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by沉絮
沉絮  发于:2023年09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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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怕了?”
唐慎钰白了眼周予安,依旧没说沈轻霜真实身份,他收回绣春刀,深呼吸了几口冷静下来,揉着发闷的心口子:“我现去程家救人,至于你,我不管你小子用偷、抢还是骗,务必把程冰姿今日拿走的有关沈轻霜所有东西给我夺回来,盯住程家夫妇,不许他们外逃,这事若是再办砸了,你就自己动手把脑袋割下来!”
作者有话说:
现在在榜上,为了压一下字数,所以明天(周三)会断一天,之后不会再断,下章双更合一,大肥章。

春愿按照唐公子的吩咐,收拾了东西,便匆匆朝马厩奔去,去后,很快寻到那辆挂了铜钱吊饰的青布围车,才坐上没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她掀开车帘,果然看到唐公子从葫芦形拱门那边跑过来了。
“公子!”
春愿跪在车口,手扯住帘子,简直心急如焚,借着清冷月光,她发现唐公子脸色极难看,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手攥成拳,骨节处赫然有新鲜血迹。
“公子,您、您的手……是打架了么?”春愿惊恐地问。
唐慎钰大步奔过来,将绣春刀藏于车底,顺便从地上抓起捧雪,擦去手背上的血,很自然地遮掩过去:“刚解手时滑了一跤。”说着,他瞅了眼黑乎乎的车里,问:“东西都拾掇好了?过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春愿泪如雨下,拳砸了下车,恨道:“程家的那些王八蛋简直欺人太甚,小姐屋里的但凡值点钱的,全都叫她们给裹了去,拿不走的就砸,什么都没了,我偷偷跑去金香玉小姐那里借了些,她和我家小姐平日里关系不错,多少听说了点傍晚发生的事,气得要命,二话不说就收拾了她的衣裳和被褥,还给我灌了几个滚烫的汤婆子,也是怕我半道儿遇到龟奴打手,亲自将我送到马厩这边才走的。”
唐慎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还敢帮忙,可见是个仗义的,日后我会赎她出欢喜楼,以作报答。”
说话间,唐慎钰抓住马缰绳,将车子往外头拉。
春愿哽咽道:“公子,程家在太白巷,我带您去……”
“我知道怎么走。”唐慎钰打断女孩的话。
出了欢喜楼后,唐慎钰斜坐到车边,扬起鞭子狠劲儿抽打了马屁股,马儿吃痛,跃起蹄子横冲直撞在正街上。
“坐好了。”唐慎钰冷冷命令。
“是。”春愿应声的同时,被惯力甩进内里,身子咚地声撞在车壁。
急速奔驰的车子上下颠簸,几乎将春愿的骨头架子颠散,她紧紧抓住车框,免得被晃出去,此时是烟花巷正热闹的时候,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行人尖叫声,什么“赶着投胎哪”“刚差点踩死人,快快报官抓着这当街纵马的畜生”的咒骂声不绝入耳。
马车并未停,反而更快了。
春愿蜷缩在车里祈祷:小姐,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越来越黑,越来越静,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和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忽然,马车慢了,慢慢往前走了会儿,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春愿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刚一抬头,就瞧见唐慎钰将帘子掀起,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迅速将自己外头穿的那件厚袄子脱下,只穿身单薄的黑色武夫劲装,越发显得俊朗挺拔,胸口将衣裳绷得紧紧的,袖子高高挽起,小臂凸起些许经脉,看起来很有力量。
春愿忙爬到车口,略一瞧,此时马车正在处僻静
又黝黑的地方,前后没有半个人。
“这是程府的后巷。”唐慎钰解释,他车底摸出把巴掌般宽的大刀,在石地上磨了几下刃,冷冷道:“你在马车里等着,不要乱跑。”
“好!”春愿重重地点头。
唐慎钰将磨好的刀收回鞘,忽然问:“你多大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忙回:“再过三天就十七了。”
唐慎钰了然地点头:“生辰在大年三十,怨不得叫春愿。”
说话间,唐慎钰起身从车里寻摸出块黑色方巾,蒙在脸上,借着黯淡月光朝春愿看去,她惊魂未定,唇因太过紧张而发白,眼底透着担忧和恐惧……
趁着这短促的时间,他开始重新评估这个女孩。
这丫头年纪虽小,但沈轻霜出事后,她没有束手就擒,居然懂得拿捏程冰姿贪婪的短处,撒谎脱身,有几分心计;
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吴童生夫妇赴县衙求救,无果后又返回欢喜楼等待,做事有章法,慌且不乱;
昨晚敢打他,还是个胆大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极忠,前能雇人查程冰姿的老底,后有维护小姐惩治刁婢。
是个干细作和脏活儿的苗子,只可惜太过貌丑,若稍微有几分姿色,再精心调.教番,定是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好刀。
唐慎钰这般判断。
车内的春愿被男人盯得浑身不自在,蓦地看见他下巴那条指甲抓痕,她忙跪好了,咚咚咚给男人磕了三个头,诚恳道歉:“奴婢昨晚伤了公子,实在该死。”她心一狠,从头上拔下木簪子,抵在脸上:“只要您救出小姐,我、我这就划伤自己,给您解气。”
“这节骨眼就不要再生事端了。”唐慎钰叱了句。
“对不起。”春愿低下头,望向唐慎钰手里的那把寒光森森的刀,担忧地问:“您一个人成么?要不要再去武行雇一些帮手?”
唐慎钰冷笑了声,攥着长刀,拧身朝程家府邸走去,惜字如金:“用不着。”
春愿目送唐公子远去,消失漆黑的夜色里。
此时正值寂静子夜,天上不晓得从哪儿飘过来抹云,遮挡住月亮,周遭顿时变得黑暗起来。
春愿焦躁得要命,压根在车里坐不出,直接跳了下去,积雪浸湿了棉鞋,寒气从脚心直头顶蹿,她闷头在原地来回走,心里盘算着唐公子能将小姐救出来的希望到底有多大。
不用怀疑,唐公子一掷千金,手头绝对阔绰,而且还有武艺在身,并且昨晚说他在衙门里当差,是有点本事的,可是程府权势实在太大了,父子俩都是官场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说什么豪商官差,怕是知府知县都根本无法撼动人家分毫。
春愿越发焦急,疾步奔出小巷子,朝前望去,程家府邸就在数丈之外,气派威严得就像是衙门似的,屋檐下挂着老大的红灯笼,台阶下是两头镇宅石狮子,光进府就足足有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悬挂着红底金字的匾额。
之前听小姐说过,原本杨朝临发了举人后,手头宽裕了不少,豪气地买了个二进三出的宅子,可程冰姿还是嫌小,成亲没几日就带着丈夫仆人搬去了娘家,据说那程府极大,修得甚是豪奢,家中仆役过百,想必守卫很森严吧。
唐公子持刀闯进去已经蛮久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脚,他一个人肯定要吃亏啊,若是连他都折进去了,那又有谁能救得了小姐?
春愿忧上眉头,整个人就跟掉进滚油里煎熬似的。
忽然,那程宅里传来阵惊恐得呼喊声。
春愿忙踮起脚尖望去,只见程府东南方不晓得什么时候着了火,红光照亮了小半边天,就在此时,唐慎钰从正门口奔出来了,他怀里横抱着个披头散发的美人,手里除了攥着长刀,还提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
程府里跟着追出来不少手持棍棒的家奴,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不住地骂:
“哪里来的强盗,竟敢夜闯我们程府,好大的胆子!”
“知道我家老爷和大公子是谁么,我们这就报官,等着被凌迟吧”。
这些家奴气势倒是很大,可一个都不敢上前“捉拿”唐慎钰这个强盗。
“小姐!”春愿急忙迎上前去,定睛望去,小姐此时被裹在大氅里,双眼紧闭着,面色惨白如纸,一条白森森的胳膊垂落出来,毫无生气。
“你怎么了?小姐,你怎么了啊?”春愿忍不住大哭,抓住小姐的手,跟着跑。
“起开,别挡路!”唐慎钰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撞开春愿,急忙将沈轻霜抱到马车上。
而这时,春愿也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泪眼模糊间,她看见唐慎钰一脸的煞气,好像杀红了眼,手里赫然提着颗人头,断口处不住地往下滴血,很快就染红一片积雪。
“啊--”春愿吓得尖叫,腿脚阵阵发软,身子也不住地颤抖,惊恐地望着唐慎钰:“你、你杀人了?”
唐慎钰有条不紊地安置好沈轻霜,看了眼人头,蹙起眉:“他们把小姐囚禁在偏僻厢房里,我闯进去时,这孙子正在猥亵小姐,老子一生气……”
“杀得好!”春愿咬牙恨道。
唐慎钰唇角闪过抹意味难明的笑,很快又恢复了冷静,忙问:“你知道留芳县哪个大夫医术最好?”
春愿抹了把眼泪:“胡大夫,平日都是他照顾小姐的身子,他家离这儿不远,走快些一炷香就能到。”
唐慎钰下巴朝马车努了努,直接命令:“上车!”
在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将长刀插.入那颗人头的发包,冷漠地扫了眼程府门口众家丁,狞笑了声,忽然用力将那把刀猛掷了出去,只听“咄”的声闷响,那把刀竟被生生钉入程府的匾额上,入木三分。
风一吹,人头轻轻摇晃,血像小溪似的,蜿蜿蜒蜒地淌到匾额那个程字上,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在场的家丁无不惊骇,他们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狠辣之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约而同地往府里退,再没一个人敢叫嚣咒骂。
大概,是怕自己的人头也会被钉在匾额上罢。
马车疾驰在静谧的深夜。
车内充斥着血腥味,里头漆黑一片,春愿跪在轻霜跟前,她看不清小姐的伤势到底如何,只能摸索着将袄子盖在小姐身上,不住地和小姐说话,生怕小姐就这样昏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没事了,我们来救你了,唐公子可厉害了。”
春愿搓热双手,去摸沈轻霜的脸,谁知触手一片冰凉,她慌得不知怎么办,手指探向小姐的鼻下,几乎感受不到气息。
春愿快要崩溃了,扭头朝车口疯了似的喊:“公子怎么办啊,小姐不好了!”
“别慌,马上就到了!”唐慎钰沉声喝。
这时,只听马儿一阵嘶鸣,车子猛地停下。
唐慎钰一把掀开厚重的车帘子,深夜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他呼吸稍显急促,眉头紧敛,两指探向沈轻霜的脖子,松了口气:“还有脉搏!”
说话间,唐慎钰急忙抱出昏死的轻霜,望着车内哭得凄惨的少女,冷静地安抚:“别哭了,拿几件衣裳,快跟上!”
春愿用袖子擦了把眼泪,依言拿了袄裙和汤婆子等物,跳下马车,朝前看去,胡大夫的宅子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家里最近有老人过世,故而屋檐下挂着盏小白灯笼,还是很好认的。
春愿忙不迭地跑上前去叫门,里头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没多久,宅里传来个中年男人的瞌睡声:“谁呀?”
春愿急得拍门喊:“胡爷爷,我是欢喜楼的春愿,小姐出事了!”
“让开。”唐慎钰心里急,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率先抱着沈轻霜进去。
春愿紧随其后,四下打量,这是个四方小院,不甚大,胜在清幽整洁,院中的墙根下摞着几麻袋药材。而胡大夫此时手里端着油灯,身上披着件袄子,寝裤卷到小腿,趿着双布鞋,脚上隐隐冒着热气儿,似乎正在泡脚。
“大半夜的怎么强闯人家里?”
胡大夫不太高兴,趁着微弱月光很快认出了是春愿,他目光锁在唐慎钰怀抱着的女人,一惊,话不多说,忙侧身挑起厚帘子,急道:“快,快抱屋里。”
唐慎钰边往里奔,边打量了眼这位顺安府的名医,五十左右的小老头,慈眉善目的,他略向胡大夫点头致歉,说了声“得罪了”,便急忙将沈轻霜抱进屋子,屋里是个套间,地上摆着只洗脚盆,火炉上坐着个大铜壶,案桌上是几本脉案和拟好的方子。
唐慎钰将沈轻霜轻轻放在软塌上,才转身,就瞧见胡大夫已经挽着袖子走过来了。
胡大夫鼻头耸动,闻见股甚浓的血气,扫了眼死气沉沉的沈轻霜,心里已经了然,多半是小产了,他也没客气,直接指派唐慎钰干活儿:“我妻小回乡下奔丧去了,劳烦这位先生去打盆热水来,快些。”
说话间,胡大夫将折叠的木屏风打开,以便遮挡寒气,招呼春愿过来帮忙给轻霜脱衣裳,皱眉问:“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成这样了?”
春愿哭着骂:“程家那贼婆来找事,杨朝临那白眼狼他、他捅了小姐。”
“真不是个东西!”胡大夫骂了句,略扭头瞧了眼,发现那位踹门的英俊男人已经将热水端来了,他放下水后守礼地避在屏风后,这男人脸色很差,显然很紧张,额边满是热汗。
“他是谁?”胡大夫小声问。
“小姐的娘家人。”春愿哽咽着回。屋里亮堂,她更能瞧清小姐,小姐此时犹如一只衰败了的芍药,双眼紧闭,唇发白,就、就像……死人。
春愿心都碎了,她眼泪就没断过,手颤巍巍地解开小姐外头裹着的大氅,发现小姐穿着套下人的粗布袄子,脏兮兮的,血染透了裤子裆部,这会子呈现一种半干的污色。
春愿再也撑不住,瘫倒到地,捂住口痛哭,她爬着跪好,以头砸地,给胡大夫磕头:“求求您救一救她,胡爷爷您知道的,她是个可怜人。”
“好孩子快起来。”胡大夫心里也难受。
这时,屏风后的唐慎钰重重地咳嗽了声:“春姑娘你就别搅扰大夫了。”
“胡先生,在下有礼了。”唐慎钰深深躬下身,他晓得医家讲究望闻问切,皱眉阐述:“小姐出事到现在大概有两个时辰左右,腹部有处刀伤,在下方才去程府营救她时,拷问过看守她的婆子,说是程家的给她请了大夫治伤,并且还吃了药清宫,您只要能救得了她的命,在下必定双手奉上千金万金感谢!”
胡大夫讶然,暗道这男人也忒冷静了些,他上手解开沈轻霜的衣裳,发现她腹部的伤已经包扎好,下身和大腿全是血迹,甚是触目惊心,他急忙诊了脉、看了伤,双手无力地垂下,摇头叹道:“不中用了,也就剩一口气了。”
话音刚落,唐慎钰就冲了进来,他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双目怒瞪:“什么叫不中用了?你必须给我治好她,否则……”说话间,男人抓起案桌上的一只瓷杯,嘎嘣声捏碎,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不是不治。”胡大夫哭丧着脸:“老夫和沈小姐认识数年,是有几分交情的,哎,她外伤原不重,小产也不打紧,只是程家存心想要她的命,说是包扎治伤,其实给她腹部撒的是草木灰,这怎么能成?您瞧她下.身完全没清洗处理,衣裳上满是干了的药汁子,显然是被人强行灌药的,老朽刚闻了闻,那可是极阴寒厉害的虎狼药,孕妇沾一点,就有血崩的危险,她被灌了太多,哎,女人家活着无非气和血,她血都要流干了……”
唐慎钰顿时怔住,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问:“你什么意思?”
胡大夫别过脸,望着桌上的豆油小灯,哽咽道:“沈小姐已经油尽灯枯了,活不过今晚,您二位能给她准备后事了,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她之所以含着口气不去,大抵,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罢。”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大肥更。

胡大夫的这一番话就像闷棍,迎头就打在了春愿头上。
春愿痴愣愣地瘫坐在地上,傻了似的,好像有只手压在了她心口子,让她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她胃一阵阵地痉挛,喉咙又痒又甜,捂住口猛地咳嗽了通,只觉得手心黏糊糊的,一看,竟吐了口血。
春愿哇地声大哭,那种溺水般的绝望。
“嚎什么丧,不是还没死么!”唐慎钰厉声喝。
显然,唐慎钰也有些乱了方寸,额上满是冷汗,眼睛左右乱看,似在极速思考对策,又似……束手无策,他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胳膊肘撞上了屏风,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屏风轰然倒地。
唐慎钰猛地醒了过来,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生生将胡大夫提起,眼露凶光,明明白白地威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去救活她,别让我听见个不字,否则立马拧断你的脑袋!”
胡大夫行医数年,见多了病患家人失态失常,倒也没恼,温声劝道:“医者父母心,但凡有一丝机会,老夫必定全力救治,只是……”
“放屁!”
唐慎钰大怒,举起胡大夫,正准备将老人往墙角那边摔,忽地回复些许冷静,他将胡大夫轻轻地放到地上,颓然跪下,头低垂,双手抓住胡大夫的衣裳,颤声哀求:“老先生,我的前程身家,甚至阖族的性命都系在沈姑娘身上,求你,求你想想办法。”
“那我再试试吧。”
胡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走到软塌边,拧了个热手巾,替沈轻霜擦腹部的草木灰渍,顺手诊了下脉,心一咯噔,人已经去了。
他这次没有说实话,委婉地说:“生死是天注定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遭,先生若是觉得老夫医术浅薄,尽可以带着沈姑娘再找一下旁的大夫,兴许有希望。”
唐慎钰是聪明绝顶之人,自然晓得胡大夫这话里的意思,可他偏不信,阴沉着脸起身,用大氅把沈轻霜裹好,疾步匆匆地往出走,走的时候没忘记将半晕过去的春愿也拽走了。
月已归去,临晨时乌云密布,又开始下起了雪。
官道寂寥,是一望无际的白,与黎明前的微黑交织在一起,从远处急驶来辆马车,马蹄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间,车轮碾地,溅起片细碎的玉屑。
车内昏暗,充斥着浓苦的药味和血腥气,沈轻霜一动不动地平躺着,面上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白,她头“枕”在春愿的腿上,那样的安静恬美。
而春愿怔怔地望着某处,眼里毫无生气,以手当梳,一下下地替小姐通发。
犹记得昨夜,她和唐慎钰从程府救出小姐后,立马带小姐去看大夫,还是晚了,胡大夫说小姐已经油尽灯枯了,唐公子当即抱着小姐又找了三个大夫,可结果还是一样的……唐公子不放弃,说他知道隔壁清鹤县有位了不得的神医,原先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只是路途稍有些遥远,快马加鞭赶去,说不定小姐还有救。
眼泪不自觉又流了下来,春愿用袖子抹去,她俯身,像之前那样一遍遍地搓小姐的脸、身子,因为搓热了,小姐就有救……她反复告诉自己,唐公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能单枪匹马杀进程府救人,也有本事命守城将兵半夜开门放行,所以,他说有希望,那就一定有。
可是,小姐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春愿彻底崩溃,俯身趴在小姐身上大哭,谁知就在此时,她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头,那般的温柔,春愿猛地起身,泪眼模糊间,看见小姐醒了。
春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赶忙去揉眼睛,再一看,小姐正对着她笑,那样的虚弱,可确确实实在笑。
“小姐,小姐。”春愿欢喜得直拍车壁,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公子,小姐她活过来了,不对不对,她醒了呀!”
只听一声马儿嘶鸣,车顿时停下。
厚重的车帘被唐慎钰猛地掀开,风雪寻隙偷偷钻了进来。
唐慎钰此时颇有些狼狈,双手被冻得通红,头发早都散乱了,眉毛上都落了雪,他也是震惊万分,沈轻霜是真的醒了,脸上虽没有半分血色,可眼睛真真实实地睁开了。
“沈小姐,你,你好了?”唐慎钰都没发现,自己声音颤抖了,他身子探入车中,忙要上前去摸沈轻霜的脉门。
“别碰我。”沈轻霜拒绝男人的触碰,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她身侧跪坐着的春愿,吃力地抬起手,笑得温柔:“莫哭,瞧,眼睛都肿成了俩桃子。”
春愿心都碎了,抓住轻霜的手,像个孩子似的,跟小姐诉说委屈:“你把我吓死了,胡大夫说你不行了。”
“老头子肯定又吃醉了,在胡说。”沈轻霜翻了个白眼,嗤笑了声。
春愿哽咽不已:“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是骗程冰姿那臭婆娘的。”
“我知道、知道。”沈轻霜含泪点头,“我的银子全都填进杨朝临那个无底洞了,哪、哪里还有珍珠?我晓得,你是找机会逃跑,”说着,沈轻霜看了眼一旁紧张的唐慎钰,笑道:“是你找的唐公子来救我,对不对呀?”
“嗯。”春愿啜泣着连连点头。
沈轻霜流泪了,笑着说:“我就知道没白疼你,不见你一面,我、我怎么能放心走。”
唐慎钰身子猛地一阵,暗道麻烦了,沈轻霜这是回光返照啊。
他也顾不上什么守礼谨慎,跪爬到沈轻霜身侧,急切道:“小姐你千万撑住,我认识位姓葛的神医,离此处不远,一定能治好你,你想想,活下去才能报仇雪恨,你得替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报仇啊,你弟弟是皇帝,将来肯定会给你封个公主,你有光明锦绣的未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轻霜并不理会男人,她只是望着春愿,柔声哄:“你别哭,姐姐我这辈子啊,苦吃了,福勉强也算享了,穷过、一掷千金过,爱过、恨过,也算没白来,就、就是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仿佛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几近哭成了泪人儿,跪下直给轻霜磕头:“求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求你了,对不住小姐,要不是我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去程府告状,你就不会……”
“又说傻话了。”
沈轻霜轻打了下春愿的胳膊,手覆上早已失去痛觉的小腹,“程冰姿早都准备对付我了,我死在她手上是迟早的事,和、和你没关系,和任何人没关系,都别自责。”说到这儿,沈轻霜美眸浮起抹哀伤,“其实,看见他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那刻,我的心就死了,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爱我的,之所以那么绝情,是被逼无奈的……你们说,将来他晓得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春愿忽然就生气了,她从来没在小姐跟前大声过,更别提顶嘴了,这次却恨五内俱焚,愤怒地吼:“你怎么还想那个人?我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他是头白眼狼,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还要想他?”
“好好好,不提他了,你别恼。”沈轻霜抬手,轻轻地抚着春愿的头发,侧脸上的红胎记、瘦削的肩膀,忽然泪如雨下,哭得伤心:“我没什么留恋了,可是愿愿,你怎么办?啊?你将来怎么办啊?”
春愿哭得喘不上气:“我不听这种话,反正你要是死,我就跟着你去。”
沈轻霜一脸的担忧与不舍,她吃力地转头,看向唐慎钰,用尽全力抓住男人的袖子,虚弱道:“妾身与先生相处时日虽短,但、但知道您是个厉害的人,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春愿?我、我就这么一个牵挂了。”
唐慎钰晓得轻霜已经走到最后关头了,他仍试图鼓励女人生起些斗志,甚至不惜说起狠话:“小姐你务必要撑住,便是不为了自己,那也该为旁人着想,你要是不好了,我们这批出来寻你的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得折进去……”
“你回答我啊!”沈轻霜打断男人的话,竟咬牙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唐慎钰,“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没办法了,她无父无母,没亲朋好友,我走后她就真成了孤儿了,求求你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不需要给她多大的富贵,就让她能吃饱穿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唐慎钰心乱如麻,深呼吸了口气,毅然决然点头:“好。”
沈轻霜破涕为笑,松开男人的袖子,像霜花一样轻飘飘落下,放心地闭上了眼。
腊月廿八,还有两天就是春愿十七岁的生辰,在这一年,这一天,小姐死了。
时逢大雪,冰封千里,四处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寒冷。
春愿的天上,再也没了太阳。
作者有话说: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给小可怜撑起了一把伞。

第18章 求大人为奴婢报仇(二更)
饶是已经到了日中,车里仍旧显得昏暗,汤婆子完全冷了,成了块冰疙瘩。
春愿蜷缩着躺下,目光呆滞地望着旁边的小姐,小姐睡得好沉哪,脸上的泪痕犹在,就是再也醒不来了,再也不会叫她“愿愿”,再也不会手叉腰和欢喜楼的女人吵架……
“后天就过年了,你说我长个子了,要给我裁衣裳呢。”
“红妈妈要把我卖掉,你气得要和她撕破脸。”
“唐公子欺负了我,你泼了他一脸酒,还打了他两耳光,你告诉我,要挺直了腰杆做人,受了欺负就要讨回来。”
“你说,咱们马上就要去京城了,将来的生活特别安稳幸福。”
“小姐,你说过要教我念书写字的,你忘了吗?”
春愿怔怔地望着车顶,她有一段辛苦灰涩的过去,无父无母无名字,是小姐把她从泥潭中拉出来,给她洗净身子,穿上厚软暖和的棉鞋,对于将来,没有小姐的将来,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好没意义,她才十七岁,就觉得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春愿抹去眼泪,手肘撑着坐起来,头晕晕沉沉的,她怔怔地望着沉睡着的小姐,怕吵醒她,轻声笑着说:“对不起啦,我这回不听你的话了,你等等我,我这就来。”
说着,春愿强撑着精神下了马车。
雪仍未停,有些刺眼,四下里雾濛濛的,官道幽长而静谧,马车孤零零地淹没在了漫漫雪中。
那边传来急促的刀破空之声。
春愿扭头望去,唐慎钰正在远处练刀,他穿着黑色单薄武士劲装,像一只迷失在雪域中的苍鹰,天很冷,可他额上却满是汗,头发中似乎也在冒热气,他的身法矫健,刀刀凌厉,暴喝一声,跃起砍向路边的一棵枯树,很快,地上便多出若许腕口般粗的残肢断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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