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陛下更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启禀陛下,最近流言蜚语四起,臣身为首辅,”
忽然,宗吉抓住空酒樽,猛地朝底下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万潮的额角。顿时,万潮的额头就被砸出指头宽的口子,血渊渊不绝往下淌。
万潮竟也不去抹,深深地望着皇帝,目光复杂,躬身作礼,声音发沉:“陛下啊-”
宗吉厉声喝断万潮的话:“放肆!首辅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怎么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
万潮咬紧牙关,他看出来了,果然和慎钰说的没错,皇帝确实偏袒裴肆,也确实要维护那秽乱后宫的母亲,有这样两个祸国殃民的人在陛下身边,陛下如何能成长为一代明君!
“陛下,老臣……”万潮目光坚毅,闷头往前走了一步。
“你还说!”宗吉重重拍了下桌子,噌地声站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郭太后,母后低着头,不说话,眼泪不住地流,没有半点往日的强硬凌厉,老迈又可怜。
宗吉的心仿佛被什么揉了下,他浑身发抖,手颤巍巍地指向万潮,“你是朕的首辅,乃有功之人,朕权当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可你要再倚老卖老,当着朕的面羞辱朕的母亲,朕绝不饶你!”
万潮一愣,他知道,郭太后分明就是惺惺作态,他来硬的,那老妇就可怜兮兮地示弱,陛下年轻,怎么是这老妇的对手。
万潮知道,自己已经没退路了,这件事如果今日没个结果,不光他的幼子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日后郭太后和裴肆这一党人翻起身,肯定会趁机弹劾他污篾皇族。
万潮心一横,噗通声跪下,以头砸地,直勾勾地望着皇帝:“陛下,谣言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胡编乱造,只消对裴肆验明正身,便可打消天下人的疑虑!此人身系着先帝的英名、慈宁宫的名誉。如若不查明真相,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甚至您的圣誉都会遭到揣测!老臣这就一头碰死在先帝的灵前,去跟先帝忏悔。”
夏如利眼见场面难看,笑着出来打圆场,“宫里每年都要检验太监是否阉割干净,也经常替一些太监们重新清理。裴提督当年救过先帝的驾,先帝亲口夸他是有功之人,让他去侍奉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读书。这些年来,提督对皇家忠心耿耿。总不能因为他模样好,就怀疑他什么吧。”
“呸!”万潮素来厌恨这些沆瀣一气的阉人,两指指向夏如利,喝道:“你一个内人,竟敢在厅堂之上胡乱插嘴,当初你是怎么对陈银落井下石的,你当众人不清楚?”
夏如利剜了眼万潮,心里冷笑,不识好歹的拗货!
“陛下!”万潮又磕了个头,他见陛下站在那里不言语,哀叹了口气,“老臣无用,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这就去邺陵给先帝赔罪去。”
宗吉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腹内像燃着了般,万潮这老家伙是文臣之首,官场和民间素有威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他真一头碰死在先帝灵前,怕是今日这场是非就会坐定了,母亲和皇室的声誉彻底会扫地,而他也将背上一个糊涂包庇的名声。
宗吉看向裴肆,之前既发生了善悟莲忍的事,他有些担心,裴肆会不会也……于是换了种方式问:“你,阉割干净了没?”
裴肆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了,忍痛跪下:“回陛下,小臣是……阉人!”
宗吉一挥手,给夏如利使了个眼色:“去验!”
夏如利领了旨,吩咐随侍的小太监去拿帷帐来。
顷刻间,四个小太监高高举起帷帐,将裴肆围在里头。
裴肆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如果说之前他被强制阉割是屈辱,那么,今日的当众验明正身,就是凌迟。
他不是人,是狗。
是郭太后和万潮博弈对峙的牺牲品,是可以任意被践踏的、被羞辱的。
这时,夏如利掀开帷幔进来了。
裴肆知道,夏如利是瑞世子的人。
现在,他的身心被千刀万剐成了碎片,他望向夏如利,试图寻求一双能搀扶他站起的手。
夏如利避开裴肆绝望悲愤的目光,抱拳拱了拱,这是他仅仅能给小公子的回礼和安慰。
今早他刚收到风,太后把小公子阉割了。
他轻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用口型说:“忍着,王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说罢,夏如利蹲下,将裴肆的衣摆撩起,插.进腰带里,褪下小公子的裤子,顿时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看见,裴肆的底下被白色纱布缠住,布上渗出鲜血,就像女子的月事布一样……缠绕的很平,几乎贴肉,一看就是阉人。
夏如利叹了口气,扭头高声道:“启禀陛下,裴肆是货真价实的阉人!”
就在这时,万潮忽然一头闯进来了。
也就在这当口,帷幔被扯出了一小片,恰好对着的那个方向,坐着她—春愿。
也恰好,春愿和裴肆四目相对了。
春愿难堪地侧过身,不去看。
裴肆却想笑,他真的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
他可以从阉割的屈辱中自我救赎,咬牙站起来,可他却无法面对喜欢的女人看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裴肆抹去泪,冷漠地看向万潮,主动将衣裳往开扯了些,“首辅看清了么。”
万潮一看这副样子,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勾唇狞笑,说了句:“确实是阉人。”
万潮轻蔑地看了眼裴肆,拧身离开。
他跪在殿正中央,再次给殿外守着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万潮虽不再揪住裴肆是不是阉人这个问题,但他乘胜追击,顺着个势头再次出手,朗声道:“陛下,虽然证实了裴肆,呵,是个阉人。但老臣日前遭到刺杀,行刺之人却是他的心腹,老臣斗胆,将犯人藏入老臣的车驾中,带进宫中。老臣死不当紧,但只要求个公道,当面问问裴提督,为何要刺杀我!”
话音刚落。
万府的侍从就抓了两个捆绑着的男人来了,丢到了殿里。
正是阿余和郭太后的另一个情夫善悟,这两人皆被五花大绑,脸上身上遍布伤痕,衣裳满是血污和脚印,显然是被打狠了。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善悟是个样貌英俊的美男子。
大抵怕他们在进宫的时候乱喊乱叫,万府的侍从早都给他们嘴里塞了布团。
阿余冷静多了,愤恨地瞪向万潮,那日他奉提督的命去解决善悟,将将在夜里将人提出来,忽然四面八方冲出来二十几个壮汉,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凶狠毒辣,一看就是军营里的,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被人迎头撒了迷药粉,眨眼间就被人拿住。
这几日被困,万潮倒是过来逼问他,他咬死了,一个字都不说。而那个花架子善悟,却,却什么都招了。
他想着,提督看他没回来,肯定会猜到他出事,定会来救他,哪知等了三天却没等到提督,反被万潮这老家伙扽到宫里来了。
阿余猜测,提督估计是出事了,把眼望去,提督就站在不远处,面色惨白,身形晃动,仿佛受了重伤的样子。
“裴提督,这两个人你认不认识啊?”万潮微笑着问。
裴肆要紧牙关,看向上首。
果然,陛下已经慌了,那眼神仿佛在责怪他,怎么又办事不利!
而太后,太后却异常的冷静,看着他,目光含着杀意。
自打他被阉割后,老婆子就不怎么理他,昨日差李福过来问过他,两位高僧的事办妥了没?
他知道,从上次懿宁公主事后,老婆子就对他起了疑,迟早会丢弃他,他怕再次得罪太后,只说办妥了。
可没想到万潮竟,竟把阿余和善悟劫走了,而且还劫到了御前。
万潮再次喝道:“裴肆,本部在问你,究竟认不认识这两个人!”
善悟胆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骤然遭遇这么些骇人的事,早都吓得屁滚尿流,望着太后,往前挪动,眼泪鼻涕齐流,嘴里呜呜地喊着,转而又望向裴肆,哭得更惨了。
万潮冷笑了声,当即要动手,拔掉善悟嘴里的布条。
谁知手竟被唐慎钰抓住了。
“做什么!”万潮蹙眉。
“首辅!”唐慎钰摇头,咬牙道:“师母还在病榻上,你忘了吗?”
就在万潮迟疑的片刻,裴肆一个健步冲出去,出手极快,嘎嘣一声,生生拧断了善悟的脖子。
裴肆当众杀人,在场之人无不哗然,而唐夫人更是吓晕了过去。被捆着的阿余也松了口气,面带微笑,瘫坐在地。
万首辅也是惊住了,喝道:“裴肆,你敢杀人灭口?”
裴肆豁出去了,只要他保住太后的声誉,那么,陛下就会保住他的命。
他在衣裳上蹭了蹭手,冷笑了声,将脏水全揽在自己身上:“没错,这个光头是和我有点交情,我是个阉人,可也有七情六欲,外头私养了个和尚当兄弟,不知碍了首辅什么?我不知道他在重刑之下跟首辅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大抵比较难听吧。您说他刺杀您,我有时确实会在他跟前说您厉害刻薄,但我却从没指使过他做什么。刺杀重臣乃死罪,我当着您的面,处置了这名凶手,还请首辅恕罪。”
裴肆躬身行礼,目光冷冽:“因着我和首辅的一点口角私仇,您不惜将是非搬到陛下面前,是不是有些过了。”
万潮暗骂,这奸贼好急智,竟借坡下驴,当众杀了证人,还把火引到他身上。
这时,坐在上首的宗吉松了口气,得亏裴肆敏锐聪明,他看了眼身侧的母亲,疲惫的挥挥手,“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争来争去的,没个休止。”
万潮却不甘心,他原已经威逼说通了善悟,让他当众开口,那么郭太后和裴肆就真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没想到裴肆狠辣至此,出手这么快,竟敢堂而皇之杀人。
“陛下!裴肆目无法纪,天子面前杀人,该当死罪!”
裴肆头越发昏沉,强撑着:“那阁老暗中将外男带入内宫,又该当何罪,你是要行刺陛下吗?”
“你……”万潮抱拳:“陛下,老臣有口供画押。”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这年头屈打成招下的假物证还稀奇么。”
裴肆早都憋了一肚子闷气,“您说我的和尚兄弟行刺你,我便替您正法了他。可我不明白了,我的心腹阿余和这位和尚兄弟好端端在家里待着,怎么忽然就落在首辅手里了?究竟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带人口?”
“巧言令色!”万潮见裴肆这厮还敢反咬一口,他准确地抓住重点,“不论如何,任何案子,大有三司会审,小有公堂衙门,你一个小小太监头,有什么资格行刑杀人!你当庭杀人,视王法为无物。陛下,老臣请旨,杖毙裴肆,以正国法!”
宗吉早都被万潮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弄的不高兴了,可又不好撕破这位三朝老臣的面子,烦道:“首辅啊,你说裴肆没阉割干净,那好,朕让你和夏如利当场验证,可人家确实是太监。你又指控裴肆派人行刺你,还将凶徒偷偷带到宴席上。裴肆替你了结了凶徒,你又不愿意了。”
宗吉语气有些重了:“有不少人弹劾你和侄女乱.伦,谋杀了发妻,朕知道流言不可信,所以也没叫你和小杨氏滴血认亲。”
万潮见陛下如此维护裴肆,顿时血冒三丈,太阳穴跟前的青筋顿时暴起,眼珠布满血丝,配上他额头的伤,甚是骇人。
“小杨氏乃臣原配家的远亲,与臣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既然陛下指责老臣私德不堪,老臣这就回家命杨氏自尽,以打消陛下的疑心,全了老臣的清白。”
宗吉瞧见万潮如此执拗,知道今儿要是不惩罚一下裴肆,怕是过不去。
他板着脸,各打二十大板:“首辅未经上报,私自带外男入宫,冲撞了宫里女眷,实不应该,念其年老醉酒,有些胡言乱语了,朕就不计较了,若是再对太后不敬,你就去邺陵陪先帝去!裴肆与和尚交好,私德不修,冲动之下处置了凶徒,念其曾救朕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庭仗二十棍,让司礼监掌刑。”
万潮心里极不甘:“司礼监和驭戎监素来走的近,那些没了根本的阉人有什么力气,二十棍就是挠痒痒。陛下还是偏袒这个狂悖淫.乱的阉人!老臣……”
“那便让唐慎钰掌刑。”宗吉已经快按捺不住了火气了。
万潮莞尔,擦了把冷汗,斜眼暗示他的得意学生。
而裴肆一听见竟让唐慎钰掌刑,顿时慌了,跪倒在地,连声求皇帝:“陛下,唐大人和小臣有旧怨,他,他定会公报私仇,仗杀了小臣。”
宗吉蹙眉,想着刚才唐慎钰是劝万首辅的,他看向唐慎钰,几乎是明示了:“年后事多,裴肆还要替朕办几宗差事,打他一顿,给他个教训,不要让他那么冲动轻狂就行了。”
唐慎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
裴肆心急如焚,从上次鸣芳苑的那个局,他就隐约察觉到唐慎钰这厮想要他的命,现在得了这个机会,肯定要下毒手。
情急之下,裴肆想要将假公主的秘密说出来,以求自保……犹豫了一瞬,没说,转而向郭太后求救:“大娘娘,求您救救小臣,小臣这些年为您肝脑涂地……”
一直沉默的郭太后总算说话了,她淡漠道:“你这下作东西,自己跟和尚不清不楚的,竟连累到哀家头上。你办事不利,私德不修,唐爱卿,你定要帮哀家狠狠打他两板子。”
裴肆心都凉了。
他早知道老婆子会翻脸,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
就在这时,已经有两个侍卫搬了刑凳和绳子过来,强行将裴肆正面朝下绑在长凳上,给他嘴里塞了布团。
唐慎钰接过侍卫递来的刑棍。
他从开始就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好打,鸣芳苑他输了一筹,恩师今儿拼了老命,才将这条刑棍争取过来。
唐慎钰紧紧攥住刑棍。
可是如今的局面,裴肆刚才是立了功的,陛下执意要保这条毒蛇,他就只能意思意思,轻打几下了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
唐慎钰走近,看着裴肆拼命仰头望着陛下,疯了似的扭动求救。而他的那个心腹阿余也往过来冲,意欲救主。
唐慎钰蹙眉。
可若是留这条毒蛇活着,对阿愿、对恩师对他,都是极大的威胁!裴肆之前联络过周予安,很可能已经知道阿愿的身份!
想到此,唐慎钰扬手,毫不犹豫地狠打了下去,才两棍,裴肆就晕了过去,他又补了三棍,裴肆像死狗一样,脑袋耷拉了下来,身子抽搐,痛不欲生。
唐慎钰咬紧牙关,又打了五棍。
裴肆完全不动了,口鼻流出鲜血,好像……背过去了。
“怎么回事!”宗吉急得冲下来,喝命夏如利,“愣着做甚,快看看去。”
夏如利推开唐慎钰,半跪在刑凳跟前,两指探向裴肆的鼻下,哎呦叫了声,又摸向裴肆脖颈的
第151章 她说她不生你的气了 :
唐慎钰挤开夏如利,急忙去探裴肆鼻下,没气了,他又去摸裴肆的脖颈和手腕的脉,确实探不到跳动。
不应该啊,裴肆乃练武之人,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唐慎钰蹙眉,他发现裴肆臀及大腿这块已经渗出了血,可阴.户那块衣裳竟也被血染透了,沿着刑凳,一滴一滴往下掉,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
他之前就受过伤了?
正在唐慎钰狐疑之际,他忽然被人猛地扯起,是陛下。
陛下这会子脸色煞白,亲自去查看裴肆的生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轻地拍裴肆地侧脸,试图往醒唤,见裴肆一动不动,是真的没了,陛下猛地回头。
唐慎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垂眸,看向手里的刑棍,漆黑的棍子上沾了片血迹。“陛下……”
“混账,你敢抗旨!”宗吉怒不可遏,什么话都没说,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肚子,同时将唐慎钰手里的刑棍夺走,扬起,就要朝男人打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愿从席面后冲了出来,挡在唐慎钰身前。
宗吉猛地收手,冲女人喝:“你不要命了!”
春愿也是后怕,脑袋嗡嗡的,后脊背直发毛,她跪下,索性抱住宗吉的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他真不是存心的!”
宗吉只觉得眩晕一阵阵袭来,嗤笑,嘴里反复说:“好一句人有失手……”
他环视了圈四周,上首坐着的母后,殿中跪着的首辅和朝中重臣,刑凳上已经死了的裴肆……
他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是万人之上,以为慢慢掌权了,就无人敢违逆,可没想到还是被裹挟着、伤害着,还是不能称心如意,连一个为他做事的太监都保不住。
忽然,宗吉喉咙一甜,哇地吐了口血,整个人直挺挺朝后栽倒。
见皇帝晕倒,所有人都慌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郭太后心急如焚,但还是经验老道,忙喝命宫人将兴庆殿门关闭,不许任何消息走露出去。
郭嫣奔过来,更是连头上的凤冠都掉了,她推开奔过来查看皇帝的郭太后,抱起宗吉,连声喊道:“快宣太医啊!”
而这时,万潮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他急忙过来,跪到皇帝身侧,想要帮皇后娘娘搀扶起陛下,却被皇后打开手。
“不许碰他!”郭嫣素来温和好性儿,这会子也怒了,泪流满面地斥骂万潮:“若陛下有个好歹,你瞧本宫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亏你还是内阁首辅,君君臣臣的道理都读进狗肚子了?倚老卖老,带人在兴庆殿里闹事,你还总把什么君臣大义和家国天下挂在嘴边,如今倒逼起宫了,好个三朝老臣!好个首辅!”
说着,郭嫣还剜了眼唐慎钰,深深地看了眼春愿,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这时,夏如利带着太医过来了,他让人把裴肆的尸首用白布裹了,验明正身后就尽快烧掉,又和几个太监将皇帝搀扶到软椅上,抬着往偏殿里去了。
万潮回头,望向唐慎钰,用口型问:“死了?”
唐慎钰将痛哭的妻子环抱住,点了点头。
寅时的夜浓黑似墨,雪片子就像树叶般,下的极大,似乎要将滴在上面的血遮盖住。巷子里一前一后出现两辆马车,朝最深处那个悬挂了白色灯笼的院落驶去。
夏如利和阿余从前面的那辆马车下来,抬出个用锦被包裹住的男人,被子短,人长,底端露出苍白的半截小腿,凌乱的长发从上头垂落。
“慢些!”夏如利警惕地左右看了圈,低声吩咐阿余:“抬两头,别碰他中间。”
“是。”阿余满脸是伤,哭得七零八碎,俯身对裴肆说:“提督,咱们到家了,您再撑一撑。”
这时,瑞世子和老葛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了。
瑞世子看起来依旧病重虚弱,由老葛搀扶着,他手掩住唇,咳嗽了几声,疾步随夏如利进去了。
这是裴肆的私宅,几乎没有人知道,平日若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幽州都会将信儿送到这处。
几人急匆匆进了密室。
瑞世子环视了圈四周,密室并不大,仅有张书桌,一个立柜和一张并不大的床。因久未有人来,阴冷刺骨,但极干净。桌上摆放了些物件,一支芍药金步摇、一把伞,还有幅展开的画。
他好奇,过去看了眼,画只画了一半,是一个少女坐在小杌子上,正在洗头,没有脸,只有简单的线条,而在少女的脚边,是一只肥滚滚的猫。
瑞世子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钰儿的那个未婚妻——长乐公主。
他摇头叹了口气,往前瞧去,老葛和夏如利正将被子拆开,裴肆就像快木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而此时阿余则急匆匆生了个炭盆进来,那小子噗通一下跪倒,咚咚咚以头砸地,哭道:“求世子爷,夏爷爷救救我家小公子。他命苦,几乎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了王爷的大业,不能就这么憋屈的死了。”
夏如利嗤笑:“我和世子又不是大夫,可救不了他,你要求,就求这位葛神医。”
阿余一愣,又去给老葛磕头。
老葛也没理,直接命令:“多端几盆水来。再去老夫的药箱里把剪子拿来,血都把衣裳浸透了,都粘在了烂肉上,我得把裤子绞开。”
阿余忙出去办去了。
瑞世子将剪子递过去,也过去帮忙,其实他根本插不了手,便举着烛台照亮。老葛手法娴熟,稳稳当当绞开裴肆内外两条裤子和缠裹着的纱布……瑞世子看见那血糊糊的地儿,蹙起眉,顿时撇开头。
裴肆被阉割了,似乎是最近才施的宫刑,这小子本就受了重伤,今日又遭了廷杖,伤口崩裂,血都将纱布染透了。
瑞世子猛地想起了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忙紧张地问夏如利:“钰儿将裴肆打死,皇帝没生气吧?没惩罚他罢?”
夏如利促狭笑道:“您别只顾着自己儿子,也顾一顾别人的儿子呐。”
夏如利嘶地倒吸了口冷气,猛地闭口,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葛,他接着回瑞世子的话:“哎,我白日就在兴庆殿,可将事全都看眼里了,真真是惊险万分呐。眼瞧着万潮要将太后和小公子给摁得翻不了身,还是小公子反应快,直接灭口了那和尚。陛下自然是感激他,让咱唐子意思意思,打几下就行,没想到唐子直接下了死手。哎,也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儿,事先给小公子了颗假死药,我看见他药发了,立即冲上去阻止唐子,虽说给他喂了那什么散毒的解药,可他现在都没醒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说着,夏如利看向老葛,笑着问:“葛神医,你再有没有这种药了?”
老葛干笑着摇头:“老、老朽上京的时候原带了两颗,是给我和我孙女预备的。唐大人讨走一颗,另一个给了世子爷……”
瑞世子笑了笑,他得知太后要办梅花宴的消息,便猜到兴许要坏事,万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拗货。
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今日可能当红得令,兴许明儿就成了阶下囚了。
他暗中将假死药给夏如利,原是给钰儿准备的,没想到竟用在了裴肆身上。
瑞世子蹙眉问:“你还没跟我说,钰儿究竟怎样?有没有获罪?”
“没有~”夏如利尾音拉的长,白了眼瑞世子,笑道:“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有长乐公主在,他不会有事。”
瑞世子总算松了口气,也总算能将宽余的怜悯分给了裴肆。
他帮着将干净的手巾递过去,问道:“杖毙裴肆后,又发生了什么?”
夏如利道:“陛下生了大气,都气得吐了血,只留皇后在跟前,谁都不愿见。郭太后心疼儿子,要去守着,哪知皇后冷脸阻拦住,不让她进去,还把她数落了顿。郭太后气得打了皇后一耳光,强闯了进去,哪知皇上背对着她,不肯见。郭太后哭的那叫伤心,好话说尽了,陛下就是一声不吭,她也没法子,自知理亏,落寞的走了。万潮和慎钰等人在外头跪了半天,后头陛下传旨出去,万潮私带外男入宫,乃大罪,首辅既口口声声说要去先帝陵前告罪,那便去吧。”
瑞世子忙问:“我钰儿呢?”
夏如利摇头一笑:“因长乐公主的面子,陛下没处置他,可也没叫他官复原职,现在还飘着呢。”
“哦。”瑞世子不禁抹了把额边的虚汗,蹙眉道:“我总劝他回幽州,他总不听,之前就反复给他说过,别跟着万潮瞎搞,非不听,这回若是没有长乐公主,他非遭罪不可。”
夏如利笑道:“年轻人嘛,有抱负,也能想来,唐子是有本事的。”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肆,不禁竖起大拇指,“我今儿倒是真正开始佩服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能站起来,而且临危不乱,胆子也极大,竟当庭将花和尚杀了!这份坚毅和狠辣,我可比不上。”
瑞世子赞叹地点了点头:“不错。此番看上去是首辅党占了上风,可万潮被逐出内阁,慎钰官复原职的希望渺茫,跟着进去上谏的几个重臣估计也会相继遭到皇帝的猜忌嫌恶,郭太后闹出这么些事,伤透皇帝的心,如今她手底下最得力的裴肆没了,她也是孤掌难鸣了。两败俱伤哪!”
瑞世子看向裴肆俊美的面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若是挺过这遭,那便彻底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了,定比以前还要风光有权!”
夏如利用帕子擦了下满手的血,笑着摇了摇头,“赢家?我看不见得。”
“哦?”瑞世子笑着问:“怎么说?”
夏如利叹道:“若是他像我这样,从小就阉割了,无儿无女,也对女人没什么兴趣,那就另说了。可偏偏他一直是个男人,而且有了心上人,尝过了滋味儿,正对未来有了点希望,可这一刀子下去,哎……”
说着,夏如利忽然问:“老瑞啊,您说万一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小公子向王爷讨要长乐公主,您会怎么办?”
瑞世子陷入沉默,没有回答,抬眼瞧去,老葛已经处理好了前后伤口,正在给裴肆推拿按摩。
老葛看上去颇为严肃,手法越来越快,时不时地把脉,揉裴肆心口。忽然一愣,摇了摇头,朝瑞世子躬身道:“世子爷节哀,小公子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此时,出去端水的阿余正好回来,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盆咚地落地,一个健步冲过来,揪住老葛的衣服,几近崩溃:“你有没有用心治,那会儿才马车上,我分明探到他还有脉搏的!”
老葛叹了口气,摩挲着阿余的胳膊:“小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你待会儿给提督寻件好衣裳,让他体面些走,若是有门路,想法子把他的宝贝儿寻来,男人嘛,总要完整些。”
“老家伙,你拿老子开心是吗?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阿余怒不可遏,双眼通红,立马就要提拳头揍老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