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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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棠花露。”
小二料想不该啊,这等富贵人家,最擅在各等细节处着功夫,怎么连这问题都需问,可对着那双清凌凌的眼,思索了会,仍尽可能解释得详尽:“每年海棠花开,店家便会叫人采集清晨海棠花上凝结而成的露水,用特制的玉瓶封存,再将花折下,制成花酱。待有需要时,便用这玉露与花酱拿出来,或做成糕点,或酿成清饮,用以招待贵客。”
“心思巧妙。”楚明姣拿出一锭碎银放在桌面上,道:“有心了。”
小二没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拿着银子道谢,欢天喜地地做活去了。
“你来凡间散财呢?”苏韫玉撩开珠帘,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他挑了下眉,拉开凳椅在她对面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银子是你这样用的?”
楚明姣在精巧的海棠花糕上轻咬了口,顿了顿,又朝另一边花瓣下口,最后抬眼,得出中肯结论:“凡界的东西比山海界好吃。”
也更精致。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苏韫玉逮着空隙就开始数落她,末了,一本正经地开口细说:“不止山海界,四十八仙门也是如此。修道之人,想的都是怎么往菜肴糕点里加入仙露灵草,各种可食用的珍惜灵物,能提升修为,疗养身体才是正途。真正专注食材本味,要满足口腹之欲的,本身就少之又少。”
说完,他看向楚明姣的左臂,问:“伤好点没?感觉如何了?”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
“喔。”楚明姣抿了口茶,秉着绝不让自己吃亏的原则,慢吞吞地先回了前面一句:“所以深潭选中你,除了你话多,还因为你博览群书,眼界开阔?”
苏韫玉没顶住这波言语嘲讽,被才抿了几口的茶水呛住,胸腔震颤,连着咳了五六声才止住。
楚明姣这才扳回一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回应迟来的关心:“已经不疼了,只要不大动作,就不会有感觉。”
“楚明姣你真的——”苏韫玉将玉扇扣在桌面上,连着摇头:“我真受不住你。”
楚明姣话都懒得接了,只挑起眼尾,在骤然攀升的风情中给了他个自行领会的眼神,意思大概是:我需要你受?
“新地图研究过了吗?”纤细白皙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沿,她挥手荡开一个隔音结界,立刻让周围频频注目的人老实收回视线,涉及此行第一要事,她认真起来:“我们身处峪州南,若要一路北上前往长安,走水路最方便,也最快捷。”
这两天下来,他们五个从山海界一路摸出来的外人昼出夜归,也算将凡界的习俗摸了个七八成懂。
三界按地域而分,分为三块。
一为山海界,处于三界正中,与外界来往靠界壁,如今向外的界壁关闭百年,被潮澜河尽握手中,成了块外头人能进,里头人不能出的“圣地”。四十八仙门建在界壁外,呈圆形分散,将整个山海界包围笼覆,是凡界众生修道拜师,启蒙深耕之地。而凡界,真正的凡界像个正圆,将这两者都围在其中。
如此一来,三界阶层泾渭分明。
凡界之大,辽阔无涯,他们之中并不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还有从四十八仙门学成归来,或奉命斩妖除祟的修仙者。为了防止这些人滥用仙法,伤及无辜,凡界有种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束缚。
譬如其中一条:除非因事态紧急,且身怀官府批文,得到上头许可者,才能在凡界开空间裂隙。
其余的,要么老老实实走官道,要么就水路。
这种情况直到近几年才稍稍改善了些。
朝廷和四十八仙门经过商议,听取了一部分修士的意见,在官道边另辟一条道,专给他们使用,这道上能通行贴了灵符,速度增快许多的马车。水路这块,也推出了只供修士赶路的画舸。
不过相应的,价格也尤为高昂,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峪州到长安的画舸五天一艘,离我们最近的一艘后日正午启程,我们要在那之前,赶到渡口。”
苏韫玉也正色起来,将昨日汀白与春分跑遍了半座城所能买到的最详细地图铺在桌面上,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条线,道:“我问过懂行的人,若是不起大风,路上大概需要十日。最迟,十月中能到长安。”
“到长安之后,你是怎么安排的?”苏韫玉看向楚明姣。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灵戒中翻出纸笔,此刻蘸墨,落字,在素净的纸张上勾勾画画,画着画着,挺直的脊背像是因为理明白了什么难解决的问题而松懈下来。
半晌,楚明姣将纸张抽出来,递给他看。
“我们这次出来,两个目的。一,我去长安,找姜家要锁魂翎羽,再去找那位帝师,让他为楚南浔招魂。”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接着道:“二,为了以后对付深潭时形势对我们更有利,你需要追星刃来配合苏家的盾山甲。”
这十三年里,楚明姣从未放弃过,她翻遍了五大世家的藏书阁。终于在今年年初,从苏家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古籍中,找到了一份随意堆到地上吃灰的卷轴。
卷轴上记载的,就是招魂术。
凡亡者生前修为已至化月境,死去不超过三十载的,配齐三十种至珍至贵的灵草,再取来凡界姜家世代奉为传家之宝的锁魂翎羽,最后叩见皇城帝师一脉,若得当代帝师应允,可为亡者招魂。
成功与失败几率各占一半。
清风已经看过这张卷轴,看完之后陷入无言的呆滞,脑海中无数珍稀灵宝与药材打着转,转得他眼前冒金星。
缓过来后,他试图从药师的角度来分析这张卷轴:“从前师父总与我们说,凡涉及生死轮回,皆为妄求,想都不要想。可这药方条件太苛刻,不提这二十多样灵宝多为罕见难得,单说雪魄,冰丝,春水这三样,便是穷尽世间之力也未必能集全。还不光是这些,这对亡者的要求也太……”他想了个委婉的词:“也太不人性化了。”
“能有化月境修为的人,不提凡界,就算放在山海界,那也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所以我想,这种难上加难的方子,真有效也说不定。”
这句话让楚明姣开心了半个晚上。
楚南浔是山海界最早登上化月境的天骄少年,死去的时间也在三十年内,什么都吻合上了,这让她有种“他本就命不该绝”的庆幸感。
“入长安后,我想先找帝师。”楚明姣托着腮看他,露出手腕以上大片细腻滢润的肌肤,那颜色白得像雪,寸寸勾人视线。
她浑然不觉,腮帮子鼓着动了动,还和从前一样小女孩儿的做派:“先问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说法,招魂术是否属实。不论成与不成,给我个答案,让我死心。”
苏韫玉叹息了声,示意她将手臂放下,好声好气和她讲道理:“大小姐,我算是知道你的打算了,追星刃可以不急着找。但你听我一句劝,凡界不是山海界,不能像从前那样横冲直撞。”
“不论是姜家,还是帝师,在凡界都是庞然大物,我们有求于人,不论是登门拜访,还是投其所好,我都陪你去一趟。但不能直接打到人家里去让别人为你做事,行不行?”
他与楚明姣对视,眼看着她琉璃似的眼珠转了半圈。
“我们现在等于山海界的通缉犯。”怕潇洒肆意惯了的大小姐不当回事,苏韫玉加重了点语气:“江承函不会动你,这个我信,但祭司殿呢。他们这次丢尽了脸,不会这么轻易揭过去。”
“最为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在凡间暴露身份。”
“我真的不明白。”
楚明姣又捧着茶盏抿了口,才定定又与他对视,眼里慢慢溢满那种从小到大无时无刻都在攻击他的嫌弃神色,调子特意拉得长长的:“你为什么总拿我当小孩子看。还是脑子不大好的小孩。”
苏韫玉嘴角拉出个完美的弧度,肯定地回:“你就是。”
楚明姣才不跟他争论,不满地拍了拍地图,问他:“长安城这位帝师,你可有听过相关传闻?”
苏韫玉眼看着自己是指望不上她斟的茶了,于是抬手为自己倒了杯,宋谓的皮囊比不上他自身容貌,可也算清俊疏朗,言行举止有种风行水上,云心月性的韵味。
“有。”
“我正为这事找你。”
见状,楚明姣将手边纸笔推开。
她在衣裳首饰,胭脂香粉上的天赋并不比剑道低,入凡间不过两天,就已经入乡随俗地带着春分买了不知多少衣裙,幕篱,乃至鹤氅,并且总能搭配得叫人眼前一亮。
就如今日。
她穿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下搭着翠纹缕金挑线纱裙,外面松松地罩一件撒花烟紫罗衫,头发也简简单单挽着,耳坠只选了两支翡翠水滴状的。怎么看,都还是没成婚前的姑娘样。
只有极偶尔时,才会展露出那种被人精心呵护滋养过,桃羞杏让的风情。
苏韫玉抬手抚了抚额,躲开她亮闪闪的视线,颇为别扭地又在心里叹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谓这个躯体的缘故,这些时日接触下来,总觉得这小姑娘一会还是记忆中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凉水咯咯笑的小孩,一会又已经很有自己的坚持与判断,早能独当一面。
可能这也是死过一次后留下的病症吧。
“长安城的帝师,比皇族更为神秘。帝师历来只有一个,前任帝师死去,传人继位。他们在长安城权势极高,几与帝皇比肩,能随意出入皇宫内闱,过问想过问的任何事。”
“传言说他们这一脉,能堪天机,能辨真假,能招亡灵。”
楚明姣听得愣了下,她迟疑地点了点桌面,陷入沉思,半晌开口:“这不对吧,帝师是凡人么?凡人还有这样的能力?”
“据传言,每任帝师确实都为凡人之躯。”
苏韫玉摊了下手掌,示意自己也只知道这么多:“你代入宋玢去想一想,应当就是那种受天地钟爱的种族。”
“我同你说说这任帝师。”他正襟危坐,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这任帝师上任不足四年,四年间从未在臣民眼前露过面,即便是万寿节为皇帝祝寿,也是一张银面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得出来样貌很年轻。”
“他不插手认识事,也不接见任何人。但在四十八仙门中地位颇高,有人曾见四十八宗门里的长老待他毕恭毕敬,唤他大人。”
“这位帝师,名唤柏舟。”

第二日, 一行五人整装待发,前往峪州渡口。
人间十月,天高云淡, 橙黄橘绿, 芙蓉正上妆, 峪州城却在此时陷入骤然绵密的雨期。
春分替楚明姣撑伞, 踏着山间的碎石预备离开下榻的客栈。
谁知结账时,店家念着这两日从楚明姣那得来的不少好处,急忙去后厨端了两屉松软香甜的芙蓉糕,一路小跑着递到她手中, 话语中带着当地人浓厚的口音,格外淳朴:“这个送给姑娘。承蒙姑娘照料, 这两日店里伙计们得了不少赏钱,我们也没什么可以送得出手的。这两日山里芙蓉开得正盛,我们去采了些做成糕点, 正好借花献佛,赠予姑娘, 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楚明姣抱着那两屉新鲜出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的芙蓉糕,禁不住翘了翘嘴角,杏眼骨碌碌看向汀白。
汀白捏着钱袋的力道稍紧,半晌,满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麻木地又从袋子里抠出一块碎银,给了掌柜。
掌柜连连摆手拒绝, 说什么都不肯收。
苏韫玉没说什么,从小到大, 他对楚明姣花钱的程度了如指掌。
曾经大祭司那卦象出来,他立马装死避嫌不出来。一方面是他和楚明姣处得和亲生兄弟没有两样,半点旖旎的男女之情都生不出来,另一方面是,苏二公子的私库,撑不住她几天花的。
他极其有自知之明,怕倾家荡产。
五人中,唯有新加入的小药师清风被这种大富大贵的奢靡之风惊得一愣一愣,这两天下来,不知说了多少句长见识了。此刻,他又凑在后面和汀白挤在同一把伞下,嘀咕着问:“殿下出去总这样吗?”
“从前我不知道,这得问春分。”
汀白汀墨两兄弟是后面被楚明姣与江承函救下来带在身边培养的,不比春分从小伺候楚明姣,了解她所有喜好,不过他也乐得给这位看不起不太聪明的同盟者提点醒,免得哪天触到了大小姐的霉头。
“不过自打我跟在殿下身边,她就是这样了。”
瞥了眼,看到前面楚明姣和苏韫玉正在说话,汀白压低声音接道:“山海界的矿山知道吧?灵髓石丰富,价值连城,但每次矿山开采,里面深重的祟气会往上钻,需要化月境以上修为的能人全程清除镇守。化月境多出在各世家中,只会帮自己人开采灵矿,这时候一些小家族便会花重金请化月境的散修们来干这个活。”
说到这,他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从前,神主和殿下,还有几位少主都会易容去接这种活。”
“别人一份工赚一份钱。殿下赚三份。神主的,南浔少家主的,还有她自己的。”
别人是真为高昂的灵药,灵宝发愁,她是闲得没事,骨子里就有一股闹天闹地不停歇的劲,做这活就是为了个好玩。
玩归玩,钱还是实打实赚到了。
迎着清风震惊的眼神,汀白继续说:“两位殿下准备合籍时,神主殿送来的聘礼将山头都堆满了,为了回以相应的礼数,家主,南浔少家主的私库掏得干干净净,甚至家主夫人,几位少主,族老和长老们都或多或少添了些。”
想象到那个场面,他摇头啧了声:“合籍后,这些东西全都在殿下手里握着,钱生钱,滚雪球似的。”
“所以啊,殿下对金银钱财方面,根本没有概念。”
人比人,气死人。清风拉紧了背后的草药篓。
“……不过你不必担心,殿下平时就是嘴上对我们凶凶,其实是做个样子,这一路你也看到了,她对谁都不摆架子的。心情好了,什么都赏,跟谁都不爱斤斤计较。”
听着后面几人闲散的嘀咕,苏韫玉抬眼看了眼雨雾交杂的天色,道:“照我们的速度,戌时能赶到渡口,画舸是夜半子时到。到了之后,我们可以找家酒楼坐坐,再探听下帝师与姜家情况。”
“行。”楚明姣踩着山间小道下山,避开翠绿的苔藓,偶尔有雨丝飘到脸上,和着怀中的芙蓉香,清甜极了,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问:“苏二,你修为这块,准备怎么办,想好了吗?”
苏韫玉能从深潭活下来,主要归咎于他无与伦比,恰到好处的运气。
在深潭选中他的前两年,山海界发现了个远古秘境,秘境之大,灵气之浓郁丰沛,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为突出。当时吸引了山海界与四十八仙门所有声名鹊起的天骄。
苏韫玉在里面获得了天大的机缘。
一片流霜玉。
世人对流霜玉并不了解,楚明姣也知之甚少,她才不关心眼红别人的好东西,因此知道此事的时候只是极为平淡地“哦”了声,而后面无表情地伸手,将苏韫玉炫耀的脸推到一边。
直到听到深潭选中苏韫玉。
深夜,她闯入苏家,轻车熟路地翻墙越阵见他,拉着他就往外走。
“听我说,苏韫玉,你现在从苏家走,其他什么都别管了。”
她像是气急了,说话时又格外冷静,显得格外的……胆大包天:“我找宋玢拿了药,不管是问还是逼,拿刀架在两位祭司,哪怕是江承函的脖子上,我今天也给你问出界壁的具体位置。打开界壁你就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即便从小和她玩到大的苏韫玉,也惊了。
他盯着她红彤彤的眼尾看了又看,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小姐,你不会是才哭过吧?我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和楚南浔一样的待遇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把寒光烁烁的刀,已经示意他跟着突围,芙蓉面未施粉黛,纯得像云深处羞羞然探出点尖的花苞,为了方便与人动手,头上难得没戴发钗,只剩两支耳坠,摇摇欲坠地挂着,声音有种油然的愤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这搞笑!”
“走啊。”楚明姣拉他,没拉动。
苏韫玉和宋玢有时候很像,这两人都吊儿郎当的,有着世家贵族的天之骄子身上都有矜贵,挑剔,不耐烦,偶尔还自大又狂妄,除了张风流蕴藉的好皮囊和生来就有的好底子天赋。
其他地方,在楚明姣眼里,可以说是不忍直视。
可就是这么个浪荡子,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夜里,不曾迟疑地拒绝了她。
“我不能走。”他岿然站在原地,任她怎么拉都不动。
楚明姣松开他袖口,红着眼眶咬牙,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不走你就死了你懂不懂啊!”
“楚明姣你听我说。”苏韫玉唤了她全名,话语理性得近乎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剖除在外:“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苏家该如何自处?”
“那些名声还能有你的命重要吗?”她用匕首戳他脊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你是不懂吗?”
“曾经我不理解楚南浔,我们那样撑着为他找办法,为何他仍要选择赴死。”苏韫玉苦涩地弯了弯唇,望向她的眼睛,由衷道:“现在我理解了,真的,明姣。
“甭管深潭是怎样的存在,只要这个“以人活祭,保三界平安”的说法还在,被选中的人便无法挣脱,我没法做山海界的叛徒,苏家也不能因我蒙羞。”
“再说直白一点。”他顿了顿,道:“我承受不住‘三界生灵或许因苏韫玉而死’这种说法。”
他们确实都不想死,但是他们没有办法。
无法逃脱。
“正好你来了,今日你不来,我也得找机会去见你呢。”苏韫玉看着她,道:“伸手。”
楚明姣吸着鼻子照做。
“流霜玉。”他侧身将东西塞到她掌心中,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线道:“人在世时生剥一缕神魂,于玉中蕴养,可保死后魂三月不灭,寻个合适的肉身,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其实那个时候,苏韫玉自己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尝试,但这东西,万一呢,人生在世,总要抱有点希望。
“好了。我可将我最后的希望,都交到楚二姑娘手里了。”他摊了摊手掌,替她将匕首收了,想了想,又颇为郑重其事地叮嘱:“我思量了一天,在山海界找个容貌能胜过我,且生机即将完全流逝的躯体怕是难,但你还是帮我把把关,别丑得没法看。”
结果最后那片流霜玉还真发挥了作用。
苏韫玉借助因为受罚而生机流失,奄奄一息直至断气的宋谓躯壳醒了过来。
只是这样一来,不止身份背景离自己而去,就连从前有的修为,心法,秘术,全都付诸流水,需得重头再来。
“苏家的盾山甲都是从小就学,宋谓这具身躯,适合吗?”楚明姣又问。
苏韫玉沉吟片刻,继而摇头说实话:“很难。因而,我想找追星刃不全是因为它有极强的攻伐之力,可能是后续对付深潭的有利武器,还有一点,传闻它与盾山甲相辅相成,两者合一,有事半功倍之效。若是能找到它,或许也能重修盾山甲。”
这意思楚明姣懂了。
走一步看一步。
“别有太大压力。”楚明姣马马虎虎地安慰了句:“就算真要对付深潭,主力也是我而不是你,放宽心就行。”
“……”
他们从山路走下来,一路朝城中去,约莫四个时辰后,到了峪州城城南的渡口。
渡口边很热闹,人潮来来去去,大多人形色匆匆,从渡口乘船登舟上或下,在日复一日的熙攘热闹中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走吧,选家酒楼,我们也听听消息去。”苏韫玉仔细看了看渡口两边矗立的酒楼,视线从被风刮得鼓动的白布招牌上扫过:“供修士北上的画舸五天内只有这一趟,附近酒楼中说不定都是同行者。”
“走吧。”楚明姣扬了扬下巴:“你去问问,这六家酒楼,哪边的糕点最好吃,还有。”她转身去找春分与清风:“天一下雨,我手就有些痛,我预备在房里做个手敷,也去去晦气。”
说着,她取下手中的灵戒,丢给清风,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开口说出自己日常的规格配方:“将一百块灵髓石,五根灵芝,十朵雪灵花磨成细粉,一块鳞松香掰开,掰为五块,还有……”她卡顿了下。
春分含笑接:“再加以雪山巅的灵泉甘露,放置在玉盆内。殿下放心,我记得。”
楚明姣笑了下。
清风已经完完全全傻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灵戒,再看看楚明姣,一脸嗫嚅的难以置信:“什,什么……一百灵髓石么?”
单就这一个,已经让他脑子无法正常思考了。
这么一长串下来,苏韫玉都跟着侧目。
他转了转自己的灵戒,掂量了下全身家当,对这姑娘财力雄厚程度止不住的惊叹。
“我记得,你从前虽也精致讲究,但也没败家到这种份上。”他摇着头将她打量了遍,“啧”的叹了声:“江承函到底怎么养的你,能将你养成今日这等娇贵小模样的?”
他失笑:“感情他这神主的威仪,是半点没用在你身上?”

楚明姣做完手敷后在镜前坐了会, 她凝视己身,本命剑的状态并没有好转迹象。
一柄小小的剑沉在神魂中,安静蛰伏着, 剑尖寒光泠泠, 锋芒的杀意喷薄欲出, 但被她有意识地死死抑制住, 才暂时控制住了它由上而下全盘崩裂的情势。
她垂下眼,用雪白的帕子将沁了灵露的手指根根擦干净,而后看向镜中巧笑嫣兮,风情潋潋的脸。
经历这些事情之后, 感觉自己突然就长大了。
每天脑子里要想许多的事,步步为营, 要与最亲近的人对峙,就像突然登上了戏台,要合唱一班无法定论对错的戏。各有各的立场, 各有各的不易。
她慢慢拉出一个带哭泣弧度的笑,又觉得不对, 伸手用指尖哒哒点了下镜面。
“马上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昂了昂下巴,镜里的人一瞬又高傲起来,最近常用来给自己打气的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放心吧楚南浔,先救你再救山海界,顺利的话,也就这几年了。”
说完, 她推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这个时辰, 正常投宿的客人都睡了,还亮着灯,或干脆就没进房间而是在一楼坐着喝酒谈天的,都是要赶同一艘画舸的修士。
苏韫玉作为山海界各大酒楼的常客,眼光毒辣,这会已经占了个不错的位置,帘子一拉,里面能听见外头絮絮的喧嚣,外面却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形。
他身边,清风和春分都在,汀白生怕她看不见似的,使劲朝她招了招手。
楚明姣挑挑眉,目不斜视地朝他走过去。
她体态极出众,又爱漂亮爱摆弄,脚踝上不知何时戴上了玛瑙琉璃珠脚链,走一步链上铃铛便响一下,那声响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
没过三五声,三桌开外的一男子踱步过来,书生打扮,长得还算秀气,拱手作揖间文质彬彬,颇有君子风度:“姑娘安好,在下天极门孟长宇。姑娘可是也要乘北上长安的画舸,若不介意,可与我等同行。”
修士不比凡人含蓄内敛,在情感方面向来直率,觉得好看就上前搭讪,聊一聊,并不是多稀罕,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楚明姣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的状况,一时有些发怔。
从前倒是还有,自从和江承函在一起后,她身上属于神主的霜雪气浓得不行。山海界排名前列的酒楼,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有一个算一个,见到她就如见了鹰的兔子,跑得飞快。
“明姣。”恰在此时,窗边隔间的垂帘被双骨感分明的手挑开,苏韫玉朝她看过来,唇畔含笑,道:“发什么呆,大家都在等你呢,还不过来?”
她慢吞吞地回绝了眼前的男子:“抱歉,我有同伴。”
那位自称天极门的男子也不多说什么,他极有礼数地让开一步,笑道:“是在下失礼,叨扰姑娘了。”
楚明姣走到走进隔间,帘子当即一放,将外面视线隔绝在外。
“殿下,这人不怀好意。”才进去,汀白就义愤填膺地唠叨起来:“哪有这样的,上来就如此冒昧,登徒子!”
“嚷什么。”苏韫玉优哉游哉往凳椅上一靠,眼也不眨地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从前她那风头出得。真当你们殿下山海界第一美人的名号是白叫的?”
“但说真的……”他视线在楚明姣脸上停顿许久,仔细端详,最后仍是建议:“不若戴个幕篱吧?先前春分不是为你选了许多吗?”
“没喜欢的。”楚明姣嫌弃地拒绝:“摘来摘去的,打斗不方便,麻烦。”
“那人说他是天极门中弟子。”她捧着热茶抿了口,觉得口感颇涩,又很快放下,说起正事:“天极门在四十八仙门中排名第七,和其他仙门不一样的是,天极门每年所收弟子甚少。传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招收弟子的标准奇怪而严苛,非得要前来求学者对山川地脉有非比常人的敏锐感知,否则天赋再好都不会收。”
“这么奇怪的规定,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苏韫玉被勾起好奇心:“研究山川地脉?有什么用?”
“没出息点的,能勘山断脉,混个风水先生当当,有出息点的,借山川土壤之力穷尽造化,攻势奇特,不容小觑。”
“他们门中人本就不多,很少结伴出行。”
说到这,她不由皱眉,像是不解似的:“你看看四周,大多都是年轻人,成群结队的,也不像家族出行,反而很像门派之间外出执行任务……目的地长安?”
苏韫玉不觉挺直脊背,神色凝重起来:“发现了。实际上,不止这些年轻人,散修也有,只是这些人多数一入酒楼,就钻进房间中歇息了,我看他们的样子,都是专程赶往长安,风尘仆仆,不是峪州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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