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能拒绝吗?太后也并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转头就唤了人来去请萧沁瓷。
宫人出门时又被太后叫住:“流珠,你亲自去。”太后不疾不缓道,“哀家觉着这永安殿里素了些,早前让阿瓷送插好的梅瓶过来,却总也没等到,这孩子知礼,不肯轻易过来,这次来就先叫她去采几枝梅花一并带过来吧。”
苏晴皱着眉,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梅花。流珠心思细腻,略一思怵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应了是。
皇帝今日在两仪殿,年底事忙,各部要呈报这一年的事宜,还有官员考评,以及年后的各项祭典也要准备起来。皇帝是专权之人,事事都要亲问,不会为了修道耽搁政事。
永安殿的宫人禀明了来意,便听御座上的天子问:“太后可有说要同朕商量什么事?”
宫人把头埋得更低:“太后娘娘不曾明言。”
殿中一时安静。
皇帝看向桌案上摞着的一沓奏折,俱是这段日子朝上为了他要追封双亲一事争吵不休的请奏。
“你回去告诉太后,就说朕会去的。”
宫人得了皇帝的准话,也不敢问圣上几时去永安殿,立时便回去复命。
皇帝没了看折子的心思,问左右的人:“今日永安殿有什么动静?”
二十四衙门管着阖宫,皇帝断了太后的耳目,她的手伸不到前朝。
梁安道:“苏家的四小姐今日进宫去了永安殿。”
“原是这样。”片刻后,皇帝嗤笑一声。
太后沉不住气了,只是不知道这么匆匆忙忙地请他过去,是要说追封的事还是要说些旁的。
兰心姑姑将永安殿的宫人请进来时萧沁瓷正在提笔描一张青词,她不知苏晴今日进宫的事,也不知晓前朝因请封而起的波澜,只以为是太后坐不住了。
她同流珠姑姑甚是熟悉,道:“姑姑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太后娘娘那边有什么事?”
流珠姑姑不动声色,丝毫不提前朝事,只说今日苏娘子来了,太后邀萧沁瓷过去。
“阿晴来了?”萧沁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夫人放心,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年后四娘子便要出嫁了,太后想着叫四娘子出嫁前在宫里多陪陪她。”
萧沁瓷一默,问:“我竟不知阿晴已定亲了,不知定的是谁家?”
“安乐侯家的世子,”流珠道,“日子定在明年的八月十六。”
萧沁瓷笑起来:“竟是临着中秋,阿晴妹妹好福气,定能婚姻圆满。”
八月十六,离着如今还远,太后思念侄女,还有的是时间叫她年后进宫相伴,做什么要赶在这时把人传进宫。
“我这就随姑姑一道过去。”萧沁瓷从桌案后出来,敏锐察觉到流珠姑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她。永安殿是出了何事,惹得太后近前的宫人这样急匆匆地要带她过去,偏偏又不明言。
第12章 红梅
萧沁瓷装作一无所觉,垂眼时敛了眸中深意,做出刚想起来的模样:“对了,上次太后娘娘说对宫人侍弄花草的手艺不满意,叫我做个梅瓶送去,我也还记着呢,只是找不到机会给娘娘送去。不如姑姑随我一道,先去摘些红梅给娘娘送去。”
流珠不料她这么说,面上有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一笑:“夫人同娘娘真是心有灵犀,来时太后娘娘还特地叮嘱奴婢,说要请夫人采些梅花回去插瓶。”
萧沁瓷一听又是惊喜又是惭愧:“原本得了娘娘的吩咐,一早就该给永安殿送去,”她恰到好处地流露些许忐忑,“只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流珠:“夫人有心了。”
萧沁瓷诚恳道:“只是我没有什么能为娘娘做的,只好在这些小事上让她开怀一二。”
流珠一笑:“夫人如此记挂娘娘,也是难得。”
萧沁瓷又说:“倒是还得请流珠姑姑等一等我,阿晴妹妹出嫁,我到时候只怕也无缘前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早早给她备好添妆,也一并拿到永安殿去给她。”
“夫人自去便是。”
萧沁瓷回了后殿,不疾不徐地挑起要给苏晴的物件。她十四岁入了宫,满打满算也就在苏家待了三四年,那时她是罪臣之后,苏家能给她片瓦遮身已是仁至义尽。至于苏家人,她着实没同他们相处出什么深厚情谊,但因着收养她的恩情,她到底是要还回去的。
她是身无长物来的苏家,进宫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宫中稍微有些家世的嫔妃家中为了她们能在后宫打点,总是会送些金银财物进来,而她不过是皇后要献上去的美色,苏家并不会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后来她出家做了女冠,便更是泯然众人。女冠衣饰都有定例,彩饰华服一概不能上身,萧沁瓷如今挑拣起来才发觉自己当真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倒是从前刚进宫的时候太后还有各宫贵人赏赐了一些,不是御制之物,送给苏晴也无妨。
萧沁瓷找出了被自己塞进角落的妆匣,一眼便瞧见了盒中一对白玉镯子,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将它拿出来用木盒装了。
再从殿中出来时流珠姑姑已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方才那一身深灰道袍,不由皱了皱眉,不着痕迹说:“夫人要面见太后,怎么不换身衣服?”
深灰黯淡的颜色也没能减去萧沁瓷的容光,她仍是美的,不过流珠念着太后的心思,还是开口让她去换一身。
萧沁瓷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打扮,确实稍显随意了些:“是我疏忽了,姑姑稍候,我去去就来。”
转头她就沉了脸色,从前她去永安殿中也不见宫人开口对她的装扮有所要求,她本就身份尴尬,越是低调才越好,但流珠却开口要她换身衣服,她一个宫人做不了这主,只能是太后的意思。
萧沁瓷不动声色,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青绫衣,外罩紫纱,她容色盛极,压得住这样端庄清冷的颜色,又不显风流轻佻,流珠这才满意了。
从西苑到永安殿的路上便有一片梅园,流珠却没有带她去那里,反而绕了远路去太液池的方向。
萧沁瓷开口时是淡淡的疑惑:“姑姑,我们这是往太液池去?”
流珠回答得滴水不漏:“方才过来时看到路上的梅花开得不大好,还是太液池的畅春园梅花开得正盛,这花是要献给太后的,夫人精心挑选一下为好。”
“还是姑姑想得周到。”萧沁瓷淡淡道,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想。
畅春园中的梅花前几日也被大雪打得零落,还缀在枝头的细蕊上都结着冰晶,萧沁瓷故意精挑细选废了好些功夫才挑出几枝。
她们耽搁的时间太长,流珠姑姑面上沉稳,只是行动间却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急躁,萧沁瓷见差不多了,这才说:“姑姑,我们走吧。”
太后是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去往两仪殿的宫人刚走,她很快便平复了焦躁,转而想起来还未曾将苏晴的住处安排下去,便唤了宫人来按常例把屋子收拾出来。
“对了,将东暖阁一并收拾出来,”太后轻描淡写地说,“哀家也要留阿瓷在永安殿住几日。”
宫人隐有讶色,不过很快便遮了过去,领命退下了。
“姑母,阿瓷姐姐也要一同住在永安殿吗?”
萧沁瓷从来不曾留宿太后宫中,她身份尴尬,又是这样的处境,太后只会在暗中吩咐殿中省不许薄待,除了逢年过节,轻易不肯召见她。至少苏晴从前入宫时也甚少见到萧沁瓷,太后只会唤她来宫中坐一坐,赐顿饭,也就让她回去了。
“是啊,”太后拍拍她的手,“你同你阿瓷姐姐好好说会儿话,她在这宫中过得清苦,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姐妹,你们年岁相仿,日后还要多亲近些。”
苏晴不知道太后的煞费苦心,她惯来觉得萧沁瓷是个冷心冷肺的,从前待在苏家时也并不与她们亲近,时常一句话戳得人心窝子疼。
不过在太后跟前她只需要顺从就好,当下乖觉的点点头。
太后有心想支开苏晴让她到偏殿去,但转念一想,皇帝都知晓她来了若是不让她出来拜见也是不敬,还是作罢,只殷殷叮嘱:“一会儿哀家与圣上有事相商,你莫要多言。”
“是,我知道了。”苏晴乖巧道。
两仪殿与永安殿相距甚远,皇帝姗姗来迟,太后算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守在永安殿外的宫人来报信,陛下的御辇将至,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内侍的高唱才在殿外响起。
太后不必起身相迎,坐得片刻,便见皇帝慢慢进来了。他从外头进来也并不着氅衣,宽袍大袖在冬日中更显飘然,玄黑的文绫锦,其上绣着松枝云鹤,是寻常道家的衣着,但沉静威严的气势不减,谁也不敢把他当作一个普通道人。
皇帝在上首坐了,他不看宫人奉上的茶水,慢悠悠地说:“太后寻朕来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
苏晴看不明白,太后却能觉出皇帝漫不经心的态度下的轻慢,不过她已过了初时的愤懑,如今修得面不改色:“妙音观差人来报信,说陈王殿下的生母惠妃病重,可陈王如今远在衢州,无诏不得回京,哀家忧心他们母子不能见上最后一面,所以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让陈王赶在年前回来,也好让惠妃有个念想。”
皇帝登基后将平宗仅剩的两个儿子陈王和吴王都打发去了边远之地,他自己便是藩王夺权,不会让两个弟弟复刻他的老路。按制生育了皇子的后妃也可随皇子去封地就藩,皇帝却将惠妃和淑妃都留在了长安,未尝没有辖制的意思。
太后顿了一顿,又说:“也不好厚此薄彼,延庆宫的淑太妃前几日也同哀家提起,她念子心切,不知今年陛下能不能也将吴王殿下召回长安,好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哀家想着,既如此,不如便让两位殿下都回长安来,在宫中过完这个年再让他们返回封地,也全了他们的孝心。”
皇帝听完她的这一番话,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慢声道:“太后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太后精心装扮的面容一僵,饶是苏晴这样天真不知事的也听出了皇帝话中的讽刺。太后没有自己的儿子,陈王和吴王都只是她的庶子,从前平宗在时中宫无子,庶子便是最大的威胁,她视有子的嫔妃为眼中钉,如今却开始为他们精打细算,好似真的一心为其着想。
她到底养气镇定,还能不软不硬地反刺回去:“吴王和陈王虽不是哀家的亲子,可哀家是他们的嫡母,自然将他们视如己出。”
“哦?”皇帝轻描淡写道,“太后也是逆党李睢的嫡母,也将他视如己出?”
李睢便是两年前因谋逆被诛的楚王。太后在谋逆案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却不代表皇帝并不知情。太后是个聪明人,及时向皇帝示好,以平宗皇后的身份拥护他登基,他也投桃报李敬她为太后,只是旁的却不要多想。
皇帝冷冷想,人总是得寸进尺,这位苏太后想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太后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平静,脸色一变,勉强道:“李睢弑父夺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先帝的儿子,哀家也羞于提他。”
“罪人李睢已经伏诛,却不好因他一人就把吴王楚王也打成忤逆之流。哀家本也不想插手此事,可惠妃和淑妃都找哀家请托,哀家也只好厚着脸皮来请陛下的恩旨,若陛下觉得不妥回绝了便是。”她心里有刺,自然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不如先前和软。
皇帝道:“确实不妥。”
殿中气氛一肃,宫人噤若寒蝉,苏晴也不例外。
正这时,殿外有宫人引着萧沁瓷进来:“娘娘,玉真夫人到了。”
皇帝一顿,两眼朝殿外望去。
寒彻扑鼻的梅花香先至,萧沁瓷握着两枝红梅进来,殿中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宫人为她解了狐裘,露出里面一身重紫纱衣罩青绫,红梅成了唯一的艳色,越发衬得她雪肤花貌、容如笔描,倒真有凌波素尘,寻仙访道①的仙家气蕴。
萧沁瓷在殿外便已看见了皇帝仪仗,此时也不惊诧,姿态从容地上前见安:“贫道拜见陛下,恭请圣人万安,太后娘娘千岁。”
皇帝此刻真真正正敛了神色,漠然地看着萧沁瓷,面上喜怒难辨。
第13章 恩典
萧沁瓷抱两枝红梅,清清疏疏,梅痩枝奇,丹红的梅瓣描过她侧脸,勾出眼尾薄红,许是刚从风雪中来,她面色被吹得粉白,似细蕊盈盈颤颤。
她衣袖间盈满梅花香气,皇帝一时不知自己嗅到的梅香是枝上的还是她的袖中香。
“玉真夫人不在观中清修,来太后这里做什么?”皇帝没有叫起,漠然道。
太后方才才和皇帝剑拔弩张,转脸又浑不在意皇帝冷然的态度:“修行也非一日之功,眼见着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哀家想着阿瓷一人在观中必定清苦,便叫她来永安殿陪哀家说说话。”
“是这样么?”皇帝顿了顿,说,“玉真夫人?”
除了两年前那一晚,皇帝都是唤她萧娘子,玉真夫人的称呼一出让萧沁瓷不由自主颤了颤,不知是想起了剑尖抵在颈上的锋锐还是乍然从冰天雪地进到温暖如春的室内的应激之举。
“是。”萧沁瓷跪在地上,便抱不住梅花,她顺从地埋下头去,没入红梅之中,并不直视天颜。
重紫纱衣流水似的滑落,如重云堆叠,将她笼在其中。从前皇帝几次见她,萧沁瓷都是最不起眼的鸦青道袍、桃木乌冠,可她今日不仅换了裙帔,连头上所戴也换成了莲花金冠,又是同前日不同的仙姿瑰逸了。
皇帝忽觉心浮气躁,他按捺住心头燥意,道:“玉真夫人,起来吧。”
萧沁瓷抱着梅枝起身,红梅娇弱,那两枝梅花经了方才那番折腾花瓣已有些零落,簌簌从萧沁瓷的衣间飘落在地。
太后眼风一动,流珠姑姑便悄无声息地唤了人来给萧沁瓷看座。
“这梅花是在何处采的?”皇帝忽问。
她身后宫人也抱着一大捧梅花,香气才如此浓郁,萧沁瓷手中只拿了最好看的两枝:“禀陛下,是在太液池旁的畅春园采的。”
萧沁瓷道:“太后娘娘最喜梅花傲骨,可惜永安殿周围并无梅株,贫道一无所长,只能在些许小事上为娘娘分忧。”
“阿瓷有心了。”太后温温一笑。
“这红梅被人从枝头摘下,任人□□零落,哪还称得上傲骨?”皇帝冷嗤一声,意有所指。
皇帝在说红梅,又何尝不是以花喻人。萧沁瓷是被太后娇养的鲜花,也要受她摆弄。她从前被太后送到平宗跟前,如今又被妆点好要去博新帝的欢心。梅花的花期只有短短一季,来年又能回到枝头傲立,可她落在泥里,清透的白瓷碎成瓦砾,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萧沁瓷姿态却愈发冷静从容,她长年累月下来铸就的铜墙铁壁让她能面不改色地应对旁人的诘难,何况皇帝的态度称不上严厉,顶多是暗自讥讽。
言语上的讽刺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贫道却不这么认为,”萧沁瓷淡淡道,“宁折不弯固然为人称颂,能屈能伸却也是大丈夫,梅花亦如此。纵使从枝头凋落,它也曾在雪中绽放,留有余香。”
“玉真夫人倒是有不俗见解。”皇帝沉声说。
殿中自萧沁瓷进来后陡然缓和的气氛又重回冷肃,不知是否是苏晴的错觉,天子与太后的关系不如表面和睦倒也正常,但天子与萧沁瓷之间又似乎有些古怪。但她并未往风月方面多想,前朝后宫皆知,皇帝不近女色,尤其苏家在这件事上是吃过教训的。
一片寂静中太后眉眼不动,淡淡开口:“陛下不喜欢这被人采下来的红梅,哀家却喜欢得紧,流珠,找个瓶子,将这梅花装起来吧,阿瓷的一片心意,莫要辜负了。”
皇帝却悠悠道:“朕也没说不喜。”
“哦,那陛下是喜欢了?”太后愈发气定神闲,“哀家记得西苑附近似乎也有一片梅林,陛下日日赏梅雪中傲骨,倒不一定能瞧得上这被折了骨气的。”
“梅花便是梅花,在枝头的是梅花,被折下来的也是梅花。西苑的梅花虽好,也不能日夜赏玩,不如摘下来置在殿中,能时时瞧见。”
“陛下若是喜欢,可叫宫人也去采一些回去。”
皇帝慢声说:“朕瞧着太后殿中的便不错。”
他们话里藏话,来回打着机锋。
太后终于一笑,笑容中藏着淡淡的志得意满:“这殿中的哀家也喜欢得紧,陛下若是喜欢,还是叫宫人去另采吧。”
“朕也喜欢,”皇帝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余光瞥见萧沁瓷眉眼平静,似乎并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那就要看太后肯不肯割爱了。”
苏晴不知道两枝梅花有什么好争的,这太极宫养出来的红梅也不见得比她府上的新奇珍贵,却值得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争论许久,苏晴实在不懂。
她拿眼睛去瞥坐在她对面的萧沁瓷,苏氏女以美貌著称,俱是娇柔婀娜的美人,苏晴在长安贵女中也从来自负美貌,此刻她锦衣华服,却在萧沁瓷面前被比了下去。
她从前便不喜欢萧沁瓷,分明是罪臣之后,到了苏家却还是那副世家贵女的姿态,好似那一潭淤泥里独她一人是纤尘不染的莲花。
萧沁瓷已经把手中的梅花递出去让宫人拿去装瓶了,她自始至终神色淡淡,面对天子刁难也能面不改色,如今也不见惶恐不安,似乎引起上头两个人争夺的不是她采来的红梅。
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哀家自然肯割爱,陛下是天子,四海皆为私产,何况区区红梅,”她搁了茶盏,转眼望向下头的萧沁瓷,“不过这梅花是玉真夫人的心意,陛下还是得问问她的意愿。”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萧沁瓷身上,他问:“玉真夫人,朕欲向你讨要手中红梅,你肯不肯给?”
天子想要的东西,谁能不给?
殿中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萧沁瓷的回答。
那两枝红梅却已不在萧沁瓷手中了,抱着梅瓶和梅枝的宫人不敢走,立在萧沁瓷身后,透过梅枝缝隙窥见她侧脸光洁如玉,便见她淡淡笑了,轻言细语道:“陛下,这几枝梅花已有些败了,陛下何不叫宫人重新去采几枝开得更艳的呢?”
“玉真夫人这是不肯给了?”皇帝声音不重,却骇得人心头冷冷一跳。
“这梅花是贫道在太极宫中采的,原就是陛下的东西,哪里轮得到贫道来作主,”萧沁瓷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叫人摸不透她心中所想,“陛下若不嫌弃,自取便是,不必问过贫道。”
她自宫人手中将梅枝接过来,上前两步呈到御前,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敢伸手去接。
天子漠漠看着她,片刻后眉眼微抬,道:“这梅花是你辛辛苦苦采的,朕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玉真夫人若有所求,尽可以提出来。”
苏晴不知萧沁瓷心中如何想,她听了这话却着实吃了一惊,天子一诺,重逾万金,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的为两枝梅花许了出去。
太后眉毛动了一动,眼神慢慢从皇帝面上转向萧沁瓷,偏巧梅花遮了萧沁瓷浓密长睫,连带那眸中神色也一并掩去,只能看见她容色平静,摇头拒绝了:“贫道并无所求。”
苏晴一时又觉得惋惜。虽然想也明白,不过两枝梅花而已,萧沁瓷不可能提出什么要求,但是万一圣上真的答应了呢?
皇帝缓缓道:“玉真夫人可以仔细想想。”
梁安终于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萧沁瓷手中的梅花,这是天子用一诺才换来的,金贵着呢。
“陛下若真有心,哀家倒是想替玉真夫人求个恩典。”太后忽道。
“哦?太后今日为人求恩典的兴致还真高,”皇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等太后辩驳又兴致不高地问,“太后想为她求什么恩典?”
“阿瓷出家也有五年了,”太后转向萧沁瓷,慢慢说,声音也渐渐变得缓和慈爱,“当年她本是为了哀家进宫侍疾,先帝见了她就说她与道有缘,要她出家去为大周祈福,如今陛下励精图治,我大周也是风调雨顺,虽不敢说有她的一份功劳,不过观中岁月清苦,这些年她也都是日日为大周、为陛下祈福,不曾有片刻懈怠。眼看过了年玉真夫人就要到双十年华,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都在清修中过去了,哀家实在不忍将她下半生都困在这宫里,所以想求陛下,不如让她还俗返家去吧。”
太后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意思只有一个:她想让萧沁瓷还俗!
苏晴没忍住瞪圆了眼睛,想不到太后要为萧沁瓷求的竟是这样一份恩典。不过萧沁瓷如今最需要的也确实是这个。
但是天子会同意吗?
皇帝不置可否,眼帘一掀先拿眼去望了萧沁瓷,正碰上萧沁瓷也抬眸望过来,两人目光轻轻碰了一碰,俱是一怔。
萧沁瓷清凌凌一双眼似缭着薄雾,意味不明,不过短短一瞬她便错开眼去,皇帝只能看见她细眉笼烟,长睫浓密。
皇帝并不挪开眼,仍是看着她。想起那夜他问萧沁瓷可想还俗返家,她也是这样仓促别过眼去,不敢看他,依稀是既脆弱又倔强的姿态。皇帝生出冲动,想挑起她的下颌,去看她雾蒙蒙的一双眼,不知她此时是不是也如那夜一般眼中泛起潮气,能惹人心软。
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到底记起这里是永安殿,不曾动作。
“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呢?”皇帝问,声音透着一丝哑,“你也想还俗返家去吗?”
皇帝问她自己的想法,可她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如此刻。
萧沁瓷旋即跪了下去,先谢过皇帝和太后的恩典,话锋一转,又提了皇帝并不意外的回答:“贫道并无此念。贫道只想一生清修,为大周祈福。”
“若陛下真想赐贫道恩典,不如让贫道到方山去,常伴三清祖师左右。”萧沁瓷以额触地,声音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
她要离宫去方山修行,不仅是拒了天子,还是摆脱了太后的掌控。
萧沁瓷素来温顺听话,却敢在这事上违逆太后的意思,是觉得有了皇帝的喜爱便有了底气吗?
她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喜欢如春花般绚烂易逝。
太后用茶盖轻轻撇过浮沫,目光转冷。
“阿瓷,你如今年纪还小,才能说出这番话,哀家与陛下都是宽和之人,不要因为担心被降罪而说违心之语。”太后凤冠上的明珠轻晃,她慢条斯理道,轻轻巧巧就将萧沁瓷的话说成是她因害怕被降罪而说的违心之语,“方山道观清苦,你这样年轻,哀家实是不忍见你与青灯长伴一生,莫要逞一时之气。”
皇帝听着太后的话,仍是紧紧盯着萧沁瓷,见她轻轻动了一动,忽然开口截住她那个将要出口的“是”字:“玉真夫人不必急着回答,不如再好好想想。”
皇帝不想听她的拒绝,无论是直截了当的,还是迂回婉转的。
他幽幽道:“朕也是修道之人,深知练道修玄的艰难不易,要道心稳固,比常人更耐得住寂寞——”
皇帝话到这里忽地顿了一顿,又极自然的接上去,除了久伴圣驾的梁安,无人听出皇帝话中细微的违和:“玉真夫人愿意为大周祈福是好事,但大周的福祚也并不是你一个小娘子求神便能求来的。”
太后附和:“陛下说得是。”
皇帝并不给萧沁瓷说话的机会,转而看向太后:“太后肯为玉真夫人求恩典是太后做长辈的心慈,不过这是玉真夫人自己的事,总归还是要她自己来做决定,不必强求。”
苏晴暗自皱眉,觉得萧沁瓷有些不知好歹。太后这样为她打算,她竟然拒绝了,倒还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没落着好。她有心开口,但苏善婉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让她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太后:“是哀家托大了,没有问过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声音淡淡,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愠怒。她同皇帝的对话中藏着机锋,还俗是太后为将萧沁瓷献给天子铺的路,但被萧沁瓷委婉拒绝了。她的拒绝并不叫太后生气,太后原本也没要她很快答应,可萧沁瓷说要去方山修行才是真正触怒太后的地方。
方山与感业寺都是后妃修行的清静地,前朝亦有新帝将看重的先帝嫔妃置在感业寺藏两年再接回宫中的先例,可萧沁瓷离了宫,就不在太后的掌握之中。皇帝可以去方山看她,可太后不能离宫,谁知萧沁瓷在外待了两年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到底是心大了,不过一点点皇帝的特殊对待就叫萧沁瓷拿乔托大。萧沁瓷不过是趁着皇帝对她另眼相待,试图同太后撇清干系罢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贫道不敢拿乔,”萧沁瓷婉婉道,“实是我随遇而安惯了,对还俗之后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不敢奢求什么恩典,也不愿劳烦两位圣人为我费心。”
“贫道但凭两位圣人做主,绝无二话。”
她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从前皇帝见萧沁瓷,不管是在先帝的清凉殿还是剑指咽喉,她都是宠辱不惊,冷淡以对。正如她所言,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她从来不将自己摆在弱势地位,纵有隐忍示弱,但仍存风骨。
皇帝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从不因女子的示弱而可怜心软,可他已怜惜了萧沁瓷太多次。从初时她素手拨弄琴弦,到后来雪中见她茕茕孑立。
由爱才生怜。
皇帝袖中的手一瞬间攥紧:“玉真夫人,自己的事,不要叫旁人作主。”他话说得有些重。
皇帝一生要强,行事莫不是出自己心。即便从前他因惠安太子缘故和皇位无缘,最后也凭借自己重新登上至尊之位。
从前他以为,他欣赏的也应当是那种自强不屈的女子,可他如今上心的这个姑娘却恰好处处相反。她能在面见天子时不卑不亢,却摆脱不了至亲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