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杰克·道森非常英俊,非常!”勒杰用一种充满了人生哲思的肯定语气,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并且幽默风趣。而对于一个单纯浪漫的十七岁姑娘来说,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
对于勒杰的观点,富有的霍克利先生第一反应就是荒谬胡扯。不过,当他沉默思索了片刻后,又不得不承认,也许勒杰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可是……
“我并不认为戴维斯小姐和道森是情人关系。”
他皱了皱眉头,尽量不去联想对他态度忽冷忽热的露丝·凯伯特,而是专注于眼前这个话题。
“这世上当然从来不缺少那种天真冲动的蠢姑娘,但安妮·戴维斯成为其中之一的可能性不大。她以前很喜欢布坎南,我能看得出来,布坎南曾经为此暗自得意过。当然了,我说的是曾经,如今失去记忆的戴维斯小姐看向布坎南的时候,眼中可没有那种温柔的情意了。”
勒杰通常不会和自己的雇主争辩这种不太重要的闲聊话题,所以当霍克利表示出不赞同的态度时,他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利落地点了点头,沉声附和道:
“我确实忽略了戴维斯小姐之前对待布坎南先生的态度,先生。”
霍克利看了一眼勒杰脸上佯做赞同的表情,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我猜你心里大约还有些推测,比如在戴维斯小姐认识布坎南之前,她就和道森产生了情意。而那天早上他们一同出现在桥上的原因,也许是去谈分手的,那样的话,确实非常容易出现落水之类的糟糕事情。不过,我认为你不能仅凭今天早上的偶然发现,就把一段暧昧关系强加给一位文静娴雅的贵族小姐。”
听出霍克利话语中隐含的强势,勒杰立刻回答道:
“我只是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做出了一些假设分析,先生,我绝对不会在不适当的场所和不适当的时机随意谈论这些的。”
“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霍克利淡淡一笑,表情缓和了一些,“勒杰,父亲把你派到我身边协助我,这几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也帮了我很多。我刚刚的那些话,并不是在表达不满,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小看贵族小姐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熏陶。即使她们表现得天真温柔和不谙世事,可是骨子里却从不缺少某种冷静理智,或者说是审时度势的精明。勒杰,她们不喜欢谈论金钱,但却比许多人都清楚金钱的重要性。所以,道森那种穷小子,从一开始就不会得到一位合格的上流社会千金的青睐。哪怕在你看来,他长得非常非常英俊,又格外的油嘴滑舌。”
“可我确实看到……”
“你忘了戴维斯小姐失忆的事情了吗,勒杰?我想,那位小姐大约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杰克·道森这个人,而后产生了好奇或者感激之类的情绪,才会去见一个穷小子的。她,唔,现在的安妮·戴维斯倒是真的不谙世事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勒杰,如果他们现在才开始发展一段亲密关系,这个可能性其实要更大一些。不过,那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毕竟是戴维斯家的事情。”
勒杰微微颔首,表示认同霍克利的说法,不过很快的,他又露出了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霍克利扬了扬眉,目露好奇。
“当初……”勒杰只开了个头,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以他的身份询问接下来的问题有些不合适,便抿了抿唇,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不,没什么。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应该出发去拜访亚当斯上校了,之后还要去丹宁男爵府。”
霍克利微微一怔,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实应该动身出门了。
“那就出发吧。”
霍克利站起身来,等着另一名男仆给他取来大衣和帽子,并不追问勒杰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或者说,以他对勒杰的了解,大约能猜到对方心里的疑惑。
“勒杰应该是想问,我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追求安妮·戴维斯,明明是她的条件要更好一些。”霍克利垂眸暗忖,“看来,露丝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其实早就引起勒杰的不满了。”
穿上男仆送来的大衣,卡尔·霍克利大步向门厅方向走去,在路过管家勒杰身边时,他状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失忆前的戴维斯小姐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英伦淑女,却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妻子,而露丝……或许她能带给我一种我向往的比较纯粹的婚姻生活,但……呵,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怎样呢?不过,无论如何,总归算是一个不一样的选择吧。”
午后四点整的钟声敲响时,丹宁男爵府内布置得最豪华的鸢尾花水晶方形厅内飘起了袅袅茶香,甜蜜蜜的焦糖味道和浓郁香醇的奶油香气同样充盈在空气中。
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铺洒在柔软的卡帕多西亚地毯上,为整个房间营造出一种金色的神秘东方风情。
裴湘坐在靠近花架的小圆桌旁,微笑着聆听妹妹凯瑟琳和几位年轻女士讨论今年即将开启的伦敦社交季。
作为什么都不记得的不幸的戴维斯家的大小姐,她如今是最好最可爱的倾听者——从不表达反对意见并且对每个人的每句话都投以信赖的目光和鼓励的微笑。
不知不觉中,每个在她身边聊天的人都打心底放松了下来,彼此交流探讨的内容也变得更加丰富深刻,不再只是浮于表面的寒暄客套和泛泛之谈。
就在裴湘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水晶方厅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几位衣着入时的男士陆续走了进来。
打头的那位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如果单看他的容貌的话,可以说得上一句相貌堂堂了。但是他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睛里的傲慢神采,总会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张扬之感,让他和友善可亲温文之类的词语毫不相干。
这位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士,就是来自美国的托马斯·布坎南。
托马斯·布坎南走进客厅后,眼神习惯性地在身材微微丰满的露丝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对着坐在最中间的裴湘露出了一个热情又自信的笑容。
但“不巧”的是,裴湘正好低头喝茶,非常完美地错过了布坎南先生的殷勤姿态。
而在客厅大门重新关上之前,另一位来自美国的豪门子弟卡尔·霍克利也踏进了这个用来享用下午茶的奢华房间。
这位先生有着一头漂亮的黑色短发,身材同样挺拔,但和热爱运动的橄榄球防守端锋布坎南相比,他就显得斯文内敛了许多,如同一位彬彬有礼的英伦绅士。
不过,如果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的话,就会发现,这位霍克利先生其实和布坎南有着如出一辙的傲慢,甚至还要更加冷漠深沉。
更有意思的是,霍克利走进房间后,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裴湘身上,眼底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好奇,而后才望向坐在最左侧的露丝。
与此同时,在看到最末走进来的霍克利之后,露丝的表情有瞬间僵硬,唇边的嫣然笑意也不像之前那样舒展轻松。似乎对于她来说,真正悠然愉悦的下午茶时光已经提前结束了——在虚伪傲慢的卡尔·霍克利走进来的那一刻。
霍克利对露丝的细微表情变化毫无所觉,在他看来,凯伯特小姐一直都笑得非常矜持文雅。
这时,布坎南已经走到了裴湘身边,打算在她斜对面的稍远空位上坐下来。不料裴湘身侧的凯瑟琳却忽然站起身来,笑着对心不在焉的露丝伸出手,语气轻快地说道:
“露丝,还记得咱们之前讨论过的那幅画吗?我已经把它拍下来了,就挂在这间客厅东侧的水晶壁灯附近。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露丝正想找借口远离霍克利,此时一听到凯瑟琳的建议,立刻高兴地站起身来,用略显急促的语气迅速答复道:
“太好了,我非常喜欢那幅作品,没想到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它。凯瑟琳,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话音未落,她就牢牢拉住了凯瑟琳的手,好似再晚一秒钟,那幅她“心心念念”的画作就会消失似的。
“计谋”成功,凯瑟琳笑吟吟地望了布坎南一眼,同时眸光微微一转,轻巧地落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无声示意布坎南坐到裴湘身边。之后,她便和露丝挽着手离开了圆桌的位置。
裴湘把凯瑟琳的小动作一一看在眼中,心底蓦然升起一丝不悦。
在她已经明确表示过对布坎南没有喜爱之情后,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没有真正重视过她的喜恶与改变。他们依旧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热心地撮合她和布坎南,仿佛从来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与不耐。
“怎么会察觉不到呢?不过是没必要察觉而已……”望着凯瑟琳和露丝的背影,裴湘在心里摇了摇头,眼底悄然浮现一抹淡漠疏离,“算了,早该料到的。”
她轻轻弯了弯手指,不着痕迹地垫了一下茶盘的边缘,于是,盛满红茶的杯子在布坎南落座时瞬间掉落,正好打湿了她的裙摆。
“抱歉,是我失礼了。”裴湘迅速起身后退,又招手示意客厅女仆过来收拾“意外”掉落的茶杯和水渍,“刚刚有些走神,被布坎南先生忽然坐过来的动作惊了一下。”
裴湘朝着另外几位参加下午茶的客人微微颔首致歉,而后落落大方地表示要失陪一会儿。
自然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小意外而责备裴湘。
之前一位特别喜欢和裴湘分享趣闻的女士更是直接打趣布坎南的高大身材,说如果是她自己的话,坐在身边的人忽然从娇俏玲珑的凯瑟琳换成了健壮的运动员先生,猛然回神后也会吓一跳的 ,说不定要打翻整张桌子的。
“尤其是安妮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致命危险,肯定时常感到后怕惊慌的。哦,可怜的甜心,真希望她能尽早摆脱那些阴霾。”
“多莉丝,别太担心了,上帝会垂怜小安妮的。”
“但愿如此。对了,我们刚刚提起……”
裴湘离开后,水晶方型厅内的客人们仍然在享受着美好的下午茶时光。布坎南虽然有些遗憾再次错过了和戴维斯小姐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不过他很快就被其他年轻姑娘吸引了注意力。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自己参加过的一些重要橄榄球赛事,并竭力描述自己的勇猛强悍和英明果断……
另一边,返回卧室的裴湘在女仆朱娜的帮助下慢腾腾地换上了一条舒适的新裙子,又不紧不慢地挑拣了几样首饰试戴,一直拖延到不能再拖延的时候,她才离开房间往水晶厅走去。
只是,在重返下午茶聚会之前,裴湘意外地发现那位曾经救过她的霍克利先生正站在走廊尽头的拱形窗前,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太愉快。
裴湘在霍克利转身望过来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作为一个已经踏入社交界的戴维斯——丹宁男爵的长女,此时此地,她当然不能忽视一名来宾的郁郁寡欢。
——她喜欢所有可以延迟返回水晶方厅的正当理由。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微微仰头,眸光清亮而明澈,说话时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气质温和又柔软,很容易让被她注视的人放下心防,感受到她的关切与友善。
霍克利在转身看见裴湘的瞬间,就收敛起了眉宇间的不悦和眼底的锐利冰冷,重新戴上了彬彬有礼的绅士面具。
“戴维斯小姐。”他优雅致意,声音和缓,“感谢你的关心,我在贵府得到了最好的招待,一切都很完美。我很喜欢男爵夫人筹办的下午茶,舒适、精巧、高雅,是我在伦敦这段日子里享受到的最好的聚会之一。”
“感谢你的肯定,霍克利先生。”裴湘嫣然一笑,客气道,“我一定要把这些美妙的称赞如实转述给母亲,对了,还有凯瑟琳,她也为今天的下午茶会花费了许多精力和时间,如果她们得知了霍克利先生的评价,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听到裴湘提起戴维斯家的二小姐凯瑟琳,霍克利不免想到了不久前自己和露丝的那场不愉快交流,当时讨论,不,是争吵的重点就是凯瑟琳小姐邀请露丝欣赏的那幅画作。
他对那幅不太值钱的艺术品的敷衍评价再次惹恼了露丝,而露丝流露出的嘲讽与抵触态度,也让霍克利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消磨殆尽。
以往这种时候,露丝的母亲鲁芙·凯伯特夫人肯定会及时出现打圆场的,她会用巧妙且不显得谄媚的恭维话消除霍克利的怒火,然后无声逼迫露丝服软道歉。
可是在今天的这场聚会中,鲁芙被“老对手”男爵夫人绊住了,根本无法继续充当露丝和霍克利之间的关系缓和器。再加上凯瑟琳一直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掺和,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卡尔·霍克利冷笑着转身离开。
并且,这位先生第一次认真思考,他和露丝·凯伯特小姐当真适合走进一段婚姻关系中吗?
如果说以前他还觉得露丝喜欢他,就像鲁芙信誓旦旦保证的那样,偶尔的冷淡也只是出于年轻姑娘的自尊心和任性的脾气。那么经过今天这场没有鲁芙参与并阻拦的争吵,霍克利已然清晰地认识到,露丝·凯伯特的眼中并没有对他的爱意,反而全是厌烦和排斥。
也许……他应该再谨慎一些,再看看,反正英国这边从来不缺少出身名门但经济状况不佳的年轻淑女。
裴湘出现在走廊里的时候,霍克利正在回忆自己和露丝以往的相处情形。
他试图找出所有没有鲁芙在场调和气氛时的片段,越回忆脸色越糟糕。
他恍然意识到,除了今天外,露丝·凯伯特从来不曾完全而自由地表达出她的真实态度与观点。
每当露丝情绪激动的时候,鲁芙都会及时站出来,一边阻止露丝发脾气一边巧妙地转移霍克利的注意力……
察觉到这些,霍克利的心情自然变得更加不愉快,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被愚弄的耻辱感。他没忘记,中午的时候自己刚刚对勒杰说过,不要小看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一天的时间还没过去,他就察觉到自己其实早就犯了类似的错误。
情绪阴郁的霍克利望着对面笑容天真记忆缺失的男爵家千金,想着她和布坎南之间的关系变化,以及男爵夫人那些极力促成婚事的小手段,胸膛里忽然涌出一股混杂着怜悯、倦怠和某种莫名同病相怜的奇怪情绪,不禁脱口而出了一些他平常绝对不会提及的忠告:
“戴维斯小姐,勒杰早上撞见了你和道森先生相谈甚欢的场景。为此,出于我们处于同一阶层的友谊与尊严,我想提醒你,不要因为一些肤浅的花言巧语而被轻易欺骗了,更不要陷入一段注定会带来麻烦的情感关系中。那对你的未来并无一丝好处。甚至等你恢复记忆的时候,肯定要对此时的心软天真感到后悔的。”
裴湘一开始还在好奇地研究着这位霍克利先生丰富的情绪变化,不曾想突然听到他提起自己早上和杰克见面的事情,心头便是骤然一跳。
可不等她提起防备情绪,紧接着又听到这位黑发先生对她发出忠告,虽然……语气生硬内容不讨喜,但她到底在这几句话里努力扒拉出了一些同情和善意。
然而,仅仅这一点点的同情和善意,完全不能让裴湘对卡尔·霍克利放下戒备之心。
纵然她感激他曾经救过她,也打算将来找机会报答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卡尔·霍克利此人可真的算不上是一位正直诚恳的绅士。
他傲慢、自私,十分看重金钱利益。
因此,她并不愿意让霍克利过多地察觉到她的真实想法与性格,换句话说,她感谢他,却并不信任他。
所以,她才不要在卡尔·霍克利面前承认某些事情呢。
“早上的时候……呃,你是说我和杰克?”裴湘睁大了一双漂亮眼眸,水润迷茫,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
听到裴湘对那个穷小子道森的亲近称呼,霍克利忍不住挑了挑眉,继而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某些推测。
“戴维斯小姐,你得清楚,你落水的原因还没有弄明白,而那个杰克·道森非常穷,是的,非常贫穷,穷得超乎你的想象。而我一向了解这种穷小子的,他们非常喜欢利用年轻小姐们的同情心和好奇心,再用花言巧语骗取信任。
“戴维斯小姐,如果你是为了感激他救你上岸这件事才和他亲自接触的,我认为并没有必要。因为你父亲、你的保护人会充分答谢道森先生的。啊,对了,前提是他真的清白无辜。”
“霍克利先生,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听完这一大段绝对算是发自肺腑的劝告,裴湘依旧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好奇。
“你等等,让我从头捋一捋。你是说,嗯,勒杰先生早上看到我和那位救过我的道森先生在一起?可、可我并不知道我见过道森先生呀。今天清晨,诶,我认识了一位喜欢画画的朋友,他叫杰克,我向他请教绘画方面的事情呢。”
说到这里,裴湘脸上的迷茫之色渐渐消散,却而代之的是一个明亮而兴奋的灿烂笑容。
“霍克利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在告诉我,我早上遇到的杰克其实就是救过我的道森先生?哎呀,这、这太巧了!这是真的吗?杰克就是道森?杰克·道森?
“上帝呀,杰克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整个英格兰不知道有多少个杰克,所以我完全没有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谢谢你,霍克利先生,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差点儿错过了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美好真相!”
霍克利:……
“等等,戴维斯小姐。”霍克利望着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悦之情的年轻姑娘,忍不住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请等等,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的话,你是在告诉我,你原本并不知道那是道森?
“你……只是和一个叫杰克的,嗯,一个在公园里画画的家伙说了一会儿话?然而巧合的是,通过勒杰的辨认,那个杰克就是救了你的杰克·道森?然后,你现在才发现这个真相?”
“是这样的,霍克利先生,就是这样,上帝呀,事情真是太巧合了!”
裴湘眉眼弯弯,还情不自禁地做了个祷告的手势,而后笑吟吟地宣布道:
“这是个伟大的误会!霍克利先生,你之前怀疑了杰克的人品,可是事实证明,杰克根本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骗钱小白脸,他从来没有想过利用救命恩人的身份从我这里骗走什么。你看,如果不是你提起这件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杰克就是杰克呢。”
霍克利:……
卡尔·霍克利没料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帮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穷小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不快,看上去比裴湘刚刚在走廊里见到他时还要郁闷。
见此,裴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落水清醒后见到的所有人里,最难搞的就是这位卡尔·霍克利先生。
他救过她,她自然要所有回报。不提将来自己有没有帮他的能力,最起码现阶段,她总不能对他的坏心情视而不见吧?可又不能为了安抚他的坏心情,就任由他诋毁同样救过自己并且为人更善良的杰克。
另外,即便他刚刚说的那些忠告警示听起来傲慢又刺耳,但不能否认是,以卡尔·霍克利的价值观来判断,那些忠告里面是蕴含着他的善意和真诚的。
她想,如果这个人和她没有恩情的牵扯,她完全可以像对待其他傲慢富有的男人那样对待他,如果他心血来潮的忠告里没有包含着他自认为的好意,那她也可以反讽回去或者置之不理,可偏偏……
为了不再继续听这位霍克利先生贬低杰克,也为了帮他转换一下沉郁低落的心情,裴湘决定把托马斯·布坎南推出来,转移一下霍克利的注意力。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怀疑那次落水和杰克有关。当然,我也十分清楚,你是出于善意和一贯的谨慎理智,才愿意对我提出劝告的。对此,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先生,请你相信,我并非是毫无防范意识地相信杰克。我之所以这样笃定他和害我落水的元凶没有关系,是因为我的脑海里最近时常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应该和我落水真相有关系。”
突然听到裴湘对当初落水之事有了隐约印象,霍克利果然立刻被带跑了思路。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半步,微微倾身并表情严肃地望着裴湘,沉声问道:
“戴维斯小姐想起了什么?你从桥上跌落不是意外吗?”
裴湘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霍克利望向窗外,语气有些怅然:
“确实不是意外,不过,我从来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这件事。霍克利先生,那些被找回的记忆太过零散和模糊了,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透露的。但看到你一直误会杰克,又这样担心我的处境,我自然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所以……霍克利先生,我会告诉你我都记起了什么,但能请你暂时帮我保守秘密吗?”
卡尔·霍克利有瞬间迟疑。
他从裴湘的忐忑语气和眉目间的凝重察觉到,她找回的记忆大约代表着一个麻烦,而他,其实并不太愿意卷进和自己无关的麻烦中。
只是他转念一想,面前这个一脸信赖地望着他的姑娘是自己救下来的,她懂得感恩,理解他释放的善意,还拥有美貌和聪慧,再加上她的良好出身……她完全值得他投资一份珍贵的友谊。
“我保证,戴维斯小姐,不会把我们今天的对话告诉第三个人。”
裴湘假装没发现霍克利短暂的犹豫,感激笑道:
“谢谢你,霍克利先生。其实我能够想起的东西非常少,还是断断续续的,除了能让我确定杰克·道森先生与我落水无关外,就只记得那时候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
“就这些?两个人,其中一人有金发……”对于裴湘的答案,霍克利有些失望。
裴湘微微垂下卷翘浓密的羽睫,轻声道:“我还发现,布坎南先生在和一位金发女郎拥抱亲吻。”
霍克利:……
她当然没有提供任何虚假线索,只是适当地模糊了时间地点而已。
如果霍克利先生愿意调查的话,很容易就能确定布坎南及其金发情人在她落水的那天早上都做了些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霍克利先生,我能冒昧地向你询问一件事吗?”
“什么?”
“我听说男士们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喜欢互相打掩护。所以……托马斯·布坎南先生是不是拥有一位金发情人?”
霍克利的表情有瞬间空白。
不知为何,在听清楚问题的一刹那,他竟恍惚产生了一种自己从此以后就要成为男人中的叛徒的预感……
“肯定是错觉吧?”他想。
深吸了一口气,这位一向骄矜的黑发先生垂眸认真看向满脸好奇天真的戴维斯小姐,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才用一种有些虚张声势的语气回答道:
“小姐,这不是你该询问的问题,有身份的女士……”
“但他们都希望我嫁给布坎南先生。”裴湘理直气壮地打断了霍克利的敷衍解释,并直率地询问他,“难道我不应该了解清楚他的感情状况吗?”
霍克利想,姑娘嫁人前确实应该打听清楚男方的一些感情经历和为人做派。但是……那都是私下里进行的,再由关系亲密的家人长辈告知相关消息,而不是贸然询问一位同样年轻未婚又没有亲戚关系的男士。
“这可真不够淑女。”他在心里无奈抱怨,不过,看在这姑娘一个月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的份上,他倒是不能太苛求她的交际礼仪,毕竟她能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很出人意料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布坎南那家伙惹出的麻烦,啧!”
“咳,戴维斯小姐。”霍克利下意识避开了裴湘充满信任的眼神,狡猾地反问道:“你难道不相信你父母的眼光吗?”
——如果相信,就无须多问。
裴湘眨了眨眼,心说我又不能大声说不相信丹宁男爵夫妇,于是,她也不正面回答霍克利的问题,反而幽幽一叹,轻声道:
“虽然我忘记了许多事,但经过一个月的学习,还是有所收获的。上帝的旨意是,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组成家庭,要对配偶忠贞不二,祂教诲信徒,婚姻关系是神圣的,圣坛前的誓约也该是真心的;诗人说,爱情是嫉妒,是唯一,是相互吸引和不离不弃。所以,如果布坎南先生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那我就祝福他,然后亲自告诉我父母,我和布坎南先生不合适。”
“戴维斯小姐对婚姻和爱情的认知很全面。”霍克利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句,随后语气一转,继续避重就轻地说道,“但是,我想布坎南先生不会让……那种女人成为他婚姻的障碍的,更不会爱上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是哪种女人?咦?!你的意思是……布坎南真的有一个金发情妇吗?”裴湘先是疑惑地蹙了蹙眉,旋即眸色一亮,立刻追问。
“……不,我只是举个例子。”
“那就是没有啦?”裴湘灿然一笑,放松说道,“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这样的话,就说明我落水的事肯定和布坎南先生无关了,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真好!”
裴湘的这个结论令霍克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不该帮布坎南彻底撇清某些嫌疑。
可不等霍克利做出“当好人还是当叛徒”的决断,他就听到面前的漂亮姑娘用清亮婉转的嗓音胡言乱语道:
“那么,我记忆里的那个抱着布坎南先生的金发女人是谁呢?不是情人的话……是他的姐妹亲人吗?那样的深入缠绵亲吻……是你们美国人的特殊礼节吗?啊,抱歉,我都记不得了,最近只来得及跟老师学习英国人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