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
春愿怒不可遏,她一把拂去方桌上的点心、茶水。顿时,瓷碟子全落在地上,有几颗荔枝滴溜溜滚到了铁笼子里。
春愿宁肯相信这个乌老三在说谎,对,他一定是离开留芳县和欢喜楼的时日长了,在骗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春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手倚在方桌上,“老老实实地交代,沈轻霜的女儿在哪里?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多到你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老三久在道上混,已经品咂出点味道了,这年轻小娘子要问的事,许和沈轻霜相关。他咽了口唾沫,换了个话头,笑着问:“敢问您是轻霜的什么人?您老方才说的仇家,莫不是轻霜?小人还知道些她的私隐,她虽然没女儿,但她还有个娘,她娘在她三岁头上丢下她,和人跑了。”
“你闭嘴!”
春愿几乎用尽全力喝止那男人的话。
她脑中此时只盘旋着一句话。
小姐没女儿,没女儿,怎么会没有!
可是,小姐临终前说了的啊,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抱一抱自己孩子。
是哪个孩子!
春愿心乱如麻,是数年前生的女儿?还是去年底怀的杨朝临的孩子?
她不相信有人欺骗了她。
春愿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瞧见墙上悬挂着数种刑具。她拿起条鞭子,也不管什么平安、尊贵,直接打开铁笼子,猫腰钻进去,扬手朝着那男人的头抽下去。
“嗳呦!”乌老三吃痛,立马撞过去,奈何手脚、脖子都锁了铁链,动也动不了。这人倒是个能忍的性子,缩着头求饶:“仙姑息怒、息怒,求您饶了小人罢!”
春愿浑身都在发抖,她用鞭子指向乌老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沈轻霜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乌老三头痛欲裂,想着这年轻女子不就是要问孩子下落么,“嗯,是小人记错了,轻霜好像确实生过孩子,在、在哪里……好似被沈红绫藏起来了,一时间小人也想不起来了。”
春愿再次挥鞭子,朝那男人破烂化脓的脚腕子抽去:“说!”
乌老三心里也十分恼火,“好像是枝单县冯家庄?又好像是清鹤县。”
春愿一喜,这不就招了么。
可她心里隐隐清楚,乌老三似乎在……哄她。
春愿如同落了单的蚂蚁,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她猛地看见那盆红彤彤的炭,于是走出牢笼,用铁筷子夹了块,她盯着乌老三袒露的胸膛,那肥胖松弛,长满了黑毛的胸膛,咬紧牙关,冲进去,直接将热炭戳在乌老三胸口。
顿时,乌老三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声,胸口也冒气簇簇灰白的烟,不住地谩骂:“臭贱人,你想要杀死老子啊!”又拼命挣扎着求饶:“大王,小人都给您说了孩子的下落,您饶了我吧,我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几岁的孩子……”
春愿将凉掉的炭扔掉,眼神发狠:“我这就派人去你说的地方找,找着了便罢,找不到的话,你全家的命都得给我填进去!我再问你一次,孩子到底在哪个县城、哪个庄子,谁家收养着,若是敢说一句假话,信不信,我把那盆子炭全浇在你身上!”
乌老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艰难地跪下,他戴着枷,磕不了头,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地点:“大王、大姐啊,您饶了小人罢。小人不懂了,您到底要听真话还是虚话,那沈轻霜真没有生过孩子啊,生了孩子的妓.女会松,不好卖……”
那瞬间,春愿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她猛地想起在留芳县的最后一日,唐慎钰把心灰意懒的她从床上拎起来,要她过去听审讯红妈妈,当时在场的还有谁?忠勇伯。
春愿只觉得浑身发冷,现在想想,为什么红妈妈那天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唐慎钰脸色,为什么要把忠勇伯也叫来,为什么留芳县所有案犯都死了,杨朝临、程冰姿、马县令、程府的刁奴,都死了,为什么单单把红妈妈这个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是不是……因为红妈妈先受了某人的唆使,先说出小姐还有个女儿,紧接着那个人又诱导红妈妈,说出她曾拐骗忠勇伯孙女卖身,致使忠勇伯一怒之下当场将红妈妈斩杀。
他曾经说过。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红妈妈死了,这世上知道小姐女儿下落的秘密,就只有他了。
他就能用这个秘密来要挟掌控她了。
是这样吗?
春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是这样么?
喉咙一阵阵发痒,头也晕得厉害,春愿有些站不住,她连退了数步,甚至抵在铁笼子上,她捂住口猛咳嗽了通,嘴里一片腥咸,展开手一看,好得很,咳血了。
春愿先是笑,后是哭,她有一通气没处发,于是看到了那个糟污不堪的乌老三,她面无表情地拿起鞭子,疯狂地抽他。
她晓得乌老三在咒骂求饶,可她听不见。
最后,她抽累了,虚弱地弯下腰喘粗气。
这时候,地洞口发出移动铁板的声音。
一块日光投下来,在土台阶上映出条光斑,邵俞抱着拂尘,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边走还边说:“奴婢刚才听见阵嚎叫,杀猪似的,主子您没事吧?”
春愿仍紧盯着乌老三,不说话。
邵俞下来后看见眼前光景,顿时倒吸了口冷气,乌老三身上已经被抽得鲜血淋漓,罩在头上的黑布都被抽烂了,那人身子歪斜着,不住地谩骂求饶。
“主子……”邵俞面含犹色,他跟了公主这么久,所见的殿下都是和气有礼的,真没见过她如此辣手的一面,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面无表情道。
邵俞看了眼里头那男人,请示道:“那这人,您看是继续关在这儿?还是放了。”
“赐死。”春愿冷冷道,乌老三作奸犯科,犯下不少人命官司,这些她都不管,她只管小姐,只听见那会儿这恶霸说了句,沈轻霜开.苞后,他尝了几次。
春愿手抹去眼泪,又补了句:“先阉了,再赐死,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我待会儿要带走。”
小院的另一间耳房里,也有个小小“地窖”,很狭窄,在土墙壁上赫然有两只小洞,正巧能看清隔壁地牢的情境。
此时,裴肆负手而立,他眉眼皆笑,俊美斯文的面庞,在这漆黑又阴冷的地窖里显得过于白皙诡异了。
没错,他把隔壁发生的所有事都看到了、听到了。
真正的沈轻霜,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
那个女人见到乌老三,一开始是激动、欣喜,听到真相后是愤怒、不可置信,最后趋于绝望。
裴肆摇头笑。
怎么回事呢?
哦,明白了呀,应当是唐慎钰为了掌控她,凭空捏造出个孩子。
唐慎钰没想到小春愿会这么聪明,会瞒着他私下找孩子吧,哈哈哈,驸马爷当初估计当初仅仅把这丫头当成了棋子,没想过娶她,更没想到会动情。
唐兄哪,你真是自是苦果了。
一旁侍立着的阿余见提督笑的得意,凑上前一步,轻声询问:“而今更能确定她是假冒的,提督,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肆依旧沉浸在那份愉悦中,点头笑:“说。”
阿余道:“奴婢方才瞧得真真儿的,公主听见沈氏没有女儿,估摸着猜到唐大人骗了她,气恨得都吐了血。莫不如,咱们可以争取她,叫她在陛下和大娘娘跟前揭发唐慎钰,如此一来,就能以欺君罔上之罪,轻易将万首辅这党扼死!”
裴肆笑道:“想法不错。但你记住,千万不要在油滚热的时候去锅里捞铜钱,会烫伤自己。忙什么,首辅一党而今炙手可热,难道就没有登高跌重的一天么?那时候再落井下石,才会有成倍的惊喜。”
裴肆顿了顿,猛地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女人吐了血,脸色好难看啊。
他曾见到过她惊慌害怕的样子,也看到过她春风得意的神情,独独没见过她如此绝望失落,看来周予安所言非虚,那个沈轻霜,对她很重要。
是个忠义痴心女子哪。
“走吧。”裴肆手背后,往出走。
“去哪儿?”阿余跟着,问。
“去偶遇她。”
阳光打破清晨的迷雾,歇息了一夜的蝉又开始嘶鸣起来,长安民生百态,各有各的欢喜悲痛,街面上熙熙攘攘。
邻近正午,马车摇曳,穿梭在喧闹的街巷。
春愿独自坐在车里,仿佛忽然没了灵魂般,身子痴痴愣愣地贴车壁,外头那样热闹,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阵阵寒冷。
不会笑,不会哭。
她垂眸,木然地看向脚边的那个小食盒,里头装着恶人的心肝和那条脏东西,谁让他欺辱过小姐。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邵俞惊呼了声:“呦,是裴提督哪。”
没过一会儿,裴肆清冷的声音亦传来:“大娘娘急召,本督忙着进宫,没想到在街面上遇到了邵总管,您出来办差?”
邵俞轻咳了声:“倒不是。”
裴肆忙说:“呦,能让总管亲自驾车,难不成殿下在车子里?”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些,泄进来一片燥热的阳光。
春愿觉得刺眼,头略扭转过去,避开,斜眼瞧去,邵俞恭敬地轻示:
“殿下,遇着了裴提督。”邵俞早都发现公主面色苍白,很不对劲儿,他忙笑道:“奴婢打发他离开。”
话音刚落。
裴肆就走上前来,不着声色地将邵俞挤到一边,躬身给马车里的女人行了个大礼,道:“小臣方才瞧见了总管,猜测您坐在马车里,按照规矩,得给您请个安。”
趁着这个空儿,裴肆打量着里头的女人,她依旧很美,但就像被霜打过的玫瑰般,失了光彩夺目的红,蔫蔫的。
裴肆知道她这鬼模样因为什么缘故,于是,故意问:“殿下怎么了?”
春愿只觉得疲惫,一个字都不想说。
裴肆甚至都能预见在不久后,她和唐慎钰会发生很激烈的争吵,是啊,谁被骗了不生气。
他心里畅快得紧,从阿余手里拿过个食盒,笑道:“小臣不知您是不是身子不适,方才正巧路过点心铺子,给大娘娘买了些栗子酥和樱桃小酒,您对雾兰一家照顾有加,小臣感激在心,这些点心……”
“滚!”
春愿冷漠地打断那条毒蛇的话,她疲累地窝在软靠里,闭上眼,轻启朱唇:“邵俞,走。”
裴肆顿时愣住,耳朵滚烫,他没听错吧?
那女人叫他……滚?
“提督,让让。”
邵俞将裴肆推开,将马车往前拉,斜坐上去,命侍卫拉着马走。
他头往后探,瞧见裴肆面含愠色,十分不悦地站在原地,两眼死盯住马车,生气地将食盒擩进阿余怀里。
邵俞嗤笑了声:让你犯贱!
烈日当空,将地烤的泛白。碧绿的叶子又软又蔫儿,卷起身子,猫儿怕烫脚,快速奔到墙根下的阴凉处避暑。
不远处响起阵马蹄声,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仍穿着官服,热得额边生出层薄汗。到公主府后,他翻身下马,径直朝大门走去,今儿又忘了吃早饭,忙了一上午,早都饥肠辘辘了。
昨下午跟阿愿提了一嘴,今中午想吃炙羊肉,一定要辣椒面多多放些。
想想就口齿生津,唐慎钰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台阶,谁知刚要进府门,忽然被门口的两个侍卫给拦下。
“怎么了?”唐慎钰有些诧异。
侍卫躬身见了一礼:“大人,上头吩咐过了,今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不管什么身份,一概不许进。”
唐慎钰失笑,手指着自己的脸:“我都不许进了?你可看清楚了,本官每日介至少出入两回。”
侍卫面含难色:“上头是这样交代的,请、请大人莫要为难小人。”
唐慎钰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啊,昨晚上他还和阿愿玩闹了许久,今大清早,她还打发雾兰送来了一盒莲子。
出什么事了?
“让开。”唐慎钰顿时沉下脸,“本官要去见公主。”
这时,从府里走出个穿着水蓝色裙衫的年轻姑娘,正是雾兰。
唐慎钰剜了几眼那些不懂规矩的侍卫,冲雾兰招了招手:“兰姑娘,你过来。”
雾兰手里拎着个食盒,瞧见了唐慎钰,急忙从一侧的小门出来。她笑着给这位准驸马行了个礼。
“去哪儿啊?”
唐慎钰带雾兰往边上走了些。
“回家里瞧瞧。”雾兰往起拎了拎食盒,莞尔道:“给爹爹送点果子。”
唐慎钰嗯了声,看了眼大门那边,笑着问:“今儿怎么回事啊,怎地不叫我进门了?公主呢?”
雾兰蹙眉:“呦,奴婢那会儿确实听见大总管吩咐下去,今日不许任何人进来,倒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唐慎钰心里疑惑,轻声问:“是不是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雾兰摇了摇头:“奴婢打早去给您送东西,回来后要去给侍奉公主,邵总管说公主身子不爽,歇下了,不叫人打搅。”
“身子不适?”唐慎钰不禁担心起来:“她怎么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啊。”
雾兰忽然想起昨晚上,公主晕倒了,暗中宣孙太医过来了趟,今早上就给唐大人送了盒莲子,她多少心里有底了,掩唇偷笑:“殿下今早叫奴婢给您送了盒东西,叫您猜谜。她约大人晚上见,您哪,到时候拿着谜底和厚礼去见她。总之是好事。”
唐慎钰开始还一头雾水,他从怀里掏出那盒莲子,忽然明白了两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立马想冲进去找她问清楚。
可想着,方才雾兰说她在歇午觉,是,她这时候是得好好歇息。
他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口舌都要打结了,笑道:“对、对,我真是糊涂了,我想想该给她准备个什么礼,等着,我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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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钰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莲子,子,再加上这小小莲子剥开后肚子里还有条苦芯,阿愿早上给他送来的谜题,可不就是告诉他,她现在有了身孕了么!
那是几个月了?
如今亲事定下了,他们俩要顾及体面,房事不似从前那样频繁,上一次是半个月前,上上一次……应该是六月初四。
今儿是八月初二,这么算下来的话,那就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唐慎钰接着掐指算,若是阿愿怀了两个月,生产大概就是明年的二月!
好月份!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唐慎钰牵着马往衙署走,盘算着,若是她生了个女儿,小名就叫豆蔻,要是生的是儿子,那就叫袅袅。
不好不好,这袅袅音同尿尿,太不雅了,儿子以后肯定会被同伴打趣笑话。
罢了,回头问一下孩子娘的意见。
唐慎钰噗嗤一笑,这草包丫头万一给孩子起个什么小耗子、小老鼠什么的,那也太难听了。
忽地,唐慎钰脚步放慢了,又发愁起来。
现在距离腊月初八还远着呢,阿愿总不能挺着大肚子拜堂吧,其实把大婚的日子调到这两个月就可以了,也不会显怀。
就是……
唐慎钰脸上臊得慌,手抓了下脖子,就是得赶紧和陛下说这事了,哎,估计陛下会生气,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廷杖他?
应该不会。
陛下还是很疼惜阿愿的。
现在该给阿愿准备个什么礼呢?
唐慎钰细思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阿愿怀孕了,那就是开花结果,他将市面上能买到的新鲜瓜果,譬如什么葡萄、花生、红枣、核桃、荔枝、佛手、香瓜、龙眼……都买到,既是好意头,又算是解了她的谜题。
唐慎钰抿唇笑,翻身上马,兴高采烈地朝西市去了。
采买了一下午,满满装了一马车的新鲜瓜果,落日余晖如碎金般撒在青石地上。唐慎钰斜坐在车边,神情愉悦地朝公主府赶去。
其实,他也有些紧张的,等会儿见了阿愿,该说些什么?保证些什么?
阿愿是孤儿,正巧他父母也早逝,幽州那老头子不曾管过他一日,虽说姨妈姑母待他极好,到底还是隔着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等明年,他和阿愿的孩子出世后,他们就有个家了,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了。
正想着,唐慎钰就到了公主府的角门。
离得老远,他就看见门外守了八个披坚执锐的侍卫,神情严肃,持刀来回巡守着。
唐慎钰心里泛起老大的嘀咕,公主府平日守卫是森严,可也绝到不了这般地步,难道出事了?
他忙跳下马车,疾步奔过去,还未到跟前就被人拦住了。
“怎么回事?”唐慎钰蹙眉。
府里的侍卫总管躬身行了一礼,面露难色:“唐大人,上面下命令了,今儿不许任何人进入。”说着,这侍卫总管咽了口唾沫,特补了句:“包括您。”
唐慎钰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但人逢喜事,还是能镇定下来的,笑着问:“可是公主出事了?”
侍卫总管摇了摇头:“这下官倒不知了。”他晓得唐慎钰是准驸马,还是饶了几分,眼珠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殿下丢了件御赐的宝物,正查着,一概不许人进出。”
唐慎钰更疑惑了,今年陛下赐下的首饰古玩数不胜数,也没见阿愿这么在意过,这是托词,府里肯定出事了。
“那正好。”唐慎钰笑着往里走:“本官出身北镇抚司,专门干查案审讯的,我进去瞅瞅。”
“大人留步。”侍卫总管横身拦住唐慎钰,脖子都窘红了,连连见礼,“求大人不要为难下官,公主下了死命令,若是放进来一只苍蝇,就要下官的人头!”
“啊?”
唐慎钰越发迷惑,苍蝇?
他和阿愿约好了今儿傍晚见的,她知道他要来的,怎么会这般疾言厉色。
难不成发生了宫变?阿愿被控制住了?
可是这两日朝野内宫还算是风平浪静啊,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
唐慎钰一时间不晓得拿不准主意,这些侍卫都是陛下派到公主府的,若是强闯,那便和闯宫差不多,他拉着马车去正门和另外几个角门试试运气,哪料皆吃了闭门羹。
无奈之下,唐慎钰便只能坐在马车里,静等待消息。
他拿不准了,究竟是出事了?还是阿愿在同他开玩笑?难不成是褚流绪那疯女人回来闹事?
不知不觉过了近两个时辰,夜幕降临,忽地乌云密布,遮盖住了朗月和星子,闷雷声阵阵响起。
唐慎钰盘腿蜷坐在车内,他几乎一整日没用饭,跟前倒是一堆瓜果,可他完全没心思吃。
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不多时,雷雨倾盆而下。青布车帘子被风雨打湿,来回地摇晃,有些许微蒙雨丝吹进来,飘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唐慎钰实在是等不得了。
于是趁着天黑和暴雨,走出马车,避开那些门口的侍卫,翻身越墙,原本想着下这么大的雨,府里的守备应当不严,谁知事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偌大的公主府,以阿愿的小院为中心,一层一层地加严防守,那些侍卫甚至还用铁链牵着獒犬,打着伞和灯笼,来回巡守。
就算他再愚钝,现在也明白了几分。
府里似乎并不是因为盗贼而封闭,而应该是,在防着他。
到底怎么了。
唐慎钰心里慌慌的,几乎没淋成了落汤鸡,遥遥望着远处主院的灯火。
他从前孑然一身,不怕死不怕事,可现在他有了妻儿,就有了顾忌。
阿愿没事吧?孩子没事吧?
这边,沉香斋
外头风雨大作,屋里静谧无比。
春愿独坐在西窗边,怀里抱着小耗子,木然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猫。小耗子似乎晓得主人今日不太对劲儿,不再顽皮嬉闹,乖乖地卧在主子腿上,时不时地用头轻轻地顶着主人的小腹,发出喵呜喵呜地叫声。
春愿两眼紧盯着书桌山摆着的青铜冰鉴,里头的盛满了冰,融化了大半,溢出了些,在桌子上积出摊小小的水块。
冰鉴里放置着个食盒,里头,装着乌老三的脏物。
春愿早都知道唐慎钰打晌午开始就要见她,知道他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甚至知道,他现在就在小院外的某个黑暗处。
她想找他对峙,可又害怕知道真相。
她想过了,就这么混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始她就明白唐大人让她当假公主,是利用她,没关系,混着混着就过去了。现在,他似乎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她,这不是挺好的么。
可是啊。
所有事都能混、都能装作不知道、都能自欺欺人。
惟有一件,她混不过去。
春愿想起了好多年前,她刚被小姐买回去的时候。
她是个又瘦又小又脏的泥猴子,小姐命她盘腿坐进浴盆里洗身子。
她这辈子第一次用澡盆,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人跟前脱光了,羞得她环抱住身子,蜷缩成一团,越发像小猴子了。
小姐拉了张小矮凳,丝毫不顾及什么花魁千金的架子,大剌剌地分开.腿坐下,不住地给她身上撩热水,还用手给她搓身上的陈年泥痂,又给她打香胰子,笑骂:“害什么臊,咱俩身上的物件都一样,哎呦,当年我逃难过来,比你还脏哩,那灰一卷一卷地往下掉。”
她又想起了去年。
她和小姐同睡一榻,一块幻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小姐要当人家的夫人,她要学写字管账。
现在细想想。
早在留芳县时,在小姐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留心到不对劲儿了。
唐慎钰让她去找金香玉借衣服被子,命她先去马车,那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撒尿了,可为什么他的手上带着血?他究竟去哪儿了!
他和周予安一块进留芳县,他去找老葛,周予安去哪儿了?
他说周予安去给小姐搜罗古玩字画去了,可那晚,她明明看见他背着装了字画的包袱来欢喜楼。
从去年到现在,她沉浸在了唐慎钰编织的精美曼妙的情爱中。
只顾着和那男人厮混调情,却忘记了小姐去世了,忘记继续怀疑周予安,进而继续查下去。
就两件事。
小姐并没有生过孩子。
还有,周予安那晚上肯定在欢喜楼,这就意味着,小姐,小姐她本有机会活下去的啊。
春愿放声大哭,狠狠打了自己两耳光。
她真不是个东西!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
春愿哭得几乎昏厥,她晓得自己怀孕了,不能情绪太激动,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邵俞!”
春愿喝了声。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邵俞弓着身,踏着小碎步进来了,他晓得今晚不对劲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抬眼一瞧,大吃了一惊,公主几乎哭成了泪人儿,眼睛鼻子通红,眸子里没了往日的柔情蜜意,汪了一秋寒愁。
邵俞忙跪下,手抱在胸前连连祷告:“主子,奴婢不晓得您为何这般伤心,您要是生气打骂通奴婢都行,可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春愿抹去泪,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没?”
邵俞点头,眼里含着担忧。
春愿把放地下,冷声道:“准备一下,去鸣芳苑行宫。”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乌云褪去,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
官道上漆黑泥泞,从长安的方向过来数十人,前头有举着火把、灯笼开路的侍卫,后头有守护的卫军,中间是四驾的华车,离远看就像条火龙,朝鸣芳苑去了。
在公主凤驾后头,紧随着辆轻便的青布围车。
唐慎钰手里攥着马鞭,他身上的官服湿着,衣角往下滴着水,有那么两缕发丝站在侧脸。
郊外冷,尤其下过雨后,从山林子里钻出股寒气,四面八方袭来。
唐慎钰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个时辰前,雨停后,阿愿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见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怎么能放心,一路跟了过来,一旦有靠近的苗头,那些杂碎侍卫就拔剑,把陛下搬出来了,呵斥他离远些。
经过六月是非观那遭事,唐慎钰原本都戒酒了,可他这会子心里乱,猛喝了好几口烈酒。在出城的时候,邵俞派小太监偷偷给他擩了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将他的平静彻底打乱。
留芳县,乌老三。
乌老三是谁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县三个字,他可太清楚了。
当初他去留芳县前,掌握的有关沈轻霜的卷宗上,记载了沈轻霜来历平生,许多事都是寥寥一笔,譬如阿愿,这么重要的人,也只有一句话:沈轻霜贴身婢。
那么乌老三是谁?
能让阿愿在一日间变化这么多,绝非常人,定和沈轻霜有关,而且,可能是个知道沈轻霜底细过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这样的人,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连喝了数口烈酒,可腔子里依旧冷冰冰的。
之前他着急地想见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现在,他竟想躲起来。
他要失去阿愿了么?
唐慎钰就这般紧跟在车驾后头,在官道上摇曳了许久,进了鸣芳苑。
那些侍卫这回倒是没阻挠他进皇家园林,但却不叫他接近行宫。
他心乱如麻,在弄月殿外来回踱步,甚至想买通小太监,将邵总管叫出来,可这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