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谓毕竟不是专业的药师,脱臼之类的小伤还能应付应付,这种局面就有点超出认知了,他朝清风招了招手,道:“药师来吧,替你们殿下处理下。”
清风咽了下口水。
他生命中最为波澜壮阔的时刻都定格在了今日,精确点说,是小半个时辰前。
而实际上,他完全听信了自家师尊说的话。他师尊信誓旦旦地保证,忘前尘只是个幌子,根本不需要怎么研究,过去就是为了配合殿下明里暗里演一场戏。戏演好了,殿下手里那个专门为灵药物而生的山水镜小世界里的东西随便挑。
他屁颠屁颠的,连夜收拾东西就来了,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这样的好事。
结果呢,都没来得及歇脚,做梦都没敢想过的事全部当头砸过来,什么二祭司,神主,接连出手,然后稀里糊涂的,界壁就开了。
那可是山海界“触之必死”的界壁啊!
没敢再多想,清风战战兢兢上前,面对着那截血肉模糊的左臂,目光一时凝重起来,他看向另外几人,道:“殿下这伤,需要把骨骼挑出来,用灵力固定,而后重塑,才能上药。”
医者本能,他说得格外详细:“我们药师体内没什么灵力,需要接骨的时候还得借助几位的力量。殿下修为高深,这伤是外伤,不伤及肺腑便不算严重,若是日日要药,休养得当的话,大约两月便能好完全。”他停了停,又加了句:“自然,这是在不再次受伤的前提下。”
汀白与春分捣蒜似的齐齐点头。
“你开始吧。”宋谓颔首,自己则满不在乎地选了块还算干净平整的石子坐下来,把玩着楚明姣之前抛给他的那块令牌,眼皮不抬地道:“来,我们孤注一掷,机智非比常人的大小姐说说自己的想法。别不说话,刚才不都那样神勇?”
“苏二。”楚明姣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一出声,就像漏了气的口子,她忍不住嘶的一下,才又接着道:“能别阴阳怪气的吗?”
“我刚才理了条线出来,你听听对不对。”宋谓恍若未闻,末了还颇为虚伪地请求:“哪里说错了记得指正我一下。”
“半个月前,你让我进楚家祖祠查看界壁,发现是个幌子后,就已经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你借此事晕倒,逼出江承函,是为了确认界壁就在潮澜河。”宋谓加快语速:“之后九月九登天门台,你使用本命剑击伤楚行云,为了巩固剑心,也为了给你父亲一颗定心丸,你扯出个忘前尘,说要回潮澜河。”
“要回潮澜河是知道界壁在潮澜河中。忘前尘只是个幌子,这一步你早早就布好了,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楚明姣是因为什么才突然转性要和江承函重修旧好,也为了让神主殿的一些人放松警惕。”
“汀白,春分,我,还有你自己麾下的药师,这也是你早就决定好的吧?”
说到这,宋谓气得笑了一声,他道:“可以啊楚明姣,这一套一套的框下来,什么都算进去了。”
“半斤不笑八两。”楚明姣闷哼一声,眼里澄澈清透,直直望过来时给人种无处遁形的错觉:“你别光说我。这件事,你摸着自己良心说,不正中你下怀?你不希望有人打开界壁?不希望用招魂术召回我哥的神魂?不希望大家早早觉醒反抗?”
她一连几个问题,丢的苏韫玉哑口无言,良久,他扶额苦笑了声:“我不能说没有过这种想法,这挺违心的——”
“但摸着良心说。”他顿了顿,回望她,格外认真地道:“我不希望那个出头的人是你。”
说话间,清风开始接第四段碎骨,楚明姣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颤意:“我现在不想开口,你要说就一口气说完,别总让我问为什么。”
“首先,招魂术谁也没真正实践过,虽然有古籍提到了这个,但很有可能和你的忘前尘一样,属于胡扯白说,谁信谁倒霉。”
“万分之一的渺茫契机,不值得你豁出自己,冒这样的风险。”
苏韫玉仔细打量她一身,试图温声说服她:“谁不知道我们楚明姣,蜜罐子里泡着长大,从五岁起,衣裳是沁玉鲛绡,日常喝的茶是四季龙芽,饮的酒是冷雪梅,妆奁盒中价值不低于几条灵矿,出了名的山海界第一难伺候美人。”
“天赋好,家世好,本命剑的战斗力也无需置疑。可说白了,不论是楚南浔,亦或是江承函,都将你保护得太好。你见过多少争斗,参与过几回血腥情形?你现在要做的这件事,不是从前的玩玩闹闹,这是在与整个三界为敌。”
“你不也在做?”楚明姣瞥他:“你能,我不能?”
“……”苏韫玉哽了哽:“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从深潭选中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跑不掉了。楚明姣你不一样,若是能放下楚南浔,你依旧是楚家肆意明艳的二小姐,也是潮澜河的小殿下。深潭不会挑战江承函的底线挑你下去,你将一世无忧。”
只要她想,从前那种顺风顺水的日子,她能再过一辈子。
怕她还不理解其中的严重性,他开始举例规劝:“你知道凡界是什么样子吗?我们如果隐姓埋名去找召回楚南浔神魂所需的东西,走的都是荒无人烟的沼泽郊野,没有沁玉鲛绡,四季龙芽和冷雪梅,能不能有身干净衣裳,有口热饭吃都难说。”
“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楚明姣转着玉戒:“你也说了我不穷,该带的东西只有多没有少。”
“苏韫玉,我若是你,现在就该喜极而泣,庆幸终于来了个靠谱且得力的同谋伙伴。”
苏韫玉想了想,一时间词穷,竟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
“就算招魂术也是个假东西,它根本没用,我也放不下。”楚明姣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她眼睛平视远方,没有焦点一样:“深潭就是个吃人的无底洞,十三年前我要接受楚南浔的死,十三年后要接受你的死,再过几年呢?”
“它摆明了异动越来越频繁,日后我也要这样等着,看着,我身边优秀的朋友,亲人接连死去吗?再想远一点,若我垂垂老矣,也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后辈们的无奈赴死。”
“我无数次想,难道我的一生,要这样过吗?”她与苏韫玉对视,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我们的一生,就这样过吗?”
苏韫玉握了握手掌。
楚明姣弯了下眼睛,无谓一哂:“代入那个时候去想,应当挺无力的,毕竟岁月祸人,或许我那时连剑都耍不动了,有心想要搏一搏也没办法。所以啊,思来想去,不为他人,为我自己,也为本命剑的剑心。再浑的水,也只能淌一趟。”
再一看周围,汀白和春分已经被她一口一句的“苏二”“苏韫玉”给吓懵了,怎么揉耳朵都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死去的人,特别还是死在深潭里的人,还能换个身体重新活回来?
……闻所未闻。
良久,苏韫玉像是妥协了,用不知从哪勾到的小树枝隔空点了点这几个:“你精心挑选的这几个,可靠谱吗?”
代入苏韫玉这个身份,汀白顿时想到这段时间对他各种吆三喝四的挤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冲到后脑。能被深潭选中的,都是山海界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这位苏家二公子,也是外人惹不起的大人物。
“汀白和春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了。”
话说到这,受伤的左臂总算包扎好,时不时骤烈的剧痛过去,楚明姣松了一口气,撩起眼皮重点盯了盯汀白:“这个不怎么靠谱,经常胳膊肘往外拐,可能临阵倒戈。不过他若是有那个胆子,我会亲自抓回来,捆了喂楚听晚的傀儡人。”
汀白顿时委屈又受伤,受气包一样欲言又止,看楚明姣的眼神里溢满幽怨的控诉。
楚明姣扬了扬眉,很满意这种恫吓效果。
清风背着药篓站起来,这些人里,唯独他是眼生的,这让他说话尤为紧张:“我、我父母早亡,若无师父相救,本该在矿井后的废巷中荒废终生。师父带我回药坊,药坊是殿下养着的,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我上学堂,学药理,乃至吃穿用度,皆为殿下恩赐。这是大恩,不能不报。”
他说得害怕,想想未来这种和三界为敌的轰动事件,干脆眼一闭,一口气将话说完:“我会竭尽所能,好好配合殿下和……苏二公子。”
汀白嘀咕着给苏韫玉打定心针:“而且从去年开始,所有在殿下手下伺候的人都系上了千丝傀线,生与死,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苏韫玉似笑非笑地问楚明姣:“这也是你算好的?从去年开始?”
楚明姣没搭理他。
包扎好伤口之后,一行人接着往前走。
他们没出过山海界,开始还有些畏手畏脚,好在楚明姣和苏韫玉这两个都不打没准备的仗,提前就翻出许多关于凡界的书籍与图册看了,地图也都随身携带着。
知道这条道怕是要走上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凡界。
至于去了凡界先做什么,具体的章程安排,这需要好好商量,至少要了解凡界基本的风土人情后再合计,两人于是都没提这一茬。
“楚二。”走着走着,苏韫玉突然开口:“深潭埋天骄的说法,从古至今皆如此,这种观念已然根深蒂固刻在三界众人的脑海之中,就连山海界,作为最受迫害的一方,都深以为然,不觉有错。”
“他们觉得用数十人,上百,成千人的牺牲来换三界的安宁,是件十分划算的事。他们也不愿相信有人能彻底解决深潭问题,不愿承受这种行为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一旦我们着手实施布置,最先要将我们除之后快的,就是神主殿。”
“我知道。”
她回答得颇为平淡,好似已经全面细致考虑过这件事。
苏韫玉挑了下眉:“你就这种反应?”
他又拎出几个字加重语调:“那可是江承函。”
楚明姣本来想说,不是已经决裂了吗,想想又觉得烦,连带着看苏韫玉也不顺眼:“你话怎么那么多?深潭是不是看你太能说了才选中你,想让你下去陪着谈天说地的?”
“……?”
他气笑了:“我们现在也算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你总得和我露点底吧。毕竟你这个人,从前和江承函腻歪时,有多可着他稀罕,我是见识过的。在你心里,我肯定没他重要,这我就不问了,问了伤感情……你当真能豁得出去与他处处为敌,争锋相对?”
楚明姣步调微顿,不禁想到了他提到的那些“腻歪”日子。
山海谣16
当年楚明姣与江承函在一起这件事,就像山海界平地而起的一道雷,炸得许多人瞠目结舌,惊诧过后更勾起了抓心挠肝的好奇。
江承函那边无人敢冒犯,她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一天赴三次约,茶还没抿上两口,对面耐不住性子的少年少女便眨着眼睛开始提“神嗣殿下”。
三五次之后,楚明姣忍受不住这种明里暗里,连自己亲爹都欲言又止想要知道详情的事态,当机立断闭关苦修半年多,再出来时,提着剑将所有还追着问的人都问候了一遍。
至此,一些影响人心情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
其实不是她故弄玄虚不想说,也不是扭捏着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总觉得故事太亘长平淡,有心要提,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开口。
楚明姣十六岁认识了江承函。
彼时,楚滕荣终于坐上嫡系家主的位置,春风正得意,楚南浔惊才风逸,已然崭露头角,成为山海界五世家里风姿最惹人赞颂的少年天骄。楚家一脉,风头一时无二。
也正是这样的家世背景,养出了最令人心折的明珠。
十六岁的楚明姣被兄长管束着,纵容着,娇俏的姑娘尚未完全长成,喜欢梳长到腰际的辫子,一双杏眼里溢满跃跃欲试,勃然生动的笑意。世界在她眼中,是充斥着机遇,挑战,随意一场飘雨,地里都能长出野蘑菇的春季。
这样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似乎尤觉得上天对她的偏爱不够,这一年,楚明姣觉醒了本命剑——那是连楚南浔都吃瘪,未能如愿收入囊中的大杀器。除此之外,她在剑道上的天赋属于一骑绝尘,令人望尘莫及的程度。
所谓集天地钟爱,山川秀气于一身,也莫过于此了。
自从觉醒了本命剑,楚明姣的生活除了各色各样的花钿,四季收集酿成的茗茶甜酒,库房里一日比一日娇艳的绸缎,又多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练剑。
她跑了许多地方,均不满意,前前后后为这事忙活了两个月,才找到一处最合心意的地方。
那是几座连绵的雪山,危峰兀立,犬牙交错,并不在楚家的辖地内。雪峰处于极北,笔直伫立在苏家与潮澜河的边界线上,因为这特殊又尴尬的地界,这边无人管束,清冷异常。
山脉常年雪窖冰天,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连走兽飞鸟都似乎绝迹。
是个最清净不过的练剑场所。
楚南浔送她过来时,将这地方看了又看,颇有些不放心地皱眉:“楚家亦有不少山脉,你若都不喜欢,为你布置个小世界亦可。怎么非要执着于此地?”
“春夏秋冬,霜雷雨雪是本命剑精髓所在,前头几样我修得差不多了,唯独雪之道,一直不曾有领悟,再这样下去,修为要停滞不前了。”
楚明姣披着雪白大氅,将雪面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她从光秃秃的树枝后回眸,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声音沁甜:“灵力构成的雪与天然形成的并不一样。哎呀哥哥,你回去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楚南浔好笑地看着她哒哒哒跑到这看看,再转个身围着树绕一圈,那种纯真灿烂的样子,真令人挪不开眼睛。
“怎么不是。”他朝乱蹦哒的姑娘招手,弯下腰,将手里拿着的雪兔围领绕到她颈上,左右看了看,笑着点了下她鼻头,慢条斯理地笑话她:“我们二姑娘,脸上分明写满了‘我就是个小孩子,人人都得让着我’这句话啊。”
楚明姣顿时极为不满,推着他下山:“你干嘛不信我,我现在可厉害了。苏韫玉都老被我打得嗷嗷叫。”
“他那不是让着你呢。”楚南浔拿她没办法地举手投降,温声叮嘱:“这山处于苏家与潮澜河之间,寻常人不敢作乱,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要克制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了潮澜河的神嗣殿下。”
楚明姣满口答应。
答应归答应,那几句话,她可以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什么神嗣啊,殿下啊,都在本命剑出现的那一刻,从她的脑子里轰然远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那日午后。
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雪山上练剑,不知道的,以为她在那火药炸山头。
连绵百里,无人踏足的纯白素色宛若一张纯净白纸,而她小小的一个,抱着半人高的剑,兴致勃勃地跑着耍一道,累了再跑到另一边劈一剑。不到三五下,就将冰凝雪积,满眼玉树琼枝的山巅炸开了一个又一个数尺深的雪坑。
苏韫玉被兄长摇醒收拾残局时,打着哈欠来找人,见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萝卜深坑,楚明姣傲然站在其中一个坑里,竭力要给人一种剑道宗师卓草不羁的风范。
而实际上,苏韫玉找她人都找了半天。
“楚明姣,二姑娘,小祖宗。”他拎着人站起来,见她兴致一过,立刻就开始跟裙摆上沾上的泥土雪屑较劲,无奈地叹息了再叹息,认命地给她拍了又拍,耷拉着眼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山上的冰雪之意好浓。”她眨着眼睛,两条辫子因为这一折腾歪着松了点,说话时有种生涩绰约,不谙世事的风情:“本命剑好喜欢,再过段时日,我的修为又要突破了。”
苏韫玉被这个“又”字刺激得面容扭曲。
“再怎么喜欢你都给我克制点,我父亲说,神嗣偶尔会来这边静坐,你别一剑砍到他头上去了。你若真这么做了,千万别联系我,联系楚南浔就成,我处理不来这个事。”苏韫玉见实在拉不走她,干脆作罢,丢下几句真诚劝告后扭头走了。
这几座山脉从此成为楚明姣很长一段时间钟爱的练剑之地。
在第三次炸山头时,楚明姣有一瞬间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
大雪骤落,北风凛冽,本命剑剑尖上凝起的那朵灵力雪花施施然增了半圈有余——这抵得上她半个月苦练的结果了。
她极为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发现一株枯梅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说是人,其实更像这冰雪世界中浑然天成的一点,因此来与去,丝毫不会显得突兀。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连大氅上的毛边都是毫无杂质的白边,唯有发丝散落着披在肩头,是沁了墨的浓黑,五官细节如冰雕玉琢,纯然洁净如冬季第一捧雪。
少年身上冷霜般的气息太浓郁,身份不言而喻。
楚明姣讪讪收剑,但见他并不开口说话,也不曾示意她离开,只是参禅一样立于树下,做个赏心悦目的雪人儿,又渐渐收起原本就只有微末一点的敬畏之心,隔空朝他见了个礼,拎着剑兴致勃勃去了另一边。
刚开始她还顾忌点,控制着本命剑小心再小心,可她年岁尚小,本命剑凶性勃发,难以收放自如。再加上这位神嗣一来,最难琢磨的雪之意变得取之不尽,大雪很快将山路全封,这里便俨然成了封闭的欢乐园,本命剑恨不得炸上一百个坑。
楚明姣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逐渐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由了。
神嗣也不在意这个事,他天生无悲无喜,坑炸到眼前,他睫毛略动,那惊天动静的姿态便兀的成了一道影,绝无幸免地碎在眼前。
自此之后,楚明姣发现一个十分叫人尴尬,又忍不住动心的事。听说这位神嗣由冰雪而生,自带凛冬气质,他待在哪儿,哪儿的雪之力便强,这俨然是个修炼的捷径。
楚明姣灵机一动,每次吭哧吭哧绕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练剑,抱着剑下山时,心虚又不好意思地在那棵枯梅下摆放些自己喜欢的物件。
这些东西不算多贵重,有时是自己做的糕点,有时是从楚南浔那搬过来的酒,或是一支心血来潮自己用木头削了做成的簪子,它们就那样经年累月地摆着,泯于朔风中,无人问津。
神灵不领好意,楚明姣也不管他收不收。在她的逻辑里,只要她送出去了,就不算占人便宜。
两人各待各的,这么一待,就是十年。
在此期间,谁也没和谁说过话。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无声相处,楚明姣对这位传闻中的神嗣刻意留心,多了许多了解。
比如说他天生为神灵,无情无欲,没有属于人的复杂情绪,只要不是真故意冒犯他,他便会和宽和稚子一般宽和所有人。
又比如,他脾气好到没有边际。上次苏家和楚家的一些弟子在逍遥楼闹事,砸了两条街,他过去时,给满脸是血的那个递了帕子,又给伤重的那个疗了伤,才令神主宫将人尽数羁押了。
很,很难以形容,超乎楚明姣想象的一个神。
这十几年里,楚明姣身段抽长,脸上纯真烂漫的稚气逐渐散去,原本便出挑的颜色更为深郁逼人,如同含苞待放的骨朵,终于得到了春日的润泽,徐徐袅袅地吐露出惊人的馥郁芬芳。
随着修为的增长,本命剑的难度也在逐步提升,楚明姣这时候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偏科”。
她追逐春日盛景,提着裙子徜徉在花海中,闭眼假寐便是小半天。她观察山川的青翠,流水的解冻,与一切展现出生机的生物共舞。夏日骄阳热烈,她朝灵农们借了硕大的遮阳帽,跟着灌水摘瓜,不亦乐乎。秋日天气干爽,瓜果成熟,她在山水镜中来回,带着许多成熟的药材灵果,丰收使她的眼睛颤颤弯起,笑意不绝。
冬季就很要命了。
楚明姣这种热烈的,明艳到接近张扬的女子,在冬季中面朝茫茫白雪,郁闷到开始发呆。
领悟不了更为高深的冰雪之意,其他三季再能共情也起不了作用,本命剑天天气得在她手里嗡嗡乱撞,时隔十数年,又开始在雪地里蹦坑。
楚明姣也焦虑,但想不到办法。
她甚至一度以为,这约莫便是上天给她设置的最大的劫数。
后来实在没主意了,她思来想去,也不坐以待毙,开始提着剑到处去与人比试,从实战中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开始受伤,频繁受伤,好几次回山巅的时候都注意着避过那棵枯梅,免得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柔神嗣被血腥气惊醒。
是夜,大风,暴雪。
在本命剑的无声催促中,楚明姣咬咬牙爬起来,对雪练剑,手腕上才缝合好的伤口崩裂,血液跌落在纯白颜色中,鲜艳得像深郁的颜料蘸着抹了长长的一道。
“你受伤了。”
穆如清风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楚明姣顿了顿,循声看过去。
“神嗣殿下。”她眨了下眼,收剑而立,朝他无声作了个礼,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摇得手钏上缀着的小铃铛脆脆出声,“这没事,是小伤,一点也不疼。”
保持了十数年冷漠姿态的神嗣隔空点了点她的手腕,比灵力更为纯粹温和的力量涌过来,包裹着伤口,使它快速愈合。
做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凝滞般落在某个角度,半晌,清声提点:“霜雪之道,重在纯澈。你并不专心。”
于是不被接纳。
楚明姣从心里将他这话嚼了嚼,第一反应不是醍醐灌顶的醒悟,而是嘀咕着喟叹,这声音可真好听。
每个字都如林籁泉韵,似珠玉琳琅相撞似的。
经过这么一道小小的插曲,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揭开了全新的一页。
偶尔两人都在时,楚明姣犹豫过后,也会凑过来和他聊两句。
往往都是她说,他听。
他长得极好,比楚明姣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更有韵味,不论抬眼或是垂眸,总显得沉静,那种气质如流水,也似飘雪,能平抚所有躁动的情绪。
很让人着迷。
“楚南浔最近管我管得极严,他总听苏韫玉告状,说在这山上练剑会吵到潮澜河的神嗣。”楚明姣托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抱怨道:“这话他们都说了十几年了。”
“不会。”他倚着树干,像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我并不常来。”
而那个年龄的姑娘,比朝阳更耀眼烂漫,想一出是一出。
自那之后,她常常将外面那些谈论他的话语说给他听,也许是听书听得多了,连声调都捏得尖尖的,像模像样地学:“……神嗣殿下是压在我辈天骄榜所有人头上的那个,可惜这一百多年过去,没谁摸得出他深浅。印象中,至今都没有事能调动他情绪,连潮澜河的几位祭司都没见过他动怒。”
“不像楚南浔,再有风度都能被楚明姣气得怒发冲冠,更不像苏韫玉,自诩翩翩君子,结果被秘境中一条灵犬逗得哇哇叫。”
说完这些,她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像是回忆起了这话里楚南浔和苏韫玉生气的样子,乐得不行。
自顾自乐完后,她又抬眼去看当事人,脆声问:“真的啊殿下?你脾气这样好吗?从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动气都不曾有过?”
他沉默半晌,一条条地回她:“确实不曾真心动怒过。只是神主殿事物糅杂,我对神使们亦会有语气加重的时候。”
“出世也没有一百多年。”他顿了顿,由上而下看时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耐心纠正:“我比你们并不大几岁。”
“诶?”楚明姣没想到这出,她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与他对视,惊诧之意能被人轻而易举全部看穿:“可外面都传,传神嗣殿下一百多岁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后道:“他们乱传。”
楚明姣又开始笑,她总有许多乐趣,精力好似怎么都用不完,笑完后又觉得忧愁,托腮正色道:“当神灵真好,都没有烦恼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风一样抓着长长的袖摆,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无声放任了这么个生动的姑娘闯进生活。
他来这片雪山巅的次数逐年增多。
也开始了解她口中那个鲜活的圈子。
“我觉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风的午后,楚明姣拨了拨还未干透的发丝,振振有词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余家长子走得好近,几次说好来接我都没来。可能苏韫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说,他真喜欢上了余家小小姐。”
“真这样的话,我要不要约余家小小姐出来玩儿,增进下感情。”
“我问他,他总不说,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划:“余家五姑娘你见过吗,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来后山的那个,梳着飞仙髻,长得很……很温婉的那个。”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说完,浅然摇头:“并不曾留意过。”
他顿了顿,接着温声道:“不必总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讳。”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飘了下,慢吞吞地将脸颊埋进臂弯中,将才梳好的头发蹭得乱乱的。
怎么能有男子,这样温柔清隽呢。
这也太违规啦。
后来,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顺口。
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