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进裴肆,笑道:“当初刚到留芳县时,唐慎钰就察觉出沈轻霜胎气不稳,说他晓得留芳县附近有位手段了得的神医,他脚程快,曾策马在一日夜内往返。所以后面沈氏出事后,下官猜测,他极有可能就是带着那个丑婢和沈轻霜去寻的那个神医,离留芳县不会很远,下官曾猜测过周边的三个县,清鹤县、曜县、枝丹县,也曾当面试探着询问过那贱婢,她很谨慎,并未吐露半个字。”
裴肆斜剜了眼周予安,就你这德性,还骂人家贱婢。你这小畜生现在上蹿下跳,估计是爱而不得,又妒忌唐慎钰,这才翻了脸。但凡春愿姑娘对你流露出一点喜欢,你哪管人家是真是假。
裴肆品咂着周予安说的每句话,眼里忽地闪过抹精光,眉梢一挑,敏锐地掐住周予安说话中间的一个漏洞。
他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这颇有两分姿色的跛子,“不对呀小侯爷,唐大人呈上来的密报,说你们是腊月廿七到的留芳县,正巧当日沈氏不幸被刺。可你方才却说,唐慎钰为胎气不稳的沈氏寻神医,曾外出过一整日,在某地和留芳县匆匆往返。照这么说,你们应当是腊月廿七前就到的留芳县,那时候沈氏还好好的。”
周予安心顿时狂跳,脸色惨白。
裴肆莞尔,他最喜欢看狗入穷巷的样子了,眉梢上挑:“本督虽说和唐大人有仇,可曾经好歹共事过,我晓得他是个有本事且谨慎的人。”
裴肆故作不解,凑近周予安:“按说他做事不会出纰漏,可偏偏就出岔子了。你方才又说他在沈氏未出事前曾出去过,那这么看,留芳县就只有你在了。小侯爷,你出身显赫,曾官至百户,按说手段也不低了,怎么沈氏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周予安额上汗如黄豆,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下官方才说错了,是沈氏出事后,唐慎钰说他认识位神医,急忙出去寻的。”
“又扯谎了。”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坏笑:“密档上写了,沈氏出事后,唐慎钰带着她连找了三位留芳县大夫,后头实在没法子,带她出城另寻名医。”
周予安顿时面如死灰,脚一软,连退了数步。谁知不留神,腿弯碰到了长椅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肆笑着走过去,俯身,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你失职了,对么?”
周予安真正意识到了裴肆的可怕,此人不过从他寥寥数语中,就准确的拿捏住他的死穴,他这下是真有些后悔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裴肆一分分凑近周予安。
“我、我……”周予安极力在构思理由,想着怎么嫁祸到唐慎钰头上。
“你别说,让我猜猜。”裴肆轻轻拍打着周予安的侧脸,笑得很坏:“爷们平常办差谈事,出入酒楼、点个妓.女唱曲儿太正常了,在京都你顾着脸面,风流不下.流,还算克制。在外头你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去姚州上任的途中逛了百花楼,没道理到了更繁华的留芳县,而且身处在美人如云的欢喜楼,不去找个姐儿玩玩。”
周予安只觉得胃一阵阵抽痛得厉害,这瞬间,他想杀了裴肆,可他早都听说过裴肆身边的那个阿余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他身上有伤,绝对占不了任何便宜。
要不,退出吧……
“提督,我、我……”周予安呼吸急促。
裴肆笑着问:“你失职的事,假公主知道么?”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当不知道。”
裴肆早都洞悉了这小畜生的恐惧和畏缩,莞尔:“当初你表哥为了保你,或许也是为了偿还你家的恩情,冒着杀头的危险篡改了密档。可如今他深爱假公主,不日就要做驸马了,你说到时候他是向着自己媳妇儿,还是向着你?”
周予安呼吸急促:“您什么意思?”
裴肆只觉得这小畜生身上浊气逼人,他站直了身子,用帕子轻轻擦拭鼻下,极力暗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他之前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么,把你撵去姚州。”
周予安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了,他扶着长椅跪下:“提督,小人愿为您肝脑涂地。”
“快起来。”裴肆搀起周予安,笑道:“公侯之子,何必动不动就给我这样的阉人下跪,咱们是盟友。”
周予安见裴肆语气蛮温和,略松了口气。
谁知裴肆话锋一转,俊脸含着戾色:“予安,我话可说在头里,你要给我做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犯下半身的错了,如果让我知道一次,我决不轻饶。”
“是、是。”周予安惊慌地咽了口唾沫,抱拳躬身,他小心翼翼地问:“敢问提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要设局揭发唐慎钰么?”
“哼。”裴肆白了眼周予安:“你有证据么,而且这党人如今风头正盛,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您教训的是。”周予安眼珠一转,再问:“如今属下闲赋在家,正可以替您去查假公主和那位神秘的大夫,或者去盯唐慎钰……”
“该让你做什么,本督心里有数。”
裴肆冷冷打断周予安,淡漠道:“不要轻举妄动,先在家好好替老太太守孝,等用你的时候,本督自会知会你。”
说着,裴肆又严肃地补充了句:“假公主这事本督亲自去查,你不许插手,更不许将这宗辛秘告诉旁人,明白么?”
“明白。”周予安重重地点了下头。
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你放心,为本督做事,我可不会打压你,更不会亏待了你,等你出了孝,我最低让你做个京都千户,如何?”
周予安狂喜,顿时将惊惧和犹豫全都抛诸脑后,连连给裴肆见礼:“属下多谢您提拔,多谢您,属下定当忠心不二。”
说着,周予安忽然面含忧色,上前一步:“提督,褚流绪怎么办?她、她晓得我去过扬州。”
“你想怎么办?”裴肆斜眼看男人,问。
“您方才说过,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周予安搓着手,苦恼道:“只是唐慎钰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她,我不好下手。”
“你是怕到时候查到你头上,想让本督替你解决吧。”
裴肆直接戳破这小畜生的心思,忖了忖,摇头道:“其实你当初的想法就错了。”
周予安忙躬身问:“小人还请您不吝赐教。”
裴肆仰头,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温柔笑道:“你与其撺掇着褚流绪纠缠唐慎钰,搅和黄大婚,倒不如,让她莫名横死在唐慎钰家大门口,那才有意思呢。”
周予安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边,见罢周予安后,裴肆便携阿余下山了。
半路上,他手指抠喉,将方才在山顶喝过的周家酒,连带着今早吃过的饭全都吐掉,直到吐不出来才罢。
他洗了手,又从阿余手里拿过水囊,狠狠地涮了几遍口,掏出几颗香丸,含在嘴里,大步往山下走。
裴肆心情还是很不错的,知道了假公主的更多秘密,他不由得盘思,姓唐的胆子可真大,当机立断。换他遇到这事,都得考虑许久,哎,也不晓得万潮那老家伙晓不晓得。
大概不知道罢,一则沈轻霜被杀的事太突然,万首辅远在京城预料不到,二则这是欺君之罪,谁敢搞?
所以,他还真有些佩服唐慎钰了。
裴肆摇头嗤笑了声,唐慎钰以假乱真便罢了,怎地还把人家姑娘哄到床上了。哦,对了,真公主沈氏是妓,春愿若还是个雏儿,那事儿就大了。
可惜了,好好的小姑娘,被唐慎钰那种臭气烘烘的畜生玷污了,甚至还被他卷进党争政斗里。
裴肆忽然生起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春愿能被唐慎钰利用玩弄,那将来他是不是也能把她当棋子利用?毕竟郭太后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一头扎进棺材里。
正在此时,阿余凑上前来,轻唤了声:“提督。”
裴肆猛地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说。”
阿余警惕地望了圈四周,这会子他们正走在下山的青石小径上,阿余低声询问:“要不要奴婢加派人手盯住周予安。”
“那肯定要。”裴肆袖子拂了下身上,俊脸写满了嫌弃:“回去后把这身衣裳烧了,看见那种又毒又脏的人就恶心。”
阿余掩唇笑,问道:“那褚流绪那边么?您看是灭口?还是另有打算。”
“先观察着。”裴肆蹙眉:“毕竟这几日唐慎钰在,咱们不好下手,昨晚上周予安潜入是非观,也不晓得有没有打草惊蛇,先让人远远盯着吧。不过说起这褚流绪,我忽然想起一事……”
裴肆勾勾手,叫阿余走近些,笑道:“你知道褚流绪为何对周予安这么痴心眷恋么?”
阿余想了想:“因为小侯爷人长得俊美?”
“扯。”裴肆翻了个白眼:“唐慎钰难道比不上他?”
阿余摇头笑:“那奴婢就不晓得了。”
裴肆嗤笑了声:“本督最近调取了当年的卷宗,又暗中寻了个那时参与办案的官员,略问了问,当年,褚流绪的哥哥褚仲元因科场舞弊案下狱,当时案子还在勘察当中,褚流绪想走通未婚夫的关系,把她哥哥轻判,甚至无罪释放。”
阿余冷哼了声:“凡事总要有个章程,还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嗨,倒也不能这么说。”裴肆笑道:“到底亲疏有别,唐慎钰能包庇救护表弟,当时其实倒也能做点手脚,把褚仲元弄出来,弄个莫须有的罪名,糊弄过去就行了。只可惜褚老爷子太重视声誉,唐慎钰那时候又正值往上爬的关键时候,换做我,我也不管。”
言及此,裴肆目光下移,看向阿余的后臀:“当时褚仲元在诏狱里受了不少罪,被人给奸了,拖关系给他妹妹带话,想换个地儿住。褚流绪还不清楚内里的缘由,急忙寻唐慎钰,要求给她兄长找个条件好点的牢房,唐慎钰还当那位大舅兄娇气,受不了罪,以正在查案的缘由婉拒了。这时候周予安出现了,动用了关系,给那褚仲元换了个单间。”
阿余品出些不对,嘿然笑道:“小侯爷会这么好心?”
裴肆促狭:“他对漂亮女人素来上心,再者,那是他表嫂嘛。”
说着,裴肆抿了抿唇,坏笑:“后头褚仲元接受不了开除功名和流放的现实,在牢里上吊了,他家里人把尸体领回去,穿寿衣的时候发现那处有撕裂的伤,这才明白褚仲元为何要求换牢房,应该打这时候起,褚流绪就对周予安芳心暗许,更恨唐慎钰了。”
阿余眼珠转了个过儿:“这小侯爷嫉恨唐大人,背地里搞了这么多损事,您的意思是?”
“没错。”裴肆笑道:“本督现在怀疑,褚仲元的自尽,很可能是周予安的手笔,查一查。”
“是。”阿余躬身领命。
裴肆十分不屑:“哎,你说这褚流绪感激归感激,怎么偏偏那么痴情,喜欢这样薄情寡义的畜生。”
阿余摇头笑:“情之一事,最是伤人,那唐大人素来冷静,不也冲动之下夜半去佛堂私会情人的事么。”
裴肆鄙夷一笑:“若是本督知道可能被捉奸在屋,打死我,我都不会去,不就是个女人。”他长叹了口气:“说起女人,其实褚流绪也是一枚好棋,不用她整点事,本督心里实在不痛快。”
阿余忙问:“那您想怎么布置?”
“按兵不动,不过我总觉得这褚流绪会做出点什么。”
裴肆又往嘴里递了颗香丸,笑道:“今儿收获不少,本督得见一见公主府那位,管他问点小春愿的事,你去准备银票罢。”
“是。”阿余想了想,笑道:“今儿初五,您其实应当去探望雾兰姑娘了。”
“差点忘了这遭。”裴肆脚步不由得加快,嘱咐道:“见雾兰前,少不得要先要去给那位公主磕头,空手去总不好,可也不能太隆重了。这样吧,你去准备点新鲜鱼糜,我拿给小耗子,想来她一高兴,就不会摆臭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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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方才,是做梦了?
忙完周予安这头,裴肆乘马车匆匆回了京都,紧着换洗了通,便去了公主府。
他上次就跟公主府的管家约好了,每月的初五、十五来探望雾兰,不用递帖子、不用叩拜、不必告知,自行从角门那边进来,探望一盏茶左右的时间,请自行离去,莫要惊扰旁人。
裴肆知道雾兰早都在小院里等着他了,为表敬重,他得先照例去叩拜长乐公主。
他带着阿余,由府内管事领着往花园去了。
离得老远,裴肆就听见阵欢快的琵琶声,还有女孩子们的嬉笑鼓掌声。他行在鹅卵石小径上,循着声音而去,手拨开垂落下来的一丛花树枝,眼前豁然开朗。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将云烟染红,池中栽种了粉白荷花,蜻蜓上下翻飞,时而停在荷叶上,时而落在花心中,园子里更是绽放了芍药、牡丹和月季等名花,漂亮的凤尾蝴蝶穿梭期间。
小丫鬟们或捧着食饵去喂鲤鱼、或去扑蝶、或踢毽子玩儿,也有几个嬷嬷和大丫鬟安静侍立在长乐公主身侧。
裴肆眯住眼仔细瞧。
她坐在张滕皮圆凳上,穿着藕粉色宽袖薄纱衣,内里是条岫色抹胸,傍晚依旧很热,她头发高高挽成髻,但并未戴什么项链、耳环和镯子,只簪了朵半开的粉色芍药。
在她旁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个乐师,也抱了把烧槽琵琶。
听闻她最近在读王昌龄的诗,很喜欢诗中的苍凉壮阔,于是选了个乐师,商量着排了首琵琶曲,曲子欢快中带着些忧愁,有一些胡风的味道。
显然,她的技艺并不纯熟,有些跟不上乐师的节律,甚至弹错了好几个音。
但她并未停下,错也愉悦地弹下去,时不时与乐师互望交流。而在不远处,那个衔珠手里拿了只牡丹花,随着乐曲跳舞,那女子腰肢纤细柔软,舞姿妙曼。
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被美艳的衔珠吸引去了,但裴肆却只盯着春愿。
她弹到兴起时,甚至身子会前后扬。
裴肆不禁想起数月前第一次见这女人。
她从前是卑微的奴婢,就像将将飞进百花园的麻雀,虽穿着华服,可周身透着股不合群的土气,眼睛里含着畏缩忧郁,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可现在,她明显开朗了很多,人也丰满盈润了许多,她并不会刻意张扬美貌,可一颦一笑都能恃美行凶。
这女人在留芳县时毫不犹豫地将杨朝临挫骨扬灰,算算,她才十七八岁,心可真够狠的。
裴肆不禁想起之前在街上和普云寺的遇见的事,她很会装疯卖傻,是有几分聪明。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假扮公主。
是贪慕虚荣和权势?有可能,她卑微穷困了小半生,有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怎么会不愿意?
是报恩?唐慎钰替她杀了杨朝临夫妇,她献出身子和忠诚?
还是因为钟情于唐慎钰?
如果是这样,那这女人可真够蠢的,和褚流绪一样蠢。
裴肆嗤笑了声,如果他是唐慎钰,一旦用这女人达成目的,这个目的或是升官、或是交差,亦或是党争胜利。
达成后,他会毫不犹豫地让这枚棋子死的无声无息。
可唐慎钰竟然选择和她成亲,两个人彻底绑死在一起。
为什么?是更好的控制这女人?还是因为成亲方便灭口?
总不至于真爱上了吧。
裴肆可不信。
对于他和唐慎钰这样的高官显贵,力争上游和排除异己才是永恒的,喜欢和爱这种东西,是虚无缥缈的,并不划算的。
正在此时,侍立在春愿身侧的邵俞发现了裴肆,挥了下拂尘,惊呼道:“呦,这不是裴提督么。”
琵琶声戛然而止,舞蹈和玩乐也都停了。
春愿扭头看去,恰好与裴肆四目相对。
她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把琵琶交给乐师,整了下宽袖,略挪了挪身,尽量背对着裴肆,她揉着发疼的手指,低头寻找小耗子,发现那小捣蛋这会儿正抱着朵牡丹花在撕咬,发现了前主人,跟狗似的,撒欢儿地迎了上去。
裴肆早都习惯了她的漠视和防备,毫不在意地笑笑,俯身抱起沉甸甸的小耗子,大步走上前去,偏就走到她面前,躬身见礼:“小臣给殿下请安。”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懒懒抬眼,见裴肆的心腹阿余拎着两个食盒,其中一个大的食盒上用金漆描画了兰草,应当是拿给雾兰的。
“来看雾兰?”春愿问。
“是。”裴肆笑道:“今儿是初五,得了一尾深海鱼,做了羹给她送来。”
“哦,有心了。”春愿将落在腿面上的花瓣拂去,“其实提督不必亲自来,叫下人送来也行。”
裴肆莞尔:“当初讲好了每月探望她两次,小臣谨记在心。”
春愿心里总不安,从前怎不见他来的这样勤,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她淡淡道:“听说你事忙,倒不必这么刻板,每个月探望一次就够了。其实你若是实在顾不上,让雾兰写信给你报平安也行……”
裴肆笑着打断春愿的话:“兰姑娘到底是陛下赐给小臣的对食,一月探望两次,每次半盏茶的功夫。一年十二个月,也就是总共探望二十四次,这般加起来,其实一年间与她相处时长还不到半日呢。”
春愿撇撇嘴,没接这话茬,挥了挥手:“那你去吧,下次不用过来叩拜了。”
“礼数还是得讲的。”裴肆眉梢上挑,颔首笑:“小臣是不会叫人拿住把柄攻讦的。”
春愿心里堵得慌,照这么说,她一年得痛二十四次眼睛了,真烦。
这时,裴肆招招手,阿余立马躬身上前来。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另一个小食盒,笑道:“殿下,这是……”
“不用了。”春愿坐直了身子,摆出姿态,打断那条毒蛇的话:“知道提督有礼,大可不必给本宫送什么礼。”
“您误会了。”裴肆摇头轻笑,蹲下身,打开那个小食盒,从里头取出个炖盅和一个小瓷碟。
他把瓷碟放在地上,用勺子在炖盅里舀了几勺肉糜,放下小耗子,推了把猫儿的屁股。小耗子看见肉,立马凑上去吃。
裴肆摩挲着小耗子的头,笑道:“今儿给兰姑娘炖鱼的时候,还剩下些边角料。小臣想着小耗子早都断奶了,应当给它吃些肉,这是鱼和鸡肉剁碎了的糜,喂猫最好了。”
春愿脸一红,她还当裴肆要给她孝敬什么礼呢,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提督有心了。”
春愿忍着厌烦说出这句话,起身走过去,用足尖把小耗子从肉糜跟前踢走,指桑骂槐:“你这小畜生,成天到晚上蹿下跳惹人烦。难道本宫平日对你不好么?怎么胡乱吃外人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裴肆瞧见她穿了双粉色缎面绣鞋,脚背很白,甚至能看见经脉。
裴肆仰头看她,笑着问:“殿下难不成怕小臣会毒害猫?”
“呦,提督多心了,是我的小耗子肠胃弱,不能随便吃。”
春愿避开他冰冷锋利的眼睛,心里骂,你连人都坑害,更别提猫了。
她见猫儿不满地喵呜叫唤着,再次扑向肉糜,呜呜地大口吃。
春愿十分恼火,骂道:“你真不怕吃坏啊,不许吃了!”
裴肆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肉糜绝对没任何问题。”
春愿冷笑:“那万一小耗子吃死了呢?”
裴肆莞尔:“那小臣再赔您一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春愿甩了下袖子:“小耗子就是小耗子,在本宫心里是不可替代的!”
“是。”裴肆忽然想逗逗她,就像猎人逗猎物那般,顺便试探下她,又舀了勺肉糜给猫,仰头望着跟前的春愿:“小臣还是觉得一只猫叫小耗子不好听,莫不如叫春、春……”
他故意停顿了下,果然发现公主听见春这个字,出现了短暂的眼神变化。
裴肆笑道:“这只猫是春日下的崽儿,就叫它春天怎样?”
“不怎么样。”春愿偷摸松了口气,她还当这条毒蛇知道什么了,原来不是。“我觉得小耗子就很好听。”
就在此时,春愿瞧见跟前的草丛里忽然蹿出来条蛇,朝小耗子游去。
有眼尖的婢女高声呼喊:“哎呦,蛇!”
小耗子瞬间炸毛了,吓得身子往后缩。
而裴肆反应极快,正准备抓蛇时,发现那女人眼疾手快,竟一把抓住了蛇七寸。
春愿是杂耍班子出身的,小时候可没少抓五毒,抓蛇是小事。
周围的太监和嬷嬷们早都吓得乱成一团,高呼着救驾。
春愿摇头笑,甚至提起蛇晃了晃:“都别怕,这是菜蛇,瞧,尾巴又细又长,没有毒的。”说着,她瞪向小耗子,蹙眉叱:“让你别吃了,吓炸毛了吧!”
小耗子喵呜叫着,完全忘记方才的惊恐,甚至还跳着去抓蛇的尾巴。
裴肆看向春愿,这姑娘胆子倒挺大,他蹙眉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快把这脏玩意儿弄走!”
说着,裴肆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方才这蛇瞧着直奔小臣来的,小臣多谢公主搭救。”
春愿冷笑,你想多了,我是要救我的小耗子。
忽地,她觉得自己没做对,真是冒失了,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魁,怎么敢捉蛇呢。
裴肆不会怀疑什么吧!
春愿心里大骂,这贼阉为什么偏要来请安!
她心里有些不快,刚准备将蛇交给阿余的时候,忽然头一晕,脚一软,直挺挺朝前绊倒,手“不受控”地松开,恰巧就把蛇丢到了裴肆身上。
裴肆见她跌倒,下意识要去救驾,哪知飞来条蛇,他大袖乱挥,连连往后退,心晓得她是故意的,于是配合地惊恐大叫,甚至不留神踩到石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喝道:
“阿余!阿余快救我!”
阿余身手极好,冲过去,一脚踩死了蛇,心里纳罕,提督不怕这玩意儿啊,之前甚至养了条银环蛇呢。
裴肆“惊魂未定”,俊脸惨白一片,甚至慌得大口地喘气。
他发现那女人见他出了丑,抿唇偷笑,眼里遮不住的得意。
裴肆极力按捺住火气,踉跄着起身,瞪着那女人:“殿下这是做什么?想要小臣的命么?”
春愿真的很喜欢看这条毒蛇在众下人面前丢脸,之前在他跟前受的气,稍稍出了些。
她一脸的无辜,手轻覆在心口,扭头往地下瞧:“提督误会了,方才你不是给猫舀了鱼糜么,掉地下了些,我不当心踩到了,滑了一跤,就失了手。”
春愿一愣,她现在是公主哪,干麽还要怕这人!
“怎么。”春愿端着姿态,淡漠道:“提督是在责备本宫?”
“小臣不敢。”
裴肆故意憋着怒,还像从前那样,云淡风轻一笑,躬身要给那女人见礼:“小臣多谢公主方才相救,这厢,给您磕个头。”
春愿虚扶了把,高昂起下巴,眉梢上挑:“免礼,不用磕了。”
裴肆攥紧拳头,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看了眼地上那条死蛇,沉声道:“小臣不太舒服,如若殿下允许,小臣想先行告退。”
“准了。”
春愿巴不得这条毒蛇滚呢。
天色已晚,她抱着小耗子离开花园子,扭头看了眼仍躬身送驾的裴肆,心里讥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原来怕蛇。你不舒服啊,不好意思,我可太舒服了。
这边,裴肆见那女人走远了,这才直起身。
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含着抹玩味的笑,嘱咐阿余:“走吧。”
裴肆轻车熟路地走到雾兰住的小院,院里安静得很,多嘴小丫头们早都被打发了出去。
上房里亮着灯,此时,雾兰正立在台阶门口,她显然精心地拾掇了番,穿着身满绣的褙子,化了妆,腕子上戴着他上次送的玉镯。为了搭配,发髻上还簪了支碧玉钗,蛮不像婢女,倒像是个官家小姐。
雾兰见裴肆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蹲身道了个万福,俏脸微红,小声道:“您来了。”
“嗯。”裴肆笑着点头,特意上下打量了圈女人,“很好看。”
雾兰脸更红了,紧张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忙侧身:“您、您里头请。”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食盒,给阿余使了个眼色,让阿余守在外头。他大步走进上房,四下扫了圈,屋里打扫得特别干净,铜盆里堆了几块冰,金炉里燃着龙涎香。而圆
桌上摆了几道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
这时,雾兰挑帘子进来了,她心跳得更快了:“您用过饭没?要不……”
“用过了。”
裴肆拎了拎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下边的人孝敬上来条好鱼,我想着你好像爱吃,就给你炖了拿来。”
雾兰心里几乎被蜜淹没了,早都忘了她吃不了鱼,身上会起红点子,连忙蹲身给裴肆见礼,越发耳热:“多谢您记挂着奴。”
“应当的。”
裴肆笑笑。
他想着,这会儿应该表现得更熟稔亲近些,于是打了个哈切,锤着后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室,一屁股坐上了雾兰的绣床,整个人呈个大字躺下。
这时,雾兰捧着碗凉茶进来了,见提督歇在她床上,她从前认识的提督,都是冷漠疏离的,忽然对她这般亲近……
雾兰又惊又喜,同时有些慌乱,不晓得该怎么办,想入非非了起来,提督待会儿会不会对她……
“最近皇庄上事多,累死了。”
裴肆手撑着头,侧身躺着,笑着问雾兰:“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雾兰连忙说。
“过来坐。”裴肆手拍了拍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