也袭击了当地衙门。”
赵如意拂去肩上的落叶,漫不经心说着:“所以,现在形势不大好。之前苇绡教放话说,要本殿与你给他们的坛主填命。现在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又在暗处,防不胜防。为安全计,你来保护本殿吧。”
伽莲:“殿下——”
“别说什么要远行或者其他理由,”赵如意坦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没什么比本殿的性命更加重要的。”
“当然,你是担心本殿又借机诓你吗?”这回,长公主坦荡荡的,浑然天成的天家风范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本殿与你做个约定吧。”
“就一年。”
“你进公主府保护本殿,一年之后,即便苇绡教尚未被剿灭,你我之间也一笔勾销。从此,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都行,本殿绝不阻拦。当然,如果未满一年之期,苇绡教被灭,那你也可以提前离开。”
伽莲目光微凝,显然在审度长公主这番话的可信度。
“放心,咱们做个君子约定。进府之后,本殿绝不强迫你做任何事。”赵如意伸了个懒腰,眼中掠过狡黠,“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任本殿处置,结果连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也不顾不管?抑或者说,你是希望那些反贼刺杀本殿后,好教无人知道那夜的事,不扰了你的清修路?”
越说越离谱了。眼见对方又要往胡搅蛮缠的路上去,伽莲无奈地叹了声,“殿下,贫僧绝无此意。”
“一切,听凭殿下作主。”
圣僧又进了长公主府。而且,这回还是收拾了不少细软进来,俨然是要长住。
达摩寺众僧一拦再拦,其中尤其以伽蓝为甚。他清楚伽莲本来应该要远行,却突然变成要到公主府护驾。可任凭他怎么问,伽莲始终只有一句“阿弥陀佛,这是贫僧答应了殿下的”。
最后,他愈发气不过,索性打发伽释一同前去,好照顾伽莲。
一回生、两回生,伽释上回在公主府劈了大半个月的柴,也混了个脸熟。公主府管事太监杨海来接人时,听到是他,也爽快地答应让人跟来。
偌大的公主府,哪会缺这一口饭?
“圣僧,这边请。”前来迎他还是赵如意的贴身女侍阿桔。不过这回,给伽莲安排的住处却并非上次那厢房,而是直接住进长公主的院落。
那门推开,左前方正对着赵如意的寝室。这样近的距离,美其名曰:方便贴身保护。
不过,这房内却是精心布置过的。撤去各式繁华精致的装饰,只放着简单的家具,还摆上佛像、蒲团、木鱼等,与他在寺中的禅房相差无几。
伽莲自然感激。
而且,赵如意那日所言非虚。这回,她是真的只要他来护驾,并没有存在其他心思。早晨入的府,午膳并着晚膳,都是下人送到房中,皆是普通斋饭。
“呜,好吃!”伽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公主府的普通斋饭,再怎么也比他们寺里的强上十倍!
这回他不用去劈柴,倒真真当了回贵客,被安排住进伽莲上回的厢房,用膳可以与伽莲一起。
不用干活,也不怕被威胁着去杀鸡,还有好吃的斋饭。才两顿饭,伽释就开始摇摆了。
“师兄,说不定这回长公主殿下真的回心转意,不再打您的主意了。”
他主动替伽莲夹了块香菇,又道:“其实上回我就听人说过,长公主殿下也不是个长情的人。先前进府的那些男子,新鲜劲一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失宠了。”
说罢,伽释又觉得自己说的有点难听,赶紧找补:“当然,师兄您样样都好,长公主殿下也不应该不喜欢您……啊不对,她不喜欢您才是好事!”
绕啊绕,他发现越说越错。
伽莲摇头轻笑,“无妨。殿下若是想得通,自然是好事。”
他也替师弟夹了菜。
只是赵如意行事随心而欲,究竟真如伽释所言,还是另有玄机?
是夜,正逢十五,月圆如盘。
伽莲的房门被敲响——
“圣僧,殿下近来在学佛。恰逢您正在府里,想请您过去教她读经,为她解惑。”
阿桔比了个“请”的手势,言语间没有让他婉拒的余地。
伽莲坦然前去。
他进门时,美人斜倚在塌,手里的确拿着本《严华经》。
“殿下。”
“来了,坐吧。”
视线还粘在纸上,赵如意丁点也没瞥过来人,仿佛真的沉浸在经文中。
伽莲眼中掠过讶色,轻步坐在主人旁边的客座里。
屋内莲香幽幽,只有葱指翻过书页的声音。不知不觉,侍女们皆退了下去,伽莲静坐侯着。一人看经,一人冥想,竟是谁也没打扰谁。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忽然间,美人低吟着经文,问道:“这是何意?”
寻常香客礼佛问道,伽莲心喜。如今虽不知为何赵如意突然要学佛道,可既然她愿意入此门,他更是愿倾尽毕生所学,渡她悟道。
“此经文所讲,是佛土世界所生五色植物,一朵花乃一个世界,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佛。此譬喻三千大世界摄于一微尘,一微尘中现三千大千世界。”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尾音连同空气一起凝结住。
屋外蟋蟀叫了几声,兀的成为唯一声响。甚至,伽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中又不禁加速着。
不知何时,长塌上的美人已然脱下长袍,曲致曼妙的身仅披着红纱,若说遮不住,却是叫人无法一览春光。若说遮不住,光一眼,那风景又让人脸红心跳。
“继续呀,圣僧。”
赵如意慵懒半抬起眼,眸中含着无数在月夜中,不用言明,却彼此灵犀相通的意味。
伽莲喉头滚了滚。
数日前,他或许不懂。可经历过那晚,他已跨过□□的大门,与他共同领略个中奥妙与狂热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眼神流转、红唇半启、起伏的胸脯,他看得懂她肢体神情每个变化的意义。
她正在发出邀请——
邀请男人亲吻她,邀请男人……占有她。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声音隐隐发着几分虚。
长塌上的美人眼波流转, 欲笑未笑,烛光氤氲之中, 美得叫人连心都在颤着。
“本殿不冷, 这大暑天的, 热得慌。圣僧, 继续吧。”
赵如意却将经书搁于一旁, 目不转睛盯住他:“不为自己求安乐, 但愿众生得离苦。圣僧说过,此生愿舍己渡人。如今本殿正为你得相思苦,你可愿放下求安乐, 而解本殿之苦呢?”
依侬软语,亦如是蜜糖毒药。
伽莲收敛住从容神态, 一反过往,沉声道:“请殿下莫要再戏弄贫僧。殿下若真心向道,贫僧愿倾尽所学,渡您悟道。”
女人垂眸,声音凭空添了几分落寞:“伽莲, 你当真忘了风荷小筑那晚吗?”
圣僧背脊微僵。
“我可是经常梦见那晚。你是本殿的第一个男人,本殿永远都会记得, 你那么温柔,还让我咬着你的手……”
魔音魔语!邪乎邪乎!
忽地一下, 白衣僧人站起来,合掌行佛礼:“阿弥陀佛,殿下今夜乏了,请早些休息。”
他走得很急。甚至,连回望她一眼都没。
从赵如意的寝室回到阐房,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圣僧节俭,方才离开前屋内熄了烛。如今重新点上,他立于烛火之侧,俊美的容颜生出异样情绪。
这一刻,是佛?是魔?伽莲也不知心中是谁在说话,左手仿佛自己有意识,拉起右手衣袖——
昏黄的光中,手臂上尚存一抹浅浅的咬痕。
“守夜的小红说,昨个儿圣僧房中燃了一夜的蜡烛。”
外头艳阳高照,赵如意才悠悠起来。阿桔伺候主子梳洗,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她巧手之下,编织成灵巧的飞蛇髻,再插上步摇珠翠,镜中美人雍容华贵,艳丽逼人。
“依奴婢看,还是您有办法。圣僧虽是圣僧,看来也还是个男人。”
美人左右端看,又扶了扶发髻,才噗嗤一笑:“就算念多了阿弥陀佛,到底是个男人,这世间男人都一样。”
“殿下,”阿栗由外进来,“无眠公子来了。”
镜子里,美人勾起唇,“传。”
* * * *
是夜,阿桔再次敲响了圣僧的门。
“圣僧,殿下今夜仍想请您过去讲经。”对方还未开口,她又道:“殿下说了,夜凉,今夜她已记得圣僧嘱托,添衣防寒。”
……无可推脱。
伽莲深深望向那大开的中门,不知不觉,沉重压在心头。
可他不得不去。
“烦请姑娘引路。”
今夜长公主寝室,灯光如白昼,主人一袭桃红襦裙,红妆华衣,极为端庄。
但是,有了昨夜的先例,伽莲暗暗提防着这位不按理出牌的长公主。
“今夜本殿看经书,又有不解之处,还请圣僧解惑。”
“长夜安隐,多有饶益。是为何意?”
“善哉。此句意为若听闻佛法,便可在长夜中无所畏惧,身心安隐,得到无穷益处。”
“这样啊……”赵如意余光横过他,像是无心,又似有意:“那圣僧平日念了那么多经,学了那么多佛,昨夜为何彻夜未眠?可是,有何畏惧之事?”
伽莲合眼默念“阿弥陀佛”,只道:“佛法无边。贫僧不过刚窥得其中奥妙,不免如明镜惹尘埃,自然需得时时拂之。”
“可是,”长公主轻笑一声,“圣僧,究竟是明镜惹尘埃,亦或是明镜亦非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伽莲怔然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复杂,只叹道:“殿下早已窥得入门之法,又何需贫僧作引路人?”
赵如意款款起身,走至他座前,却是蹲下来,微抬下颌仰望他:“哪来的入门之法?本殿不过是班门弄斧。因为你,本殿才看那么多经书。”
对上这双灵动的美眸,伽莲坦然说道:“殿下有慧根,若学法入道,定有大成。”
他说的是实话。方才赵如意那一问,足可证她聪慧过人。
“若本殿学法入道,伽莲愿意一辈子留在公主府吗?”
“殿下。”
圣僧眉头轻蹙。
当日,他们之间说的可不是这样。
“好啦好啦,逗你的。”赵如意笑着站起身,抻了抻藕臂,居高临下俯视他:“本殿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她指的是,最晚也就一年,伽莲就可离府,不再欠她什么。
其实,伽莲也愿意相信赵如意。
她任性,但本性不坏。
只是,长公主回到长塌,又叹声道:“一年,就这么过了两天了。”
伽莲抬眼看她。
美人直勾勾回望,“一想到你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近了两天,本殿挺难过的。”
魑魅魍魉!迷惑众生!
伽莲默念“阿弥陀佛”,依旧维持着平稳的声:“殿下,人生聚散有因有果,不得强求。”
“唉……”赵如意长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本殿确实不能强求,不过伽莲,倘若……本殿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算不算咱们有了果?”
这回,饶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的圣僧也睁大眼,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怔然与错愕。
赵如意的手,正搭在她的腹部。
难不成,那夜她竟是珠胎暗结……
伽莲陷入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恍惚中。一声娇笑,让他回过神来。
“骗你的。”赵如意掩唇,满面狡黠,活像个孩子般,“这才几天,哪来的骨肉?”
人从恍惚中被拉上来,视线却粘在她平坦,足可以称窈窕如水蛇的腰腹,“那……何时才能知道?”
这一问,倒把赵如意给问懵了。
不过,她眨了眨眼,反问:“怎么,你真希望本殿怀上你的骨肉?”
“不。”
她从伽莲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贫僧此生已入佛门。倘若因贫僧之过,致命无辜稚子来这世间,贫僧万死不得其咎。”
他是认真的。
忽然间没人玩笑的心思,赵如意往后倚,一派的慵懒闲散,“放心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给了圣僧定心丸。
“那日本殿服用过避子汤。”
眼前的佛忽然变明朗,顷刻间经历大起大落,饶是圣僧,按俗家说法,还未到及冠之年。
伽莲暗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夜的讲经到此作罢。
白衣圣僧走后,赵如意摸着下颌,忽然有些后悔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先瞒着他避子汤的事,让他紧张紧张也好。
这夜,圣僧房中很快熄了烛火。
翌日,伽释提着吃食来找师兄。
这次进公主府,小和尚过得忒乐。成天不用干活,跟着府里那些小太监侍女玩在一块,这会儿后厨的娘子给了他一碟红枣山药糕。
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好师兄。
伽释将东西摆在桌上,一眼就看见对方眼下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咦,师兄,你昨夜没睡好吗?”
伽莲摇头,“无妨,这红枣山药糕做法独特,倒与平时那些不同。”
小和尚心思单纯,瞬间就带入新话题,不再好奇甚少精神不振的师兄,反倒来了精神:“您也觉得好吃对不对?后厨的林大娘说,这是在里头加了蜂蜜。”
这年头,蜂蜜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也就公主府才有这么奢侈的吃法。
伽释嚼着比往常更加甘甜的糕点,八卦起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听说这红枣山药糕是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说是有客人来,您猜是谁?”
他的师兄但笑不语。
“是那位赵无眠公子!”
伽释又伸手拿了一块,没发现听者目光微凝,继续说道:“没想到吧?那位赵公子还来这儿,不仅他,我听小红说,这些日子,那位大理寺的薛大人也偶尔有来。”
“师兄,他们来的话,殿下应该也不会缠着您了。”伽释由衷替他高兴。
道理浅显易懂。赵如意若还见着那些男子,说不定已与他们旧情复燃。
好事呀!
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他眼巴巴望向师兄,明晃晃讨着一句称赏。
他的师兄微扬嘴角,没说什么。
窗外夏花灼灼,伽莲望着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萱草,脑海中又闪过那些静卧在盆中的睡莲,以及夹杂在夜风里,淡雅不可闻的幽香。
欲望如嫩芽,刚想冲破厚厚的土壤,忽然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偃旗息鼓。
按捺下这股冲动的,是伽莲心中的佛。
但那道声音仍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发出质问:
为什么?
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何还要招惹那些人?
太丑陋了。
妄念!妄念!
他本该六根清静,岂可生这些妄念?
窗外的萱草随风摇曳,像在附和,又像在嘲讽。
* * * *
晌午过后,天灰蒙蒙的,乌云团团压在上头,整个神都了成了蒸笼般,闷热得令人烦躁。
进府这两日,若非赵如意召唤,伽莲都在房中打坐做功课。
给他这房间明显经过考虑,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恰好就是长公主寝室的门窗。若她出门,必定要从他眼前走过。
要是有其他外来人员,也得从他门前经过,好比早上那位紫衣公子——赵无眠。
这会儿,圣僧独坐在房中。蒸笼似的温度,他却闭眼诵经,头上连一丝薄汗也不曾出。
真正做到心静自然凉。
可凉也只有一会儿。没过多久,屋外忽然一阵动静,尔后便有人匆匆拍响他的门。
“圣僧,皇上驾到,请出来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