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陵云已紧张得满头大汗,耳畔响起一道箭矢破空之声,他甚至也无暇顾及。
只差最后一点——
“护住她,你还有时间。”
破空声被截断,墨陵云微微怔松,一截雪衣从他旁边掠过,同时靠在他脚边的,是面色苍白的翠衣女修。
“檀昭仙子……”
师岚烟闻声朝那边看去,只见那雪衣女修以指为刃,干脆利落地隔开了手腕,鲜血如雨落下,恰好在昭昭与墨陵云的周围画下一个半圆。
与此同时,鲜血骤然升起一道火墙,火舌瞬间将飞来的箭矢灼烧成灰。
“好烫!”
里面的墨陵云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但他手里动作仍然未停。
想到脚边的人,他还挪了挪位置,将气息微弱的昭昭护在了他的身形之下,防止她被火烫伤。
迷迷糊糊间,昭昭恢复了些许知觉,看向火墙外那道如巍峨玉山般的雪色身影。
……很像。
很像一个人。
自从一念剑不能如过去那样听话之后,天枢道君已许久未用过剑,操纵灵符也算得心应手。
只不过同时又要支援其他人,偶有几根箭矢会擦过他身体,但很快就被他体内磅礴灵力对冲消散。
灵力随着失血而逐步消耗,他的视线又模糊了几分。
就在他晃神的片刻,一根箭矢冲破他的重重灵符,直直朝他心□□来——
箭矢停在了他心口一寸处,天枢道君抬起眼眸,视线越过火墙,落在了那虚弱睁开眸子的女修身上。
烈火灼灼,她软软地抬起了手臂,灵力却源源不断,无比牢靠地束缚住那一根破空而去的箭矢。
但她的眼中,不再是担心忧虑的目光。
好像在嘲弄着什么,很轻地扯了扯唇角。
不断在洞窟内穿梭的箭矢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停下来了!终于……停下来了。”
墨陵云背后早已被汗水湿透,但他来不及擦汗,连忙蹲下查看昭昭的情况。
“檀昭仙子?你没事吧?你、你别睡着啊,都是我不好,是我学艺不精,破解得太慢,才会让你支撑这么久,神农宗的弟子呢?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众人还未松一口气,便听到墨陵云方寸大乱的声音。
神农宗弟子快步上前,渡了些木灵之力给她,又仔细探查了一下她的经络。
“她灵力催动过度,寒气侵袭,冻住了她体内的血液,若非及时发现阻拦,差点有冻死危险。”
方才昭昭热得想要脱衣服,就是冻死前的征兆。
众人心有余悸,师岚烟忙问:
“那现在呢?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神农宗弟子抿了抿唇:
“血火已经熄灭,这洞中依然天寒地冻,最好还是能让她暖和起来,否则会有经络冻坏的风险。”
修行之人最重经络,要是经络受损,对今后的修行是不可挽回的损伤。
墨陵云立刻道:“那我们马上回去。”
“不行。”
昭昭出声阻拦,血色不多的脸上,一双杏眼明亮坚定:
“机会只有一次,你们看那边,那边被冰封住的地方,写了什么字。”
众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围绕着这洞窟人柱的四周石壁,似乎在不同的方位,写下了什么东西。
北辰儒门的子骞上前,以笔为刃,劈开了石壁上的坚冰。
上面写着:
土灵,阴阳家乙渊。
阴山寂微微惊讶道:“是我阴阳家上一代飞升的乙渊掌门。”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旁的鬼方柳也劈开另一边的石壁,上面写着:
火灵,鬼兵门赤幽。
“是……鬼兵门飞升的前辈。”
修界飞升之人何其少,这些千万年才诞生的天才,早已铭刻在整个修界的历史上。
然而他们的名字,却莫名出现在灵山的这个小小洞窟内。
与这通天的人柱放在了一起。
众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骇人的真相,再劈开其他冰层,露出底下的名字。
木灵、水灵,再加上前面的土灵和火灵。
五行已经集齐了四个,只差最后一位——
神魂属金灵的修士,当世最有可能飞升的大能。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身着昆吾弟子门服的女修身上。
昭昭也无言地望着他。
真相已经昭然欲揭。
灵山之所以无比尽心竭力的扶持那些有希望飞升的大能,扶持天枢道君,并非真的是在普度众生,而是为了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包括天枢道君,亦是如此。
但他却似乎对这一切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往昭昭苍白的唇边递了递。
“喝下去。”
他额间浸出细密汗珠,沉静如水的眸子望着她轻声说道。
昭昭看着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眉眼间皆是不明所以的困惑。
“我的血中有至阳之气,能缓和你经络中的寒气。”
他又解释了一遍。
可昭昭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他为什么要救她?
他不是醉心剑道,一心想要飞升成仙吗?
灵山如此大的阴谋摆在他的面前,他为何像是没听见似的,反而操心她的经络是否会受损。
如果是以前的谢兰殊,这么做并不奇怪。
可他不是。
这世间已经没有能让她放下戒备依靠的谢兰殊了。
“不必了,”昭昭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不必再牵扯太多因果。”
只要她认出自己, 就绝不会再用那种清亮温柔的目光望着他。
只会像这样,仿佛丛林中在戒备野兽的小动物,浑身僵硬的戒备着, 他的任何异动都会将她推离得更远。
那种怀疑警惕的目光, 就好像她已经绝不会相信,他是因为爱她才会救她。
“喝下去。”
这一次他温和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作为天枢道君与她初见时的冰冷疏离。
“不要因为你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执著,拖了所有人的后腿。”
昭昭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心像在黑沉沉的潭水中,悠悠沉了下去。
这才是天枢道君。
并不是为了救她,只是不想让她耽误他的正事。
扶着昭昭的墨陵云第一个出声, 不悦反驳:
“什么叫拖后腿!若不是檀昭仙子替我挡住飞来的冰矢,我怎么能腾出手去破解机关, 机关破不了,大家都得无功而返,你怎么说话的!”
旁观的众人, 视线也在昭昭和昆吾女修身上打转。
这两人, 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一副相看两厌的模样了?
昭昭的手很轻地拍了拍墨陵云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再说。
她抬眸, 定定看向天枢道君的双眼, 那里面漾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她无心分辨。
“我喝。”
她抓过他凉得像冰一样的手, 用平整洁白的牙齿, 像野兽啃噬般恶狠狠咬上他的手腕, 且故意在他划破的伤口处磋磨。
昭昭简直恨不得将他的血都喝光, 然而难以忍受的血腥气在她唇齿中蔓延, 细眉拧得紧紧的, 明明是想报复他,却搞得像再惩罚自己一样。
在她被血呛到的时候,她感觉有只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
但还没看清到底是墨陵云还是天枢道君,那只手便已经收回。
“灵山所筹谋的事,我大概明白了。”
他起身,望着洞窟内那一潭幽深湖水。
“恐怕,这件事已经筹谋了几千年,这五人中最早飞升的是阴阳家的乙渊掌门,最晚飞升的,是神农宗的掌门王不留行,乙渊掌门那个时代的人,早就化为尘土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晓一点当时飞升时的内情,除了灵山,那就只有神农宗资历最老的前辈。”
神农宗的弟子啊了一声,小声道:
“可是,我们解蠡掌门年岁并不大,与前任掌门应当交集不多。”
“我知道,”天枢道君淡声道,“当年神农宗新旧掌门交替,本该是另一位名叫决明子的弟子修为最高,理应继承,王不留行却在灵山扶持下,修为大增,继任掌门之位的一百年后,便顺利飞升。”
此事在修界,作为灵山的功勋广为流传。
也因此,人人都想成为那个被灵山卜卦选中的天选之子,从此道途平顺,一步登天。
但此刻,众人看着这道通天人柱,心底却唯有一片彻骨寒意。
若真的在灵山的辅佐下飞升成仙,又何来这通天人柱?
“恐怕,那些原本要飞升的大能,都被灵山用不知道什么办法,在飞升前的一刻做成了人柱。”
神农宗的弟子看向浸泡着人柱的湖水。
“等最后的金灵聚齐,五行灵力散入水中,灵山被这片湖水滋养,只需两三代人,大概就能改善先天不足的经络,获得能够修行的身躯了。”
在水里泡久了,就连低等湖鱼都能变成有妖力的怪物。
更何况这是聚集了五位有飞升之力的大能。
师岚烟抱紧手臂搓了搓,看了一眼天枢道君道:
“这修界最有前途的金灵修士,可不就汇集在你们昆吾仙境了吗,哼,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灵山,等天枢来了,迟早把整座山都给铲平!”
众人也看向那位昆吾女修。
虽然没想到灵山竟然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些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谋划,在他们昆吾的那位天枢道君的绝对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只要等回去将这一切告知天枢道君,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既然这样,趁下一班轮岗的守卫到之前,我们赶快离开吧。”
墨偃宗为灵山设计的这个机关实在过于霸道,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消耗了不少灵力。
他们此行探查的目的也算完成,可以返回了。
天枢道君却并未挪动脚步。
“你们回去,我继续往前走。”
已经向湖水处聚集的众人诧异回头。
“……你一个人?”师岚烟不敢置信道,“你一个人怎么继续?灵山肯定不只这一处机关,我们几个人应付起来就够吃力了,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
这个昆吾弟子是怎么回事啊?
区区一个弟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了吗?
唯有昭昭知晓他的身份。
方才在烈火之中,她看着他孤身立于前方的背影,一瞬间便与记忆中那个曾在大雪纷飞中守她一夜的身影重叠起来。
在她眼中,天枢道君与谢兰殊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但只有在这种时候,能够窥见那一丝相似的痕迹。
天枢道君没有理会旁人的质问,只朝昭昭伸出手:
“将灵山玉令交给我,此事与你和他们,都无关了。”
昭昭握住腰间的玉令,指尖用力得微微发白,将玉令朝身后藏了藏。
“不行,你必须要回去。”
他眸光微闪,问:“为什么?”
“因为你只有一个人,我不信你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灵山反扑,首当其冲的就是最近的云麓仙府。”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要从她无懈可击的逻辑中寻到一丝丝的担忧。
可是,不管他怎样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当年在云梦泽时,那个会在除夕的大雪纷飞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积雪,为即将远行的他求一柱高香的少女会有的神色。
他眼帘半垂,自嘲地笑了笑。
“我保证,不会波及云麓仙府。”
“你用什么保证?”
“用我的性命。”
昭昭没料到这个答案,愕然怔住。
在她怔愣时,那只骨节如竹的手已经从她掌心抽走玉令。
他站起身,从墨陵云虚扶着她的手,一路看到她脏兮兮的裙摆下方。
“鞋子破了,记得回去换一双,否则踢到东西,又要疼上许久。”
蓦然间,昭昭呼吸一紧,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后方的阴山寂开口道:
“封印阵法在两息之间就要开启,诸位莫要闲聊,赶紧走!”
阴山寂专注于再次解开封印,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再说些什么,只知道守卫换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必须立刻离开。
被墨陵云一把扛起的昭昭高呼:
“等等——”
如霜雪洁白无垢的衣袖挥过一道灵流,在封印开启的同时推了所有人一把,将神色各异的这群年轻修士全都送入封印之下。
湖水泛起金色波澜。
五感被湖水吞没的最后一瞬,印刻在瞳孔中的,是那道雪色身影如白鹤般被涌入石窟的守卫吞没的身影。
昭昭几乎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云麓仙府。
这一路惊心动魄,众人皆疲惫至极,各自将灵山之事传讯回宗门之后,便回到房间躺下阖目修整。
师岚烟在云麓仙府内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天枢道君的去向,只得放弃,以为又有什么乱子需要他去平定。
临睡前,师岚烟来看养伤的昭昭。
“那女修……修为还挺强的,不一定就真的以身殉道了,总之等各宗掌门收到消息,我们再集结人马杀入灵山,说不定还能救回她呢,你别太担心,赶快闭上眼休息。”
昭昭是他们几人中受伤最重的。
刚回到云麓仙府时,明决道人在她房间里摆了三个燃着长明火的炉子,才令她的体温回暖几分。
替她诊治之后又说,好在有道君喂的那几口血吊着,这次有惊无险,她的经络只需再修养几天就能复原。
师岚烟走后,原本被离风和小白拦在照月峰的曜灵和容与,不知怎么,竟然从那两人的严加看管下逃了出来,一头扑在昭昭的床边哭得涕泗横流。
“好了好了,师尊这不是没事吗?怎么哭得像师尊快死了一样?”
昭昭替他们一一擦干眼泪。
虽然有点不太厚道,不过容与哭得冒鼻涕泡的样子是真的很可爱,更别提一贯自尊心超强的曜灵也哭得鼻尖红红。
曜灵吸了吸鼻子:“师尊以后不能再让我们这么担心了。”
“有多担心?”
曜灵张开双臂,在半空中画了个超大的圆,一脸认真道:
“有这么这么这么担心。”
昭昭想了想,又问:“那要是师尊真的没了,你们要怎么办?”
容与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昭昭连忙忍着笑安抚他们。
“师尊开玩笑的,别哭啦,阿与你要是再哭下去,真的要变成小哭包啦。”
哄到最后,两个本已经许久没再和她同塌而眠的孩子,又钻进了她的被窝。
哭累了的容与靠着她入睡,曜灵却没睡着,抱着她的胳膊,用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
“师尊真的有一天会死吗?”
昭昭想了想:“只要一天没有修炼成仙,人都会死的——就连那些很强很强的人,也会死掉。”
曜灵从宗门内这几日来来去去的人中,已经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又将昭昭抱紧一些:
“那,师尊晚一点死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也变得像老头子那么老,你再死好不好?”
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昭昭的手掌轻轻拍在小姑娘细弱的背脊上,一下又一下,哄她沉沉睡去。
躺在床上的昭昭望着头顶的纱幔。
再强的人也会有身死之日,如灵山中那些人柱一般。
但昭昭不觉得天枢道君会死在灵山,如果预知梦预知的未来没有被改变,他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屠了灵山的。
所以,那些不好的预感,只不过是她想得太多而已。
昭昭闭上眼,她在这一晚的梦中,忽而梦见了已经许久未见的云梦泽。
她梦到了谢兰殊最后消失前的那一夜。
豆大的烛火下,垂发披衣的青年,手中握着与他颇有些违和的绣花针。
原本笨拙的绣法,早已被过于活泼、时常勾破衣服的昭昭锻炼得无比娴熟,银针在绣鞋上穿梭,将鞋底纳得舒适又合脚。
——不是已经有很多鞋了吗?怎么又做了一双新的?
昭昭将绣鞋从他手中抢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
——已经够我穿到变成老太太了,不用再做了。
宽厚的手掌贴在她后腰,扶着她好让她坐得更稳些。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是她先贴上去,到最后却会变成被他紧紧缠住。
像一只无毒的蛇一样,一层一层地缠绕上来,要与她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
——还不够。
他又重复起这句话。
轻柔如春风的嗓音掠过她耳畔,染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
——不管是鞋子,还是衣服,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不够,想做得更多……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昭昭被他弄得有点痒,笑出声来。
——你每天都恨不得贴在我身上,我就算想忘了你,也没办法忘啊。
——真的吗?
——真的!
你真的不会忘记我吗?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过了多久,不管那些绣花蛀虫还是腐烂,你都不会……
昭昭从梦中猛然睁开眼。
曜灵和容与还没醒来,昭昭坐在床上缓了半天,才意识到那只是她的一个梦。
都是天枢道君临别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才会梦到这些东西。
昭昭掀开被子,起身洗漱,心神不宁之际,忽而见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腾云而来。
一晃神,昭昭还以为是那个人,但很快发现来的人是小白。
小白鲜少露出这样急切的神色,开口便道:
“不好了。”
昭昭心头一突。
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她的声音倒并没有慌乱,只是问:
“天枢道君死了?”
小白一愣:“当然不是!天枢道君怎么会死!是魔族!魔族在即墨海的阵前叫嚣,说魔族圣子就在云麓仙府,让我们将人交出来,他们即刻退兵,再不会打扰修界!”
作者有话说:
男主会死,但不是现在。
现在即将出事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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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烛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七大宗门之前来的那部分弟子, 有一半都已经陆续分散回宗门,去执行之前合议中商量好的布局。
剩下的一半人听说了魔族圣子之事,不仅暂停了原本离开明烛山的计划, 还以最快速度传讯回宗门, 请更能做抉择的长老掌门前来助阵。
正午日头正盛,前来传讯的魔族使者站在山门下的阴凉处。
魔族身形要比普通修士高大,但这位使者却难得不算魁梧,套在一身剪裁合适的漆黑衣袍内,再露出一个标准的和善笑容,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谈和的意思。
“云麓仙府的掌门来了。”
在大殿外围观魔族使者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
众人朝右方望去, 只见数十名执剑弟子簇拥着云麓仙府那位年轻的女掌门而来。
她身形清瘦,又因修行神农道而显得气韵平和, 极易亲近,但迎上在场数百人的视线,她的神色也并无慌乱, 步伐稳健地穿过这些形形色色的打量。
“你就是魔族的使者?”
昭昭在山门处停下脚步。
眼前的使者点点头。
明明是尽可能和善的笑意, 但因为过于标准,且保持得太久, 而显出了一种非人的异样感, 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他将一封信递给昭昭。
“我们将军收到一些消息,称魔界失踪多年的圣子, 似乎就在云麓仙府之中, 将军大喜, 命我前来与修界谈和, 迎回圣子, 顺便带了些礼物, 以表对云麓仙府多年来照顾圣子的谢意。”
说完,他长袖一挥,从虚空中取出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箱笼。
盖子打开,里面盛放的全都是华光璀璨的灵石,以及数箱魔界特有的天材地宝,法器刀戟。
身后不少人都投来打量的视线。
昭昭却只扫了一眼,微笑道:
“将军真是大手笔,只不过,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我们云麓仙府没有你们要找的圣子,不知将军是从何处收到的假消息,可得好好找那人算算账。”
使者笑意不变:“消息定然不会假,或许是掌门也受了隐瞒,无妨,我带了与魔主法器同出一脉的赤水鼎,圣子之血滴入鼎中,自会验明真身。”
宽袍遮掩下的手掌微微出汗。
昭昭看着他掌心浮起的青铜鼎,只觉血液蜂拥而上,冲得脑子一阵发晕。
一旁的离风站了出来,扬起下颌嗤笑道:
“你说验就验?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你们魔族在修界几番肆虐,搅得民不聊生,现在说找到了,就要轻轻松松把人带走,真把修界当自己家吗?”
使者看了一眼离风,很快又噙着笑意挪开视线。
“此事事关两界和平,我代表将军前来传递魔界的意思,当与能够做决定之人对话。”
言外之意,离风一个妖使还不配与他对话。
“你——”
小白连忙拦住想捏爆对方脑袋的离风。
昭昭脸色沉了沉:
“恕我直言,魔界的将军如今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个,权利交迭只在顷刻,你又怎能代表两界和平?”
“只要云麓仙府交出圣子,我们便是辅佐圣子,唯一正统的魔族将军。”
使者不疾不徐地看向昭昭身后。
“如果掌门有所疑虑,大可以与修界各宗商议,这些日子,我会在明烛山山下随时等候掌门的答复,不过,只有三日期限。”
昭昭深呼吸了一个来回。
“三日之后呢?”
使者笑道:“三日后也无妨,只是需得提醒掌门以及修界各宗,消息泄露是很快的,如果不早做决定,其他魔族将军得知后,恐怕便会合力朝明烛山而来,到时候又是一场大战,多不划算啊。”
魔族使者收起箱笼,恭敬行礼后,身影消失在了山门外。
尽管他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但有一句话却说得极对。
——消息泄露是很快的。
当日傍晚,七大宗门的掌门以及长老便聚集在了明烛山云麓仙府内,彻夜商议魔族使者入云麓仙府寻圣子的事情。
“……结果如何?”
伪装成昆吾弟子潜伏在内的小白回到照月峰,昭昭和明决道人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天璇君说服了所有人。”
小白垂眸答:
“明日一早,便邀使者上山,查验明烛山上下所有人等。”
压在心口的巨石无声地沉了下去,昭昭知道,这是几大宗门共同的决定,再无法转圜。
坐在对面的明决道人也幽幽叹息一声:
“早料到了,毕竟容与和他们非亲非故,将容与送出去便可平息魔族骚动,对修界来说,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又不是送修界自己的人,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离风对这个结果嗤之以鼻:
“真没骨气,要是在我们妖族,管你是找谁,伤了我们妖族的人,就要以牙还牙报复回来,还谈何,谈个鬼!没把他们要找的人杀了祭旗都算好的!”
“修界就是如此,什么都讲究个权衡利弊……”
明决道人的话还未讲完,昭昭霍然起身。
众人神色微变。
“我初入修界,千里迢迢来寻我的夫君,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却只在乎我会不会扰乱他们的因果,阻碍他们的仙途。”
“既然修道之心如此坚定,这一身修为,本就该用来除魔卫道,凭什么要用我珍贵的东西来替他们排忧解难?”
她望着明烛山正殿的方向,忍住心中的不安与畏惧,一字一顿道:
“今夜我便会带容与离开,这件事与你们都无关,只需替我隐瞒,无需为我们冒险。”
她这话是对离风和小白说的。
当初与离风的七年妖契,如今刚好到期。
与小白的妖契虽没限制时间,但也可以一并解除。
——今夜若带着容与离开云麓仙府,一旦被发现,便是与修界站在了对立面。
昭昭不知自己要面对何等阻碍,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强迫别人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冒这样的风险。
“……说什么蠢话。”
一贯只被小孩子们摸来摸去的犬妖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扯动唇角,冷哼一声。
“别把我们妖族当成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修士,打架这种事,我离风还没怕过谁。”
小白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
“我们白狐不轻易认主,既然认了,主人想让我们做什么都是对的,主人不带着奴,就是不要奴了……”
明决道人瞧着他们,唇角虽然还带着笑意,目光却越过窗外,看向灵山的方向。
天枢道君已入灵山整整一日。
若他在这里,局面恐怕会好上许多吧。
与此同时。
灵山橘颂殿内。
幽深昏暗的大殿一片可怖的宁静,刚死后的身躯还带着一点温热,脖颈软软地歪倒在一边,身下流出的血汇聚成血泊,无声地朝四周蔓延。
“还不出来吗?”
鲜血溅在道君洁白如雪的衣袍上,像是凛冬绽放的一树红梅。
他站在血泊中,长身玉立,似一支挺拔隽秀的竹,又像是人间饱读诗文的世家公子,与周遭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再不现身,你们灵山恐怕等不到我化身人柱的那一日,就要血脉断绝了。”
隔了许久,大殿内回响起一个沉缓雍容的女声。
“不愧是天枢道君,连一念剑都未拔,便将我灵山培养了这么多年的顶尖修士杀了大半,不过——不拔剑到底是因为对我灵山不屑,还是道君如今,已经无法操控一念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