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卡尔梅拉,你想提前知道今晚的主菜都有哪些吗?还有几道很特别的甜点……”
“伯爵先生。”裴湘语气轻柔的唤了一声。
她完全不理会朋友试图转移话题的“诡计”——反正一会儿肯定都能吃到的,而是慢条斯理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你长期雇佣了三名厨艺超级厉害的主厨,还专门聘请了一位为法国王室服务过的甜品师,你有最好的酒庄和农庄,有在全世界为你寻找顶级食材的食品供应商……可却还是经常不好好用餐。我知道,你现在的节食习惯和过去的糟糕经历有直接关系,可不能否认的是,很多时候,你就是任性不想吃东西。”
“卡尔梅拉……好吧,你是对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确实会‘忘记’吃东西。但是,嗯,也许你可以换一个词,‘任性’这个词,似乎已经不适合我了。我敢保证,从成年那天起,我就是非常稳重可靠的男人。”
“那换成——闹脾气?”
“……这就更不符合实际了。”基督山伯爵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之后不等裴湘再说什么,黑发先生连忙上前一步,把他觉得房间里最舒适的那张安乐椅推荐给了裴湘,自己则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同时又把葡萄酒和饼干往裴湘面前推了推。
“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卡尔梅拉。”
为了证明这份决心,基督山伯爵立刻从荷叶形状的青色瓷盘里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随后又喝了一口葡萄酒。
“但愿吧。”裴湘决定看在安乐椅的份上,暂时不讨论节食与健康这个话题了,“伯爵先生,在热那亚办完事后,你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去罗马和我们一起过狂欢节?我听爸爸说,这次会特别热闹。狂欢节的那几天,罗马城内的大小旅馆内,一定会住满外国游客的。”
“这次的狂欢节……我确实会去罗马。”基督山伯爵放下吃了一半的饼干,沉吟着说道,“但我有另外的安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月份左右,我会亲自去巴黎。”
裴湘假装没有看到被伯爵先生放回小碟子里又悄悄推远了的饼干。她轻轻眨了眨眼,而后用一种赞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
“确实应该开始了,唐格拉尔、费尔南和维尔福,他们三个也该尝尝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是什么滋味了。”
狂欢节的前十天, 年轻的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乘坐旅行马车来到了罗马。
在他抵达这座基督教世界的首都的前一日,他的好友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已经为他在位于西班牙广场的伦敦旅馆中订好了一间舒适的套房,由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和一个小客厅组成。
“弗朗兹,好久不见!”
来自巴黎的年轻人阿尔贝跳下旅行马车, 和新婚不久的好朋友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随即, 他又迅速后退一步, 佯装严肃地打量着弗朗兹, 并用一种评估的语气说道:
“您看起来相当不错, 我最亲爱的朋友。可见结束自由快乐的单身汉生活这件事并不是十分可怕的, 而是九分可怕, 或者八分可怕,哦,肯定不会少于七分了——至少对我来说。”
说到后来, 天性开朗乐观的阿尔贝已经无法继续维持那种满脸严肃的研究者神态了。
他笑容爽朗地握着好友的手,真诚地大声说道:
“但您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弗朗兹, 对您来说,组建一个温馨的小家庭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所以, 我必须得亲自对您说一句恭喜, 还有新婚快乐, 弗朗兹!”
弗朗兹高兴地接受了朋友的祝福, 并再次邀请阿尔贝去他的新婚小楼中做客,言语中全是对妻子玛莎的各种称赞。
阿尔贝欣然答应了好友的邀请, 不过在去做客之前,阿尔贝打算先去看看他即将入住的房间。
于是,两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伦敦旅馆并见到了帕斯特里尼老板。
这位精明的意大利商人一边为客人介绍套间情况和各种付费服务项目, 一边郑重强调狂欢节期间罗马城内的旅馆房间有多供不应求,而他要的价格又是多么公道。
“哎呀,房间确实还算不错。”参观过未来住处的阿尔贝摆了摆手,扬声道,“但价钱也算不上低。得啦,帕斯特里尼先生,咱们来说说出租马车的事情吧。”
旅馆老板又露出了生意人那种特有的温和淳朴笑容,对即将入住的年轻法国爵爷说起了狂欢节期间租赁马车的难处……
在去往弗朗兹家做客的路上,阿尔贝一脸庆幸地对好友说道:
“好在弗朗兹你已经在罗马定居并拥有自己的马车和车夫了,要不然按照帕斯特里尼老板的说法,咱们是别想在狂欢节那三天里订到合适舒适的马车了。”
弗朗兹点头道:“帕斯特里尼先生后来说的那些话倒还算实在。狂欢节期间,会有成千上万的外国游客涌进罗马城内,无论旅馆、出租马车还是那种临街观赏庆典的窗口,都涨价了。
“并且,哪怕一些游客愿意出几倍高价,都不一定能顺利租到。”阿尔贝补充道。
闻言,弗朗兹笑着摇了摇头:
“哪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如果有的话,也一定是给的价格不够高。您别忘了,我们亲爱的旅馆老板刚刚说漏了嘴,他说在我们之后,他把他旅馆三层的所有房间都租给了一位马耳他大富豪。可我去和他预订房间的时候,他却一直在强调游客太多,就只剩下你租的那个二楼套间了。”
阿尔贝想起旅馆老板之前说漏嘴时那尴尬的神色,忍不住哈哈一笑,随后又和弗朗兹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猜测起了那位出手极为阔绰的不知名富豪的身份来历。
不过,由于已知线索极为有限,两个年轻男士的闲聊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别的方面,比如他们在巴黎的共同朋友,比如弗朗兹这几年游览过的名胜古迹。
等到马车在弗朗兹和玛莎新购置的房产的大门前停下时,阿尔贝已经开始向弗朗兹打听那位让吕西安·德布雷心爱慕又追求失败的伯爵千金了。
“在罗马期间,您会有机会见到圣费利切小姐的。”走下马车后,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刚巧,那位小姐今年也会留在城内过狂欢节。”
“我记得您在信中提过,圣费利切小姐是德·埃皮奈男爵夫人的闺中密友。”阿尔贝目光灼灼地瞧着他的好友埃皮奈男爵先生。
弗朗兹微微颔首,一边请朋友进入自己家的大门,一边含笑答复道:
“是的,她和玛莎之间的友情让人羡慕。所以,您早晚会见到圣费利切小姐的,不论是在我家中还是在圣费利切伯爵府中,我的朋友。”
“也就是说,您是在保证会把我正式介绍给一位曾经迷倒过吕西安·德布雷先生的年轻姑娘?”
“我保证。”穿过有着碧绿草坪和白色喷泉花坛的庭院时,弗朗兹转头看着好友温声道,“但也不得不提醒一句,亲爱的子爵先生,请记住,您和远在巴黎的唐格拉尔小姐已经差不多就快要正式订婚了。”
“哦,弗朗兹,快停下那些可怕的胡思乱想吧。”阿尔贝翻了白眼,大咧咧地说道。
“一个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已经够让我头痛的了,我怎么会主再找麻烦?当然,我并不否认自己的一些打算,比如在意大利旅行期间和某位优雅可爱又浪漫多情的夫人来一段深入而难忘的交往,可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招惹一位未婚的伯爵千金。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的父亲——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掌握着我的经济来源,我并不乐意过早地结束掉快乐而自由的单身生活。”
“所以,您的意思是,在意大利旅行期间,您不愿意招惹一位未婚小姐,却希望能和一位贵夫人谈情说爱?”
“就是这样,弗朗兹。并且我坚信,在罗马,我一定会和在巴黎一样受欢迎的。”阿尔贝自信一笑,对自己的“旅行计划”充满期待。
弗朗兹沉默片刻,淡声道:
“我说过,您对意大利女人有着一些误解,她们有时候确实会表现得很热情,也很迷人,但那是因为她们心中坦然。”
“哦,是的,您说过这个,但我并不是十分同意您的那些观点,亲爱的埃皮奈男爵先生。”
弗朗兹挑了挑眉,对朋友脑子里那些属于巴黎男人根深蒂固的幻想不做任何评价,他想,反正现实总会告诉一个巴黎来的公子哥儿某些真相的。
阿尔贝很快就成为了埃皮奈男爵府上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说是之一,是因为在埃皮奈男爵夫人心中,她的两位好友卡尔梅拉和茱莉娅的重要地位始终不容摇。
当然,她也很喜欢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这位开朗健谈又十分有风度的朋友,并且由衷希望丈夫的朋友和自己的朋友能够成为朋友。
于是,当阿尔贝第二次走进玛莎夫人亲手布置的香槟色小会客厅时,他就见到了那位被吕西安爱慕、被埃皮奈男爵夫妇和整个罗马上流社会称赞的德·圣费利切小姐。
彼时,裴湘正在和玛莎一起插花。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暗金色丝绒提花软椅上,微微向前倾身,肩膀舒展,腰肢盈盈,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捏着一支半开未开的黄色玫瑰。她那珊瑚色的软唇距离玫瑰花瓣很近,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哪一个更加娇嫩鲜艳。
她的视线落在花朵上,却不太专注,轻盈盈如同随风羽毛飘落一般,透露出几分混合着冷淡与温柔的漫不经心。
当她抬眸望向来人时,眼底的慵懒随意并未完全散去,神色更是平淡如水,又有着一种隽永悠长的宁静。
但奇怪的是,作为被她这样漫不经心望进眼底之人,阿尔贝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被重视被关心的错觉。是的,他明知是错觉,却依旧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并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有些不敢上前。
“莫尔塞夫子爵先生,您来了!”
女主人玛莎此时也发现了站在门口处的阿尔贝,立刻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听说您参加了昨晚的布拉恰诺公爵府舞会,能和我们说说舞会上的一些细节吗?公爵夫人是怎么筹办并布置昨晚的舞会的?那一定是十分有格调且令宾客们赞不绝口的。”
女主人温柔和悦的声音让阿尔贝回过神来。他认真地看了一眼手拿着玫瑰花的年轻姑娘,微微欠了欠身,随后才大步走进客厅。
随着阿尔贝的走近,穿着洁白缎面珍珠长裙的美貌姑娘朝着陌生客人嫣然一笑。这一笑,驱散了她眉目间的淡漠平静,让她重新拥有了妙龄佳人独有的明媚与娇美。她笑起来时的眼睛更美了,仿佛驱散了迷雾的海面上升起的明月,潋滟银辉照亮了阿尔贝心湖中的层层涟漪。
“她是谁?”阿尔贝无声询问。
与此同时,阿尔贝听到玛莎夫人对自己说: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德·圣费利切小姐,莫尔塞夫子爵先生。”
她是圣费利切小姐?阿尔贝的心底划过一抹恍然。他想,原来她就是让吕西安至今念念不忘的卡尔梅拉·德·圣费利切。
互相介绍之后,三人重新落座。
阿尔贝压下初见时的那一抹悸,尽量用一种冷静到冷淡的心态对待伯爵家的千金。
他时刻观察她的每一个表情举止,希望能发现让他觉得不雅观或者粗俗的一面;他认真聆听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企图证明她是一个言谈浅薄或者爱慕虚荣的无趣女子。
然而,让阿尔贝失望又激的是,他的所有想法都没有实现。坐在他斜对面的圣费利切小姐,不仅拥有美貌还拥有智慧与见识,实在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为此,阿尔贝在心底深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样遗憾,当然不是因为对这位美貌灵又气质独特的女子有恶感,而是因为他的理智在发出警告:他不能对这个姑娘一见钟情,更不能越来越深陷。
这次从意大利返回巴黎之后,阿尔贝就要和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订婚了。结婚之后,阿尔贝希望自己能像父亲爱母亲那样,做一个忠诚的丈夫。
——哪怕唐格拉尔小姐总像是一位女战神,并且对他冷冰冰的,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裴湘并不清楚阿尔贝此时复杂纠结的心情,她正在努力通过阿尔贝的外貌和言行举止拼凑他父母的外表与性格。
目前来说,裴湘觉得阿尔贝算是一位比较不错的年轻人,虽然有些纨绔子弟的轻浮习性,可也能看出他为人比较真诚坦荡,又很开朗乐观,时而会流露出一些孩子气,时而则表现出成熟担当的一面。
“资料上说,阿尔贝是由莫尔塞夫夫人亲自教养长大的。”裴湘暗自沉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伯爵先生的仇人费尔南·莫尔塞夫伯爵不是外出打仗,就是忙于公务,并没有多少亲自教导儿子的机会。那么,由阿尔贝表现出的教养和性格来判断,那个叫做梅尔塞苔丝的莫尔塞夫夫人也许是一位非常不错的女性。就像资料上介绍的那样,温婉贤惠又多才多艺,心地善良又趣味高雅。”
这次会面,算是满足了裴湘对基督山伯爵仇人的儿子的好奇心。随后,她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该回去继续研究她的经营计划书了,便提出了告别。
玛莎隐约知道自己的朋友另有事忙,便不再继续挽留。
而一旁的阿尔贝见裴湘要离开,心里遗憾不舍的同时,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只要自己的视线内不再出现伯爵千金的曼妙身影与温柔笑容,那他这颗怦怦跳的心脏一定会渐渐恢复正常的,继而慢慢祛除心底生出的隐约情愫。
坦白来说,阿尔贝算是比较了解自己的。
当裴湘乘坐的马车驶出埃皮奈男爵府邸的大门后,阿尔贝就觉得自己那颗躁不已的心脏得到了有效的镇定剂,不再稀里糊涂地胡乱扑腾了。
“我迅速失恋了,这很好。而防止爱意死灰复燃的有效方式,就是展开一段新的恋爱。”年轻富有又有着巴黎花花公子们惯有的某些生活习惯的子爵先生抬手捂住眼睛,并暗自下定决心。
阿尔贝打算以后减少拜访埃皮奈男爵府邸的次数,因为他既要避开那位他招惹不起的伯爵小姐,也要避开好友弗朗兹那敏锐的观察视线,免得被他悄悄看笑话。
另一边,裴湘返回家中后,就见到了登门拜访的基督山伯爵。
“伯爵先生,我听说你把伦敦旅馆三层的所有房间都租了下来,成为了莫尔塞夫子爵先生的神秘富豪邻居。”
“我从不敢小瞧你在罗马的消息网。”基督山伯爵温声感叹道。
“哦,这次你可猜错了。”裴湘摇了摇头,纠正道,“这个消息可不是我特意打听来的,而是当事人之一亲口告诉我的。”
“当事人之一?”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愣,旋即坐直了身体,“卡尔梅拉,你今天遇见那个莫尔塞夫了?”
“是的,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不是吗?以莫尔塞夫子爵先生和弗朗兹之间的亲近关系,我们早晚会见面的。”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伯爵低喃,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他有些说不清为什么不太希望裴湘和年轻的阿尔贝见面,就像裴湘刚刚说的那样,他们早晚会认识的。
“我是担心卡尔梅拉留意到梅尔塞苔丝吗?不,不是这样。”黑发伯爵在心里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我并不打算让卡尔梅拉知道我的那些荒唐妄想,只希望能够好好维持这份珍贵的友谊。所以,即使让她知道我的那些往事,知道梅尔塞苔丝曾经是我的未婚妻,那又如何呢?我已经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对,我肯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并且准备好了平静地接受一切……”
“快吗?早一些晚一些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裴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出声拉回了伯爵飘散的思绪。
“确实。”基督山伯爵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非常认真地询问道,“卡尔梅拉,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也许他和他父亲非常相似。”
裴湘自然不会在基督山伯爵面前展现所谓的理智客观,既没有一个劲儿地表扬好友仇人的儿子,也没有来一段罪不及家人的说教。她先是简单地叙述了几句双方见面的经过,然后又形容了一番阿尔贝的外貌。
但说着说着,她就渐渐放慢了语速,继而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有些奇怪。”裴湘心中暗忖。
她此时尚且不清楚梅尔塞苔丝和基督山伯爵的关系,但是却隐隐察觉到了黑发伯爵对阿尔贝有着一种比较复杂的情感,既不是纯粹的厌恶,也不是宽容的漠视。
“这可不像是单纯地对待仇人的儿子,问题出在哪里?”裴湘眼眸一转,几乎不用多加考虑,就联想到了那位风评极佳的莫尔塞夫夫人,“哎呀,也许我可以试着问问清楚,感觉这里面有一个故事,如果……”
想法一变,裴湘描述见面过程的用词和语气也就跟着改变了。
她第一次用了极为正面的形容词来形容阿尔贝,评价他为人热情风趣。随后,她又状似不经意地提出,阿尔贝之所以能成长为一名不讨人厌的青年,应该是得益于莫尔塞夫夫人的教导,而不是莫尔塞夫伯爵的影响。
“据说莫尔塞夫夫人出身古老贵族家庭,天性高雅,温柔善良,只是有些多愁善感,不过这也证明了那位夫人确实具有一副柔软心肠。伯爵先生,我想确认一下,你复仇的对象中,包括这位风评非常好的莫尔塞夫夫人吗?”
基督山伯爵闭了闭眼,叹息着答道:
“我已经发誓要向她的丈夫复仇。如果我成功了,那她的丈夫费尔南必然会身败名裂下场凄惨,而作为妻子,她又怎么会不被连累呢?还有她的儿子……一旦当父亲的名誉扫地,当儿子的人生又能有多少幸福呢?所以,虽然我没有把她列在仇人的名单里,可她注定会被牵连。那之后,她大概也会把我当成毕生的敌人吧。”
裴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基督山伯爵,发现他提起莫尔塞夫夫人时确实饱含着复杂心情,并不像提起唐格拉尔夫人或者维尔福夫人时那样冷淡漠然,由此,一个猜测在她心底渐渐成型。
她轻轻眨了眨眼,暗想着,倘若真让自己猜中了,那她这个朋友可以说是真挺惨的,不仅失去了人生最好年华中的自由与梦想,也许还彻底失去了一段爱情。
看伯爵先生的样子,倒不像是依旧爱着对方——如果我猜对了那段往事的话,可是他对那位夫人是抱有善意和尊重的,而矛盾的是,他的复仇行必然会伤害到莫尔塞夫夫人,那么……
“伯爵先生,如果莫尔塞夫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危与幸福,一再请求你放弃复仇,你会为了一位慈祥悲伤的母亲而改变多年计划吗?”
放弃复仇?为了梅尔塞苔丝吗?
基督山伯爵英俊苍白的面孔上划过一丝怅然。他叹息着沉默了下来, 视线落在半空中,有些倦怠茫然,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不爱梅尔塞苔丝了, 甚至不知从何时起, 他对梅尔塞苔丝也没有了失望和伤心。
曾经, 他对梅尔塞苔丝在他入狱十八个月后选择嫁给了仇人费尔南而感到难过遗憾,可这些复杂起伏的情绪如今却都已然化为谅解与平淡。
基督山伯爵想, 如果十九岁的爱德蒙·唐泰斯真正了解梅尔塞苔丝的话, 那便该理解并包容她的软弱与无助。当他深陷伊夫堡监狱时, 便应该预料到并不算坚强的梅尔塞苔丝一定会另嫁他人, 并且那个人极有可能是仇人费尔南。可是……
“也许我……尚且不如费尔南了解梅尔塞苔丝……”最近一直在审视过去的基督山伯爵有些自嘲地想着。
他回忆起邻居卡德鲁斯讲述的那些往事,尽量以一名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分析费尔南一步步促使梅尔塞苔丝答应婚事的全部过程,忽然异常清晰地认识到, 不管费尔南为人如何卑鄙阴险, 但在了解梅尔塞苔丝这件事上, 自己……大约是不如费尔南的。
因此,不论入狱后还是逃狱后, 他都始终心存幻想。而当幻想破灭后, 他又对梅尔塞苔丝产生了失望埋怨之情, 甚至一度对爱情与幸福心灰意冷……
“可是, 如果我当真那样了解梅尔塞苔丝的话,其实早该预料到她的选择的, 不是吗?我也不该为此抱怨责备, 她一直是一位很好的女性, 只是不适合命运坎坷的爱德蒙·唐泰斯而已。”
怔忪出神了好一会儿之后, 基督山伯爵起身走到窗边的位置, 让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灿烂的阳光之中。
“卡尔梅拉,”黑发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我不会放弃复仇的。我已经见过太多的眼泪了,不论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当我自己已经无法再流出更多软弱的泪水后,我就很难被别人哀求的泪水触动了。”
“但你沉默了这么长的时间,就说明你在犹豫。”裴湘关切地望着好友,直言道,“伯爵先生,其实你无需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并且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无论你选择什么,那并不影响你我之间的友谊。而我之所以突然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个问题,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帮你提前做一些心理准备。”
“准备?”
“是的,准备。到了巴黎后,你不仅要亲自面对昔日仇人,也要亲自面对故人。伯爵先生,仇人的血和故人的泪,同样都是灼热的,而你……说实话,我挺不放心的。我有些担忧你到时候会表现得过于高尚和仁慈了。”
“高尚仁慈……我吗?”黑发伯爵摇头失笑,刚刚还让他倍感疲惫沉重的复杂情绪忽然变得轻盈明亮起来,“卡尔梅拉,只有你这样看待我。唉,倘若你去问问别人——随便哪个认识基督山伯爵的,那人绝对不会真心赞同你的这个评价的。”
“我为什么要去问旁人?”裴湘扬眉反驳道,“伯爵先生,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看待你,并且,我十分坚信自己的想法。”
“这可不太理智,我的年轻小姐。”
年长的先生尽量严肃了声音,而他眼底的温柔也被过于明亮的阳光完全掩盖住了,这才让他聪慧敏锐的朋友无法察觉到某些端倪。
裴湘微微仰头,她看不清基督山伯爵眼中神色,但是从他的表情和周身气息可以判断出,他的朋友并没有因为提及往事而过于情绪低落,也没有因为故人的消息而失魂落魄。
相反,他似乎已经渐渐走出了昨日阴霾,也
愿意正视伤痕,同时又在一股不知名力量的帮助下慢慢自愈。
裴湘不知道那股源于基督山伯爵内心深处的力量由何而起,但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也让她没有顾忌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伯爵先生,我假设,嗯,基于一种合理的推论,当您让费尔南身败名裂之后,费尔南的儿子——莫尔塞夫子爵先生会为了维护父亲的名誉而向你宣战——这是很正常的发展脉络。
“我今天已经见过莫尔塞夫子爵了,正如我之前对你形容过的那样,他是一位坦荡开朗的年轻人。而这样的年轻人极有可能会选择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来替父亲挽回名誉……”
话到此处,便已经无需裴湘继续详细说下去了,因为她和基督山伯爵都能想象出这个假设的后续发展走向。
“我不能拒绝这样的决斗。”基督山伯爵垂下眼眸淡声说道,“也不会输给一个没有经过多少大风浪的莽撞小子。呵,如果他要维护他那个一贯忘恩负义的父亲的荣耀,那我就给他一场公平的决斗。”
“所以,你已经做好杀死一个年轻人的准备了吗?”
“如果他向我提出决斗,而我又不愿意在屈辱与失败中失去性命,那我自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如果他的母亲来哀求你呢?用昔日情谊来劝说你呢?伯爵先生,那个年轻人不仅是你仇人的儿子,也是梅尔塞苔丝的儿子。”
“……这个假设多荒谬啊。”半晌,基督山伯爵沉声说道,“她爱她的儿子,难道就能祈求别人放弃生命吗?”
“所以说,你不会答应?”
“当然。”
“你认为莫尔塞夫夫人会提出类似的请求吗?”
“我不知道。”基督山伯爵无奈答道,“我以前便不够了解她,现在,我就更不清楚了。但无论如何,莫尔塞夫夫人一定不是一个能够坦然让别人放弃性命的自私女人,如果她提出了类似的请求,那她一定还有别的安排。”
闻言,裴湘也叹了口气,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有些忧愁地感慨道:
“瞧,你此时已经动摇了,而当你真正面对一个母亲的哀求与眼泪时,只会动摇得更厉害。伯爵先生,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担心你为了成全昔日的情谊,而把自身的安危放在别人的手中。如果莫尔塞夫夫人足够善良正直,那你确实是安全的,可如果她存有私心,那你就危险了。
“公平地讲,我从来没见过莫尔塞夫夫人,只是听过她的好名声而已,因此无法对她的想法和行为做进一步推测。但我认识你、了解你,我的朋友。所以我能判断出你可能会做的选择,除了报仇以外,你是否也把结束生命回归大自然看做是一种解脱呢?”
裴湘的这些话让基督山伯爵再次陷入沉默。他已然隐约意识到,倘若他是两年前的自己的话,那么,他极有可能如同裴湘预测的那样选择放弃。
这个选择和纯粹的爱情没有多少关系,只因为他其实已经生无可恋。既然如此,何必让曾经的未婚妻痛彻心扉?又何必剥夺一个年轻人鲜活快乐的生命?
两年前的爱德蒙·唐泰斯已然品尝够了孤寂与悲苦,未来的命运也黯淡无光毫无希望。那么,不如干脆成全昔日的情谊,让莫尔塞夫夫人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