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又是比谁都嚣张,让人恨的牙痒痒的模样。
“先别管这些。”楚明姣掀开身上的毯子站起来,滞了滞,手指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药呢?”
汀白一时没明白这个药是什么:“药?殿下,什么药?”
“先前你们捣鼓着从山水镜中带出来的,说能为我解开心结添砖加瓦烧把柴的药。”楚明姣与他对视几眼,字正腔圆地吐字,像是和自己较劲到一半,觉得没意思,声音里的气势卸下来:“找出来。”
汀白以为自己听错了,与春分对了个眼神后,才以一种怀疑自己白日梦游的语调喃喃答:“啊,药,药在呢。现在要用吗殿下?”
“要。”楚明姣做了决定就不再纠结扭捏:“跟我仔细说说,这药怎么用,具体什么效果,能保多久。”
她这样郑重其事,汀白心里有点发怵,眼神滴溜溜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才满心狐疑地将这药的具体情况逐一道来:“前年初春,山水镜汲取了饱胀的灵力,里面的药田和植株成熟了很多,这药田一直是我与春分打理……”
山水镜是独立的小世界,面积大,山脉多,灵气还充盈,最适合药材生长。
楚明姣不管这些,里面的药材到了成熟期,都交给汀白与春分管,娇贵的用玉瓶或玄冰固封,收到私库里,并不那么讲究的则被用来制作各种药丸,瓶瓶罐罐的堆到一起,留到需要的时候用。
她手里好东西太多,对这些并不上心。
能有印象完全是因为突然有一天,汀白做贼似地捧着一个小玉碟凑到她面前,他求生欲一向蓬勃旺盛,很少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所以当他咽着口水视死如归问她要不要考虑借助外力忘却一些东西时。
说实话,楚明姣是惊讶的。
“那年药田丰收,出了好几种稀罕的药果,拿去给下面的药师加工,他们没主意,怕损坏好东西,说要等严老头回来才能动手。”前面两段说顺了,汀白看楚明姣脸色淡淡的,很快一鼓作气接下去:“严老头知道殿下和少家主的情况,那次制药,说加上之前剩下的药材,正好可以配成一副药方,药名‘忘前尘’。”
“严老头是自己人,在殿下麾下做事不是一年两年,不可能制出对殿下有害的药。这‘忘前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它没副作用,顶多味道苦了点,听严老头的意思是,这药吃下去后,会给心里最抵触的那一段记忆上层锁——不是忘,就是上个锁,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相应的情绪会淡许多。”
说到这,他捎了梢头,嘟囔道:“他原话是这个,这上个锁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懂,但严老头说殿下会懂。”
他的意思,楚明姣听明白了。
她走不出来是因为每每回忆起那件事,便会自虐般去抠细节,楚南浔当时的神情,乃至对她每一个的嘱咐,哪怕一个停顿的语气。
谁都受不住这个。
这药吃下去,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她依旧知道自己兄长填了深潭,但会相对理智的,客观的,结合山海界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形去分析这个事情。
得出定论后迅速一笔带过,不与从前的事揪揪扯扯。
“暂时只有三颗,严老头说,足以保三年。”汀白说完,小心翼翼地瞅楚明姣的脸色,低声问:“殿下,真用啊?”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颤。
她前半生顺遂,别人究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的东西,她或许一出生就有了,即便没有,只要开口,便都唾手可得。就连最难修成的本命剑也是如此,她天赋极高,练着练着就突破,晋级,再上一层楼,年复一年皆如此。
也因此,当它出现问题时,那种崩裂的架势几乎是山崩海啸,接近毁灭的。
她确实不能……再生活在过去里了。
“用。”楚明姣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像叹息:“拿来吧。”
说话间,春分已经从空间玉中取出盛着三味药丸的玉盏,端到楚明姣身边,听说这药极苦,想了想,又妥帖地备上了蜜饯,也用碟子盛着放到了一边,温声道:“殿下,这便是严药师说的‘忘前尘’。”
这药拇指大小,通身漆黑,咽下去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冲鼻草药味顺着舌尖蔓延到唇齿间,最后滑进喉咙里。
楚明姣连着灌了自己两杯水,蜜饯都没能把那股味道压下去。
接下来两个时辰,她没有出屋门,期间楚滕荣那边一催再催,本就是她做错了事,现在还一催再催的都不理人,心头的火登时噌的一下冒出来,随从都没带就往她院子里来。
时近傍晚,天黑下来。
这段时间,汀白和春分坐立难安,没事就盯着她瞅,那样子,生怕她什么时候就悄悄换了个壳子。楚明姣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那药吃了与没吃好似也没什么差别。
涉及脑海中的记忆,外表肯定看不出端倪。
最后还是汀白心出一计,试探着问:“殿下,若是等会与家主吵起来——我们去哪?”
山水镜小空间,楚家外置办的宅子,还是哪?
楚明姣将手中的书放下,皱眉想了想,道:“潮澜河吧。”
一时间,汀白心跳如擂鼓,脸上的表情有一瞬接近空白,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末了捧着联络玉简呐呐开口:“那……那我与汀墨提前说一声?”
这些年,为了能让楚明姣与江承函和好,他和汀墨两兄弟没少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也经常因为这个被楚明姣训得狗血淋头,有一次差点没被扫地出门。
见状,楚明姣手上泄力,一圈被她随意从妆奁盒中挑出来缠在手上的珊瑚手钏松松垮垮往下坠,最后落到桌面上,叮铃一阵响,她从响动着抬眼,竟弯唇笑了一下,欣然应允:“好啊。”
汀白有一瞬间直觉哪里不对,但很快抛诸脑后,颠颠地捧着竹简往外去了。
放在身边培养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个好骗的小傻子。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流苏耳坠,看向春分,她真的还是老样子,除了在潮澜河上好似退让了点,软化了点,其余半分未变:“走吧。去见我父亲。”
楚滕荣是憋着气来的,他预备了千言万语,好的坏的,由情入理,几乎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掰开揉碎了摊在楚明姣面前。他以为父女间又会有一场言语上的恶战,但没想到,楚明姣并不说话。
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父亲说累了。”这还不说,楚明姣甚至亲自给他斟茶,这是十三年来头一回,依稀让他看见了几分从前的影子:“喝口茶,歇歇吧。”
即便这话听着有些刺,像嘲讽似的,那也比争锋相对,父女两随时要出门干一架的样子好太多。
楚滕荣真歇了歇,接过了那盏茶,给面子地抿了一口,又放下,道:“少来哄我。纵使行云十三年前有错,没顾兄弟情谊,你也……不止你,我都跟着教训过他。这事过去许久了,他今天又没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对他用本命剑。”
“谁受得了你那么一下。”他语气重了许多:“那是你亲弟弟。”
楚明姣拢了拢肩上的小袄,随他怎么质问,等他说完,说够了,才慢吞吞开口:“楚家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潮澜河。”
楚滕荣注意力全被后面一句话吸引住,脊背顿时拉直了:“决定了?想通了?”
又琢磨着她前面那句怎么听怎么不对:“什么叫待不下去?你住楚家,谁给你半分气受了?”
楚家上上下下,差点没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这还待不下去,她还想待哪。
“什么时候回去?”说归说,楚滕荣还是高兴的,他背起手在房里踱步,很快把老三受了顿皮肉苦的事抛诸脑后,他咧了咧唇,觉得不放心,语重心长地叮嘱:“回去了之后,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来。两个人互相为彼此着想,才是真的好。明姣,你听进去了没?”
大抵此刻,天下父亲的操心都是相同的。
楚明姣没驳他的话,慢腾腾地“哦”了声。
楚滕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夜里起了大风,左右从侍点着灯随行左右,他不甚在意地摆手,大步匿入浓深夜色中,背影晃晃两下便彻底消失了个彻底。
楚明姣说走就走,动作很快,什么东西都没收,随身伺候的人只带了汀白与春分。
宋谓被她留在了楚家。
“潮澜河对现在的你而言太危险,不是好地方。”
楚明姣看向一脸不能理解她说风就是雨,早上才说剑心出问题,晚上就去找始作俑者心情的宋谓,他才收到“自己已经被流放”的通知,强行从修炼中醒来,听着汀白说起‘忘前尘’,半信半不信地来了这。
忘前尘又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听过。
有没有效他不好评价,但楚明姣确实不是那种郁郁走不出来,最后心一狠需要靠药物遗忘一些东西的人。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女生,一碰就哭,一不如意就逃避。她手里那柄剑,不知道揍哭过多少人。
妥妥的小霸王,还爱坑人。
有些事,要么自己磨自己,硬生生磨通,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撞一百堵南墙都不带回头。
宋谓眉眼微动,好像在无声发问:只是这样?
楚明姣无动无衷,接着道:“楚家矿山那边的事,你跟一跟,但也接近尾声了。九月十七之前,你来潮澜河找我。”
说完,她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意有所指地提醒他:“别乱跑,尤其别在我父亲面前晃,他现在很烦你。”
宋谓听得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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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澜河位于山海界最西边,背靠深山,四季难分,常年霜雪。
山海界最为神秘的神主宫就坐落在这里,那是一座庞然巨物,矗立于连绵的雪色之上,陡然直起数十层,其间雕梁画栋,灯影重重,飞檐斗拱间极尽细致,每一笔都由能工巧匠下了数不尽的心思。
它呈环形状起伏,绕成个闭合的椭圆,像溘然长眠的龙骸。
每天都有着正装的神殿任职者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神令使就隶属于神殿,直接听从神主或祭司们的命令。
江承函却不住在这里。
他的居所在神主宫身后的雪山中,那是单独辟出的一段禁区,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能凭腰牌进出,素日看守极严。
进出神殿的腰牌汀白和春分都有,可意味着能在禁区长驱直入,来去自由的腰牌唯有楚明姣一人拥有。
她没带。
面对汀白疑惑的眼神,楚明姣朝灯火通明的神主殿站着,话音很淡:“不知道丢哪去了。”
汀白傻眼,但反应很快,抓着联音玉简展开:“我和汀墨说一声,让他知会守门长老放行。”
春分轻声建议:“殿下,先进神殿吧,这里正是风口,夜间寒凉。”
楚明姣摇头,精致的流苏耳铛随着动作轻微晃荡,带出一点滢亮的光:“找个地方坐着等。今夜累了,不想和神殿祭司们动手。”
春分默默止住了话音。
他们此刻正对神主宫的后门,旁边是一片嶙峋山石,在深夜中像蓄势待发,张牙舞爪的兽影,春分捏着帕子,将其中一块略平整的山石擦了又擦,唤楚明姣坐下。
楚明姣也不说什么,坐下就开始发呆。
神殿后山,接到联音玉简通知时,汀墨正在冰池密室中。
这是整个山海界最为隐蔽的地方,四下俱静,四周皆是落水成冰的冰锥与棱条,高悬于头顶,密室正中是一口灵池,水不深,只浅浅没过脚踝,神力却浓郁到粘稠的程度。
它们蜂拥而上,涌入池中,温养那具未曾睁眼,身影虚实不定的躯体。
这种地方,屏蔽一切,玉简的传音来得迟而慢。
汀墨并未将注意力分出许多在那道身影上,他抱剑倚在门边,全神贯注盯着另一侧,那是一道类似空间旋涡的门洞。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从旋涡中缓步踏出。
“殿下。”汀墨目光微凝,急忙迎上去:“没事吧?”
“无事。”
江承函看向池中的人影,肩骨微松,周身神力如水流般朝池子蜿蜒淌去,最后尽数没入人影中。
汀墨看得瞳孔微缩,到底还是比弟弟汀白沉稳,估摸着时间和阵仗,在某个节点担忧地望向江承函,没忍住开了口:“殿下,你的神力不能流失太多,等下……”
他欲言又止。
江承函颇为清淡地应了一声,却并未收手,很多时候,他身上“神”的部分已经压过了“人”,一个字音而已,吐露出来时像某种不容置喙的旨意。
汀墨不敢再说什么。
“他的神魂还有几日能恢复意识?”江承函问。
“大概十五日。”汀墨道:“少家主的躯体每日用顶级灵液温养,但最依赖的还是殿下的神力。若照眼下的情势,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少则十年,多则百年。”
江承函颔首,当先一步踏出密室的门槛,鸦青衣角拂过巨石边缘,温柔地拖旖成几条界限模糊的线。
这密室天外有天,出去后仍是一个密室,地方比方才大上许多,放眼望去,一片平坦空旷,墙壁上嵌着几盏常年不灭的灯。
给人的感觉尤为玄妙。
像是个隔离于天地之间的囚牢。
汀墨紧紧盯着江承函,心里几乎是立马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江承函身形微滞,只是刹那间的功夫,无数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银色锁链从他四肢延展出去,虚虚隐入半空中,像蛛丝般交织盘桓,将这世间唯一神灵束缚在原地。
他与江承函隔得不远,几乎是面对面站着,因此能完全看清楚。他并不挣动这些锁链,任由那些细小如根须的东西扣在他手腕,脚踝上,下一刻,暴烈的雷电光芒就那样顺着这些蛛丝钉进神灵的身体。
汀墨瞳仁收缩。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专门针对神灵的残烈刑罚。
江承函并未出声,他眉眼十分沉静,并不曾露出半分狰狞难耐的痛苦神情,最为难捱的时候,也只是极轻地皱眉,呼吸渐次紊乱,手指指骨上迸出几根交叠的细小经络,脸上血色被隔空抽取一样,越见寡白。
片刻后,银丝散去,但仍有几根隐入江承函的肌理中,其中意思再为清楚不过——这就是一种无声的震慑与警告。
汀墨急忙往那边赶。
江承函抬眼,不轻不重地呵斥,声音中隐见极淡的哑意:“退下。”
这样一场刑罚下来,即便当事人哼也没哼一声,汀墨也能想象得到其中巨大的痛苦,那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住的,说不定他一上前,就立刻化为飞灰消散。
见状,他忍不住在心里重重骂了句脏话。
原来都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
从深潭手中强行救下人之后,就是这样的情形了。
而且不止一次。
每回江承函为楚南浔消散神力之后,这种刑罚便会降下,而自从这银丝附体,十三年来,神主越来越冷漠,情绪越来越内敛。汀墨总有种错觉,这东西在逼着神主往真正的神灵这方面靠。
无求无欲,唯有苍生职责。
其余诸多,皆是过错。
江承函指尖搭在墙面上,腕骨凸出,肌理分明,他闭了下眼,睫毛层层覆落,在眼下那片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凝滞成小片静止的阴影,流露出难以忽视的疲惫之色。
身为神主,他该以天下为重,深潭底下镇着的东西需要永世封压。
可作为江承函。
他受不住楚明姣的眼泪与哀求。
他为私心所惑。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而即便如此,在彻底解决深潭问题之前,他所做的这些,半个字也不能流露出去。
算一算,在潮澜河年复一年,一眼能望得到头的泛泛回忆中,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那个姑娘了。
“殿下。”汀墨看了联音玉简几眼,快步走过来,突然道:“神后殿下到了。就在神主宫外,汀白说他们来的急,没带通行腰牌。”
江承函倏地抬了下睫:“出什么事了?”
不出事,楚明姣不会深夜过来。
她现在,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汀墨按着竹简上的说法,将‘忘前尘’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看了看江承函的状态,连声道:“臣这就去将殿下请进来。”
“不必。”
江承函抵着墙面站起来,因为方才的泄力,他指尖尚且僵着,在原地缓了缓,他给自己捏了个换洗诀,又蹲下来在灵泉中浸了浸手,缓声道:“我去。”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楚明姣坐在石子上看视野尽头那座灯火齐明的神主殿,她掌心半蜷着托腮,脚下踩着块不大不小的嶙峋山石,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够着挪动,挪到土壤松动,那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骨碌一下滚到半坡以下。
她终于消停下来。
汀白时隔十三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哪怕还没进门,还是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但即便他嘴巴要咧到天上去,在楚明姣面前也不敢显声漏色。
想了想,他凑到楚明姣身边,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殿下日后若是心情不好,我们就去神主殿坐坐,听汀墨说,这些年潮澜河又新开辟了许多秘境小世界,为那些神使准备的……有不少好东西呢。”
若论大,论宽敞,论神秘与新鲜程度,潮澜河可比楚家好玩多了。
不管楚明姣是想找人吵架,还是比试,神主殿那几位顽固不化到骨子里,天天将礼仪使命挂在嘴边的祭司都是最好的人选。
实在不行,去小世界里搜刮一空也是很不错的消遣方式。
楚明姣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汀白抓耳挠腮,还想再说点什么逗她,就见春分短促地睁圆了眼:“殿下,神主来了。”
楚明姣已经感受到了。
冰雪的凛冽感扑面而来,在夜风中尤为明显,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克制不住地蹙眉。
从前,江承函未彻底当任神主时,从不会有这种明显的,完全区别于常人的仪制,显得此时此刻淌风穿雪前来的身影遥远,疏离……极其高高在上。
汀白与春分规规矩矩行礼。
楚明姣并没有起身,她就着现有的姿势,微侧着头去看他。
他平时并不穿郑重繁复的朝见服,衣裳多为白或银,颜色浅淡,内衫外再披一件外衣,系同色的大氅,如无暇白璧,料峭春风,温柔干净都透进骨子里。
“明姣。”他行至跟前,看她没挪身的架势,迎着那双恹恹提不起精神的美人眼,顿了顿,朝她伸出手,清声问:“怎么坐在这里?”
楚明姣还是不动,闻言撇撇嘴,像是想到什么不愉悦的事,声调特意拉得长长的:“被楚家老头训了。”
她是这样。
不开心了,亲爹是“楚家那老头”,道侣也成了“潮澜河那用眼白看人的神主”。
像不满的控诉,也是隐秘的撒娇。
此情此景,江承函极难得的恍惚一下。
他没听说过‘忘前尘’,但知道这些年,她对他是如何避之不及,痛恨厌恶。就在两天前,她在他面前,也是冷漠至极,处处争锋相对,话语间没有半点缓和迹象。
他就着这个姿势,挺拔孤高的身段微向下倾,伸出的手指节寸寸分明,从袖子里透出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霜雪气。
“让自己吃亏了?”
“也没。”她审视他,马马虎虎地回了句:“毕竟我打了人,老头心气不顺,让他骂一回。”
看来这人打得不轻。
说完,见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楚明姣才慢腾腾地将手指搭过来,脸上是一种复杂中间或带着茫然痛楚的神情。
江承函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掌心微合,将三根磨磨唧唧,经过半天挣扎才递过来的手指拢进掌心,将她从石子上牵起来。
放在十三年前,如此稀疏平常的举动,汀白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现在却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这可是关系破冰的一大步。
照这趋势,两人重修旧好指日可待啊。
他洋洋得意地和汀墨对了个眼神。
楚明姣踩着碎石头下来,和江承函肩并肩站着,她还和从前一样,穿长长的拖尾裙,袖口和领边绣满了栩栩如生的纹路,风往这边一吹,披帛上的缎带和裙摆都像一捧骤然盛放的花,鼓吹着开到他怀里。
江承函很轻地顿了下。
这一幕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预兆。
楚明姣是个很跟自己较真的姑娘,一些事情,她走不出来就是真走不出来,撞到头破血流都走不出来。楚南浔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那是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开开心心,心安理得去做个娇贵小殿下的支撑。
所以现在。
有点像梦。
像出现在极致的恍惚与疼痛后短暂的一点想象。
他没有隔空穿梭,牵着楚明姣往神主殿走,声音像雪山巅初化清泉:“你就任他说?”
“嗯。”楚明姣视线从他们牵着的手上转了一圈,想了想,补充道:“还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点说。”
后面悄悄听墙角的三个有点忍不住想笑,都憋住了,并且识趣地远远缀后一长段。
“……”江承函沉默地在脑子里搜寻了下,上次她这样凉凉地抱怨是什么样的情况,掂量了下情况问:“气成这样,伤得很严重吗?”
“需要神主殿送些伤药过去吗?”
早年,他们才在一起时,楚明姣的本命剑还未完全修成。她手痒痒,身边朋友许多,什么圈子的都有,诚然,都是些意气风发,想将天下尽揽怀中的少年少女,说起比试,谁都不服谁能压自己一头。
楚明姣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将他们挨个拎着比试了一遍。
说比试是含蓄的,那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
特别是那个时候,楚明姣经常收不住手,掌握不了力道,本命剑又是主极致杀伐的凶器,几重意外叠加下来,和她比试的人无一例外,都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实在被揍得惨的,捂着青红的鼻头和嘴角跳起来半真半假地要和楚明姣拼命。
每当这个关头,楚南浔与神主宫的礼物便会一前一后地送到挨打少年的家中,礼物挺贵重,伤药也很实在,楚南浔在圈子里的口碑和名声实在是好,后者身份又太过贵重,让人无从拒绝。
于是很能熄火。
楚明姣拿眼瞅他,颇有种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字音咬得略重:“我前脚教训人,你后脚给人送药是什么意思?”
十三年过去,他们之间应该生疏至极,可有些习惯依旧铭刻进骨子里。
江承函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失笑地止住话音。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神主殿的地域,数百盏灯在楼顶,檐角间照过来,几位守夜巡视的神使见到两人相携而行的一幕,俱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中有些是没见过神主的,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后面察觉到动静的长老把头摁了下去,算是遥遥行的一道礼。
神主殿这方面的仪制重得令人难以想象。
一行人如雪中孤影般从这座巨大的宫殿前掠过,步履不停地从踏进更深处的禁地中。
几名长老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两道人影,为首那个佝偻着背,头发与胡须皆白,精神矍铄,颇有种归隐老人闲云野鹤的洒脱姿态,后面一个长得古板,相貌平平,下巴拉得很长,不苟言笑。
“大祭司。”长老们纷纷反应过来,正色颔首称呼:“二祭司。”
神主宫两位最具话语权的祭司在此时齐齐现身。
“今夜没你们的事了。”大祭司笑了下,随着这笑,一张脸上的褶皱堆叠起来,透着种滑稽的和蔼感,声音平和有力:“都退下吧。”
长老们显然对神主殿的规矩了然于心,当即垂首告退,从灯影阑珊的阁楼中凭空消失。
“居然又回来了。”二祭司眉头紧皱,在额心呈现出两道极深的沟壑,他远远看着数百米外那两道缥缈身影,眼中溢满无法理解,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话音在隔音结界中拉出回音,操心得不行:“看到楚明姣,我就开始担心神主。”
“年轻人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大祭司倒是看得开,他摆了摆手,也盯着那一幕看,衣袖下露出干枯如老树枝的肌肤:“娶楚明姣是神主自己的心意,论我们当年如何竭力反对,不也无济于事?”
“可你我心知肚明,神主与这世间其他男子不同。”二祭司负手而立,耷拉着眼皮,忧心忡忡地反驳:“他是冰雪之躯,神灵之体,根本不该有男、女情愫。一旦动情,于他而言,便如一场豪赌。”
输了唯有万劫不复。
两位祭司在这位神嗣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与能力,如何为君,如何为神,如何制衡世家,钳制三界,完美地为这世间生灵阻挡与解决问题。这是他天生的使命,也是他们的职责。
可以说,江承函是最惊才绝艳的学生。
他将一切掌控得很好,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有霜雪的风度,为君者的果决。因为天生神灵之体,他对任何人都很淡漠,有着神与人,君与臣这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注定不会为私情所困。
对两位祭司而言,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目眩神晕。
唯独,唯独出了楚明姣这个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更像一场始料未及的飞来横祸。
怎么会呢。
神怎么会爱上人呢。
哪怕放到今时今日来讲,依旧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祭司尤记得自己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大祭司什么都顾不上,两人连夜赶回神主殿,求见当时还未上任神主的少神嗣。
小屋外,枫林连成火红绚烂一片,目下无尘的神嗣站在石桌边自斟自饮,见他们来,并未露出诧异神色,只是徐徐伸手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