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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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楚明姣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听外面怎么说。”
很可惜,外面一桌一桌的少年少女像是被下了什么封口咒,就真是在外面纯喝茶谈天,说些凡间琐碎事,时不时附和着笑一阵,连谈门派的都少。
“算了。”楚明姣没了耐心,春分懂她的意思,招呼店家上了盏酒楼里最好的茶,她道:“不管这些,我们只是同船一路,只要不是帝师出了事,长安发生了什么,他们去长安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
有时候,苏韫玉其实挺佩服她这种即便平时矫情难伺候,可关键时候拎得清,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性格。
临近子时,楼上歇息的散修们也都陆陆续续下来了。一楼灯火通明,聚满了人,说话声反而小了下去,场面堪称静谧。
直到一小厮从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扶正了自己跑歪的帽子,大声道:“船来了船来了,峪州前往长安的修士画舸到码头了。”
他话音落下,楼里霎时热闹起来。等候的这些时间,大家东西都已经整理好收进灵戒中,现在都往外走,放眼望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楚明姣不喜欢拥挤碰撞,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慢悠悠缀在后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色中的画舸停在码头口,乍一看,它显得尤其大,里头张灯结彩,连船柱都像撒上了层透亮的荧粉,衬得上面刻画的人物花鸟纠缠不休,栩栩如生,在夜色中像一栋流光溢彩的平地小楼。
画舸的检验方式很简单,使出点证明自己有灵力的小伎俩,再付高昂的费用即可。
一行五人毫无阻碍地入了画舸内部。
只是交钱时,汀白的手有些抖,忍不住和同样心疼的清风埋怨:“一艘贴了十几张加速符,布了几个飞驰阵的画舸,平平无奇,这价格谁定的。”
清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痛心疾首:“怎么敢这样定价的,凡间比山海界还欺负人。”
这才几天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从互相试探发展到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一步了。
好在这钱也不完全是白付,画舸内布置得非常华美,一人一间房,船舱内铺着白色绒毯,珠帘屏风,壁画香炉,无不精致,极尽奢靡。除此之外,一层还有茶室专供喝茶谈天,与酒楼无异。
楚明姣才进自己房间,要将钗环卸下,梳妆台边撂着的传音玉简就亮了起来,她接过来,点了点,那头传来苏韫玉的声音:“来一层茶室。”
他这样郑重其事,必然是有要紧的事,很可能和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有关。
楚明姣没敢怠慢,起身就往一层茶室去了。
茶室里有不少人,很显然在外面的茶楼里他们都刻意憋着话没说,但此时船上都是修士,而且大多怀有相同的目的,那些已经不算秘密的话,就断断续续往外吐露。
“怎么?”楚明姣看到伏在船栏上,背朝茶室的苏韫玉,走过去问他。
“听。”
还没来得及疑惑发问,身后的茶室就已经传出了声音。为了方便客人来往进出,茶室并未关门,里面开了窗,外面又是奔腾的河水,声音被风一带,落到他们耳里时,被放大了好几倍,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姜家这次是真是假,我现在越琢磨,心思越乱,总觉得不应该。”有道声音顿了顿,接着说:“流光箭矢和锁魂翎羽是姜家从古至今传下不知多少辈的宝物,平时都当祖宗供着呢。这次怎么突然放出话,说只要能破解地脉灵煞,就可在两样宝物中择一带走。”
楚明姣在听到锁魂翎羽时便全神贯注竖起了耳朵。
“这……”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有一句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后面人呵斥他:“你好好说话,两男人凑这么近做什么,这船里谁不知道这事,你当只有我们惦记这两样东西啊。”
说话那个恢复正常声量:“倒也是。我就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莫不是姜家使什么绊子看着我们往下跳吧。”
“想什么呢你,动动脑子。”声音洪亮的明显更有主见,也知道更多事情:“姜家这些年可有出过什么优秀的后辈子嗣?一个也无。”
“稍微像样点的姜似跟四十八仙门中排名靠前的那几个比,也仍有一段距离。现在姜家还能在世家之巅屹立不倒,不过因为几位老的一力撑着。”
“从十五年前就开始有各种消息传出来,说姜家后辈良莠不齐,无以为继是因为他们祖祠下生出了条地脉灵煞。这东西最咒后辈,所以这些年姜家子嗣死的死,伤的伤,唯一剩下姜似这根独苗还不错。可若是不抓紧破了这地煞,以姜似的年龄,和前面那几个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那人显然很享受这种被人崇拜的感觉,老神在在道:“一个庞大的世家,若没有新鲜血液做支撑,等老的几个彻底撑不住驾鹤西去了,姜家会如何?到时候流光箭矢和锁魂翎羽照样保不住。”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一搏?破了地煞,以姜家的资源条件,不愁后辈起不来,和家族存续相比,两件灵宝,再珍贵也只是身外物,是完全能舍弃的东西。”
“若是这样,姜家老祖们为何自己不出手,反而放下消息让我等前赴后继赶过来?我们这点修为,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跳梁小丑,根本不够看的。”
这次静默了好长一会,像是回答的人埋头吃了几口点心。
他这些话把楚明姣勾得心痒痒,当下也没动,耐着性子等这人隔空为他们答疑解惑。
“地煞嘛。”终于,那人又抿着茶开口了:“藏在祖祠下成了气候,附近数百里的山脉都是它藏身的地方,只喜欢年轻血脉,对上了年龄的前辈半点兴趣没有,他们引不出它来。”
说到这,另一个才恍然大悟地接:“所以姜家老祖们才要广招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前来解决地煞根源,又知道他们一向自傲,眼睛刁钻,寻常东西看不上,因而选了两样最有吸引力的灵宝出来,果然引得四十八仙门弟子倾巢而出。”
“哼。”那人哼了一声,又道:“你当全因为这个?地煞本身对一些宗门而言,就是最珍惜的宝贝。你瞅瞅这次天极门来的那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占据优势,已经将地煞与流光箭矢,锁魂翎羽当成自己囊中之物了。”
“……”
他们后面又断断续续分析了点别的,对楚明姣的帮助不大。
她侧过头,撩了撩耳边的长发,盯着被灯光照得粼粼闪光的湖面,甜滋滋地想:这次出门,当真处处顺利,才想着该怎么从姜家手里拿到锁魂翎羽呢,现成的办法就找上门了。
“楚二,收一收。”苏韫玉给她泼凉水:“这么多人呢,竞争不小。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好,你的剑心,还有我这破烂的身躯,都使不上太大的力。”
“车到山前必有路,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她眼睛微微弯出个好看的弧度:“现在这样,总比没办法的强。”
“说得也是。我这几日多留心关于地煞这方面的消息。”苏韫玉在夜晚的凉风中耸了耸肩:“回屋吧,大小姐。”
接下来一连十日,他们都没有得到更深入的消息,来来回回听着,总结下来都是和那两人重复的说辞。
终于,十月中旬,画舸抵达长安。
长安此时也逢雨季,细雨如油,但街道巷口依旧热闹,喧嚣吆喝声唱成了调子,在风雨中尖尖的,荡出很远。两侧酒楼建得很大,牌匾上的题字工整肃正,有种凛然风骨,一看便知店家下足了功夫。
循着各样食物的香甜气挤到巷子里,眼前琳琅满目,红的绿的花的,许多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糕点热汤卯足了劲凭本事拉客,各有各的巧思,就连最为寻常的糖浆都在纸上铺成了花鸟鱼虫的模样。
楚明姣有点走不动道了。
每走一步,她眼神就定定地黏在某一样东西上,就是那种浑身都写着“我想要这个”,但偏偏脸上表现成无动于衷的冷漠。
苏韫玉回头找她人,看她这样,顿时好气又好笑。
顶着旁人艳羡的目光,他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快走吧,去晚了,附近酒楼都叫同艘画舸的四十八仙门弟子订了。我们晚点还得去拜会那位帝师,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计划。”
不怪他发怵,实在是陪楚明姣出游这件事,在吊儿郎当潇洒惯了的苏二公子眼里,就是道过不去的坎,比什么酷刑都要可怕。
什么都要,什么都想要,走一步停一步。银子如流水哗哗流出去不见个响也就算了,她还难伺候,得给她中肯且真实的评价,要能和她聊到一起去,不然花了钱,还得被嫌弃没用。
楚二姑娘就是这么个金尊玉贵,处处都要顺心的人。
苏韫玉怕了她。
“这些东西,你若想一一尝遍,等拿了锁魂翎羽,施了招魂术,让楚南浔陪你来。来几遍都行。”
这句话可算是说到楚明姣心坎里去了,她原本落在一处糖人小摊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朝苏韫玉眨了下眼,收起所有神情,抬着下巴,屈尊纡贵地颔首:“走吧。”
汀白跑到这条街最前头的酒楼里定了五间房。
“你们三个暂且留下。”楚明姣看向汀白等人,唇瓣微动:“汀白和春分去探听下关于地煞的消息,尽量将这东西的形成条件,喜好,弱点和镇压方法都摸清楚。记得,该花钱的时候花钱,小气的人探不到有用的东西。”
“清风留在酒楼里,准备足够的伤药和所有突发意外可能用到的东西。”
三人得了任务,都乖乖点头,当下散开,各干各的事去了。
帝师的府邸在含光门街,位于长安西部,因为通过含光门得名,与另外六条街相连,鸿胪寺馆就设立在这里。
也因此,街道外侧往往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越往内,越显得森严凄清,人影绝迹。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整齐的发髻,站在国师府门前,盯着门匾上笔走游蛇的大字看了看,扭头对苏韫玉说:“东西呢。”
苏韫玉掰着玉扳指,取出一个小白瓷瓶,放在掌心中,颇为心疼地嘶了声:“一开始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手笔会不会太大了?”
“那不然怎么办。”
楚明姣眼睛也不眨,她动动唇,飞快道:“招魂术还需要人家配合,我不想看到个残缺的楚南浔,硬闯进去威逼利诱这条路算是绝了。剩下一条只剩行贿,用利益引诱,若是一开始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一直拒绝接见别人的帝师为什么会突然见我们?”
苏韫玉怀疑她对很多东西的价值估算并不太正确,他“哈”的一声,垂着眼掂了掂手中的玉瓶,道:“这在你那才只称得上像样?这一瓶四季灵露,抵得上山海界半条灵矿了。”
他满脸写着“大小姐你清醒清醒”的荒谬感。
同时,他上前握住铜环叩门,规规矩矩三声响。
没过多久,紧闭的大门“嘎吱”一声,出来个约莫十一二岁的道童,穿着长长的拖地的衣裳,探出头来时有种天生的灵气:“两位,请问……”
“小道师,能否通传一声,我们要见帝师。”
说着,苏韫玉往他手中塞了那瓶四季灵露,这个时候,宋谓清和温润的表象足有迷惑外人,显得格外斯文儒雅,文质彬彬,“这东西对国师大有裨益,还请帝师过目后收下。”
说完这些,他又往道童手中塞了一颗灵髓石,语气平和含笑:“麻烦了。”
小道童拒绝过无数前来求见帝师的人,老的少的皆铩羽而归,无一例外。
那些人为了见帝师一面,方法用遍了,送礼送钱,乃至磕头下跪,痛哭流涕,然而注定都是无用功,帝师不曾面见过任何一个人。
但出手这么大方,对他都能送灵髓石的,实乃头一回。
再看苏韫玉,长得光风霁月,一表人才,旁边不曾说话的女子样貌更了不得,一眼就让人挪不开视线,最为难得的是,她的气质很能压得住这份侬艳到近乎逼人的美貌。
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
反正就通报一声,帝师脾气好,不见自然会吩咐不见,自己拿了灵髓石总要办点事。
小道童朝两人施了个礼,快步往府内去了。
这件事全程按照楚明姣的意思来,苏韫玉只负责出灵露,其余都没插手,这时候来了兴趣,问:“若是这位帝师真就那么不食烟火,纤尘不染呢,你还有什么办法去见他?”
“他会受的。”楚明姣拨弄了下自己的灵戒,撩了撩眼皮,气定神闲地回。
苏韫玉:“行,让我见识见识楚二姑娘的本事。”
小道童很快就回来了,那瓶灵露原路退回,随即而来的还有句万年不变的话语:“不好意思两位,帝师吩咐,外客一律不见。这礼,你们收回吧。”
苏韫玉好整以暇地望向楚明姣,好似在说:来,这事怎么说。
楚明姣像是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上前两步,但并未拿回那瓶灵露,而是在那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小锦盒。馥郁的药香止不住地逸散出来,甚至在锦盒上方凝成了朵小灵云,隐隐有要滴雨的阵势。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物绝非凡品,其价值怕是还在灵露之上。
紧接着,她往小道童手里递了两颗灵髓石,话说得客客气气:“烦请小师父再通传一声。”
小道童看着手里如烫手山芋一样的灵髓石,那光泽真是漂亮极了,闪得人眼里直冒星星,让人根本没法拒绝。他咬咬牙,跺了下脚,丢下一句“稍等”后又跑进了府里。
半晌,小道童跑出来,哭丧着脸,一看便知结果不大好。
楚明姣面色不变,只是又加了样东西,那是颗类似灵兽内丹的珠子,光洁透亮,似流淌着月华般皎然璀璨,将它放进小道痛手心时,苏韫玉都不受控制地崩裂了一角表情。
她往道童手里放了三颗灵髓石,仍是笑眯眯的一句话:“劳烦小师父再跑一趟。”
盯着道童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苏韫玉眯了下眼,问:“这就是你的办法?”
“这位帝师不是受天地钟爱的种族,能通生死,能慰亡灵吗。”楚明姣没觉得有多大了不起地踢了踢府门前的小石头,声音里丝毫不见心疼:“我送的这三样都有助于他增加这种能力,除我之外,无人能出这样的代价去见他。只要他还是个有正常情绪的人,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种时候,她将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说白了,还得归咎于大小姐财大气粗,有诱人心动的底蕴。
这次好似真叫她说重了。小道童隔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去而复返,他噙着笑将府门推开了些,朝着楚明姣和苏韫玉欢喜笑道:“帝师应允了,请两位客人往正厅一叙。”

山海谣20
经过这开先例的头一遭, 两位守门的小道童大抵也明白这两位身份贵重,虽身边不似其他朝廷重臣,仙门之人那般前拥后簇, 仆童成群, 但气质容貌, 出手阔绰程度, 更在那些人之上,当即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个拿了灵髓石的想了想,一边引他们进帝师府,一边小声唏嘘感慨:“帝师从不见外客, 平时不是在皇宫的摘星楼里,就是在府上闭关, 几不外出。”
“两位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楚明姣佯装诧异,低问:“帝师不外出,平时府上也无好友来访吗?”
说完, 她顿了下步子,抛出点道听途说的东西, 以便不动声色套话:“帝师一脉素来神秘,我们从前得知的事也不多,可真正比较起来,这位帝师接任好几年,我们才叫摸不着头脑呢,竟连一点儿生活习性也探不出来。”
这话小道童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含蓄地笑,露出两侧脸颊的梨涡, 霎时显得稚气未脱:“每任帝师生活习性不一样,不过因为自身特殊, 他们大多喜欢安宁静谧的环境,所以在外人眼中如此神秘。”
“我侍奉柏舟帝师,至今已有三年,帝师平素不外出,也不曾结识什么好友,从来都是独身一人……”说到这,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近些时日,宣平侯家小世子常常登门拜访,说是帝师故人,哦,小世子此刻也在府上呢。”
说话间,小道童已经将两人引到一条漆红长廊上。
帝师府内布置得极为古典雅正,并不兴奢靡之风,从花草的栽种选择,到假山挪腾的位置,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身心舒畅感,等再穿过一大片芭蕉丛,沁凉的风徐徐拂过脸颊,楚明姣的心都跟着静了一半。
这位帝师,品味不错。
“在这见帝师?”楚明姣点了点前方连绵数百米的芭蕉丛,不太确信地问。
“是。”小道童道:“请随我来。”
此时天色已晚。
夜幕在阴雨季降临得格外迅速,眨眼的功夫,天就沉沉撤去光亮,视野中只余隐隐绰绰的凉亭轮廓。
颇为奇异的是,也不见有仆从点灯,然这天色彻底转暗的一刹,整座府上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拉住了隐形的开关,啪的炸出蓬然光亮出来。
再一回身,整座帝师府邸霎时灯火通明。
楚明姣与苏韫玉对视了一眼。
这种手段,他们以前也曾捣鼓过,因为很耗灵力,又没什么实用效果,很快就被厌弃。
而值得深思的是,这位帝师,在他们听到的传言中,可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并不修灵力。
那这位在帝师府点灯的,是府上负责保卫帝师安全的修士,还是自称帝师故交的宣平侯小世子。
走进芭蕉丛深处,小道童明显收敛了神色,十一二岁的男童,打扮得再仙气,也是满脸故作老成的稚气。他屏住气,抿着唇下巴拉得长长的,竭力庄重严肃,也不跟他们说话了。
楚明姣平视前方,心想这是要到了。
没一会儿,小道童整了整垂在半空中被冷风荡开的衣袖,对着一座四面都垂着珠帘的八方亭半弯下腰:“大人,两位客人到了。”
“好。”
一只手将凉亭从里面将珠帘掀开,落得一片清脆声响,男子声音清透似流泉,如乱琼碎玉,极有韵味:“竹隐,为贵客奉茶。”
道童应了个“诺”字,扭头跑进夜色中。
楚明姣视线自然而然全被这位传说中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帝师吸引走了,她对一个人产生兴趣时,会全神贯注地仔细观察。
挑开珠帘的那只手很好看,骨节修长,有种嶙峋孤拔的美感,似乎天生适合舞文弄墨,居于高堂之上。
她视线往上扫,落在灯火下的男子五官上。
这帝师看着果真年轻,约莫也就弱冠之年,足蹬软底长靴,通身包裹在一袭浅玉色衣袍中,身前的石桌上摆着壶酒,香味绵长。
他长了双桃花眼,却并不显得勾人妩媚,风情潋滟,反而十分干净,像未曾浸染过任何污秽的琉璃石,与人对视时能将对方浅浅印进瞳仁中。
哪怕没有经过灵气的滋养,也依旧长成了令旁人无地自容的剔透五官,给人种含霜履雪,清和平允之感。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初雪,新竹和泛绿的湖水。
有点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前两日就和你提过,偌大的帝师府该多些人伺候,竹隐竹笙都还小着呢,看看门还成,其余的事,上哪给你分出三头六臂去完成。”懒懒散散的声音适时从帝师身后传来,借着微弱的火光,那人跟着看过来:“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八百年来个客人,连盏茶都上得不及时。”
这人站得不直,曲着腿,手指上转着块由线穿成的吊坠,一圈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
比之帝师清风淡月的着衣风格,他通身的搭配显得有些花里胡哨,好在脸还能看,虽不如帝师那般经得起细看,但也很有种玩世不恭,戏耍红尘的风流意味。
关于这人的身份,楚明姣心里立刻有了答案。
宣平侯府的小世子。
“帝师府中,清净为上。”
柏舟眼底宛若天然润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这让他不论说什么,都落得不骄不躁:“两位,坐。”
冥冥之中,楚明姣心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可她观察帝师十分仔细,细节处皆有留心——他不会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很快压下这一瞬而过的熟悉感,她和苏韫玉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石桌前依次落座。
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前期尔虞我诈的试探环节,楚明姣落座后挽了挽垂到脸颊的长发,索性含着笑先开口介绍自我:“初次相见,问帝师安。我姓楚,名明姣,峪州人,这位亦是族中弟子,唤宋谓,与我同行。”
她不刻意挖苦,嘲讽或尖着嗓子存心不好好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落珠,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少女明艳气。
“我名柏舟。”帝师很有礼数,他看向漫不经心旁听的宣平侯世子,也做了简短的介绍:“这位是宣平侯府世子,凌苏。”
“你让我门下道童送来的三样灵物,我已看过,皆是举世罕见的珍稀之物。”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压出一道清冷的线,像是眼下那片冷白的肌肤上沉入了片林荫,字句轻缓:“无功不受禄,这三样东西,我受之有愧,不敢承担。”
这时候,两位道童捧着新沏的茶上前来。
帝师无声挥袖让两人暂退,将道童新奉上的热茶往楚明姣跟前送了送,食指一侧很快被烫出层恹恹薄红:“姑娘不若讲讲,今日煞费苦心登府求见,是为了什么。”
也够开门见山的直接。
来的路上,楚明姣想了许多,她现在最经不起拖耗。
山海界那边什么情况她两眼一抹瞎,完全断了联系,时间拖得越久她越不安。
所以楚南浔这个事,必须得到精准的回复,若招魂术有效,她耗再久也值得,若属于子虚乌有的杜撰,那她没必要在凡界待。什么锁魂翎羽,都不关她的事,四十八仙门的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去。
现在和帝师面对面坐着,可以问话的情形,从山海界开始,就在她脑海中构建了无数遍。她以为自己真到了这时候,会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不叫外人看出一丝端倪。
成与不成,她应当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可真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她默了默,端起茶盏,缓也没缓,抿了口滚热的茶水。灼烧的滋味从唇舌间往下涌,就像有人在肺腑中点了一把火,热腾腾地烧起来,不上不下。
不可否认,楚明姣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种紧张。
她甚至觉得自己坐在这,手里握着无数奇珍异宝,仍然像在等待审判,不占据丝毫上风。
“这次冒昧前来拜访帝师,确实有一事想请教。”
楚明姣真有求于人时,神情格外真挚,这个时候,她身上那种娇奢的,挑剔又带着点刺刺儿的意味“呲”的尽数消散。卷翘的睫毛长长覆盖下来,灯火在她脸颊上浮浮沉沉闪出朦胧橘团,属于女子的馥郁,白腴,逶迤风情摇曳着迸发出来。
这等乖巧的样子,足以将人勾得神思不属。
“帝师可有听说过招魂术?”一阵风过,楚明姣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算是稳重。
帝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看过来,眼中依旧沉静。
倒是边上的宣平侯世子,意味不明地啧了声,莫名的,给人一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错觉。但接收到帝师的目光,他视线转到另一边,短暂性偃旗息鼓。
帝师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又像是在斟酌字句,端坐在灯影斑驳的石亭中,不知何时,落了半肩溶溶月色。
楚明姣没敢催问,破天荒老老实实坐着,一双杏眼睁得圆极了,小鹿似的追着他转。
“听过。”满室寂静中,他终于开口:“涉及生死之道,可为死者招魂,挽回一线生机,恰是我帝师一脉代代相传的绝密之术。”
楚明姣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不受控制,她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了看苏韫玉,得到一个确认性的安慰笑容后仍有些不敢置信。
她这么个性子,喜笑嗔怒都掩藏不住。
再开口时,声音俨然欢悦许多:“那这意思是,帝师确实有办法为死者招魂。”
“是。”
月色下,帝师起身,他垂着眼,意味不明,如雪般纯澈清冷,“可楚姑娘,招魂术对死者,施法人与外界条件的要求都颇为严苛,但凡差上一点,此术都会导致全盘皆输的结果。”
“且。我收费并不便宜。”
钱,对方提到这方面的条件,楚明姣蓦的心安,她提着裙摆跟着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道:“帝师放心,若此事能成,招魂术结束,这世间所有稀罕之物,但凡你能说出名字,我必竭尽所能,为你取来。”
“或者,帝师可以与我说个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还价。”
“姑娘可曾提前了解过招魂术所需的药引。”帝师却不再提报酬的事,徐徐问起其他:“三十六种至珍草药,雪魄,冰丝,春水,可有备齐?”
“备齐了。”
她答得很快,调子里有种小孩般努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雀跃欢快,帝师不由侧目,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眼底天然的霜色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悄然消融小片,他问:“锁魂翎羽呢?”
“姜家放出消息,破灭地煞后可在锁魂翎羽和箭矢中选一样。这不是问题,我必定取来。”
帝师倏而又问了句:“姑娘可有道侣?”
猝不及防,楚明姣愣了下,似乎不明白道侣的问题为何会在如此严肃的事情上提起。
“若姑娘与被招魂者有血缘之亲,这个问题,我需要听到到回答。”
“有。”楚明姣在楚南浔之事上无条件妥协,她这回半点没带迟疑:“有道侣。”
这回轮到帝师愣了下,她瞧到这反应,自顾自扯着嘴角笑了下:“不像是吗?没办法,年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喜欢上的,所以结契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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