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放下,轿内一片漆黑,春愿唇角的笑凝固住,脸瞬间塌下来,她实在是累得装了,头歪在轿子壁,今儿唐慎钰绑走了周予安,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送罢公主,裴肆回勤政殿给陛下回了话,便也出宫了。
裴肆去了自己的那处私密外宅,梳洗换衣后便睡下了,哪料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晚的春事,满耳朵都是她的轻吟声。
最后索性起来,吩咐阿余准备些宵夜,他洗了手,披上长袍,坐在书桌前抄起了经书。
他没见过她的字,便只能凭着想象模仿。她从前没念过书,所以字应当歪七扭八,不对,她很用心的在和邵俞学,听雾兰说过,她闲来无事的时候,一直捧着魏碑练,所以,她现在能写的一手好楷书罢?
门吱呀声开了,寒气将蜡烛吹得微微摇晃,阿余提着食盒进来了。
“提督,奴婢下了些馄饨,又煮了些紫米粥,各样小菜也拣了些,您快趁热吃些。”
裴肆专心地抄经书,头也没抬,“撤下去罢,我没胃口了。”
“哎!”阿余叹了口气。
裴肆笔尖蘸了点墨,一抬眼,看见阿余这小子撇撇嘴,悻悻地将碗筷往食盒里装,笑道:“怎么,嫌我支使你干白活儿了?好罢,盛一碗粥来尝尝。”
阿余笑嘻嘻地将粥端上去,侍奉提督用了几口,借着昏暗烛光,他略扫了眼,瞧见桌上倒扣着本《金刚经》,跟前摞了沓裁好的宣纸,在砚台跟前,赫然放着个小小的金环,是那女人的。
阿余避开眼,再次轻叹了口气,捧着铜壶,给提督的茶盏里添滚水,笑道:“您是从不信神鬼因果的,怎么忽然抄起这劳什子了?”
裴肆漱了口:“最近事多,抄会儿静静心。”
主仆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
阿余默默拿起铁筷子,蹲在地上,通铜盆里的炭火,轻声问:“唐慎钰已经将周予安拿走,您说这小子若是吃不住刑,会不会将咱们招出来?”
裴肆呷了口热茶,嗤笑:“放心,本督是他唯一活命的希望,他日后还要靠本督翻身。周予安这人狠毒又愚蠢,可以向旁人低头,但绝不会向唐慎钰求饶。”
“您思虑周全。”阿余朝主子抱拳,忽然不屑一笑:“奴真没想到他能如此豁得出去,竟当着众人的面做出那样不堪的举动,臊得人都没眼看……”说着,阿余担忧地望向裴肆,“提督,这回的局主要是针对万潮和唐慎钰的,难免会把公主牵扯进来,其实她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裴肆横了眼阿余。
阿余赶忙闭口:“奴多话了。”
裴肆并未责备阿余,将笔掷下,顿时在宣纸上滚出条墨迹,他用帕子擦着手,淡淡道:“这乌七八糟的朝廷,也就万潮还有几分人才。斗倒万潮,一则太后这边高兴,二则于老爷子的功业大有助益,而要除了万潮,莫过于从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开始。”
阿余自然知道提督说的那左膀右臂是谁,笑道:“任这对师徒再精明,也料想不到咱们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唐大人现在已经很内外交困了,。”
正说着,阿余担忧道:“只是咱们这边把他挤兑狠了,大公子那边……”
“老爷子许了就行。”裴肆打断阿余的话,淡漠道:“若是将来在京都混不下去,唐慎玉那小杂种是个聪明人的话,就知道滚回幽州才是他正确的选择,省得留在这里显眼。”
“是。”阿余颔首微笑,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那春姑娘呢?她很有可能会不得善终。”阿余仰头,望向不远处那俊美萧索的男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提督恐怕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悲欢喜怒已经被那个女人微妙的影响了,他担忧道:“提督,您难得动一次真心。”
“真心?”
裴肆拿起那摞抄好的宣纸起身,行至阿余跟前,将纸一页页地扔进通红的炭火中,看着纸起火,然后化作团灰烬,他揉了揉被烟熏疼的眼,冷冷道:“她于我,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露水孽缘罢了,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我也不必要告知她,就这样挺好。”
说着,裴肆看向漆黑的门窗:“我这一生受人摆布,也在摆布他人,若是待人接物存有那么一两分真心,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阿余恭声道:“您思虑周全。”
裴肆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扔进盆中,燃着的火光也温暖不了他的脸,“义父曾教过我,无毒不丈夫,必要时,我会亲自送她一程。”
天蒙蒙亮,早市的茶点就摆出来了。
白家饼铺开得最早,屋檐下悬挂着半旧的灯笼,灶膛里插着根老粗的木头,柴火燃烧得噼啪作响,蒸屉里正往出冒团团白雾。
唐慎钰坐在最角落里,一整夜未合眼,男人面上稍显疲色,他将长刀立在桌边,双臂环抱住,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暗啐了句,不知是哪个杂种在背地里骂他。
这时,老掌柜端上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堆着笑:“唐大人好久没来了,今儿的馅里添了些莲藕丁,这冬日莲藕最是难得……”
见唐大人不搭理他的话茬,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似要将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劈了般,掌柜的不敢打扰,悻悻吐了下舌头退下了。
唐慎钰端起碗,喝了口汤,鲜咸的滋味顿时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昨晚阿愿被太后宣进宫,他心里着急,安置罢周予安后就急忙筹了银子打听,意料之中,黄忠全拒了他。
黄公公差小太监出来传话:最近万首辅风头太盛,御前的内官不宜和外朝大臣走的太近,再则陛下心疼公主,这半年来一直不怎么待见大人,大人还是别叫咱家难做了……
但到底有旧日的交情在,黄公公还是稍微提点了句:不过裴提督素来在内廷外朝行走,大人可以找他问问。
裴肆?怎么又扯进来这厮?
唐慎钰放下碗,不免担忧起来。
他昨夜急得五内俱焚,又没有别的办法,不由得在皇宫近徘徊,谁知在四更天的时候,竟看见公主府的车驾从宫里出来了。那时他就明白了,定是阿愿晓得他着急,所以才坚持大半夜出宫。
他晓得,阿愿如今还在气头上,必不愿见他、和他说话,于是他便牵着马,默默跟在车驾后头,送她回府后,立马找到了邵俞询问情况。
邵俞倒也没隐瞒,说今晚陛下的确疑惑地询问公主,问周予安是不是之前得罪过她。但是公主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陛下见公主身子实在孱弱,便没再问下去,不过却对公主说了句,裴肆办事倒还当力,有什么不中意的人或者事,只管使唤裴肆去解决。
原本陛下不愿公主去慈宁宫,去了也是挨骂,可公主怕又惹得陛下母子闹不愉快,还是去了。
末了,邵俞又补了句:大人放心,近来太后多吃斋念佛,所以也只是训斥了公主几句,罚她回去抄经而已。
唐慎钰喝了口馄饨汤,滚烫的汤汁入喉,熨烫暖了冷肠胃,他长松了口气,阿愿到底有情有义,没有在陛下跟前伤害周予安母子,她定是忍下天大的委屈怨恨,说到底,这事错在他。
唐慎钰砰地声将碗放下,周予安这事得尽快解决了,千万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这条毒蛇阴狠聪敏,若是叫他发觉出周予安或阿愿的一星半点不对劲儿,那就是抄家灭门的祸患。
想到此,唐慎钰抓起长刀,急匆匆走出了白家饼铺,策马朝衙署的方向去了。
北镇抚司的刑狱素来有天下第一狱之称,这里关的,大多是曾身居高位的犯官。牢狱设在地下,墙是三尺厚的巨石所砌,里外皆有重兵把守,防守极为严密,狱卒通行尚且要持有不同的审批文书和令牌。所以逃跑、劫囚,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唐慎钰摒退众人,又安排了两个心腹把守,独自朝最底层去了。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味道不大好闻,墙壁上的那两盏小油灯,就像黑夜丛林中巨蛇的眼睛,显得突兀而诡异。
唐慎钰站在铁牢前,一声不吭地往里看,此时周予安背对着他蜷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露出棉絮的肮脏旧被子,一只脚套着鞋,另一只脚赤着,似乎睡着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唐慎钰冷声道。
昨儿下午把周予安扔进狱中后,他特意嘱咐过底下人,不许给小侯爷吃喝,也不必管他拉撒。
唐慎钰目光下移,看见木床跟前,有一滩恶臭秽物。他眉头蹙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对准铁牢缝儿中扔进去,正好砸到了周予安的后脑勺,“这是白家饼铺的招牌火烧,还热着。”
意料之中,周予安带着哭腔哼唧了声,继续酩酊大睡。
唐慎钰晓得他在装,指头揉了揉鼻子,语气缓和了几分:“你父亲去的早,撂下了一屋子孤儿寡妇,你娘年纪轻轻守寡,她独自撑起周家多艰难,你应该看得见。这半年守着你,一步都不敢踏出平南庄子,这两日她为了你,磕头哈腰地往宫里递帖子,予安,你要是个人,就该体谅孝顺你娘,别再让她为你担惊受怕。”
周予安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的石墙,不吭半声。
“我告诉你,装疯卖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里就咱们兄弟,坐起来,咱俩说会儿话。”
周予安拳头握住,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静等着,见周予安还是那副死样子,他火气一下子就窜起,转身拎起桶冷水,哗啦声泼到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受凉受激,心里清楚,换成真傻子都装不下去。他被针扎了似的,立马弹起来,嘴里稀里糊涂地骂骂咧咧,当看见面前站着个冷面罗刹,又吓得缩成一团,竟小孩子似的嘤嘤哭了起来。
“呵。”唐慎钰只觉得好笑。
他拉了把椅子,哐当声放在牢笼前,坐下后,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静静地看着周予安发疯,“从之前草场事件,到这回的未央湖落水,公主究竟对你是怎样的态度手段,你应该很清楚了,若没有我在中间死撑着,你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唐慎钰眼神冰冷:“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陛下已经疑心公主为何如此针对你,还是因着我,她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没有说一个字。可陛下心疼姐姐,已经命令裴肆随时听从公主的调遣。裴肆的手段,你应该知道。予安,若是你从前做的那些脏事被裴肆查出一星半点,他为了邀宠,可不会像我一样,他娘的给你安排好退路!”
听见裴肆二字,周予安身子猛地抖动了下,心里暗喜,提督果然看重他,头先让阿余指点他装疯,如今干预进此事,提督定会保全他,想来不日就会对付唐慎钰和那个假公主!
唐慎钰自然瞧见周予安这个小动作,他还当这小子怕了。
男人身子略微前倾,试图做最后的劝说沟通:“决不能让裴肆掺和进来,予安,是男人就该扛下自己做过的错,你心里清楚,用‘王复生杀妾案’来了结你的事,弃爵出家,已经是表哥能为你和你家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时,唐慎钰发现周予安依旧痴痴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蓬乱的头发被冰水淋湿,粘在脏兮兮的侧脸,嘴角流着涎水,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又害怕得不敢抬头。忽然,这小子看见地上的驴肉火烧,眼睛都亮了,直接勾起来,也不管火烧上是不是沾了秽物,饿狗似的疯狂吃。
唐慎钰的耐性正在被一点点消磨,容忍也被愤怒占据,“你觉得这么装疯卖傻下去,你娘肯定会替你出头,还像从前一样逼迫我替你了事,是么?”
周予安舔着手指头上的油脂,傻呵呵地笑,甚至问:“你要吃么?”
唐慎钰目光逐渐变冷,“很多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一味地忍让,却换来你一次次蹬鼻子上脸。我自小父母双亡,你爹妈看我可怜,将我接去侯府养了几年。小时候你欺负我,诬陷我私通婢女,我念着姨丈姨妈的恩情,权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就这样忍过去了。”
“那年我定下了褚家这门婚事,正逢着舅兄褚仲元赴京赶考。我以为是这个衣冠禽兽带坏了你,撺掇着你染上了嫖妓的恶习,心里一直对你和姨妈有愧,百般帮扶你,其实我错了,”唐慎钰手指向笼子里的男人:“你不是被褚仲元带坏,你是骨子里就恶劣!”
周予安恨得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他仍装傻装楞,裹起湿被子,背对着唐慎钰去睡。
“哼!”唐慎钰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和褚流绪的关系?今年初你在赶往姚州赴任的路上,失踪过一段时间,你不仅仅去万花楼厮混,还去过扬州罢?褚流绪给我下的脏药出自万花楼,是你给的吧。这贱人算计过我后,一夜间消息,也是你手笔罢。你喜欢她么?”
唐慎钰摇着手指,唇角浮起抹嘲弄:“不,你只不过想利用她,破坏我和公主的婚事。”
周予安目眦欲裂,薄唇颤抖。
“褚氏乃世家,褚流绪素有才女之名,你不愿我得到好因缘,想法设法给我破坏。”唐慎钰冷笑:“还有公主,你真的倾慕她?你明知道我和她关系匪浅,还一次次的献媚讨好,想必你是觉得我这样出身的人,不配高攀公主,更不愿见我飞黄腾达,是么。”
周予安故意困得打了个哈切,拳头紧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里。
唐慎钰早都看见周予安的肩在瑟瑟抖动,更知道这小子在咬牙切齿地忍,他继续说:“之前在留芳县,我有心帮扶你,叫你看护沈轻霜主仆,你渎职了,害得沈姑娘重伤濒死。”
男人眼睛微眯,“你说你不是故意犯错。可本官暗中审问过芽奴,那小丫头当晚躲在墙根底下窥探玉兰仙的房事,人家说了,根本没有玉兰仙引诱你吃酒吸食五石散一说,是你主动要的。你以为隔壁院的沈姑娘只是大太监陈银的侄女,你故意叫沈姑娘出事,因为你知道,我会看在你爹妈的份儿上替你扛下,到时候陈银恨的是我,对付的也是我。可你万万没想到,沈姑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周予安拳头抵在墙上,粗粝凸起的石尖,划破他的手背。
“你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便想法设法地讨好她,从罗海县的家传手串,到京都唆使你家老太太去向太后求亲,再到如今的草场出风头……”唐慎钰眼里尽是嘲弄,冷笑:“就你这种糟污瓢虫,也配喜欢她!”
周予安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身子战栗得更厉害。
唐慎钰起身,掌心拄着长刀,淡漠道:“我看在你爹娘的面上,给过你太多机会,没想到你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周予安狞笑,你们的命,已经落入提督手里了。
左右玉兰仙、芽奴、红妈妈和马县令全都死了,而且当时是你唐慎钰修改了上呈给皇帝的密档。真是多谢你当时将老子干干净净摘出去,放心,将来提督揭发你和假公主的时候,我绝对出来狠狠踩你们一脚。
唐慎钰剜了眼周予安,转身便走,上台阶的时候顿了顿:“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对周家,本官该还的情早已还完,这两日案子就过堂。”
第120章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唐慎钰阴沉着脸,刚走出地牢,迎面袭来股寒风,直往人袖筒和衣领里钻,破晓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由得用手挡在眼前。
这时,他的心腹薛绍祖疾步奔过来,身后还跟着家里的管事福安。福安五十出头,懂几分武艺,是府里用了多年的老忠仆,平日里负责巡守庄子和管外院的男仆。
唐慎钰手拂去衣衫上的晦气,蹙眉问:“你怎么会来,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福安警惕地前后打量,见没人,低声道:“褚姑娘来了,大清早的堵在家门口,说要见您。”
唐慎钰冷笑,这事挺意外,不过在意料之中。
昨儿他刚把周予安收押,今日那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打上门来,好不要脸。
男人左右转动发僵的脖子,他想起六月被这贱人下药算计的事,拳头不由得捏住,“论起来,我和她还有点恩怨要清算,你们把跟她一起来的人扣下没?”
福安一脸的纠结,不住地搓手,十分为难的样子。
“怎么这副表情。”唐慎钰目光发寒,“她跑了?还是说,她在府里发疯了?”
福安跺了下脚,焦虑地搓着手,他将唐慎钰请到僻静的角落里,欲言又止:“那个……褚姑娘挺着个大肚子……”
唐慎钰蹙眉,没言语。
福安小声道:“今儿天蒙蒙亮时,外院的小厮着急忙慌地来敲老奴的门,说有个戴斗笠的孕妇来找您,那女子在外头徘徊了好一会子。老奴出去看了眼,立马认出那孕妇就是褚姑娘,于是赶忙催促家里婆娘起来,去回咱们夫人。”
说到这儿,福安顿了顿,在腹部比划了个圆,小心翼翼地看向大人:“褚姑娘瞧着,应该是大月份了,您……”
“那不是我的种。”唐慎钰铁青着脸,瞪了眼福安,担忧地问:“姑妈没和她起冲突吧?”
“那倒没有。”福安啐了口:“夫人眼见事大,为避免这事外泄影响了您的名声,只说今早丢了公主赏赐下的那只宝石金镯,要细细搜府,命老奴将各处的门都锁上,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夫人命人备了茶水果子,好声好气地去和褚姑娘说话。哪料这姑娘低着头,只说她等您回来,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肯讲。”
唐慎钰觉得喉咙里就像卡了一口陈年老痰,弄得人恶心得要命,冷冷问:“她带了几个人来?”
福安摇了摇头:“褚小姐一个人来的,随行的只有个马夫。老奴将那马夫扣下,略问了几句,马夫说他住在京都城南的白水巷,平日做些帮闲跑腿的活儿,昨晚褚小姐找到他家,花重金雇他的车。”
“走,回府!”唐慎钰话不多说,转身便走。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福安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今早驭戎监的公公来咱们府上传话,说陛下交代些事给裴提督,提督邀您晌午去天然居一聚。”
唐慎钰身子猛地一震,浑身如同被雷击中了般,转身低声喝:“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说!”他反手抓住福安的胳膊,忙问:“驭戎监的阉人几时来的?看见褚流绪没?”
福安见大人脸色难看的吓人,心里也惴惴不安起来,咽了口唾沫:“昨晚他们就来寻您,可是您不在家,今早他们又来了一趟,那时褚姑娘已然进府里了,应该……没瞧见吧。”
唐慎钰隐约嗅到股血腥味,裴肆忽然相邀,有什么事?
昨晚邵俞同他说过,陛下怀疑阿愿这段时间的出格行为,和周予安有关,特命裴肆听从公主调遣,所以裴肆多半是询问他周予安的事了。
这狗贼行事谨慎,既然昨夜就派人来了,大抵,一直有人在唐府外头盯着、等着吧……
要真让这狗贼看见褚流绪,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给底下人交代了几句,务必看守好了犯官周予安,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将他牢房的油灯灭了,只给些一碗水,不必给吃食。
待安排好后,唐慎钰急忙往家里赶。
归家后,他径直往偏僻的南院走去,院外守了几个身契在唐府的下人,口风都很紧。
唐慎钰踏入院子门槛,抬眼望去,花厅的厚毡帘已经被下人挑起,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大腹便便女人,
正是消失半年多的褚流绪,她头发梳成妇人样式,髻上戴了支银蝴蝶簪子,对襟小袄,整体气色状态还算不错,可见孕期没吃过苦,就是面上稍带疲态,眼睛略红肿,显然是哭过。
而姑妈坐一旁,眉头都皱成了疙瘩,身子往前探,尝试着同褚流绪说几句话,哪知褚流绪事先转过身,拒绝交谈。
姑妈叹了口气,手揉了几下太阳穴,蓦地发现他在外头。
“钰儿?!”唐夫人站起来,疾步迎上前去,她发现侄儿面色阴沉,直勾勾地盯着褚流绪,忙道:“钰儿,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唐慎钰站在原地没动,略抬手:“福安,带夫人下去休息。”
唐夫人深知侄儿和褚流绪之间的恩怨,担忧地拉住侄儿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做什么?”
唐慎钰面对姑妈的时候,面色和缓,拥着姑妈往外走,柔声道:“您放心,孩儿如今权势正盛,倒不至于为了一些不值得的蝼蚁影响了前程,只是有几句话要问褚姑娘。”
“可……”唐夫人还是担忧。
唐慎钰直接给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使了个眼色:“带夫人走,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看着姑妈被侍卫带走,随后将厚毡帘放下,原本明亮的花厅,顿时暗了几分。
外头天虽晴朗,冷风却似鬼哭般干嚎着。
唐慎钰大步走进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滚烫的茶,轻轻吹开漂浮在汤面的茶梗,并未看一眼女人,淡淡问:“姑娘怎么忽然想起到寒舍做客?”
褚流绪抻长脖子往外看,见没人进来,女人眼神闪躲,明显是有些害怕的,却故作镇定,手覆上凸起的大肚子,笑道:“我现在这模样,你难道不好奇么?那天在是非观,咱们……”
唐慎钰并不打算和这女人“叙旧”,他直接发问:“听福安说,你今儿雇了个陌生车夫过来的?侍奉你的管事海叔和那几个婢女呢?看样子这半年来你一直待在京城,住在哪儿?平日里和谁接触?”
褚流绪低下头。
半年前,她做下是非观那档子事后,唐慎钰派了两个心腹侍卫看管她。瞧唐慎钰那吃人似的模样,她原本以为要命丧是非观,哪知忽然闯进来五个操着扬州口音的汉子,打伤了唐慎钰的心腹侍卫,将她和海叔等人带走。
为首的汉子三十多岁,一脸的络腮胡,说他是小侯爷派来营救小姐的,如今小侯爷在孝期,不方便出面,小姐万万不可以声张,否则大家伙儿的性命怕是难保。
那汉子千叮咛万嘱咐,小姐如今在唐慎钰眼皮子底下消失,唐大人肯定会全城搜捕,侯爷的意思是,将小姐送去姚州,等他出了孝,若能在唐慎钰手下留得性命,自会去和小姐团聚。
想到此,褚流绪不免鼻头发酸。
她不放心予安,正巧那时候诊出了身孕,就坚持留在了京都。
那汉子将她秘密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僻静院落里。
这半年来,予安一直在平南庄子里守灵,每隔十天会给她写一封信,由可靠的人送来。
在信中,予安同她说,唐慎钰见她失踪,没声张,暗中派人到处搜寻,瑞世子也三番四次去扬州询问消息。
予安的意思是,唐慎钰这奸贼手段了得,又见过海叔等人,未避免人多扎眼,可以先行将海叔和丫头送去姚州,他会另外雇个面生可靠的孙婆子来侍奉她,如今条件虽艰苦些,一定要忍耐,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她是予安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自然听他的安排。
半年一眨眼就过了,虽然见不到面,但他们会在信中互诉衷肠。
她会告诉他,孩子很健康,经常在娘亲肚子里伸展胳膊腿儿,是个闹腾的皮猴儿。有时,她也会埋怨几句,照顾她的孙婆子虽说伺候人勤快,但手脚不太干净,无事时还爱跟人抹两把骨牌,有一回输了,竟偷偷翻她的首饰匣子。她有些想念海叔,也不知他在姚州如何。
予安很快给她回信了,说这孙婆子是陈府庄头的老婆,还算可靠,若是你实在不喜欢,近期会给你重新物色一个,但你要明白,寻个知根知底又会接生的婆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予安既这么说了,那她就忍着,不过偷些钗环首饰,又不值什么钱,等将来去了姚州再处置。
她喜欢和予安聊这些日常琐事,因为她能切身体会到,予安深爱着她。
一开始,予安在信中极尽嘲讽挖苦唐慎钰那狗贼,说唐慎钰和公主大吵了一架,公主一气之下小产了,俩人的婚事自然也完了,真是痛快,若褚姐姐你在我身边,咱们定要痛饮一场。
后头,予安来信越来越少,说唐慎钰恨他,如今正罗织罪名,要陷害他,命他主动放弃爵位,而公主也屡屡羞辱折磨他,实要逼死他。
这对狗男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知道了公主的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褚流绪简直心如刀绞,她已经数日没有收到予安的信了,昨儿家里的孙婆子神色慌张地来报信,说庄子出大事了,公主把小侯爷逼疯了,而那位表少爷唐大人丝毫不顾及云夫人的面子,说小侯爷犯了罪,强行用镣铐将小侯爷锁走,下了北镇抚司的大狱……
她听见这事,顿时急晕了过去。予安是富贵少爷,如何能吃的了牢狱之苦!她想要出城去平南庄子,找云夫人商量对策,可城门下钥了,根本出不去。
万般无奈下,她只能让孙婆子想办法给云夫人捎个信儿,今一早,她雇了辆马车过来,直接敲了唐府的门。
这回说什么,她都要想法子将予安救出来,哪怕抛弃尊严。
“想什么呢!”唐慎钰见这女人低头发呆,冷喝了声:“本官在问你话,怎么不说!”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哆嗦,佯装镇定,笑道:“妾身又不是囚犯,大人何必如此言辞逼问呢。”
唐慎钰将茶盏按在桌上:“算计凌.辱朝廷命官,你不是囚犯是什么。”他又补了句:“下作的娼妇!”
褚流绪脸涨红了,唇气得发抖,“看来妾身对大人的伤害真的很大,听闻大人和公主殿下取消了婚事,是因为妾身么?”
女人面上浮起抹得意之色,她深呼吸了口气,正色道:“行了,咱们这般斗嘴斗舌也没什么意思,妾身今日来,想找大人谈笔买卖。”
唐慎钰知道她的意图,他坐到四方扶手椅上,下巴微抬:“说说看。”
褚流绪心砰砰直跳,今儿来之前,她想过很多遍,唐慎钰肯定会与她算算旧账,可没想到这奸贼居然如此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