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看不到。
眼前这位,仍是他所熟悉的,慈眉善目的俊美佛子。
“既然如此,朕懂了。”
赵墨将手里的红山茶扔到枝头里,这抹灼目的美已经让皇帝感觉厌倦。他上前搭过伽莲的手,温声道:“圣僧光风霁月,又一心向道。朕甚为佩服,你与长公主之间,朕知道是她强迫于你。朕向你保证,一年之后,无论朕的皇姐是否愿意,你都可以永远地离开公主府。”
“对了,听说你原先打算远行求道。也就半年的时间,到时朕再赐你袈裟权杖,效仿当年玄奘高僧西行,为你饯行。”
“皇上,不必——”伽莲正要推脱,且不论他并不在意皇帝赏赐,单就远行一事。如今的他,已然深陷与赵如意的情爱中,又哪里舍得走?
可赵墨没给他说不的机会。
“你等朕说完,”赵墨与他缓缓往前走,声音沉下来,“朕有一事需要圣僧相助。”
“此事,普天之下,也只有圣僧能帮得了朕了。”
“七日后便是春祭, 到时朕要到达摩寺进香。”
这事伽莲知道。只是自赵墨继承皇位后,每年达摩寺主持春祭的人是他的师傅。
“若是往年,这也并非大事。不过近来你也知道, 朕的身边藏了苇绡教的奸细。大理寺查了那么久,也揪不出幕后真凶。”
自去年神都长街遇袭后, 赵墨不仅将羽林军, 更将后宫都查了个遍,最后只查出个宣明宫端水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只供出他是苇绡教的人, 随后咬舌自尽, 线索就断了。
自此后, 赵墨不再信任羽林军, 就从西南召了厉冉回来。
“这次春祭, 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想请圣僧为朕护驾。”
伽莲甚为不解:“皇上,贫僧听闻厉将军武艺卓绝,又是武状元出身。论行兵布阵, 有厉将军足矣。”
赵墨脚步一停,特地环顾四周, 面容忽然变得凝重:“若说,厉将军……朕也不是百分百信任他呢?”
此话既出,就连伽莲也忍不住错愕。在世人眼中,厉冉是赵墨一手提拔出来的,又长年在西南打仗, 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苇绡教扯上关系才对?
“皇上……”
“当然, ”赵墨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朕也只是直觉罢了。厉将军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怀疑过他的忠诚。可近来,朕总是处于不安之中。”
他知道伽莲此刻肯定惊讶,不免自嘲笑道:“让圣僧见笑了。朕虽是一国之君,可整个大周千头万绪,朕也并非圣人,也有许多无奈的地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在这点上,伽莲忽然能与这位年轻的天子灵犀相通。苇绡教突然崛起,连番作恶,又揪不出那幕后真凶。更有甚者,说不定那名所谓的李氏遗孤随时要现世,推翻大周王朝。
眼前这人所承受的,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伽莲双手合十,坦言:“阿弥陀佛,蒙皇上信任。贫僧愿尽生平所能,竭力护皇上周全。”
“圣僧,那真的太好了。”赵墨握住他的手,脸上笑意盈盈:“实不相瞒,比起其他人,朕总对圣僧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圣僧武功盖世,若有圣僧相助,那朕心已安矣。”
答应皇帝春祭为他护卫一事,伽莲并未瞒着赵如意。
“那万一那日真有反贼,本殿与皇帝同时遇袭,你要救谁?”
夜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落在水里,像是下个不停。这样缱绻慵懒的夜,赵如意倚在情人怀里,问了个令天下男人都难以头疼的问题。
救她不救皇帝,是为不忠;
救皇帝而不救她,是为不义。
无论怎么答,都会落个不忠不义的结果。这像极了赵如意的性子,闲来无事便喜欢给他出点难题,好看他皱眉的样子。
伽莲莞尔,他喜欢赵如意,喜欢她的凌厉高傲,喜欢她的妩媚娇艳,也喜欢她这种刁蛮任性的样子。
对于这个难题,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私下无人时,他在赵如意面前,从来都是自称\"我\",而非“贫僧”。
女人颇为得意地吻上他的脸,“所以说,在你心中,本殿要比皇上重要得多,对吗?”
这个毋庸置疑。
伽莲捧起这张妩媚娇艳的容颜,或许,连自信如赵如意,也猜不透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为了她,他甘心踏入情这道劫,背弃了心中一直向往的佛。
春祭,达摩寺……前面等待他的,又是一道难坎。
但为了她,再难的坎也是要过的。
“如意,你是我此生唯一,也最重要的人。”
他知道,赵如意喜欢听缠绵情话,可他自幼出家,从来不会说那样的话。这一句是他心中珍藏,也是他仅有的情话。
女人定定看着他,再次依偎进他怀中,手指有意无意描摹胸口那朵莲花印记,呢喃道:“我知道,伽莲,我爱你。”
“我知道。”
他相信赵如意爱他,正如他爱赵如意。
所以,春祭那日,无论如何,他都会护赵如意安全。只是……
“放心吧,你与皇上都会平安无事。”
眼中闪现着前所未有的战意,无论是赵如意,抑或是赵墨,他都会护他们无事。因为——
他是达摩寺圣僧,亦是天下无人可敌的伽莲。
* * * *
大周立国后,沿袭前朝旧制,重农桑。帝后于开春后到达摩寺行春祭大典,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丰收富饶。
近来外有苇绡教作乱,但这等大事仍是不可怠慢,一切按照祖制。先是选定吉日吉时,帝后提前先行沐浴焚香,翌日再行祭祀大典。
本来为安全起见,不少朝臣谏言春祭从简,免了沐浴焚香的礼制。可皇帝不愿向外界示弱。倘若因为反贼几次闹腾,便吓得连春祭这样的大事受影响,传言出去,定会损了朝廷的威名,也让他们赵家为天下耻笑。
于是仍是按照往年,赵墨提前一天携领皇后妃嫔,还有诸多皇室宗亲大臣到达达摩寺。
天幕还是黑的,赵如意便与伽莲一同进宫。只不过伽莲奉召护驾,自进了宫,便同厉冉一左一右守在赵墨身边,护着御驾由宫里出来,直到上山。至于赵如意,他就是想,也没机会说上话了。
达摩寺上下早已安排好。从帝后到诸位公主王爷,人人都安排好厢房。赵如意自然是挨着帝后的地方住下,眼下赵墨与司徒妙仪正依着礼制,各自在禅房中沐浴焚身,以净身心。
今夜无月也无星,寺中各处厢房处都点着灯。早在上山前,赵如意就当着伽莲的面,吩咐下人备着今岁刚进的明前龙井,这是送给达摩寺众僧的。
常言道,爱屋及乌。
先前众人在殿前散下后,她已命人借了厨房砌出茶来,送给各院各僧。
而她自己特地备了茶水和点心,带着心腹,目标便是皇帝的禅房。
当然,东西不是给她的弟弟。
这会儿,她的情郎正站在皇帝的房门外。
然而人还未走近,一道身影却迎面而来。借着灯光,赵如意很快看清这个对她怒目而视的男人。
啊不,是和尚。
她记得这个人,是伽莲的师兄,好像叫……伽蓝?
伽蓝原先就对赵如意深恶痛之,如今更是如怒目金刚。赵如意只觉得有意思,不禁勾起唇角,就是这个动作,惹得对方当即忍不住了。
“长公主殿下,贫僧斗胆想问,你究竟要戏耍伽莲到何时?”
“戏耍?”赵如意扶了扶发髻,不以为意笑道:“大师这是何意?本殿何时戏耍圣僧了?”
装腔作势。
伽蓝怒道:“难道不是吗?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苦纠缠他?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就在达摩寺长大,一心向佛、与世无争,如今他却为了你——”
“为了本殿怎样?”
懒懒打断他,赵如意云淡风轻反问他:“你的好师弟,不是还好好的,是个和尚吗?”
伽蓝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这个华贵妖艳的女人慢悠悠说道:“本殿没要他还俗,也没要他喝酒杀人,不是吗?”
出家人修身养性,不轻易动怒。伽蓝自认为在心性这方面,已堪当寺中楷模,如今胸中那堵气瞬间炸开了,逼得他反讽回击:“殿下伶牙利嘴,贫僧说不过你。可你用美色权势诱惑、逼迫伽莲,致使他犯下色戒,连从小养育他长大的达摩寺,和我们这些师兄弟他都要弃之不顾!敢问殿下,这也叫‘好好的’?”
闻言,赵如意柳眉一挑,隐隐猜到刚才里头的事。
“伽莲跟你说了什么?”
伽蓝暗暗握到拳头——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上回他到公主府找人,伽莲避而不见,他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但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他若不想出来,自己也无法闯进去。好不容易等到春祭,伽莲还奉了皇命护驾。方才他寻了机会,特地要找自己的好师弟聊一聊。
他是达摩寺首座弟子,靠近皇帝禅房并不难。伽莲见到他,自知已是避无可避,答应同他说会儿话。两人就站在角落处,伽莲能一眼望到窗户纸上还倒映出里头的人影。
赵墨正在看书。
“说说,你跟长公主是怎么回事?”伽蓝压低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伽莲轻轻看他一眼。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事,纸也包不住火。更何况,公主府还有个伽释同住。依他的性子,也早就忍不住说了出去。伽蓝应该在新年后就知道自己跟赵如意相好。
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诚如您听到的。”
伽莲并不后悔,他要赵如意,也知道要了她之后,自己该面对的东西。只是当真正感受到自己师兄震惊痛心的目光时,他……
仍是觉得有点疼。
“你疯了!”伽蓝狠狠扣住他手腕,凌厉骂道:“当初你怎么说的,什么情爱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跟那妖女掺和在一起,师傅知道了怎么办?你圣僧之名又怎么办?咱们达摩寺又该怎么办?”
堂堂天下第一寺,举世闻名的圣僧,结果犯下色戒,成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此事若传出去,他们达摩寺定然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伽莲呼吸窒了窒,不敢直视他:“师兄,放心。等春祭过后,我自会与师傅说明一切,然后请师傅逐我出寺,日后我不再是达摩寺的弟子。若有事,也不会玷污达摩寺清誉。”
伽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为了那个女人,你要背叛师门?”
第1章 惊变。
“阿弥陀佛, ”伽莲垂下眸,低声说道:“不是背叛。而是,我自知再无资格当达摩寺的弟子。”
既是出家人, 又岂可动尘心、起妄念?他既已涉红尘,又岂可还以达摩寺弟子自居, 污了这座名寺的清誉?
在潇湘馆的那晚, 他踏入那间房,吻了赵如意之时, 便早已有了觉悟——
当日种下的果, 来日他必定百倍承担。
为着那甜蜜入骨髓的情爱, 他自然要抛弃圣僧之名。至于达摩寺, 也只能成为过往。
伽蓝扣住他手腕的力道不断加大, 甚至让伽莲疼得眉头轻蹙。
“你、你简直混账!”出家人骂不出再难听的话, “那妖女有什么好……”
“师兄,”伽莲不愿听他再抹黑自己心爱的女人,稍加用力就挣脱对方, 后退数步,合掌拜道:“此事我心意已决, 您不必再劝。皇上正在里面,此地不宜多谈。等明日过后,我自会到师傅面前说明一切。”
他是伽蓝从小看到大的,摆出这样的姿态,说明已经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伽蓝怒不可遏, “好、好、好,你愿意自甘堕落, 谁也救不了你!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师弟, 你也不用叫我师兄!”
选择忽略伽莲怔然悲痛的神色,伽蓝拂袖就走。他整个人气得仿佛要炸开,结果拐角就遇到让自己师弟“堕落”的罪魁祸首。
赵如意听到他的话,知道伽莲竟打算明天后就要与达摩寺断绝关系,眼底掠过讶然。这一刻,谁也没看见,长袖下的手悄然握紧又松开。
无人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
她静静与伽蓝对峙,平静无波的眸对上达摩寺首座的怒目,谁也不遑多让。
直至身后阿桔小声提醒她,赵如意回过神,忽而又勾起唇,“伽莲要怎么选,那是他的自由。无论是本殿,还是大师,都没资格开口。”
不等伽蓝说话,她脸上笑意更甚:“倒是大师,您火气这么旺,回去记得喝多点茶水。常说火气大肝气旺,对身子也不好。”
阿桔赶紧补道:“是啊大师,方才我们给您和寺里众位大师都送了雨前龙井。这龙井还是圣僧挑的,他说龙井最得各位大师品味,还请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与圣僧的心意。”
若说提到圣僧二字,伽蓝脸色稍霁,末了一句“殿下与圣僧”,直接叫他拉黑了脸,连行礼也没有,直冲冲就离开。
“这和尚好生没礼貌。”阿桔皱眉。
“算了,别管他,正事要紧。”赵如意脸上浮现冷意,不过很快,她又端起笑,仪容端庄地领着人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赵如意刚走近皇帝所在的禅房,守在周围的黑甲军纷纷向她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
禅房门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宛若两道门神,镇住八方妖煞。厉冉身穿那套标志性的黑甲装,而伽莲依旧一身白衣,飘逸从容。
赵如意朝厉冉颔首示意,人却走向伽莲,丝毫不避讳,“站了这么久,吃过晚膳没?累不累?”
连名字也没叫,足见二人之间的亲昵。
伽莲忍不住看向自己今天的同伴,只见厉大将军目光停留在赵如意身上。他心中既是甜蜜,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贫僧不饿,倒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呆子,还不是怕你饿了。”素知情郎办事严谨,赵如意料想他定然连晚膳都搁下,一心就守住这间房。“给你带了些茶点,先吃些垫着吧。”
她挥了挥手,阿桔立马打开食盒,里头果真放着精致的绿豆糕还有茶。
肩头担着护驾这样的重任,伽莲一刻也不敢让赵墨离开自己的视线。先前他曾辟谷修行,一日不吃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此刻赵如意亲自送茶点给他,莫说真的不饿,光是这份心、这份情,都叫他心化,不舍得辜负她的心意。
“来。”白皙细滑的手接过侍女倒出来的茶,赵如意亲自将茶送到情郎嘴边,“嗯?”
当于人前如此亲昵,本来是极为不好。可伽莲瞥见旁边厉冉投来的目光,那里头混合着些许不甘,霎时,无欲无求的圣僧油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与酸涩的嫉妒不同,被唯一选中的喜悦像浮上水面的泡泡,连连胀开,撑满整个胸腔。
只有他能独占赵如意的爱。这个认知让伽莲眉眼变得温柔,甚至有违平时作风,低头就着爱人的手,抿了口温热清香的茶。
他知道,此刻厉冉心中必然与昔日的他相同。不甘、嫉妒,也无能为力。
可是,是他赢了。
圣僧看着长公主的眼神充满无限爱意,后者勾起笑,又捻起茶点喂他。
一杯茶、一块饼,不消片刻功夫,伽莲便摇头,不想再惹人注目了。
赵如意抬高眼帘,像猫似的,半是得意地收回手。不经意瞥向厉冉,只问厉将军需不需要用茶?
厉冉冷着一张脸,只说不用。
长公主不以为意。她又嘱咐伽莲无需过于紧张,然后望了眼那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施然离去。
伽莲目送她离去,原先因为遇见伽蓝那股愧意顷刻烟消云散。嘴里残存的清甜,是情爱的滋味。
赵如意值得他付出一切。
他不后悔。
这一刻,伽莲更加笃定,明日祭祀后向师傅坦白一切,然后离开达摩寺,与赵如意长相厮守,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 * * *
月上中天,禅房里头已熄了烛。门外黑白两位护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伽莲屏息静气,禅房内并无异动,皇帝早已就寝。
至于厉冉,虽则两人之间弥漫着淡淡的,不值一提的对抗意味。但伽莲能确定,这位厉将军深藏不露,眉宇间杀气极重,倘若真的反贼来袭,对方绝对会将他们置之死地。
他不是托大,只是他俩在此,苇绡教再神通广大,要接近此处也绝非易事。至于赵如意那边,阿栗的武艺他信得过,还有,那位李太子以光复端朝为目的。若真要偷袭,目标肯定是皇帝。
偷袭长公主除了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并无任何意义。
这么想着,伽莲对赵如意的担忧又减了三四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五更天末,正是黎明半至未至,这些守夜侍卫最为疲乏困顿之时,忽然寺中传来一声尖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伽莲瞳孔微缩。
“殿下!”
是赵如意的声音。
厉冉脸色一变,显然也认出来了,他快速对伽莲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伽莲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腾跃而起,飞奔往隔壁院落。
难道他料错了,苇绡教宁愿放弃皇帝这个终极目标,而是选择袭击赵如意?
为什么?挟持长公主威胁皇帝吗?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还不如挟持皇后来得有价值?还是因为之前……那些反贼一心只想报仇雪恨?
如果是这样——
伽莲一颗心坠至谷底。
白色身影几乎用着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便跃进长公主所在的院落,里头早已乱成一团。数名黑衣人正与侍卫、阿栗打斗,伽莲想也不想,直接运掌扫开那扇门,飞身而入。
“殿下!”
房中漆黑一片,他刚喊出声,耳朵敏锐动了动,直觉让他往旁边躲闪,果然原先那位置传来声响。
有陷阱!
“快,他在左边。”黑暗中有人说话。
紧接着像是利刃破风而来,伽莲目不能视,完全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与听力躲闪。偷袭者一击不成,身后又有同伙接应,伽莲又是翻身避开。
他凝住心神,很快判断出来这房内除了他,大概还有四、不,五个人。
“捉住他。”有人发号施令。下一刻,他能感觉周围杀气毕现,竟朝他围攻过来。
方才过了几招,他已经能渐渐适应黑暗作战。上回在公主府内,他蒙着双眼与阿栗过招,尚能赢她。这次,他也不会输。
暗自运气,伽莲屏气凝神,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博斗。
这四人皆是用剑高手,四把剑形成剑阵,两攻两挡,进退结合,攻者凌厉狠毒,直指他各处死穴。挡着厚重难缠,丝毫不露任何破绽。
以一敌四,对方又是有备而来。起初伽莲战得极为吃力,双手双脚皆被刺中,然而这些并不致命。他真正担心的,是黑暗中还有第五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准备何时出手?
还有,赵如意呢?
敌人招招致命,伽莲没办法细想,他使出达摩寺的绝技,也是让他成名江湖的绝招——拈花指。拈花指以柔克刚,以缠代打。佛家的功夫,向来不用于逞凶斗狠,攻守兼备,极难破解。
尤其是伽莲,拈花指他已入臻境。前面他以守为主,虽是受了不少伤,却也摸清这些人进击的路数。
如今,是他反击的时候了!
其中一把剑直朝他喉头而来时,伽莲将浑身内力集中于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刺中喉头那瞬间掐住剑尖。
黑暗中,他冷笑一声,正欲折断这把剑。这剑若断,这剑阵也就破了。
剑阵一破,这四个人就成散打游兵,根本不足为惧。
就在即将胜利的一刻,伽莲只觉得内力忽然一滞,像是奔腾的水流到中途横生生被截断,整条手臂顷刻变得软绵无力。
伽莲恍了恍神,刹那陷入迷茫中。
他的身体……为什么?
这时,处于黑暗中的第五个人忽然说话了。
“伽莲。”
圣僧怔然瞪大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这是……
赵如意的声音!
如意, 他的如意!
伽莲下意识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可高手过招,输赢只在毫厘之间。那四个剑客抓准他瞬间的失神, 再次起势向他攻来。
长年习武,筋骨、肌肉比起神智更具有意识, 四把剑从四个不同方向攻来时, 伽莲飞身而起,完美躲过这招截杀。可当他落地时, 双脚忽然被抽干了力气。
不, 是他的内力骤然像破了的布袋, 飞速流失着!
这一刻, 伽莲终于确定方才不是偶然, 他……中毒了。
但是什么时候?
伽莲十分肯定自己自踏入这房内, 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不可能在这里中的毒,那是何时——
形势已不由得他多想。因为双脚无力, 他不得已单膝跪地,苦苦撑住。也不知那四人有何神通, 竟像夜能视物一样,精准地落在他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尔后,他只听得一阵异响,心想不妙,结果还未能起身, 盖天铺地的东西竟将他牢牢锁住。
伽莲伸手摸到是婴儿手臂粗的麻绳,锁住他的是网!
再接着, 他只觉得颈后一麻,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赵如意呢
再次醒来时, 伽莲浑身惊出冷汗,心中更是空荡荡,感到一阵后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失神望着眼前铁栏杆,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中了毒,内力全失,然后失手被擒了。
那达摩寺呢?
赵如意又在哪儿?
“圣僧,你醒了。”旁边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伽莲转过头,不禁愕然:“……皇上?”
赵墨身穿玄衣,向来温雅的面容带着苦笑,“没想到,圣僧身负绝世武功,竟比朕还要醒得晚。”
不,这又是怎么回事?
伽莲这才发现自己与赵墨都被囚于牢房之内。不过,这地方就说牢房却也不贴切。四周并非衙门内那些冰冷的石墙,反而经过简单布置。前方是一条楼梯,楼梯下还摆放两个柜子,还有桌椅,上头放着晒干的花瓣。唯独困住他与赵墨的铁栏,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特地建造的。
四周弥漫的花香让伽莲意识到,这并非牢房,而是……花房。
神都王公贵族一年耗费香料巨多,于是有的就在自家往下挖,造了个地底温室,专门存放当季晒干的鲜花,以备四时之用。伽莲审度这间花房,乍看之下没什么,可若是细究,便能发现那些柜子通体描着暗金流纹,装花瓣的袋子是用金线绣出的图样,这绝非普通富户……
伽莲急忙转向赵墨:“皇上,这里恐怕是——”
“是宫里。”
出乎他的意料,赵墨相当平静,甚至,伽莲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奈与伤感。
一个念头骤然乍现,伽莲下意识反问:“那是宫里有人与苇绡教勾结,还是宫中的人趁机作乱?皇上,您既认得此处,那这儿又是哪宫哪院?”
赵墨看着他,缓缓才道:“此处是碧霄宫。”
“长公主昔日在宫中住的地方。”
刹那间,白衣圣僧脸上露出怔然的表情。但很快,他皱紧眉头,愈发牵挂赵如意,“他们竟然用上殿下昔日的宫殿,那……”
此时,赵墨如哽在喉,一双唇抖着,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伽莲与他对视,慢慢的,他像是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一颗心如坠入冰窖。
不会的……
顶上传来哐当声,是钥匙转动锁头的声响。两人闻声望去,就见一抹窈窕华丽的身姿从容进来,款步踏下石梯而来。
伽莲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浑身血液如同刹那被抽干。眼睛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是自己的,所看见、所听见的都显得荒诞不堪。
女人依旧拖着绯色长裙,面容妩媚带笑,带着娇矜与高傲。
“你们都醒啦。如何,这里住得还惯么?”
伽莲猛地上前握住铁栏,“如意!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记在人前避忌,直接于皇帝面前直呼她的闺名。
赵如意笑道:“本殿当然在这儿。赵墨没告诉你,这儿是碧霄宫地底的花房么?”
“如意,告诉我,究竟、究竟是怎么了?你——”
“圣僧!”与他仅隔着一面铁栏的赵墨看不下去了,主动喊住他:“事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
伽莲怔怔望向他,只听他说道:“囚禁了朕与你的,显然就是长公主了。”
如意?不可能。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到铁栏之外,赵如意轻叹一声,“说起来,本殿还是有些对不住你们的。你们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当世圣僧。本来本殿应该效仿汉武帝,一人一座金屋将你们好好养着。”
纤手戴着华丽护甲,随意捋过鬓发,长公主目光在这两个阶下囚之间逡巡,笑意更甚:“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唯有委屈你们俩了。”
伽莲恍然间,只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披了赵如意的皮,他并不认识她。
她不是他的如意。
身为一国之君,赵墨也被这番话气得快步上前,沉声质问她:“所以,勾结苇绡教,在达摩寺掳走朕的是你!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要帮助苇绡教的人推翻大周、光复端朝吗?”
赵如意瞥过陷入茫然的伽莲,提步行至赵墨面前,饶有兴致地回答他:“掳走你们的是本殿。至于勾结苇绡教……”
忽地,她眼中寒意毕现:“区区一个苇绡教,用‘勾结’二字,未免太辱没我了,赵墨。”
“那样的货色,顶多……算是本殿的走狗。”
此话一出,连赵墨也变了脸色。
“等等,”终于回过神的伽莲,双手扣紧铁栏,饶是他强撑住冷静,然而声音依旧止不信轻轻颤着,“你在说些什么,苇绡教……你和苇绡教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