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平接话道:“是,我们也想多知道一点小妹工作上的事。她这两年还好些,以前可不爱和我们说这些。”特别是自己得了浮肿病,一句都没和家里说。
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沈俊平都心存愧疚。
眼看着,快到了沈俊平的住处,爱立正问着房子多大的问题,就听哥哥忽然开口道:“今天还有位朋友在,小妹你一会儿看见了,不要惊讶。”
爱立本能地觉得,这话听起来有几分不对劲,什么叫她不要惊讶?她为什么要惊讶?是她认识的人?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姜蓉蓉,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姜蓉蓉现在快结婚了吧?怕是不会跑到这边来,她记得姜蓉蓉好像说她这个月中旬要结婚的?
忍不住问道:“哥,谁啊?我认识吗?”
“宋岩菲。”
沈爱立懵了一下,还真是有点惊讶呢!
沈俊平顿了一下又道:“上半年的时候,我去县医院里拿药,下楼梯的时候,被她妈妈撞到了,我当时还拄着拐杖,把她妈妈吓到了,生怕我有个好歹,赶忙把她喊了过来。”
当初宋岩生刚被抓走,还没量刑的时候,宋岩菲就根据杨冬青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过去,希望她能凑点钱,帮忙疏通一下,但是信寄出去以后,就石沉大海。
她妈妈去了食品厂没找到人,她又跑了一趟信上的地址,见到了沈玉兰和沈俊平,得知杨冬青已经和丈夫离婚,立即转头就走了。
这次俩人一在医院打照面,就都愣住了,宋岩菲额前的刘海有些自然卷,沈俊平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当时试探着喊了一声:“宋岩菲?”
宋岩菲淡淡地点了点头,沈俊平的那一副拐杖很好认,她也认出来了。
此时沈俊平又接着道:“她爸爸当时摔伤了腰,正在县医院住院,我得知她们愁着医药费,就帮衬了一把,今天特地把钱送过来了。和你们刚好是前后脚过来,我就让她先坐一会,来接你们了。”
宋家的情况,爱立从宋大姐嘴里也稍微得知一点,问道:“哥,你借了多少啊?”
“十五块钱。”
宋家这俩年估计还得攒钱给宋岩生寄去,这十五块钱攒了大半年,也差不多。
沈俊平又道:“人倒是很客气,还带了一袋子的红薯来,可能怕我腿脚不便,非要自己拎过来。”
一边说着,几个人就到了沈俊平住的那栋家属楼前,沈俊平因为先前腿脚不便,领导特地给他安排在了一楼,此时门正开着,宋岩菲拿着抹布在给他打扫卫生。
沈俊平忙朝前两步,抢过了她手里的抹布,“宋同志,你怎么还帮我干起活来了。”
宋岩菲道:“我看你还没抹完。”她来的时候,沈俊平刚好在做卫生,接了她,又立即去接人,她看着这卫生没做完,就随手拿了起来。
沈爱立发现,宋岩菲可能比她小几岁,脸庞上还带着两分稚嫩和青涩,此时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沈俊平忙介绍道:“小宋同志,这是我妹妹,沈爱立,这位是她的同事,程潜同志。”
“爱立,这位是宋岩菲同志。”
爱立笑道:“宋同志好,没想到在这见到你,我上次去青市出差的时候,在火车上遇到了宋大姐,后来周末经常去她家搭伙吃饭,也听宋大姐说过你。”
在宋大姐口中,这个侄女成绩很好,去年刚好要高考,五月份的时候忽然哥哥出了事,她后来就没进考场,回家跟着父母种地了。
宋岩菲眼睛一亮,“你就是我姑姑说的,小沈同志?”她姑姑今年给她们寄了一回信来,说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同志,刚好来青市这边出差一年,帮了她家很多,小亚和学武也都很喜欢她。
那封信寄来,她爸妈才稍微放下了心,上次姑姑回来避重就轻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但是她们有眼睛,看着她的衣裳和面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亚的爷爷奶奶一直嫌弃姑姑是一婚,不待见她,姑父又刚去世,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带着一双儿女在青市那边过日子,说句举目无亲也不为过,真要是有什么事,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哥哥没出事之前,爸爸还想着把姑姑接回来。
可是现在,她们再心疼也没有办法,哥哥刚进了牢里,家里为了这事,已然一贫如洗,把仅有的一十多块钱都给了姑姑带走。
姑姑走的那天晚上,她半夜醒来,还听见爸爸坐在堂屋里哭。
此时对上沈爱立,由衷地感谢道:“沈同志,真得很感谢你,我姑姑不容易,可是我们家现在的情况,完全帮不了她什么,谢谢你!”
说着,宋岩菲的眼里就涌了一点热意出来,到底把眼泪忍了回去。
自从哥哥坐牢以后,她们家的日子真得太难了,被村里人鄙夷.瞧不起不说,一家人又担心在农场改造的哥哥,又焦心远在青市举目无亲的姑姑。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些事,她都觉得日子实在太难熬了,但是没有办法,再难也得熬下去,哥哥和姑姑都在等着她们搭把手。
爱立忙道:“没事,是我和宋大姐投缘,她也帮了我很多忙。”
宋岩菲诚恳地道:“小沈同志,谢谢你,”又朝沈俊平道:“沈同志,我把钱放在桌子上了,就压在搪瓷杯下面,今天就不多打扰了。”
沈俊平看了一眼搪瓷杯下面压着的一小叠钱,都是几毛几毛的,最大的面额似乎才一块钱,知道这一家人攒这些钱不容易,和宋岩菲道:“小宋同志,吃了饭再走吧,你们村离这边远着呢,你现在回去,怕是得下午两三点才能到。”
爱立看了一眼她的鞋,鞋面上灰扑扑的,这一路可能都是走过来的,忙道:“是,小宋同志,吃了饭再走吧,刚好咱们一起做个伴。”
她话还没有说完,宋岩菲就挥着手,说:“不了,不了!”边说边朝外头走。
爱立忙把手里的一盒糕点递给哥哥,“哥,给她带回去吧!”
沈俊平接了过来,朝前两步塞到了宋岩菲手里。两边又推拉了一会儿,宋岩菲到底收着,带走了。
沈俊平这才回来,和妹妹.程潜道:“你们快坐,我给你们倒杯茶吧!”
爱立这时候才打量起哥哥的住处来,大约有三十多平米,小两室,一间做卧室,一间简单地布置成了书房。
书房里还打了一些简易的书柜,沈俊平见妹妹朝书架看,就笑道:“这边的工友帮忙打的,我准备回头把家里的书,都搬到这边来。”
这是打定了主意在这边常住了。
爱立随意拿起了书桌上的一本书看,沈俊平笑道:“这本是杨方圆的,他有时候会来我这边看书。”
说起杨方圆,爱立就想起了王元莉来,问哥哥道:“他后来没和王元莉来往了吧?”
“早没有了,那边今年上半年还给他写了两封信来,哭诉自己生活困难之类的,杨方圆当着我的面把信烧了。我听说,王元莉被你们单位辞退了?”
“是,去年食堂里发生了一次中毒事件,是她造成的意外,我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刚从青市回来,意外就接踵而至,她也没心思关注这位曾经的室友的近况。
隐约记得,好像钟琪和她提过,王元莉夫妻俩搬到了外面去住,张柏年又勾搭起厂里的女工来?
爱立又问道:“杨同志的帽子,还没有摘下吗?”
沈俊平摇头,“还没有,他家有海外背景,估计比较难。”事实上,最近杨方圆的态度有些萎靡不振,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他这看书了,他上次还听人说,杨方圆爱上了喝酒,有时候上夜班,白天就在宿舍烂醉一天。
以前俩人都是右`派,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隔阂,现在他摘了帽子,又从黑峻峻的矿洞底下卖苦力的工人,重新变成了在办公室拿笔杆子的办公人员,最近半年里杨方圆言语和态度里的微妙变化,沈俊平也不是一无所知。
只不过,沈俊平自己也当过右`派,知道他心里的彷徨和苦闷,从来没和他计较过,俩人以前是在塌矿中`共过生死的朋友,沈俊平一直希望杨方圆能早些走出这一段低谷期。
和妹妹道:“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喊下杨方圆,让他中午过来一起吃个饭。”
爱立忙道:“哥哥,我陪你一起去吧!刚好你带我参观下这边。”又看向了程潜,“程同志,你要不要一起?”
程潜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在沈同志这边发现了一本好看的书,我在这边给你们看门吧?”
沈爱立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封面,发现是《勇敢的心》,这本书哥哥曾经也借给她看过,她还觉得不好看来着,看来他们男同志之间,趣味相投。
沈俊平忙道:“当然可以,程同志,这书架上的书,你都可以看,没有关系。”
“哎,好,谢谢!”
沈俊平就带着妹妹去工人的宿舍去走,沈爱立才发现哥哥住的这块都是领导干部的家属,后面工人宿舍去,一眼看过去,条件就要差一些。
沈俊平道:“那次塌矿,肉`体上受了些苦,倒是政治前途上光明了些。”
爱立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事实上在原书里,并没有发生这一桩事,哥哥也是摘了帽子的,只不过剧情的走向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哥哥以为是他勇于救人才会摘了帽子。
也是这一出在原书里并没有提及的塌矿,让哥哥和杨冬青最终以离婚收场,全书剧情到此告崩。
爱立想了想和他道:“我这次刚到宜县的时候,碰到了杨冬青的丈夫和婆婆,她丈夫转业了,现在在宜县工商局任职。”她想着,以后杨冬青可能也会在宜县县城里生活,说不定哥哥和她还会遇见,提前和哥哥说一声,让他心里也有个准备。
沈俊平点点头,忽然问妹妹道:“你刚说认识小宋同志的姑姑?怎么会这么巧?”
“在火车上遇到的,刚好座位在一块,她在火车上掉了钱,我就给她出了主意,宋大姐人也挺好的,后来还送了我一罐子的腌鱼,我就去她家拜访了下……”
等爱立和哥哥说完了她和宋大姐一家的交往,意外地发现哥哥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就想起,刚刚她过来的时候,宋岩菲拿着一块抹布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的场景。
有些试探性地问道:“哥,你和宋同志是朋友?”
沈俊平摇头,“算不上吧?不过是恰好在医院里碰到,看到他们一家有难处,就帮了一把。”
对上妹妹打探的眼神,有些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小妹,你想哪去了,真得只是顺手的事,就像你帮助宋春华一样。而且,人家去年才高中毕业,比我小十岁呢!”
爱立倒没觉得十岁有多大的差距,冷不丁地在哥哥身边看见一个女同志,也不能怪她多想。
俩人聊着,就到了杨方圆的宿舍前,沈俊平一个人进去喊人,让妹妹等在外面。
一进去,沈俊平就闻到了一股酒气,微微皱了皱眉,走到杨方圆的床前,就看他半仰在床上,人倒是还没睡着,地下放着一瓶一锅头。
沈俊平开口道:“方圆,你中午去我那吃饭吧?我妹今天来看我,我一会找食堂的师傅,帮忙多炒俩个菜。”
杨方圆半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见是沈俊平,就坐了起来,和他摇头道:“不去了,你看我这邋遢的,别吓到你妹妹了。”
“没事,都是熟人了,刚好你把酒带着,咱俩也喝一杯。”又补充道:“我妹上个月领了结婚证,咱们一起喝一杯,给她庆祝一下。”
半晌,杨方圆才点了点头,和他道:“我先收拾一下,过会自己过去,这样可得把咱妹吓到。”他最近心里烦闷,有点醉生梦死。
沈俊平笑笑,“那你可快点,我妹刚和我一起过来了呢!”
“行,行,你快带咱妹回去,我一会就到。”
沈俊平这才出来,和爱立道:“刚起床呢,一会自己过来。”
杨方圆在里头听到,微微松了口气。自己在这个矿上待得心灰意冷,沈爱立的来访,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汉城,想到了自己曾经光鲜的衣履和体面的工作,本能地就不愿意以这副样貌去见这位汉城来的访客。
沈爱立听哥哥这么说,倒也没在意,俩个人又转道去了食堂,沈俊平和厨房的大师傅打了个招呼,请他帮忙做一份木耳炒鸡蛋.水煮肉片和两样时蔬。
越好半小时后来取。
等哥哥出来,爱立好奇道:“这边大师傅还挺好的,我们单位的师傅,可不愿意给我们开小灶。”
沈俊平笑道:“这边是在郊区,附近没有饭店,大家做的又是苦力活,请师傅帮忙开个小灶是正常的,回头给大师傅把肉票.菜钱补上就行。”就是菜价要比外头高个几毛钱,算是辛苦费。
爱立一路看过来,发现有茶炉室.理发师.澡堂.医务室,生活还挺便捷的,这边步行半小时就有公交车,去县里也算方便。
沈俊平还和她介绍,这边正在筹备图书室,沈爱立忽然福至心灵般地和哥哥道:“哥,你闲暇的时候,不如写点东西,或做些翻译吧!”不然,十年待下去,真是埋没了哥哥的才华。
沈俊平笑道:“我也有这个打算,就是还没和你说而已,我想创作一部以矿上工人为主人公的小说。”
爱立提醒他道:“哥,你慢慢写,写完了也先不要急着给人看,好好打磨,过几年再说。”
去年兄妹俩就为这几年的环境,深谈过一次,沈俊平明白妹妹的意思,“好,小妹,等我写出来,请你和妈妈帮忙看看。先前,哲明大哥那边还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起他们在边疆的生活,我们还聊起以此作为创作素材,写一两个短篇看看。”
又补充道:“我们自己自娱自乐。”
爱立和他道:“序瑜的爸爸因为先前的几篇文章,最近被免职了,家里担心了好一会儿,还好没有被扣什么帽子。”
沈俊平点点头,“我在这边,也收到了以前同学和同事们的一些信,知道了一些外面的情况,现在想起来,幸好我当初听了你的话,没有回出版社去。”
爱立宽慰他道:“风暴迟早会过去的,咱们就把这段时间当打基础吧,说不定,哥你就在这段时间里创作出了一部佳作呢!”
毕竟在原文里,哥哥在出版界可是很有一番成绩的,现在不在出版社待,改行创作也不算埋没人才了。
沈俊平笑道:“承小妹的吉言!”
俩人到家,程潜还陷在那本小说里,看得如痴如醉。看到他们回来,忙将书合了起来,问沈俊平,能否将这本书借回去看看。
沈俊平笑道:“自然可以,我下回回县里,再找你去拿!”
正说着,几乎和他们前后脚的,杨方圆也到了。
爱立立即客气地笑道:“杨同志好,许久不见。”
沈俊平望着面前的杨方圆,都有些忍俊不禁,这么一会儿,站在他面前的,可和刚才躺在床上的酒鬼判若两人。
换了一套七成新的浆洗的干干净净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不沾一点灰土的黑色千层底棉鞋,手上还拎着一瓶红星牌玫瑰香红葡萄酒,除了眼底下的青黑,泄露了他最近睡眠不好以外,他和沈爱立印象中那位温文尔雅的青年杨方圆,并无二致。
不由觉得,先前是不是哥哥夸张了些,这看着还挺正常的啊!
杨方圆一进屋子,就和沈爱立点了点头,笑道:“听说爱立同志最近有喜事,我特地带了一瓶红酒过来添点喜气!”
爱立笑道:“谢谢杨同志,我还没喝过这类的红酒,刚好尝尝鲜。”
沈俊平知道他平时都喝的白酒,这红酒显然是刚刚听到爱立过来,特地找人淘换的,和爱立笑道:“小妹,为了不辜负杨同志的厚谊,今天咱们多喝两杯。”
又和杨方圆道:“方圆,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宜县纺织厂的程潜同志,爱立这次就是到他们单位来出差。”
杨方圆打量了一眼程潜,发现比他和俊平要年轻几岁,从衣着到举止都带着一点意气风发的样子,杨方圆一时有一点点的不适应,勉强和他握了握手,却是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
反而转身问起爱立最近的情况来,爱立避重就轻地道:“我刚刚从青市回来,那边的试制任务本来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但是因为政策上的调整,我上月初就回来了。至于工作,这个月刚换了部门,还在适应中。”
本来还担心程潜会像平常一样,开启疯狂夸人模式,很意外的,程潜并不怎么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杨方圆温声笑道:“你哥以前常说你有拼劲,你比我们还小几岁呢,前途正好,可得好好努力。不能像我们一样,白白蹉跎了大好的光阴。”
爱立劝勉他道:“我刚还和我哥说,退一步想,福祸是相依的,让他在这边好好沉淀.积累,艰难的时光总会过去的。”
杨方圆对爱立的乐观并不认同,轻笑着道:“我和你哥刚到这边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这种日子很快就会过去,对未来还有几分憧憬,可是转眼间,三四年的时间一晃就没有了,除了增加身体的劳累和痛苦,这三四年间,我并不觉得收获了什么。”
又强调道:“这是很可怕的,对一个正值青壮年的人来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从指缝间溜走,会怀疑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也会怀疑自我存在和自我价值,后面这一面,杨方圆没有说出口了。
程潜刚才听沈家兄妹的谈话,知道这位还戴着帽子,忍不住劝道:“我观杨同志收获了强魄的体格?老话都说身体和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方圆却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哦?这样说,程同志也想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
他这话里的刺,一下子把剩余的三个人都扎懵了。
程潜见他不高兴,有些意外,他说这话真是出于好意,不知道杨方圆怎么像对他有敌意一样,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了解情况,就贸然插话,要是说的话不合适,杨同志不要放在心里。”
沈俊平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方圆,起身打圆场道:“程同志,没事,方圆只是忍不住想发个牢骚。”
又朝妹妹道:“爱立,你和程同志在这先等着,我和方圆去食堂把菜端回来,你帮忙拿几双碗筷出来。”
等人走了,爱立和程潜道:“他最近可能心情不好,程同志你不要放在心里。”她自己心里却忽然觉得,刚才看杨方圆的第一印象可能是错觉,生活的磨难,到底让曾经温文尔雅的青年,积郁于胸,平添了一腔愤懑和颓丧。
程潜不甚在意地摇摇头道:“没关系,是我不了解情况,随便插话。”
不一会儿,杨方圆就和沈俊平把菜端了回来,还有八个馒头,大家都祝贺爱立新婚,希望她未来的路越走越顺。
只是略动筷子不久,杨方圆就又一杯杯喝了起来,还忍不住和爱立道:“你哥这才叫因祸得福,下矿救人被砸断了腿,得以摘了帽子,还混到了宣传部去写几篇文章,和先前在矿下受冷受热受惊吓,完全是俩个境遇了。”
这话让爱立一时没法接。望了一眼哥哥,就见哥哥朝她摇头。
程潜听了,却觉得这杨方圆说得是混账话,人家下矿救人,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这是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得到组织上的肯定,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微微笑道:“我说一句杨同志不爱听的话,可能有些人觉得沈同志是运气,我却觉得这运气放在别人头上,别人也未必敢接,再者岗位不分贵贱,往小了说,都是为养家糊口,往大了说,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杨方圆来之前,就在宿舍喝了几口白酒,现在又添了几杯葡萄酒,已经有些醉意,几乎脱口而出道:“程同志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最好,毕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沈爱立心里立即有些不悦,杨方圆这是说程潜“夏虫不可语冰”,程潜到底是陪她一起来的,不轻不重地道:“杨同志,这话就有些欺负人了哈,当谁没读过书啊!”
沈俊平只能再次打圆场道:“方圆今天贪杯,喝多了两口,程同志别往心里去。”
程潜摇摇头,面上一直微微笑着,似乎没听出来杨方圆话里的嘲讽来。
一顿饭忽然就变得沉默起来,到最后,爱立和程潜就干脆默默吃饭,沈俊平也有些后悔喊杨方圆过来,要是妹妹一个人过来倒没什么,到底还带着同事一起来的,连累人家跟着受气。
回头妹妹还不知道怎么跟人赔礼道歉。
沈爱立临走前,想到杨方圆把哥哥从矿底下拉出来的情谊,忍不住劝了一句:“杨同志,酒还是要少喝,喝酒伤身不说,你们时常在矿下作业,还是要多注意一些安全。”
杨方圆笑笑,也没应她,只是朝她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爱立才想起来,杨方圆这次连王元莉的名字都没有提,隐约觉得,他变成这样,可能和从王元莉那里受到的打击有关。年轻时候倾心爱过的恋人,变得面目可憎,可能让他对人生.对未来都产生了负面情绪。
她知道,在这个年代有很多这样的人,因为受不住外界环境的高压,和周边人情的冷落,而怀疑人性和人生,从而选择了自我放逐。
但是当这个人是她身边的熟人时,心里难免有几分唏嘘。
回来的路上,爱立和程潜道:“真是谢谢你,陪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不说,还莫名其妙地受了一顿气。”
程潜不在意地道:“沈同志,我俩就不用客气了,实话和你说,我这两年陪着陆厂长各个地方转,也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像杨同志这种也见过几个。就是有些不理解,他对我的敌意来自哪里?”
又补充道:“他看我第一眼,眼里就有些不喜。让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面目可憎。”程潜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跟在陆有桥身边这么长时间,练出的不仅是嘴皮子,还有眼力劲儿,杨方圆对他的排斥他都看在眼里。
更别说后面言语上的争锋相对了。
爱立也察觉到了杨方圆对程潜的态度,再联想到哥哥告诉她的情况,猜杨方圆对上一眼看去就有几分神采飞扬的程潜,可能有一点别扭心理,委婉地道:“他最近不是很顺,可能程同志看起来挺顺的。”
程潜讶然,对上沈爱立的眼睛,见她不是说笑的意思,也没有说笑地道:“如果真是这样,其实我建议,你哥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他和沈爱立算是熟人,私下交流也还好,知道她是比较耿直的性子,今天看她哥哥可能和她差不多,就多嘴说了一句。
沈爱立垂眸想了一会,和他道:“他们俩先前是室友,去年发生了塌矿,我哥下去救他,自己反而被砸到了,是他坚持把我哥拖出来的,算是有过命的交情。”
所以她理解哥哥,看着杨方圆萎靡不振,想拉他一把的心理。
程潜想不到这俩人还都这样重情重义,“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同志莫怪才好。”
沈爱立忙道:“没有,没有,我知道程同志是好意,”顿了一下又道:“就是你知道,有时候我们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但总是希望不会真得发生这样的事。他们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不会在危难的时候看着彼此就此掩埋在黑暗里。”
不说是哥哥,如果将杨方圆换成是序瑜,她也不会因为对方境遇.心境的转变,而疏远.躲避对方。 序瑜的人品她很清楚,是她最信任的姐妹。
但是杨方圆身上确实有几分狂悖不羁,从他先前报复王元莉的方法就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很受世俗道德的约束。
爱立换了话题道:“不过,程同志,你这一年变化可真大,我在车站一见到你,就觉得你身上有股勃勃的干劲。”
程潜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不瞒你说,我以前只想着多挣一点工资,跟在厂长身边,算是开拓了眼界,人生有了更长远的规划,整个人从心里都觉得有奔头多了。”
爱立笑道:“挺好的,说不定二十年后,你的成就并不比陆厂长低呢!”
“承沈同志吉言。你看,前面就到公交站了,沈同志,咱们下午没事,你要不要去县城里逛逛?我们宜县有好些还不错的特产,比如银鱼干.铛铛菜.豆丝,我们这的豆丝并不比犀陂的差,但是这个东西得去乡下淘换,供销社卖的都不是最好的。”
他这样说,爱立倒有了点兴趣,想着可以买一点回去,给妈妈和铎匀尝一尝,问道:“这边离附近的村子远不远啊?”
程潜愣了一下,“有点距离,咱们现在去,怕回来得天黑了。”忽然又想到:“不然去黑市转一转吧?那边常有村子里的人过来卖,我买半斤糖换一些,给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逮到,也没得说。”
爱立笑道:“我还从来没去过黑市。”她忽然想起来,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宋岩生和杨冬青常去的地方吧?她现在都不明白,这里头有多大的利润,能让宋岩生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往里头冲?
程潜想了想道:“那咱们买了糖就过去。”
等俩人从供销社出来,程潜又和她道:“其实先前我们这边,如果只是卖点鸡蛋.米面之类的,一般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管得也不是很严,没想到让有些人壮了胆子,捣鼓起手表.收音机一类的来,我听说,去年就有一个倒卖手表的,被带去劳改了,听说要在里头待好几年呢!”
爱立忽然猜测,这个人不会就是宋岩生吧?
程潜带她穿过了两条巷子,就到了有个稍显宽阔的巷子来,里头很多人都提着个篮子,蹲在边上,露出一点篮子里头的东西,也有的就直接把东西放在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