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身形一僵。她漠然垂首,叫旁人不能窥见她的神情,但音色总能泄露一二主人心中的思绪:“是,谢陛下教诲,贫道记住了。”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时觉得方才的语气重了,有心再说些话,却又不想听她再说出什么冷淡的话来,想再晾晾她。
他转而看向太后:“方才太后说惠太妃病重,朕已经请尚药局的林奉御前去看了,也让玉熙公主去方山侍疾,”皇帝说话不疾不徐,是大权在握的笃定,“至于陈王和吴王,淑太妃一早就向朕请了恩旨,他们也从封地递了折子回来,各地的宗亲都要回京朝拜,朕便一并应了,谕旨早就发了下去,再有两日他们就该到长安了。”
皇帝话中有隐隐的讥诮,细听之下又无迹可寻:“太后来寻朕也太迟了,若等到如今再发恩旨,他们就得年后再回来了。”
太后面皮隐隐发僵,她不料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就如此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让她颜面尽失。既然早已答应,为何先前她开口的时候不明说,何况惠太妃在方山清修便不说了,淑太妃就住在太极宫中,也能越过她直接向皇帝请旨,未免也太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了。
但她不能发作,皇帝也不是她能发作的对象。
太后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明了她的算计,又在萧沁瓷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就将矛头指向她了。
太后将这口气咽下去,说话温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为庶子着想的慈母:“既如此,倒是哀家多事了,耽搁了陛下的功夫。”
皇帝不与她寒暄,等同默认了她的话:“太后年纪大了,享享清福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必太后去为他们谋划。”
“朕在两仪殿还有政务处理,”皇帝从座上站起来,“就不在太后这里多留了。”
萧沁瓷仍在地上跪着,玄黑云鹤越过重紫纱衣,片刻不停。
皇帝已越过了她,这才想起来似的,居高临下地说:“玉真夫人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朕还得谢过你的梅花。”
萧沁瓷默默地起来,随众人一齐恭送天子出去,帝王车辇出行的重拍声在永安殿外响起,宫人行止有素,一路寂寂无声,片刻便走远了。
流珠扶着太后在殿外看着御辇直至消失,这才道:“娘娘,进去吧,外头冷。”
太后应了一声,慢慢进去,萧沁瓷仍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座上的茶盏早已冷透,皇帝没有碰他那杯茶,碧绿的茎叶在水中沉浮,因放置得久了,已沉淀出青黄的颜色,让太后看得一阵心烦气躁。流珠看出太后的不适,招手让宫人来无声的把茶盏换下去了。
太后喜喝蜜水,为着皇帝才换的酽茶。她年轻时为着保持美貌伤了身体,平素不食味重刺激的东西,即便如此她稍微心气不顺便觉腹中似有火烧,连带着头昏脑胀起来。宫人为她端来朱佩苏子饮,温热的蜜水稍稍缓解了她的不适,但太后仍然以手扶额,是难受的模样。
方才种种苏晴都看在眼中,她知晓此时太后必定难受,还叫她们这些小辈看见了,不知会如何着恼,当下温柔小心地道:“姑母,您是不是头疼?我帮你按按吧。”
太后眼皮一撩,见苏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便软了心肠,招手让苏晴过来。这类手上功夫也是苏氏女要学的,苏晴在旁的方面学不好,学这些倒是快。太后总归是喜欢能对自己柔婉温顺的小娘子,苏家几个娘子之中,她从前最喜欢的是二娘子善婉,后来变成了苏晴。
苏晴也没有说大话,她手法轻柔、力度适中,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果然叫太后放松不少。她是肯费尽心思讨太后欢心的,也肯下功夫去学
“好了,”太后叫了停,“知道你手艺好,累了吧,去歇着。”
苏晴摇摇头,她本来就是那种天真娇憨的姑娘,美貌也是十分出众,笑起来颊边两个甜甜的蜜涡,能叫人一路甜到心里去。
“不累的。”她乖巧道。
这边的姑侄其乐融融半分没有影响到站在一旁的萧沁瓷。她自进来起便温顺地站在一旁,并不去同苏晴争一时的柔软贴心,也没有年轻娘子应有的争强好胜。
五年的青灯长伴磨光了她身上的棱角,也削去了她的傲骨,但要说她是死气沉沉倒也不尽然,她只是和顺柔婉,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她失态,也不值得她去在意。
太后拿余光去瞥她,萧沁瓷总是敛睫,将一双眼中的神韵尽数藏去,那张称得上绝色的容颜确如一件玉雕,美得温润剔透。
这样的美人,即便是放在殿中做个摆设,似乎也能让放置她的那片角落陡然鲜亮起来。
太后端详着她。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天子对萧沁瓷的心思的?
从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掺杂着欲望开始。
太后一开始属意的人选并不是萧沁瓷,她是皇帝自己的选择。
萧沁瓷纵然美,但她是先帝的旧人,又是女冠,在太后这里,她已然成为一颗弃子。新帝不是贪恋美色的男子,他对权势的渴望盖过了一切,不会容忍自己在私德上出现备受争议的瑕疵。
况且苏家原也不缺美人,只是太后难免惋惜。
所以太后选了苏善婉。苏家的二娘子,新帝登基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明艳袅娜。太后将她接进了宫,并不提旁的事,只是如当初教导萧沁瓷一般教导她宫中礼仪、体态。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后的打算,皇帝却始终淡淡,从未正眼瞧过她。
皇帝不似平宗,有笙歌宴舞、赏花赏景的诸多雅兴。又因着初御极时有宫人试图媚上邀宠惹出的风波,令他厌烦不已,平日练道修玄,起居都在紫极观,等闲不外出,西苑守卫森严。
除了紫极观皇帝常去之地也就是两仪殿,他在前朝议政理事,两仪殿更是重地。除了宫中偶有的几次饮宴,苏善婉根本见不到天子,即便见到了,皇帝也根本瞧也不瞧她。
便是再美的美人,不能入人眼便如锦衣夜行,皇帝压根瞧不见苏善婉,如何能上心。
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也不能叫娘家侄女在宫中久住,眼见着苏善婉年岁渐长,这番宫中不见成效,那边家里又只能压着不能议亲,再拖下去只怕她的亲事也要耽搁。
太后的哥哥苏仪也想要搏一搏。大周皇帝历来待外家都恩遇甚隆,敬懿皇后出身卑微,高宗便抬了她父亲的身份,封了承恩公,此后皇后的母家加官进爵便成了常例。
但苏太后当年封后时不知是不是平宗忘了,不曾赏给苏家一个爵位,只把苏仪从六品进到了五品,堪堪摸到入两仪殿朝参的门槛。今上登基后苏家更是处境尴尬,太后非新帝生母,苏家不是正经外戚,新帝自然不会抬苏家身份。甚至新帝仍然尊了苏太后为太后已是意外之喜,不敢再奢求更多。
况且新帝至今膝下无子,倘若苏氏女能得宠,继而诞下皇嗣,苏家才能真正一飞冲天。
好在万寿节皇帝总是要出席的,又是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外邦藩地都遣使臣进京朝贺,高丽、大食、吐蕃纷纷献上厚礼和国书,愿意成为大周的属国。
太后看准了这个机会。
皇帝那夜多饮了酒,酒意微酣之时他目光沉沉扫过下首,殿堂烛火错落,映进皇帝幽深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太后无比熟悉的浓欲,深不见底。
平宗拿那样的眼神看过沈淑妃,又看过她,最后落在了贵妃身上。
太后顺着皇帝目光看过去,那边坐的都是先帝的女眷,新帝登基后,部分后妃迁往妙音观和南苑,但也有留在太极宫中的,万寿节她们也受邀出席。
女眷头上的金钗明珠在灯火中蜿蜒出一片璀璨,照出一张张细眉丽容,俱是难得的美人。
太后不着痕迹的皱了眉,不知道天子看的究竟是谁。她再去探究的追寻皇帝目光时却发现他早已恢复如常。她记下了此事却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让她更加坚定那个打算。皇帝的欲望藏得深沉,但并不是没有,这发现让太后欣喜。
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贪花爱色的,皇帝也不例外。而善婉是苏家最好的姑娘,她不仅长相明艳,性子也是风情柔顺。太后转而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苏善婉,后者饮了些果子酿,雪白的脸上飞起霞红,柔媚动人。
太后示意宫人拿走她面前的杯盏,轻声叮嘱:“莫要贪杯。”
苏善婉掩袖而笑,明眸善睐:“姑母,我知晓的。”
她那样柔顺听话,音色又甜又软,即便是轻轻一句听来也像是撒娇。皇帝既有对女子的欲望,又怎会拒绝这样一个美人。
太后不是不知道皇帝初登基时御前闹出的风波,可在她看来,不成事不过是因那女子不够美,打动不了皇帝的心罢了。
她自己也抿了一口甜酒酿,笃定的想。
那夜皇帝多饮了酒,不曾回紫极观,宴席散后歇在了两仪殿。太后心中更是多了成算。道家戒酒色荤腥,可皇帝说是一心向道,不也没有遵守清规戒律吗?他能在酒上破了戒律,那在美色一途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又或许他从前修道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如今大权在握,他也不必再装成无欲无求的模样。
太后趁机安排了苏善婉去伺候。苏善婉奉了太后的旨意来关心天子,宫人也不敢放她进去,最后还是皇帝召见了她。
殿中一切从简,但摆设仍是处处透着天家的煌煌威严,案上的紫铜火烧云镂山炉中熏着帝王才能用的龙涎,香气暖融热烈,令人飘然如坠云端。
皇帝酒意未醒,随意披了一件宽袍,眉目泠然若深泉寒潭,不提皇帝的沉渊之势,只看男子的皮囊他也实在是个令人心折的郎君。
苏善婉袖中藏香,袅袅娜娜地拜过他,言是太后担忧,让她前来此后。她跪立许久,却久久不闻天子声响,忍不住大起胆子去瞧他。
皇帝目光沉沉,眸中满是冷意。
“陛下……”苏善婉把这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
“太后让你来的?”
“是,”苏善婉道,“太后娘娘见陛下似有些醉了,让臣女送些安神汤来。”
“安神汤?”皇帝看着她高举的托盘,蜜色汤液呈现琥珀般的色泽,“朕记得你是太后的本家娘子?”
“是,陛下好记性。”
“苏家娘子出身娇贵,亲自来送安神汤岂不是委屈了你。”皇帝淡淡道。
苏善婉同天子不曾接触,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和冷意,只是愈发恭敬道:“臣女仰慕陛下,并不觉得委屈。”
“委屈”二字让她愈发胆大,眼神缠绵悱恻地看进天子眼里,令她失望的是皇帝眉眼平静,甚至连方才面上那丝酒意微醺都散干净了。
苏善婉知晓自己何种神情最美,必要似蹙非蹙烟拢眉,含情带露眼生波,抬眼看人时,欲说还休。
果然见皇帝面上一怔,眼神逐渐幽深。
苏善婉耐心地等着,等着皇帝走过来,端起了那碗安神汤。
皇帝端了汤却不饮,转而问起:“苏娘子身上熏得是什么香?”
苏善婉心头一跳。只是一点助兴的香料,用量温和,能勾起人的绮思。太极宫中用术媚上,是重罪,但这香与人无碍,她在自己身上用过之后便将剩下的一并毁了,纵使太医查验,也不能仅凭她身上香气便给人定罪。
况且一个男子问起一个妙龄女子身上的香气,总归是一件有些暧昧的事。
“是女儿家的帐中香。”苏善婉半是羞涩半是大胆道。
一个男子心中属意的美人或许有千百种变化,但他们通常都不会拒绝一个大胆的美人。苏善婉足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优势,少女青涩的风情,又抛却了女儿家的矜持,能叫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折腰。
可皇帝不在其中。
“是吗?”皇帝口吻淡淡,从头到尾他的情绪都没有大的起伏,“朕闻着头疼。”
皇帝把碗扔进托盘:“把人拖出去吧。”
殿中的内侍利落地上前来先堵住人的嘴,又把她绑住带了出去,从头到尾不曾发出大的动静。
苏善婉甚至没能回到太后的永安殿,直接被送去了掖庭局,太后在永安殿中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苏善婉回来,以为是成了事,谁料翌日才得知苏善婉被送进掖庭局的消息。
掖庭局是罪臣之后和犯了错的宫人待的地方,太后没想到皇帝这样狠,想要去求情,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苏家娘子昨夜说并不觉得伺候人是件委屈的事,朕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愿而已。”
苏家折了个女儿,又惹了皇帝厌弃,再不敢提送美入宫的事,连带着此后时常入宫的苏晴都恨不得绕着皇帝走,再生不起邀宠媚上的心思。
太后去掖庭局看了苏善婉,她生来十指不沾春水,如何受得了掖庭中软刀子磨人的苦楚,短短时间里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再没有当初娇艳明媚的模样。她哭着求太后救她,可人是皇帝亲口吩咐送进去的,太后亦是无能为力,只能吩咐掖庭的掌事姑姑尽量照看着。
“陛下、陛下分明是喜欢我的……”苏善婉哭着说,苏家的女儿在此道中浸淫,若不是觉得有机会,苏善婉也不会大胆至此,可她不明白,皇帝看她的眼神并非是无意,为什么转眼又能这么残忍,“他看我的眼神明明不一样,我不明白……”
太后一怔,细看苏善婉的眉眼,忽地生出一阵异样的熟悉感来。
表姐妹之间,偶有相似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太后直到如今才发现,苏善婉的眉眼竟同另一个人有三分相似。
第16章 浓墨
萧沁瓷的母亲和苏善婉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血亲之间,长相相似是常有的事,她二人又俱是美人。只是苏善婉的眉眼不如萧沁瓷精致,一双眼睛柔媚些,看人时似乎带着钩子。而萧沁瓷本也容色惑人,但因出家的缘故更显清冷端庄,一冷一艳在她身上杂糅出稀世的风情,眼里雾蒙蒙的带着潮气,无声中拨人心弦。
都说相由心生,这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连带着相似的容貌看上去也是千差万别,太后竟从来没有注意过。
太后忍不住抬起苏善婉的下颌仔细打量她,后者泪眼朦胧,又是委屈又是倔强,她还固执的认为皇帝看她并不是无意的。
或许那并不是她的自作多情,而是皇帝在那一瞬间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果真是有几分像,尤其苏善婉泪眼朦胧时模糊了眼睛轮廓,又哭红了一双眼,这才有了另一个人几分任是无情亦动人的模样,只是容色还差得远,远没有萧沁瓷如藏秋水的神韵。
她一直知道萧沁瓷生得美,是稀世的绝色。昔年太后同楚王合谋,萧沁瓷亦是合作的筹码。那时萧沁瓷就已经被封作了女冠,楚王对她一见钟情,若不是碍着礼法与身份,便是连后位也肯许出去的。
太后暗叹一声,想起万寿节上皇帝幽微的眼神,他望着先帝女眷的方向,那时太后没有深究他看的究竟是谁,如今想来,萧沁瓷也坐在其中,一身素衣藏在角落,盛极的容貌都被阴暗掩住,不细看真叫人发现不了。
她撒了手,任由苏善婉茫然地看着她,这样一瞧,就更比不上了。太后脑中浮出萧沁瓷那张绝色容颜。是啊,已有了珠玉在前,皇帝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赝品呢?
他藏得那样好、那样深,没有叫旁人发现,纵然得到苏善婉要比得到萧沁瓷容易得多。那位陛下心高气傲,连个替代也是不肯要的。
可天子明面上待萧沁瓷不过平平,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他难道也会顾虑后者的身份吗?
太后先入为主的觉出了皇帝心思,此后处处留意,便觉也不是无迹可寻。
平宗的旧人都去了方山和南苑,只有那位沈淑妃因是新帝表亲,皇帝特许她不用迁宫,仍留在太极宫内。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萧沁瓷所居的清虚观就离着西苑不远,若说疏忽总不至于二十四衙门的宫人都疏忽了去。
再有,即便是太后不曾吩咐,殿中省也不曾薄待萧沁瓷。四时的鲜果、布料、冰块和银炭,清虚观都不曾短缺过,也不曾听说萧沁瓷受过轻慢。宫里素来是捧高踩低的地,连她这个太后因着不是皇帝生母也没少碰过软钉子,萧沁瓷却能顺风顺水。
最后叫她确定的还是皇帝看萧沁瓷的眼神。
宫中一年到头宴饮不少,除夕、元宵、春猎、端午……皇帝不喜繁琐,讲究清静无为,如非必要不肯设宴。即便如此宫里一年下来还是有几场大大小小的宫宴。中宫无主,太后又只有个空衔,宫宴筹备都是宫闱局和内侍省的事。太后留心之后才发现,每次宫宴他们都会为萧沁瓷设上席位,同先帝嫔妃坐在一处,又把位置安排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但皇帝在御座上对殿中景象一览无余,即便是偏僻角落也能尽收眼底。况且无论臣工还是女眷,等闲都不敢直视天子,除了太后。
或许连萧沁瓷自己都没有发现,皇帝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或是轻轻一碰,或是短暂的凝望。时间都不长,快得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即便是那极短暂的一瞥里,皇帝眼底浓墨重彩也丝毫不减。
皇帝的眼神总是冷淡威严,只有在看着萧沁瓷时会在眼底烧起一场大火,顷刻燎原,但又很快将那火层层冰封。
皇帝这样克制,不肯展露分毫。可他越是克制,反而让太后嗅出可能。皇帝若是一时被美色所惑,大可以不必如此克制,他是大权在握的天子,宫内美人皆为他私有,莫说先帝只是他叔叔,便是他生父,他也能将先帝旧人据为己有。阖宫被守得铁桶一般,一时的贪欢甚至传不到前朝去。皇帝得偿所愿之后,若喜欢就宠上一时,若厌了就丢开,朝臣顶多指摘他私德有亏,萧沁瓷无家族可依,苏家更不会为她出头,就连太后,甚至都是乐见此事的。
但他没有做。
再往前追根溯源,太后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是何时起的,平宗在时常常叫这个侄子伴驾,饮风宴月,歌舞升平,言语间甚至动过把萧沁瓷赏给他的念头,最后又不了了之,这桩风月出现得无迹可寻,除了皇帝本人,只怕谁也不清楚。
但太后既然窥见了,就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萧沁瓷以为太后是借着求皇帝让她还俗返家的恩典才窥出的帝王真心,可太后的谋划远比那要早,不过是挑了那样一个挑明的时机。太后不敢再拖,宫里女子的花期那样短,谁也说不清皇帝的心思能持续到几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皇帝尤其如此。
她知晓以萧沁瓷的聪慧只要露了端倪她就能发现,可她没料到的是一贯温顺听话的萧沁瓷竟有了不愿的迹象。
她忌惮萧沁瓷的稳重听话,可当萧沁瓷试图脱离她的掌控时她又无比恼怒。她谋划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求取一时利益,若她不能赢,那要棋子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后怎么会容忍自己的百般谋划为她人做嫁衣。
但萧沁瓷是人,要为自己打算也无可厚非。太后饮了一口蜜水,先前的恼意渐渐平息,是人就有私心,她不能永远指望一个人做乖乖听话的棋子,除非她握住棋子的软肋。
萧沁瓷因着昔年相救的恩情入了宫,甘愿做太后固宠的工具,纵然最后没有成事,反而落入尴尬处境,也不曾有过怨言,依旧是柔顺听话。
太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寻不到她的错漏。她这个侄女无依无靠,对权势似乎也并不热衷,行止规整完美,无可挑剔,叫人不能放心。
直到无意间听起苏晴说了一桩小事。
萧沁瓷眉眼平淡,瞧不出那样深的心思下面竟然还是一个极念旧情的人。
可惜啊,她念着的不是同苏家、同太后的旧情。
太后晾着萧沁瓷,转而心平气和地问起苏晴的亲事。
苏晴年后要嫁的是安乐侯世子赵磐,这位世子是嘉仪大长公主的孙子,同是皇室宗亲,按辈分还得叫圣上一声舅舅。
封号既为安乐,也就表明他们是靠着恩荫而非功勋得的爵位。安乐侯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才干,爵位也是大长公主向先帝求来的,今上不太看得起吃空饷的勋贵,但到底是有层亲缘在,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对赵家还是算得上亲近。
苏家没有得力的子弟,这代的几个男丁读书习武也是平平,至今只有苏太后能撑起体面。但凡有实权的高门如今都不太愿意同苏家结亲,从前苏家女儿还可以入高门做侧室,但现在太后娘娘在宫中,再传出让女儿去做侧室面上便不太好看了,也没有谁家的主母愿意接这样的烫手山芋。
是以苏晴的亲事已是难得的高嫁。
她自己对这门亲事却并不满意。赵磐是个贪恋美色的,她还未过门,未来夫君的房中就已添了好几个人,苏晴私下里气也气过、哭也哭过,转头出了门还是言笑宴宴,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安心备嫁,左右宽慰自己,生下嫡子继承安乐侯的爵位才是要紧的,男人要贪欢纳色谁又能管的住呢?
太后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了苏晴的心思:“大长公主只有一个嫡孙,确实将他惯的不像样子,不过安乐侯夫人是个规矩的,命妇入宫觐见的时候我会敲打敲打赵家,还没成婚呢,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苏晴嘟了嘟嘴:“男子都贪美色,姑母今日敲打了赵家,难道还能敲打赵家一辈子不成?我都想明白了,只要生下嫡子继承安乐侯的爵位,他赵磐便是宠幸旁的女子又如何呢?”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苏晴的额头:“你呀,怎么这么糊涂?男人的心一旦偏了,嫡庶之分又如何,你家中几位庶出的兄长,你父亲待他们同嫡子可有区别?”
“只有女子才只能在后宅讨生活,荣辱系于他身,男儿却可以科举晋身,出将入相,你若将目光放的如此短浅,只盯着一个空空的爵位,来日可有你好受的。”太后悠悠道。
她从前也被困于内宅,入宫之后才让她生出了无尽野心。世间之事没有定数,就像她当初进宫时没有想到自己能当上皇后,做了皇后之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生不出嫡子,也没有想到帝王的恩宠消失得那样快。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她同楚王拼死一搏,成了她可以握住无上权势,败了她如今也贵为太后,可见女子不管是靠丈夫还是靠儿子,都不如自身靠得住。
苏晴低着头,并不说话。
她私心里对太后姑母的话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她日后会是堂堂正正的侯夫人,又有太后姨母撑腰,取悦夫君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何必自降身段去同妾室争风吃醋呢,她只要教养好自己的儿子,旁的也不必去管。她不明白太后要她做的并不是取悦夫君,而是要在未来夫家立住自己的地位,夫妻一体,如今赵家都不能尊重她,遑论以后。
太后就是吃亏在不曾为先帝孕育子嗣——苏晴陡然一惊,为自己在太后跟前的胡思乱想骇得掌心发冷,还好太后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见她不乐意听便转了话头。
太后自己也是这般过来的,明白年轻姑娘仍存着心高气傲的天真想法,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有些道理。
她提起心神,拍了拍苏晴的手:“阿晴,你先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有什么缺的,缺东西就和宫人说。”
流珠引苏晴出去:“四娘子,请随奴婢来。”
苏晴微微嘟唇,目光看过太后,又扫向萧沁瓷,道:“我知道,姑母是有话要同阿瓷姐姐单独说吗?姑母,你可别骂阿瓷姐姐,阿瓷姐姐不似我这般皮糙肉厚,被姑母骂一骂也就过了,她心思细得很,被姑母骂了之后回去不知要伤心多久呢。”她想了想,又说,“阿瓷姐姐不知您待她的好,骂一骂也是应该的,您为她求还俗出宫的恩典,她却不领情,教您在陛下面前难为,也实在太蠢笨了一些。”
她这时倒聪明起来,可惜殿中的两个人并不知晓她这灵光一闪的来之不易。表面的平静被她一番话戳破,听得殿中人沉了脸。
萧沁瓷倒是忍不住拿眼去瞥她,许久不见,苏晴这脑子倒真是一点没变,说话前后矛盾,只从心出,半点学不会遮掩场面。太后居然也肯叫她时常进宫,果然是嫡亲侄女,格外偏宠些吗。
“阿晴,这些话不是你该说的。”太后沉着脸,语气却也不见多严厉,“流珠,带她下去。”
流珠姑姑道:“四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晴撇撇嘴,到底没说什么,跟着走了,只是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上两眼。流珠不敢让她耽搁,带了人出去,屋内伺候的两个内侍也一并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将宫门掩上。
萧沁瓷仍旧站着,殿中光影不减,她面上神色一览无余,太后却不看她,蜜水润过嗓子,让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和缓:“阿瓷,阿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被你舅舅舅母宠坏了,不会说话。”
苏晴说她蠢笨,她哪里是个蠢笨的人呢?莫说萧沁瓷是个蠢笨之人,便是她如苏晴一般骄矜无度,太后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忌惮。
“还站着做什么?”太后道,“坐。”
萧沁瓷却没有依言坐下,反而立在殿中。
“阿晴妹妹心直口快,说的却是实话。”萧沁瓷柔声问,“姨母生我的气了吗?”
太后不防她这样直截了当的挑明开来,但她到底沉稳,仍能面不改色道:“哀家生你什么气?”
“我就是不知。”萧沁瓷静静看着太后的脸色,她在揣摩人心这方面素来做得很好,“我不知方才我在陛下面前拒绝了姨母为我求来的恩典,姨母可曾生气?”
“陛下也说了,要你自己作主,哀家虽是你的姨母,这等大事,还是要你自己考虑清楚。”太后淡淡道,“哀家自然也是盼着你好。”
太后说:“哀家留你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心中是如何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