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么说。”唐慎钰抱住宗瑞的腿,哽咽了:“这世上只有你最疼我了……”
宗瑞像哄小孩子般:“别想那么多了,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是非观后我再叫醒你。褚姑娘的事,我给你体体面面地解决好,别担心啊。”
唐慎钰闷闷不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居然会被个女人算计。”
“怎么会。”宗瑞柔声道:“大哥晓得你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褚流绪再混账,到底和你定过亲,她自杀了,你不会冷漠不理。这才是男人该扛的责任,钰儿,你长大了。”
唐慎钰嗯了声,觉得紧绷的情绪,正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脑中乱糟糟的麻,也渐渐地理出点头绪。他坐起来,倚着瑞世子盘腿而坐,用力搓了几把脸,看向身侧的大哥和夏如利:“我忽然想起一事,当时那女人得意洋洋地举起胳膊,叫我看,说我糟蹋了她,弄掉了她的守宫砂。我当时还在药劲儿头上,脑子都木了,没留神,现在想想,她胳膊光洁如玉,这不对劲。”
宗瑞按住唐慎钰的肩膀,问:“为什么不对劲?”
唐慎钰心情逐渐开阔起来:“按说,若是男女刚发生过关系,守宫砂不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会留点红印儿,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才能完全褪去。如此说来……”
宗瑞顺着说:“褚姑娘早有相好的人了。”
夏如利挑眉笑,足尖踢了下唐慎钰的脚,促狭:“瞧瞧,咱家问的这些事到底还是管用的吧。”
唐慎钰朝夏如利拱了拱手,紧蹙的眉头松展开来:“我当时就质问过她,是不是有谁在背后撺掇她,叫她算计我,她没说。”
唐慎钰转身,从箱笼中取出个布包,打开,给宗瑞和夏如利看里头的香炉和未燃烧完的红色香粒,沉声道:“依照我这些年当差的经验,这脏东西通常出现在秦楼楚馆,单用是迷香,若是添了酒用,会变成烈性春.药。”
不知怎地,唐慎钰心头忽然闪过一个人。
褚仲元--褚流绪--青楼--烈性春.药。
唐慎钰身子一颤,喃喃自语:“平南庄子……”
夏如利自然注意到唐子的失神,他手指点着腿面,笑吟吟道:“你方才说褚姑娘可能有了相好儿的,哎呦,咱家猛然记起一宗不太体面的事。去年底,你小子去留芳县办差,因为某人的缘故出了点岔子,咱家提点你,将密档上去留芳县的日子由腊月廿五,改成腊月廿七,保了他一命。当年他跟着褚仲元胡混过,也曾帮过褚姑娘的忙,给褚家小子换过牢房。当初他姚州失踪,褚姑娘恰巧在扬州,而今褚姑娘忽然回京都了,他也回来了,褚姑娘住在城外是非观,他住在京郊平南庄子……唐子啊,逛窑子这事儿有第一回 ,就有无数回,能上瘾的,而这脏药出自那脏地界儿,一件事可能是巧合,许许多多,难道还是巧合?你知道他面上敬你,心里早不知嫉恨成什么样儿了。”
唐慎钰头杵下,没言语。
宗瑞是绝顶聪明之人,揽住唐慎钰,对夏如利笑道:“事没有绝对,你也在猜测。一则,钰儿这些年在北镇抚司当差,得罪了不少人,兴许有人来寻仇,利用了褚姑娘;二则,听钰儿那会儿在府里说,褚姑娘提出过,想要钰儿帮她从继母手中夺回嫁妆,她为自己谋划,单独做下这事亦有可能;三则,钰儿如今身处高位,即将尚长乐公主,朝中党派林立,斗争频繁,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得势,联合褚姑娘算计他,也有可能。”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外头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
唐慎钰一把掀开车帘子,瞧见这会儿已经快到是非观山下了,在不远处,薛绍祖手里举着火把,衣裳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的,唇角鼻边还流着血。
唐慎钰大惊,立马跳下马车,冲过去,双手抓住摇摇欲坠的薛绍祖,问道:“怎么回事!”
薛绍祖手抹了把鼻血,跺了下脚:“约莫半个时辰前,山上忽然来了五个精壮汉子,操着扬州口音,说他们是褚小姐先前在扬州雇的武行之人,连日赶路,专程来接大小姐褚流绪。属下自然不可能叫他们带走那女人,和大田一块将那几个人逐出是非观。哪知那五人身手了得,携带刀和棍棒,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将褚姑娘和海叔等人带走了,走前还放了把火。大田急着要灭火,顾不上追,属下觉得不对劲儿,冒死追了出来,哪知又被他们围着打,打得老半天动不了。刚爬起来,正要追出去,就看见这边有马车和火光。”
唐慎钰急忙用帕子替薛绍祖擦额头上的伤,怒不可遏:“能将你和大田伤成这样,绝非寻常之辈!”
而这时,夏如利走上前,按住唐慎钰的胳膊,望着漆黑的远方,冷笑数声:“咱家敢用人头担保,褚流绪背后绝对有人,哪家武行的人会来这么及时,偏在处理她的当口来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有心谋害你,你就算再小心谨慎,也躲不过身边人的算计,这是有备而来啊。”
唐慎钰知道,今晚出来的全都是王府里的好手,他当机立断,转身喝道:“立马去追,死生不论,总要给本官带回点东西!”
说着,他犹豫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般,从袖中掏出块腰牌,递给一个侍从,咬牙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趟平南庄子,先暗中搜查有没有褚流绪等人的行踪,若是被发现了,就说京中逃走个江洋大盗,恐躲在庄子里,只要有我的腰牌,他们不敢为难你。”
今晚随行出来的王府高手,全都追那伙“扬州主仆”去了。唐慎钰则和瑞世子、夏如利三人上山,去了是非观。
唐慎钰身上的媚毒解的差不多了,脑子也清明多了,细细盘算着这几日的事。褚流绪回来后,他当机立断,逼迫这女人签下了“解除婚约书”,就怕出什么事,特特将薛绍祖和李大田安排在是非观,时时刻刻盯着这几个主仆。
绍祖和大田绝对可信,是老头子派给他的。
方才他仔细盘问过这二人,留守在是非观的期间有无异常。
薛绍祖努力回想过,说褚流绪最近情绪一直郁郁寡欢,不曾发现有何不对。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薛绍祖说他认床,在是非观的这几天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可初四那天晚上,却睡得特别香甜。
李大田闻言,立马跟着说,他初四那晚也睡得很死,直到天大亮才醒来。
唐慎钰心里多少有七七八八的底儿了,让薛绍祖和李大田先行回京医治。
内院的上房被泼了火油,烧的差不多了,诗稿、衣裳、家具都成了黑炭,外院是下人住的,暂没连累到,他举着火把,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
今儿已经是初七,如果初四夜里被人投了迷香,估摸着早都被褚流绪打扫干净了。可唐慎钰不放弃,一寸一寸地搜,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绍祖和大田之前住过的屋子墙角,搜到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红色迷香。
唐慎钰把物证包在帕子里,拿着大步走出屋子。
这会儿空中弥漫着股烧焦木炭的臭味,已至深夜,天空乌云密布,零星下几点雨,山中树木林立,风吹来,甚至还有一丝丝冷。
唐慎钰扭头瞧去,内院主屋黑乎乎的,似还有几抹火星子,像垂死的毒蛇眼睛,虚弱地一息一阖,最终彻底湮灭。
观门口守着王府的大管家,那人端着灯笼,警惕地巡守。
而在外院的正中,生了个小火堆,赵宗瑞和夏如利两个搬了个小凳,坐在火堆旁说话。
唐慎钰疾步走过去,将布包展示给宗瑞和夏如利看:“搜到了,看来在今日前,的确有人暗中潜入是非观,和她私会。”
瑞世子人胖,俱热,坐得稍远些,他不晓得从厨房的哪个犄角旮旯寻了块牛肉,用铁筷子插上,正专注地烤。
而夏如利抻长脖子,眯眼看那小小香粒,莞尔浅笑,一副了然的神情:“瞅瞅,这才叫灯下黑呢。”他坏笑着睥向唐慎钰,打趣:“你说谁给她教的,这次睡了你,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她们娘儿俩,她哥哥的侄儿侄女,她背后的男人,一辈子吃死你小子!少不得还想吃公主一口哩!”
“哼!”唐慎钰俊脸阴沉着,盘腿而坐,将地上的盐罐子递给宗瑞,他不冷,但还是伸手去烤火,“等着吧,等咱们的人把那几个畜生追回来,拷问拷问,就晓得了。”
夏如利讥讽地笑:“你小子心里清楚,人家这回是有备而来,估摸是追不上了,就看平南庄子里能不能摸出点东西。”
夏如利似想起什么,眼里尽是鄙夷,幽幽道:“若真是那位爷,那这事可有趣多了。算算呗,他在去姚州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二十多天,去哪儿了呀?”
唐慎钰早都在心里算过了,大概、或许,能在青州和扬州打个来回。
他低着头,攥住拳头,沉默不语。
夏如利摩挲着唐慎钰的背,摇头道:“我早在留芳县就给你说过了,先定远侯不错,可这儿子着实不行,自己作死罢了,还连累了你,这回可能又连累死他祖母,若真是这样,他不敢承担责任,扯出这连篇的谎,真不是个东西!唐子,你打算怎么办?”
唐慎钰想起了姨妈,还想起了去世的姨丈,他心里又恨又气,身子都在抖。
“唐子!”夏如利抓住唐慎钰的腕子,面色严肃:“都说老奴是半主,咱家今儿冒犯,逞一逞主儿了,你告诉利叔,你打算怎么办?嗯?”
唐慎钰呼吸急促,看向宗瑞,大哥这会子专注地烤肉,并不搭理他这茬。
夏如利紧着又逼了句:“你别只顾着报恩,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填进去了!”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咬紧牙关,闭眼寻思了片刻,道:“正如世子爷那会儿在马车上说的,我这些年惹下的人太多,再加上最近刚办了户部尚书程霖,又得罪过裴肆,仇敌不少。今晚的事暂时还不明朗,未必就一定能确定褚流绪背后的人是周予安。”
说着,他拳头攥住,又补了句:“但我会暗中派人去青州-扬州-京都这一带的客栈、渡口查,还有那种地方,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去查,再,再查一查这种迷药,是不是出自那一带。”
夏如利听见这话,满意地松开了唐慎钰的手。
瑞世子紧皱的眉头也松开,将烤好的牛肉递给唐慎钰,温声道:“你今晚吐狠了,快吃点肉垫一垫。”
“还有点恶心,吃不下去。”
唐慎钰揉了揉肚子。
宗瑞还是撕了一块,塞进唐慎钰嘴里,笑骂:“我生辰的寿肉都不吃啊。”
他给夏如利也递了一块,然后往铁筷子上串了块生肉,接着烤,道:“今晚我原打算亲自把这姑娘送回扬州,和她舅舅商量着,把她送去幽州,让老头子亲自看她成家落户,没想到她竟给跑了。到底她给钰儿下了药,也脱了衣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能把她追回来罢了,追不回来的话,将来兴许会发生些不利于钰儿的事,咱们得商量一下了。”
“好办。”
夏如利大口嚼着肉,“遇见孔子,咱们讲仁义,这要是遇见了龟孙子,咱们就讲兵法。她不是想要往唐子身上栽么,咱就先给她来一手,就说她之所以不愿意回家,那是因为早都有男人了。”
夏如利嗤笑了声,手摆了个太极:“索性把水搅浑,就说她和那个管家海叔还是河叔的勾搭在一起了,否则,那海叔为何撂下自家妻儿,这三四年陪她住在京城!这回三年之期已到,她讹诈唐子一万两和大宅子,甚至打算行刺唐子,事情败露后携带细软和老奸夫跑了,哪怕将来肚子里有了,也是老奸夫或是小白脸的!这丢人败行的事,我看褚家和刘家怎么给咱们交代!”
唐慎钰抿唇狞笑,这未尝不是个混水摸鱼的好法子,他看向宗瑞,发现宗瑞面含忧色,沉默不语。他晓得,大哥是个宽厚仁善之人,便轻声询问:“大哥,您怎么看?”
“老夏这法子虽好,却有些过于厉害了。”
宗瑞往火里扔了块柴,道:“当初哪,我是想给钰儿寻个名门闺秀做妻子,没成想竟闹到这般地步。褚丫头丧母丧兄,父亲病重,对她不管不养,家中继母不好相与,导致那孩子性子别扭,全靠她舅舅刘策撑着护着。她既然曾跟钰儿定过亲,说到底也算是自家人。咱们疏于照顾,让她误入歧途,是咱们的过。”
宗瑞沉吟了片刻,道:“凡事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到底牵扯到女儿家的清誉名声,而且人是在京都消失的,咱们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咱们得想法子圆过去。我的意思是,咱们暗中知会她舅舅刘策,只说她疑似被人利用失身,稀里糊涂参与了朝中党争,但不要说她在钰儿跟前脱了衣裳,就说她要行刺钰儿,事败后被人救走。党争的事厉害,她舅舅刘策可不敢含糊,更不敢插手。咱们这边尽力找她,找到了带去幽州,好好规劝,引导她重回正途。”
夏如利冲瑞世子拱了拱手,笑着问:“可若是将来这姑娘坚持要谋害钰儿,她那舅舅也是块糊涂点心,非要往唐子身上讹呢?”
瑞世子淡淡一笑,将手里那块废了的牛肉扔进火里,看着肉烧出油,最后烧成了黑炭,掷地有声道:“那咱们家的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必定叫他们十倍奉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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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利事多,当晚就回城了。
唐慎钰和宗瑞两个便暂时歇在了是非观的外院,不久下起了雷雨,如倾泻般,砸在那烧焦的残垣断壁上。
这一晚,唐慎钰都没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派去平南庄子的人回来了,说他借口捉拿盗贼,仔细搜了遍,后又在暗处蹲守了几乎整夜,但都没看见任何异状。
余毒未清,唐慎钰实在熬不住,便去睡了会儿。
在梦里,他和阿愿在绣床上翻云覆雨,可忽然,身下人变成了褚流绪,那女人得意洋洋指向门。他扭头望去,恰巧看见阿愿站在门口,她绝望又愤怒,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和褚流绪断干净了?为什么会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阿愿说罢这话,转身便跑。
他急忙追去,发现到了处万丈深渊,阿愿就站在涯边,狂风将她的裙衫吹得猎猎作响。
他疯了似的喊,回来,快回来。
哪知,阿愿只是喃喃地重复一句话:你和杨朝临一样,都是负心人。杨朝临杀了小姐,你杀了我。
说完,阿愿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别!”
唐慎钰腿一蹬,猛地睁眼,原来是场噩梦。
他浑身虚弱,手捂住脸,发现额头满是热汗,同时心也狂跳着。扭头瞧去,门大敞开着,日上三竿,天已大亮。
外头蝉纳命嘶鸣,烈日将青石地烤的泛白。
唐慎钰喉咙像着了火般干,他略弯腰出门,瞧见赵宗瑞此时立在观门口,正在和一个侍从说话。
天太热,宗瑞把襟口扯开,脖子和额头汗津津的,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使劲儿地扇。
见唐慎钰起来了,宗瑞命那侍从退下,他阔步走到院当中的一棵梨树下,坐到石凳上,朝唐慎钰招了招手,笑道:“到底是年轻人,恁贪睡,快过来吃点。”
唐慎钰匆匆洗漱了把,走过去扫了眼,石桌上几道清淡小菜,一盆米粥,还有盘新鲜荔枝。他早已饥肠辘辘,舀了碗粥喝了数口,夹了筷子酸辣萝卜吃,问宗瑞:“刚跟您说话的小子,是昨晚上找褚流绪的吧?有消息了?”
宗瑞坐下,摇动蒲扇给唐慎钰扇风,叹道:“和老夏昨晚上推测的一样。雁过也要留点痕迹,七八个王府顶尖高手,竟死活都找不着人。看来有人早都谋划好了,就是针对你的。”
唐慎钰一口咬掉半只包子,立马就要起身:“我这就去趟平南庄子。”
“别急。”宗瑞用蒲扇按住唐慎钰,温声道:“你现在还没查清周予安和褚流绪之间到底有没有龃龉,贸然过去,一则会打草惊蛇,二则若是早都策划好了的,你也找不着人,三则……”
宗瑞凭着经历过数次政变的嗅觉,蹙眉道:“凭一个周予安,没那么大本事。我总觉着,这里边还有高人。”
唐慎钰闷闷地吃着粥:“在京城的这几年,她从未谋算过我。忽然转了性子,固然有家中变故的一点原因,想必大头,还是被什么人挑唆利用了。”
“正常。”
宗瑞剥了颗荔枝吃,忧心忡忡地望向唐慎钰,笑着问:“前不久,你协助万首辅将户部尚书程霖拽下来了?”
唐慎钰嗯了声:“程氏得罪过公主,那就是得罪陛下,被陛下惩治是迟早的事。”
“不对。”宗瑞莞尔笑:“拽下程霖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乃郭太后的肱骨。”
唐慎钰接过大哥手里的荔枝吃,竖起大拇指:“您心明眼亮。”
“钰儿,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宗瑞手指点着石桌子:“你们在自寻死路!”
唐慎钰挥了挥手:“没您说的那般严重吧。”
宗瑞长叹道:“真到了严重那天,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宗瑞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手按在唐慎钰腿上,压低了声音:“你觉得我成天到晚窝在王府里喂鸟,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万潮的野心很大,他要对付郭太后,就两招,一、离间宗吉和太后母子关系,二、剪除太后羽翼。他晓得宗吉心里对赵姎有愧,亦要找回燕桥,所以万潮利用陛下这点心思,想必很早就想好了鸠占鹊巢这招,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长乐公主。郭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听说这半年多皇帝屡屡和太后怄气争吵,甚至几次三番有了离宫的冲动,是也不是?”
唐慎钰颔首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宗瑞接着道:“紧接着,你们又用‘封公主风波’,着手对付驭戎监和威武营,瞧,打击了裴肆,威武营自此定额两千五百人,不再扩编。”
唐慎钰喝了口米粥,坏笑:“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倒没看出来。”
宗瑞用扇子棱打了下这小子,蹙眉道:“不等郭太后有喘息机会,你们先撺掇着皇帝废了德妃,转而开始搞诏狱,把程霖从内阁排挤出去。”
唐慎钰挑眉:“难道还政给陛下,避免牝鸡司晨的祸患,不对么?”
宗瑞一脸的愁郁:“万潮现在联合宦官对付郭太后,他自诩清流,要肃清朝野不正之气,难道将来不会对付太监一党?听闻他最近开始搞抑佛了”
宗瑞双腿自然分来,缓缓地扇风:“豪强贵族土地动辄千百顷,他们晓得佛观僧侣不用交税服役,于是将地分割开,诡寄在佛观僧侣当中,以逃赋役。万首辅抑佛,那要把土地从豪强大宗嘴里抠出来。这就是万潮所谓的新政?”
唐慎钰严肃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老百姓现在过得苦不堪言,非但无地耕,而且还要反过来被官府勒索,成倍缴纳赋税,以至于青州、利州一带屡屡发生流民聚众闹事,还地于民,难道恩师做的不对么?”
宗瑞冷笑:“我只能说,万潮过于书生意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而今朝廷内后党、内阁、阉党斗争激烈,朝外豪强土地兼并严重,这盘棋早都走到了僵局,将来一定要破,才能立!”
言及此,宗瑞握住唐慎钰的手:“老夏说,你很喜欢那位长乐公主,把大哥给你求得平安扣都给了她。听我的,年底成婚后与她去封地过日子,不要再活跃在朝堂了。”
唐慎钰抽回自己的手:“那您的意思是,叫我背离恩师?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宗瑞忧心忡忡道:“他后头还有一帮子听话的文官学子,缺你一个倒也无碍。钰儿啊,你想过没有,万潮这人执拗横直,叫他继续搞下去,肯定得罪后党、阉党、豪贵强宗以及与他政见相左的高官。届时,所有人一起反扑,他必死无疑,你呢?你怎么办?单单一个长乐公主保得住你么?这次褚流绪之事,很可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唐慎钰放下碗筷,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和母亲都被他抛弃,母亲明明已经过上了安稳幸福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心生嫉恨,又暗中逼死我养父,害得母亲愧疚自尽。姨丈和恩师教我、养我,唐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去幽州,会一直留在京都。”
几日后,六月十一
午后下了场雨,天依旧灰暗低沉。
公主府一派祥和,下人们清扫着满地的积水落花,商量着晚间该给主子奉上什么茶饭。
春愿午睡起来后就有些头疼,她便去佛堂抄经,谁知心里烦闷,十句倒抄错了七句。
自打初七进宫赴宴后,至今是第四天,她没见过一次唐慎钰。
她派邵俞去衙署打听过,堂官说唐大人家中出了点事,似乎是他姑妈旧疾犯了,大人告假几日,在家侍奉亲长。
春愿想着。
他的姑妈,那便也是她亲人,既然晓得了,说什么也得去探望番。
于是,初九那天,她特特宣了太医,亲自去唐府。哪料扑了个空,家中只有唐慎钰的表弟在,那孩子说,表兄带母亲出城寻医了,旬日内便回来,公主莫要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春愿心里发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昨儿一大早,就有个小孩儿送来个锦盒,说是位漂亮道姑呈送给公主的。
春愿第一反应是褚流绪,记得初七那天,薛绍祖来报,说褚流绪自杀了。
她立马派邵俞出城,去是非观瞧瞧。
昨个儿下午,邵俞回来了,说是非观早几天前就空了,内院都烧成了焦炭,不见褚流绪和唐大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
是非观到底发生过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着火?
难不成,唐大人杀了那女子?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唐大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刚放下笔,就瞧见唐慎钰大步从门外进来了。几日未见,他晒黑了很多,依旧俊朗,只是眉眼间含着抹淡淡忧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丝毫没有初七进宫时的那种意气风发,更多的是过度的冷静和警惕。
邵俞恭敬地行了礼,很识趣地退下了。
“你……”
“你……”
春愿和唐慎钰同时开口,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两人当中,谁都没说话。
“用过饭没?”春愿柔声问。
“用过了。”唐慎钰微笑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斜眼瞧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正红色绣黑牡丹的宽袖纱衣,化了桃花妆,倒像个新娘子。
这几日,他借口带姑母看病,实则在平南庄子、京郊、官道上仔细搜查,甚至京都也查了很久,一无所获。瑞世子亲自去扬州处理刘策那边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知道阿愿最近一直在找他,甚至找去了是非观,那么,这件事对她隐瞒?还是实话实说?
“听说你姑妈病了?”
春愿倒了杯凉茶,走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并未言语。
春愿有些讶异,往日见面,他总要痴缠一番,怎么今日倒没任何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春愿手按在男人肩膀上,柔声道:“是不是褚流绪?初七那天褚氏自尽,而你也从那天开始离京的……”
唐慎钰低下头。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很敏锐。
要不要说呢?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怕她多心,怀疑他和褚流绪真有什么。
春愿见唐慎钰欲言又止,心知肯定是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她又走进了几分,环住男人的脖子,柔声道:“如果你不想说,那便算了,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就好了。”
唐慎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把抱住女人,头埋进她小腹里,品咂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和盘托出:“记不记得那天褚流绪自尽,我让绍祖去寻我姑妈,让她去照顾那贱人?”
“记得。”春愿轻抚着他的头发。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定定道:“既然要做夫妻,那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初七那天咱们离宫后,我又和几个同僚喝了些酒,刚睡下,猛地记起姑妈还在是非观。于是紧着策马过去,原本,我是想盯着那女人连夜离开的。哪知,哪知她给我下了脏药,我,我……”
春愿出身欢喜楼,晓得脏药是什么东西,心凉了一大截,手顿时停住,唇角的笑也凝固住:“你和她,那个了?”
“不不不。”
唐慎钰将她腰抱得更紧,忙道:“当时我醒后,发现自己和那贱人都不穿衣裳着,她说我糟蹋了她,要我给她做事,帮她夺回嫁妆。我,我一怒之下差点掐死她,后头把她甩出去,她的脸被碎瓷片子割伤了。事后我急忙回京找到夏公公和世子爷,我们几人冷静地分析过,我应当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胳膊上守宫砂完全消除,这不正常,她其实早都有相好的了。”
“那是谁?”春愿轻声问,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已经在发抖了。
唐慎钰蹙眉:“我心里有个怀疑的人,还不确定,在查当中。”
春愿再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唐慎钰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春愿见他这三缄其口又愤怒愁闷的样子,心里大体也猜到一个人:“是他,对么?周予安。”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
春愿气得头疼,连退了几步,压着火:“我早都给你说他不安分,从他明里暗里讨好我、撩拨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见不得你好!”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女人呢?我听邵俞说,是非观遭过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