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江承函伸手托住楚滕荣的手腕,声线如清泉般安然纯净,让人不觉产生种别然的臣服之意。
楚滕荣顺势直起身,低声请罪:“楚家办事不周,望请殿下恕罪。”
这个时候,楚言牧已经看清他的容貌。
他不由瞪了瞪眼。
他其实有想过,这位神主总不能长得太丑——楚明姣和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天都过不下去。但确实没想到,原来这片天地真会将诸般偏爱集于一人身上。
冰雪为躯玉为骨。
——难怪楚明姣天天看他不顺眼,天天说他丑。
“先不提这些。”江承函收手,眼尾线条落得直而浅,离近了看,他瞳色偏淡,有种天生的清冷感,话语吐字却很温和:“明姣呢。”
显然,楚家祖祠被私闯这件事,不足以让长年在潮澜河镇守深潭的神主亲自前来。
楚滕荣脑仁又开始闷痛。
“她还晕着,医官来看过了,说需要静养,没什么大碍。”楚滕荣心里发虚,顿了顿后自然地接道:“臣为殿下带路。”
半息之后,一行人鸦雀无声地停在楚明姣的小院门口。
汀白极为激动地迎上来行礼,和江承函身后站着的汀墨挤眉弄眼地打了个招呼。兄弟两早年被楚明姣救下,哥哥沉稳可靠,留在了江承函身边,弟弟么,楚明姣喜欢他叽叽喳喳的聒噪蠢劲,带在了自己身边。
当然,这两人分开有多久,兄弟两也就有多久没见了。
江承函的脚步在院门口停下,伸出食指,朝后面乌泱泱的一群扫了扫,神使们会意,俱往后退,最后只留下楚明姣的亲人与汀白汀墨两兄弟。
春分急忙将门帘掀开。
江承函散了散自己身上蔷薇木的香味。楚明姣有时太挑剔,心情不好的时候逮着什么怪什么。
敞亮的屋子陆续进了数十人,像是要三堂会审一样,但没人敢发出响动,连空气都在无形中滞涩起来。
楚明姣静静地睡着,两手交叠着放在锦被上,姿势十分规矩,唯有一头长发流水般蜿蜒到床沿边,漏了半截发尾荡下来,像个陷入沉睡中的美艳精怪。
江承函走到床前,为了某张脸将眼睑垂下,细细端详她的五官。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片刻,他伸手,握住那捧发尾,将它们悄然压在锦被下,而后在床前坐凳上坐下,牵过楚明姣的右手,捏着那段纤嫩细腻的腕骨,将自身神力灌注进去温养这具身躯。
这一幕被所有人收入眼底。
楚言牧小幅度撞了撞楚听晚,无声比了几个口型:“居然不是先兴师问罪……”他扫向一边谦卑站着的宋谓,表示惊讶:“罪魁祸首就在这站着呢。”
楚听晚当即给了他一个闭嘴的警告眼神。
楚明姣“缓缓”醒过来,她睫毛很长,颤动的时候像某种纤细的叶片,瞳仁里完整映出某个身影时,给人种惊心动魄的冲撞感。
她缩着指尖,抽回了手。
楚滕荣眼皮剧烈一跳。
“醒了。”江承函视线在自己空了的手指上停了停,声线依旧清润:“还难受吗?”
楚明姣拥被半坐起来,她瞳仁很圆,定定盯着江承函看了会,唇角微动:“不了。”
和她一起长大的那圈人全是家门显赫之辈,但要问其中谁的命最好,楚明姣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她出身高,天赋好,自身实力强大,眼光还高,一挑就挑了个三界最尊贵的当道侣。
如果说是强强联姻,凑合着过也就算了,毕竟谁都明白,和江承函这样的天生神灵在一起生活,必然会被磋磨掉所有尖锐鲜活的性情。
在他眼中,不论是花朵一样娇嫩,或是月华一般皎洁的女子,都不过浮生中渺然的一点,尘埃般微不足道。
神灵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可又偏偏不是。
在那个谁都对神嗣充满好奇探究的青涩年龄中,唯有楚明姣能和江承函走得近一些,神主宫那道禁制重重的门,也唯有她能日复一日地踏进去,又踏出来。
神灵独独对她青睐有加。
这两人,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因此直到现在,山海界一些圈子里,仍然流传着“事事顺意楚明姣”这种说法。
楚明姣却觉得,她人生中所有的幸运全都停在了十三年前,从那之后,人生轨迹尽数坍塌,所有的期待,美好,憧憬全部失去色彩。
往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所有重要的东西。
“阵仗这么大。”楚明姣扫了一圈屋里的人,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随之弯起来,声音颇为冷淡:“来事后算账么。”
没人敢接话。
这个时候,江承函才终于将视线落在床边躬身站着的宋谓身上。
他长相极为精致,轮廓线条流畅锋利,一笔一画皆是精雕细琢方造就的神韵,相比之下,宋谓那张清俊秀气的脸便不那么耐看了。
宋谓微微屏息,掩于袖中的手微微拢了拢。
他挨不住江承函动真格的审视。
没人知道,他现在神魂与身躯剥离,神魂上下贴满了匿形符,一共三百七十九张,将他严严实实笼罩住,即便如此,他还是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往外漏。
“外人无故不得深入祖祠,不得触发禁制。”江承函收回视线,看向楚明姣,长指在桌边轻点了下,几乎是极为平静地做出了决定:“如此,将他押回神主宫待审。”
他一言之下便是旨意,立刻有两名神使站出来,要将宋谓压下去。
被楚明姣拂袖甩开了。
“我让他入的祖祠。”楚明姣与江承函对视,一字一句道:“触发禁制是失手之举,无心之失。”
“况且祖祠之祸,我已平了。”
就是此事了了的意思。
江承函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楚明姣如此鲜活的模样。她脸颊红着,说不清是较真气的,还是急的,唇极其不愉悦地往下抿,手指根根捏紧,像是随时准备出手应付某种情况。
他需要常年待在神主宫,镇压深潭里的东西,楚明姣是个很骄纵的姑娘,因兄长之死与他离心后,她总是极尽所能用言语气他,激怒他,甚至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刺痛他。
好像这种尖锐的东西扎下去,另一种伤痛便会被填平一些。
所以宋谓的流言一起,江承函其实是不信的。
他深知楚明姣眼光之挑剔,看人之严苛,这世间男子,能入她眼睛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个明白。
她也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可抵不住她今日坐在床榻上,言之凿凿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为了保住一个犯了死罪的男人。
“楚家祖祠的禁制,由我设下,山海印辅以加持。”江承函微微皱眉,音节稍缓:“三层禁制,层层皆为无心之失?”
“我拘过他的神魂,看过他的记忆。”楚明姣坚持。
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上去又在赌气,至少其中一个是这么回事。
宋谓竭力摁着神魂上的符咒,身体都快僵住了。
江承函从来情绪淡到极点,他有一颗由纯粹冰雪塑造的心,万事全在心中,又都不在心中,此时此刻,眼中依旧不可自抑地浮现出一点愠色。
为那些铺天盖地,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为眼前隔空对峙的一幕。
江承函仍旧坐着,眉心处古老的纹路慢慢似鲜艳的颜料般染上色泽,流淌着燃烧起来。无声的神力浪潮随即在房间中涌荡开,那股天然的压迫性气息几乎是要折断人的脊骨,强迫所过的每一个人跪拜臣服。
屋里如山倒玉倾般乌泱泱跪了大片。
现场宛若神罚。
这样的情绪波动在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祇身上堪称少见,江承函闭了下眼,那股威压忍耐地克制回去。
他离楚明姣仅有数步之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如霜似雪,一字一句传入她耳里。
“明姣,你想清楚,谁才是你成过礼,结过契的夫君。”
“今日你宁信他,不信我?”
楚明姣静默半晌,盯着挂起来的床幔开口:“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曾经我最信任的人,默许了我至亲的死。
江承函没说什么,不再提祖祠一事,也未再将宋谓放在眼中,他上前一步,两根手指缓慢地,蜻蜓点水般拭过她眼下娇嫩细腻的肌理。
男人的手指极冷,常年彻骨不化的温度,楚明姣不住皱眉,脸颊微侧,任由他慢慢将脸颊边的一绺鬓发别到耳后。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她这样无声地,执拗地提起从前,提起死去的那个人。
骄傲如神灵,也会因此妥协。
“十年之约已过。”江承函道:“明姣,你该回潮澜河了。”
江承函并不是那种锋芒毕现,攻击性极强的长相,他生了双睡凤眼,因为瞳仁颜色淡,总显得疏离冷漠,身上的不可高攀感会在睫毛轻扫覆落时达到巅峰。
特别是此时此刻,他眉心处蜿蜒的神印并未完全消散。
往跟前一站,那种居高临下,渺然一切的空灵之意展露得淋漓尽致。
好像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楚明姣的视线在他眉心处浓墨重彩描绘的几道神印上凝了凝——神灵其实不该有情、欲,为此,神主宫那几位老祭司数次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觉得楚明姣当年不该趁着神灵年幼,懵懂生涩时,在江承函身上种下这么一颗本不该存在于他心中的种子。
从前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楚明姣总撇撇嘴,全当没听到。
“过段时间。”楚明姣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我在楚家还有事,事办完了再去。”
去,不是回。
那不是被楚明姣真正认可的地方。
“都下去。”
楚明姣有事单独问江承函,吩咐完那些神使,她看向默默盯着她,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气人话语的楚滕荣,动了动唇:“父亲,我和他单独聊聊。”
两口子的事,总得要解决,现在愿意敞开说是好事。
楚滕荣反手拎着探头探脑看热闹正起劲的楚小五,又给脸色一直不太好的楚听晚使了个眼色,几人前后脚离开了屋里。
宋谓如蒙大赦,控制着步调与呼吸,跟在那几人身后出去。
鬼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他手心都汗湿了。
但没办法,想要跟着楚明姣做事,长久地,不被怀疑地活下去,他必须得在江承函眼前过一遭,混过去。
院外,楚小五揉了揉耳朵,看着一向威严端重的楚滕荣忧心忡忡地守在院子里,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不由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最后压低声音问:“父亲,我们还等啊?”
楚小五年龄不大,是家里老幺,继承家族担子的重任绝大部分不在他身上,加上年龄小,楚家上上下下都对他格外纵容,说话是出了名的没脑子。
“不看着,我不放心。”楚滕荣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放心的。”楚言牧吊儿郎当地靠着篱笆墙,嘴里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他们吵得有多厉害呢,楚明姣十三年不回潮澜河,闹得这满城风雨的,现在见了面,这不也挺好?”
话说完,他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自顾自地抛出一个个问题,全是围绕江承函的:“诶父亲,我听人说,神主生来至清至冷,心都是雪做的,那能有七情六欲,能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楚滕荣对儿子没对女儿有耐心,瞥了他两眼,嫌他话多,站到另一边去了。
楚言牧习以为常,他面朝楚听晚,自觉换了个询问对象:“四姐姐,你说呢。”
他有什么抓心挠肝真想知道的事情时,嘴比什么都甜。
楚听晚眼都没抬:“我说,你最好少说点话。”
“我好奇。你们都知道当年的事,就我不知道,现在有关神主的事,查都查不到。”说完,楚言牧想起方才里面那情形,挠了挠头,迟疑道:“面对我们不沾尘埃,仙气飘飘,但方才也被气得够呛,应该是有喜怒哀乐的吧。”
其实是有的。
外人不知道当年的情形,楚听晚这些同龄人知道。
从出生起就被捧在掌心,去到哪儿都被簇拥起来的楚明姣,就连情窦初开时的故事都是绚烂而瑰丽的。
她学剑,总是跑到雪山之巅感悟剑意,伙伴们常常成群结队地去找她,偶尔有几次,会在半人高的雪地里遇见少年神灵,他捧着书卷看过来,睫毛上都覆上一层雪,像是一种被惊醒的美丽生物。
往往那个时候,他们都会原地一惊,而后推推搡搡地上前见礼。
少年神灵会淡淡地朝他们颔首,而后在漫天霜色中散去身影。
这样的存在,动起情来,原来与普通人无异。
他也会去等人。
也会想着成婚,结契,早早的定下终身伴侣。
见楚听晚没有回答,楚言牧又百思不得其解地加了句:“那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不要什么有什么了吗?”
楚听晚被他闹得耳朵疼,话也没多一句地往楚滕荣身边去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要什么有什么”的楚明姣正在思考怎么从江承函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人一走,好像将这屋子里的活力也跟着抽走了,江承函仍旧坐着,眼尾微掀,渐渐的,属于神灵的那部分影子淡下来,他双手安然垂于身侧,指尖削瘦,比起方才的话音,现在更有种独特的质感:“想说什么,你说。”
楚明姣定了定神,也不跟他多说别的,她甚至都没再去看他。
那场锥心刺骨的疼痛过后,就连他也成了一道丑陋伤疤。
能不碰便不碰。
“我在找界壁。”楚明姣酝酿了一会,想了好几种开口方式,临出口时都被否定了。她和江承函实在没有寒暄的必要,也自觉无法全身而退地从他嘴里诈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摊牌直讲:“小的几条不提,大的几条呢,全在潮澜河里?”
江承函表现得十分安静,宽边衣袖上低调的银丝纹理垂在膝边,有人涉及窥探山海界的绝密之事也不曾让他动怒。
他就坐在那,以一种全然无防备的温和姿态,一字一句仔细听她的诉求。
甚至连句“你为什么找界壁”都没问。
安静太过,楚明姣忍了忍,还是别过头来观察他的神情,发现看不出什么,问:“你不问我找界壁有什么用?”
“你说。”
“我想去凡间。”楚明姣这时候的眼睛很亮,似乎一瞬间点亮了某种璀然的神采,衬得原本就妍丽艳绝的脸越发鲜活生动起来。
江承函手指微顿。
楚明姣心心念念想去凡间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他们才在一起时,她翻着翻着书,或是描着描着妆,突然就把手里的东西摁下了,问凡间是什么样子,那边的人,兽,风土人情,忌讳讲究与山海界有何不同,最后说着说着,觉得意兴阑珊,总要颇为憧憬地加上一句:“界壁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啊。”
他们这辈人没出过山海界,对外面更为广袤的天地有种天然的向往与心动。
“总有一日,界壁会重新开启。”江承函回答她。
“这话我从不同人嘴里听过很多次了。”楚明姣从床榻上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那颜色白得耀眼,像最上等的瓷片,沉进了深色的泥土中,“我不信总有一日。”
“你给我个准确时间。”
她这语气,几乎是在逼问。
江承函慢慢垂眼,在她裸露的脚踝上扫了扫,神力如泉水般涌动充盈起来,这间小小的屋子在转瞬间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灵力汪洋”,楚明姣身在其中,通身被包裹。
那是一种直抵灵魂的温暖包容之意,神灵不会说谎,许多将说未说的情绪,没有比这更直白的表达方法。
并不是想象中的恼怒与震慑。
反而是试探,关心,或者还有一点依稀的喜欢。
楚明姣突然烦躁极了,她抹了把脸,单方面切断了这种联系:“时间或者地点,你给一个,我自己找。”
“十年。”江承函终于开口,说话时,眼中雪色渐重,干净到不染纤尘的程度,美丽极了:“十年之内,界壁会开。”
“明姣。”他最后起身,临走前,通身的空灵,淡漠与清浅尽数回归,只有声音还浅浅的:“别耽误太久。”
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问责”“捉奸”之行平息得很快,最后就是什么也没发生,风平浪静,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是丁点儿也没有。
反而是楚明姣发了场不大不小的火。
午后出了太阳,气温回暖,屋外不知名的鸟雀声连成线,一声声往耳朵里钻。
楚明姣住的院子被暴涨的荆棘围成了个巨大的茧,汀白和春分不敢在这时候去触霉头,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汀白还时不时看一眼天色——按照惯例,她把自己关起来的时间在半个时辰左右。
宋谓踩着张牙舞爪的荆棘丛进去。
汀白忍不住朝这人递来一个不怕死的眼神。
“怎么了这是。”荆棘茧中一片狼藉,石桌和凳子歪七倒八,缺斤少两,宋谓朝着屈膝团成一团的楚明姣走过去,语气有点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这习惯还和小时候一样啊?”
“今天收获不是挺大吗?”
楚明姣从臂弯中抬起脑袋,像是睡着了才醒,眼里懵懵的没什么光亮,看得人心头一阵柔软。
“你怎么来了。”她懒洋洋地问:“伤都好了?”
“你私库里最好的药都敞开了让我拿,一点小伤还治不好就过分了。”宋谓挑了下眼,下意识问:“见到江承函,心情不好?”
“你哥哥被人杀,你心情能好?”楚明姣呛他。
宋谓摸了摸鼻子,也不当回事:“这次他过来,没出什么事,我还挺意外。”
言外之意,江承函对楚明姣的容忍度真高。
“你杀了人哥哥,心里一点愧疚没有?”
看出来了,火气挺大的。
宋谓把那句“这事也不能全往江承函身上推”给咽回去了:“接下来怎么办?等界壁开启?”
“只能等了。”楚明姣撩了长发,声音闷闷的:“这句‘十年’,已经是江承函踩着底线退让了。不等也没办法,我和江承函能对对峙,大不了打一场,我又不怕他,主要是……”
她眼神在宋谓身上挑剔地转了一圈:“潮澜河难缠的又不止一个两个,我缠住最厉害的那个,剩下的呢,你如今这具身体——说实话,连汀白都不如。”
就,挺伤人的。
宋谓掸了掸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换了个话题:“今日九月初九,你三弟,四妹和楚家小五又都上了天门台,准备挑战你兄长的少家主之位。”
楚家有祖训,凡当代立了少家主的,若身陨或有了重大污点,德行亏损,后辈中有优秀的子弟,得到族老们的认可后,可以登天门,挑战这一任家主留下的几道考验。
通过了,就能将少家主之位取而代之。
楚家是山海界五大族之一,嫡系支系不知分出多少支,不说山海界内,就是放在四十八仙门与凡间眼中,也是擎天巨物般的存在。
少家主已死,这位置不能总这么空着,这么多年,族里为这个暗流涌动不知道多少回。
但后来发现,心思再多都没什么用。
因为楚家现在住了个特难伺候,又特能打的“活祖宗”。
“活祖宗”这时候慢慢清醒了,她半眯着眼,松了松细白的手腕骨,半圈水晶手钏松垮垮垂下来,衬得那段肌肤骨感伶仃。她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我去看看。”
在排场这方面,楚家大肆铺张,将山海界五大族之一的底蕴摆在明面上供人观赏,内外门足足占了数百座山峰,从南到北,其中又横跨许多湖泊,山林与田野……天门台是楚家重要的一处场合,位于中心地段,离主峰并不远。
楚明姣从荆棘丛中走出来的时候,衣裳已经换了一身。褪下镶珠嵌宝,流光溢彩的拖地织锦裙,她摇身一变,风情摇曳的女郎就那么穿上了皮衣,皮衣做工特别精致,腰带上一圈都缀着红绿宝石,盈盈灿灿闪着光,那么精巧一扣。
腰细得好似一只手就能掐住。
这还是楚明姣亲自设计,画出了图样,再请最厉害的师傅打造而成。
既方便与人交手,又显得灵巧好看。
楚明姣对这系列衣裳十分满意,暗地里研究了数十种妆容去搭配,郑重得不行,她常觉得自己生了这一张别人羡慕不来的长相,总该好好用一用。
“山海界第一美人”之称,她有生之年,没打算拱手让人。
今天时间有限,省了精巧的妆容,但她出来那架势,汀白头皮一麻,他凑过去问春分:“今天什么日子?”
春分仔细算了算,很快想到什么,小声絮絮答:“九月初九。”
汀白恍然大悟。
挑战天门台是件大事,许多族老,甚至家主都会前去观看,门内门外弟子就更不必说,能把方圆几里都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天门台并不是想什么时候挑战就能什么时候挑战的。
一年之中只有九月初九这天,天门台大开。
这几天被宋谓的事搅得脑子稀里糊涂的,连这么敏感的时间都错过了。
汀白有点懊恼,上前紧跟在楚明姣身后,想起楚家另外几位少主,破天荒的没有劝架。
几人到的时候,天门台已经被攒动的人头铺成乌压压一片,像涌动的海潮,叫嚷与交谈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天天气好,太阳一出来,积雪飞快消融,“流息日”带来的异样正一点点抽离,事情一过,风平浪静,山海界又恢复一片祥和,欣欣向上的景象。
好像一切不好的事都没发生过。
谁也……不会在这么热闹的时候,记起那些死去的人。
就如同此时此刻,天门台上那块由圆台子组成的巨大场地上已经站了个人,他长得高大魁梧,头发编织成了辫子,再粗鲁地用手一拢,束成个狂野的高马尾,整个人有种落拓不羁的豪气。
他的前面,三道家主分身影像已经碎了两道。
只剩最后一道,他今日便能登顶,成为楚家新任少家主。
楚明姣走到哪都是众多眼神的聚集点,加上某种颇为尴尬的关系,有心看热闹的人早就在找她,见她真出现了,大多挑眉,神色微妙起来,就连那些原来被三少主这鬼神莫测的实力勾得心驰神往的人都嗫嚅着停下了声音。
“让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声线有点尖,听起来很冷漠,带着点风雨欲来的前兆,但她音质其实很甜美,这样一来,有种刻意恐吓人的感觉。
人群给她让开一条道。
看台上,各怀心思来观看的各派系长老们眼珠子也都转一圈,而后静观其变地往身后座椅上靠了靠,唯独离台子最近的那几位,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来。
其中就包括楚听晚和楚小五。
相比于别家家主荒唐的情、史,楚滕荣在这方面算得上板正靠谱,他精力有限,实在没兴趣养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女人,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后院都非常清净。
楚明姣母亲在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家主夫人,她逝去后,楚滕荣再娶了一个,也就是楚听晚三兄妹的母亲。
也正因为没有后宅的尔虞我诈,从前楚家嫡系这五个都在一根绳上串着,关系其实不错,或许也是因为没什么好争的——毕竟楚家少家主之位早早就定了下来,那个人没有被深潭选中前太优秀了,他若是在,楚家后辈中没一个有脸走上这天门台。
“她有完没完了哈。”楚家小五才从入定中醒来为兄长撑场子,本来百无聊赖地趴着看台子上的动作,这会太阳一晃,楚明姣一出来,他甩了甩头,彻底清醒了。
楚听晚慢慢地把手指上缠着的傀儡线根根理顺,理直了,才眼皮一掀地往后抵了抵凳子腿,道:“等会见机行事,局面要是失控,你就去请父亲,记得动作快点。”
楚言牧有些不服气:“真至于这样吗。楚明姣每次来搅局是什么意思,楚家怎么大家族,不能一直将少家主之位空着吧?”
“说这些没用。”楚听晚轻轻吁出一口气:“有关楚南浔的事,她控制不住情绪,特别这几天,我们又撞她刀尖上了。”
楚言牧不死心,看了看已经走到前面的楚明姣,她手指垂着,腕骨那么细,真一折就断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能扳倒看台上魁梧到有点吓人的楚行云的样子。
“说得那么严重,不靠圣蝶,她能怎么着。”他不由撇嘴。
天真的小蠢货。
明明也经常出去和一群狐朋狗友混,他怎么就能闭目塞听到这种份上,那脑子里装的到底是棉花还是稻草。
楚听晚很难以忍耐地扯了扯傀儡线。
“殿下。”有背靠楚行云这一派的长老站起来,朝楚明姣展袖施礼,言语可算客气,问得多有小心:“殿下怎么来了?”
楚明姣朝看台上一群既紧张又担忧的长老们拉出一缕笑,这笑像是刻意的,弧度从唇角上翘,衬着夸张的殷红色泽,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恶劣感:“一边坐着。”
“别多管闲事。”
那长老一噎,脸慢慢涨红,最后从鼻子里哼了声,拂袖坐回去了。
周围坐着的另几位长老悻悻摸着鼻子,也没再说什么,对此几乎习以为常。
楚明姣足尖微点,在虚空中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步走上了那道巨大的台子,最后与楚行云面对面站着,两人中间离得不远,只差不多十几步的距离,她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位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弟弟鼻尖沁出的汗珠,还有他眼皮上褶皱不经然的痉挛颤动。
“还剩最后一道?”楚明姣随意地瞥了瞥台子上那道唯一存留的分身镜像,很自然地下了决定:“这个不作数了,和我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