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人了,小丫头赶忙站起来,又见来的人里有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羞得低下头。
嬷嬷问:“雾兰姑娘睡了?”
小丫头怯懦地回:“没呢,下午从京郊回来后,连晚饭都没用,一直掉眼泪呢。”
嬷嬷又问:“知道怎么回事麽?”
小丫头不由得多偷看了两眼裴肆:“好像是邵总管说了姑娘几句,她心里不痛快。”
这时,雾兰的声音从里头响起:“巧儿,在和谁说话呢?”
嬷嬷走上台阶,侧身立在门前:“姑娘,提督来看你了。”
“啊?”雾兰的声音显然非常震惊且慌乱:“稍微等等。”
裴肆拳头按住唇,轻咳嗽了声,那嬷嬷原先是从宫里出来的,很识眼色,立马将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带出去了。
不多时,门吱呀声开了,雾兰不断地用手顺头发,她穿了身水蓝色褙子,明显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未来得及化妆,但在唇上抹了点胭脂,发髻边簪了朵嫣红的杜鹃花,人原本就长得秀美,稍微点缀一番,就很不一样了。
雾兰显然是很惊喜,又有些惊惶,手时不时地往下拽衣角,偷摸看裴肆。
裴肆轻笑着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嗳呦。”雾兰急忙让出条道,将人请进去,心头小鹿乱撞,开始胡猜测,提督为何大晚上的来?难不成听见她受了委屈,特来探望?
进去后,裴肆打量了圈,屋里非常干净,窗下养了兰草和杜鹃等花,梳妆台上甚至还搁着本薄薄的《鱼玄机集》,倒像个富户小姐的闺房。
这时,阿余进来了,将提着的大漆盒,打了个千儿,躬身退下,守在门口。
裴肆径直坐到了方桌前的扶手椅上,抬眼瞧去,雾兰忙不迭地去沏茶,又从柜子里端出来好几盘精致点心,一一摆在桌上,最后垂手侍立在跟前,蹲身道了个万福。
“您事忙,怎么会有空过来?”雾兰笑着问。
“来看看你。”裴肆端起茶,闻了闻,是顶好的雨前龙井,他只是唇皮子碰了下,并未喝,这是他的习惯,在外头怕被下毒。
雾兰屏住呼吸,脑子竟有些空白了,不晓得说什么,忽地扫见一桌子的点心,忙笑道:“您吃一吃,这都是今早公主赏下来的,尤其这道栗子酥,是京城顶有名的那家‘瑞玉轩’老字号做的,公主特别爱吃,几乎每日都要叫人去买。”
裴肆眉梢微条,捻起块酥,手托着吃了口,清淡香酥,甜而不腻,虽美味,但他着实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裴肆用帕子擦了下手,打开漆盒,拿出个两指厚的长方小盒,打开,里头是套镶了红宝石的纯金头面,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个黑丝绸布袋,倒出来只白腻油润的和田玉手镯。
“我平日里事太多,顾及不到你,你要见谅。”裴肆拉过雾兰的手,这姑娘多年来做活儿,手并不细腻,但十指纤长,肤色还算白,中指戴了只金戒指,估计是太紧张了,手心都是热汗,他没表现出嫌弃之色,将镯子戴到她手上后,还特意打量了番,满意地点点头,松开她,笑道:“头先我听说过你府上的事,公主将那串价值不菲的海螺珠手串从你这儿收回去,赏给了衔珠,我想着,总不能叫你腕子上光秃秃的,就叫人给你寻了这玉镯,喜欢么?”
雾兰鼻头直发酸,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忙不迭点头,手覆上玉镯,还带有他的体温。
裴肆笑笑,又捻起块栗子酥吃,随口问:“公主府里住的可还习惯?有没有受气?”
雾兰自小进宫,这些年受尽了白眼打骂,宫里都是人精,根本没有什么真情可言,难得提督如此关怀她。
“都好,殿下待奴婢很好,前不久还派人将奴的父母兄弟接回京呢。”雾兰顿了顿,提督问她有没有受气,今儿晌午就是一宗,她在草场里被人使了绊子,把一杯樱桃酒泼在了殿下身上,殿下那样好性儿的人,当时脸色不好了,埋怨了她两句,说实话,其实今儿下午她就很想偷偷找殿下解释的,那个人算计她事小,害殿下当众出丑不可原谅……
雾兰心里委屈,受气了的小媳妇似的哽咽道:“奴婢是陛下派到公主跟前的,有些脸面,府里没人敢欺负我。”
“胡说。”裴肆勾唇浅笑:“刚才我在外头,还听见那个叫巧儿还是雁儿的小丫头,说你哭了一下午呢。”
“这丫头太多话了!”雾兰啐了口,轻咬了下唇,颇有些委屈道:“您知道的,奴婢和衔珠那蹄子积怨已深,她仗着是胡太后的亲戚,又仗着殿下宠她,时不时寻我点麻烦,如今她又巴结到了邵总管,今儿奴被人陷害,把酒洒在了殿下身上,邵总管回来后把奴好一通骂,奴打算偷空去殿下跟前说道说道,总不能白受这份气。”
“我倒觉得不值当。”裴肆笑笑:“你总不会一辈子都当奴婢,眼看着公主府里的什么总管、管事和大丫头,一个个背后都站着大靠山,因为一点小事就得罪他们,不值当,咱们当奴婢的什么没遇过,忍忍就过去了。”
“嗯。”雾兰的脸此时简直比灯座上的蜡烛都红,恭顺地点了点头,偷摸看向裴肆,小声问:“您方才说,奴婢不会一直在这里么?”
“这就是我寻你的缘故了。”裴肆坐得端直,用帕子擦着指尖上的酥屑,笑道:“方才我去拜见殿下,跟她说起你的事。”
“说什么了?”雾兰忙问,咬紧下唇。
裴肆莞尔:“殿下是疼你的,不想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了我这种阉人,于是,与我定了个一年的约,这一年她会带你相看青年才俊,若遇到中意的,你就跟了去,届时我也会送上份嫁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出嫁了,若是一年后你……”男人咳了两声,“若是你还想跟我,我就把你从公主府接走。”
“奴婢想跟您!”雾兰脱口而出,泪眼盈盈。
“先别急着做决定。”裴肆温声笑道:“左右有一年的时间了,慢慢考虑吧。”
雾兰嗯了声,心说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想和你走。
这时,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唯能听见西窗下烛花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裴肆十指交叠,有意无意地问:“方才我过来时,瞧见外头的商贩正在往你们府上送鱼虾,怎么,殿下喜欢吃河鲜海味么?”
雾兰掩唇笑:“明儿晌午唐大人过来用饭,他想吃葱油烧虾,殿下就早早给预备下了。”
裴肆了然地点点头,“本督也听闻了几句闲话,说他们最近往来频繁,大抵好事将近了?”
“对!”雾兰又翻起只空压手杯,重新给提督倒了杯热茶,笑道:“头几日宫里的尚衣局已经过来人了,给两位主子量了尺寸,要准备做大婚的婚服了,估计就是年底的事罢。”
裴肆勾唇浅笑:“我就说呢,今儿我们威武营在马球场上赢了北镇抚司,公主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吓得我赶紧将彩头给送了来,方才还挨了她一顿数落,原来她这是替驸马爷赌气呢,那看来殿下和唐大人关系真的挺不错。”
“可不是。”雾兰很喜欢提督这般和她聊家常,于是凑近了些,甚至大着胆子看他俊美的面容:“原是唐大人接殿下回京的,天长地久的相处,想来缘分早都注定下了,他们遇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殿下可关心唐大人了,这个月都亲手给大人做了三套里衣呢,不仅如此,殿下爱屋及乌,还很照顾唐大人的家人,晓得大人的小表弟慎安少爷如今在学里念书,给表少爷送了一车的笔墨纸砚和书哩。”
裴肆笑道:“燕姑娘如今到底是公主,说句僭越冒犯的话,女人家倒贴,总不太好。”
“没有啊。”雾兰忙摆了摆手,“其实唐大人待殿下更好更体贴!譬如这个月初,殿下就随口说了句,到五月了,估计樱桃快上来了,估计她说完都忘记了,可唐大人却记在心里了,连夜策马出城,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去京郊的一个樱桃园,摘了满满一筐子樱桃,又急匆匆骑马回来,赶在天亮前将樱桃送到府上后,急忙家去换官府上值去了。那果子新鲜得要命,还带着露珠,殿下欢喜得很,吃了好多,结果都闹肚子了,她身子弱,可不敢吃了,把剩下的酿成了樱桃小酒。”
言及此,雾兰疾步奔回内室,捧出巴掌般大小的一个瓷瓶,递给裴肆:“这是殿下亲自酿的果酒,赏了奴和衔珠各一瓶。”
她笑着问裴肆:“提督您说,殿下和唐大人是不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哦,是,是。”裴肆连连点头,有些烦雾兰的聒噪多话,他扭头瞧了瞧西窗,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晚了怕宫里下钥,你好好歇着,过后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
裴肆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肩膀,笑说:“本督今儿送了你镯子和头面,这瓶小酒,就当你的回礼了。”
言罢,裴肆再三不叫雾兰送,带着那瓶小酒扬长而去了。
子夜时分,万籁寂静。
裴肆并未回宫,而是去了他在京城的一处私宅,这地儿僻静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书房里并不怎么亮,只点了盏豆油小灯。
裴肆沐浴后,穿着单薄寝衣,身上披了袍子,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他不喜欢熏香,但今儿特特叫人端进来瓶百合花。
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依次放了把伞、一支金芍药步摇、一瓶樱桃小酒,还有一块素白帕子。
裴肆打开那瓶酒,倒了杯,酒是鲜红的,像血似的,他尝了口,其实酒味儿很淡,满口都是樱桃独有的香气。
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裴肆摇头冷笑,应该说狼狈为奸,苟且成双。
他手轻轻拂过那方丝帕,柔软,清香,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个女人含羞带臊地踢了脚“小耗子”,然后用帕子擦拭胸口。
小耗子。
裴肆摇头嗤笑,她怎么会给一只猫取这样的名儿?怎么想的?
他从笔架上拿起笔,唇含住,润了润笔锋,蘸了点墨,在帕子上画了只小猫,可总觉得少点什么,目光落在那壶樱桃小酒上,于是取了另一只笔,蘸了些龙泉印泥,在猫儿爪子下画了颗樱桃,顺便,在小猫头上添了抹红。
忽地,他有些恼,
那女人讥讽他不知男女之情。
笑话,他怎会不懂,他可太懂了。
裴肆厌烦地摔掉笔,不愿去想宫里那块白花花的肥肉,却不由得想起那具年轻妙曼,甚至有些稚嫩的胴体,想到她小腹的伤疤,后肩上的梅花纹,想到纹身跟前的红色吻痕,他甚至想到唐慎钰那张臭烘烘的嘴,去吃那抹兔儿眼睛。
什么味儿,是和这樱桃小酒一个味儿么?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响起叩叩叩三声轻轻敲门声。
“进。”裴肆立马阴沉起脸,坐直了身子,其他东西没动,单单将那方帕子收进怀里。
这时,阿余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了,他躬身见了礼,将盒子里的几个油纸包呈送到提督面前的方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去瑞玉轩买栗子酥,可不巧,今儿的都卖完了,奴婢便叫人跑遍九城,在另外几家有名的点心铺子称了些栗子酥,您尝尝,若是不中意,奴婢这就去店主家里,揪着他的耳朵,叫他现起来做。”
“算了。”裴肆拂掉那些酥,蹙眉道:“明儿早些派人过去买,多买些,我爱吃。”
“啊?”阿余咽了口唾沫,您老不是最讨厌吃甜食了么。
裴肆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淡淡问:“周予安那边怎样了?”
阿余躬身笑道:“咱们派去盯他的探子回报,这厮找了个借口,说回京取他父亲的章子,装模作样地朝京城策马奔了半日,后头偷摸调转马头,去了风烟渡。”
“渡口?他想去哪儿了?”裴肆伸出手,阻止阿余:“先让我猜猜。”他手指点着桌面:“风烟渡是南北枢纽,他要么去北上查公主的秘密,但这个是细活儿,短时间查不出来,绝对会耽误了去姚州赴任,他不敢;要么南下,南下……莫不是去了扬州,找前嫂子褚流绪去了?”
阿余竖起大拇指,奉承笑道:“提督睿智,他正是去扬州了。”
裴肆嘲讽地冷笑了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姚州,他不好过,也不能让唐慎钰好过,能搅局这门亲事的,怕是只有扬州那拎不清的疯女人了。”
说着,裴肆身子前伸,压低了声音道:“通知侯府的细作,那事可以做了。”
“是。”阿余忙点头。
“还有。”裴肆看了眼桌上的金步摇,阴恻恻一笑:“暗中派人去留芳县查沈轻霜和春愿所有的事,也让人拿着唐慎钰和公主的画像去附近的县和庄子走访走访,我还就不信查不出点东西。”
阿余忙点头:“要不问一下公主府里的那位?”
“那位神仙目前跟咱们交情不深,怕是不会给咱们多说什么辛密。”裴肆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子,轻拍了拍:“这是三颗夜明珠,还有一幅王羲之的真迹,暗中给那位送去,这是给他的酬金。”
“是。”阿余上前去,拿走木匣子,忽地想起一事:“您明儿是不是应当回宫陪太后用饭了?还有后儿,后日是十五,大娘娘是要去慈恩寺上香听经的。”
裴肆疲惫地脖子后仰,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覆在脸上,头一阵阵地疼。
人家唐慎钰明儿和温软甜美的公主吃酒用饭,谈情说爱,而他,却要像狗似的侍奉那个老妇。
想想就叫人痛恨。
他倒有几分理解周予安的嫉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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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兰:我磕的CP要结婚了,嘤嘤嘤,好开心,他们好恩爱
第82章 就是,很想你。
五月十四,早起时还日头高悬的,到了晌午,打东南边刮过来片厚沉的雨云,遮挡住烈日,倒能挣得几分凉爽。
晌午的饭摆在了主屋后头的抱厦内。
还像往常那样,春愿精心拾掇了番,她也总算明白了当年小姐为何要在见杨朝临前,都要花一个时辰来梳洗打扮,哪个女子不希望见情郎对的时候,是最美最好的状态呢?
“把那瓶百合插瓶撤掉,花香会冲了饭菜的味道。”
春愿指挥着雾兰,忽地,她又觉得从窗柩内钻进来的热气逼人,对正在布菜的衔珠道:“让人端个冰鉴来,今儿的菜都辣,待会儿必吃出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烦死人。”
忽又想起什么,望向邵俞:“昨儿的那个春荔枝真不错,挑些好的拿冰镇一镇,用罢饭后吃最好了。”
衔珠掩唇笑:“奴婢瞧着,大人今儿若是不把这一桌子全吃光,可就辜负了殿下的心意了。”
春愿抿唇笑,用帕子隔空抽了下衔珠的嘴。
正在此时,外头丫头恭声报:“唐大人来了。”
嬷嬷们将帘子打起,唐慎钰略低了低头进来了。
邵俞很识眼色,挥了下拂尘,笑着让下人们都出去,他知道两位主子要说话,便也知趣地守在门口。
唐慎钰熟稔地冲阿愿点了点头,笑说还是你这里凉快,便自行去用洗手漱口,斜眼瞧去,阿愿今儿倒是穿得妍丽,银红的广袖衫裙,乌蛮髻上簪了枝攒珠钗,手里拿着把双面绣团扇,正一下下地在脸跟前扇。
“这扇子好看。”唐慎钰用手巾擦了擦脸和手,笑道:“之前没见你用过。”
“你眼睛倒是毒。”春愿打量着大人,他穿着圆领燕居长衫,虽说看起来走急了,额边有些汗,但眉头松展,整个人瞧着还是很冷静轻松的,想来周家那边没出多大事,她手搓着扇柄转,笑道:“这是今早上陛下赐的,单我和皇后有哩。”
“陛下可真疼你。”唐慎钰大步走向圆桌那边,胳膊倚在扶手椅上,腰略微弯下,抻长了脖子:“我瞧瞧有什么饭。”
说话间,他迅速亲了下阿愿的粉颊。
春愿拿扇子打了下他的胳膊,斜眼朝外觑,意思说外头还守着下人们呢,她推着唐慎钰入座,用团扇给他扇凉,“你昨儿不是说想吃葱油烧虾么,喏,紧着给你做了,我又叫厨娘做了道砂锅炖姜蓉石斑鱼,对了,还有道我叫不上名儿,就是把鸡脯和海参剁成丁,用豆腐皮包了,好吃死了。”
春愿拿起调羹,舀了碗汤,放在男人跟前,笑道:“可我想着,现在天热,若是吃了鱼虾河鲜,你这人大剌剌的不讲究,高低又爱喝两口凉的,肯定要闹肚子,所以呀,我又叫人炖了灰鸭汤,又做了两道素菜。”
唐慎钰只觉得自己像是泡进了蜜罐里般,满眼的柔情:“你比我娘都疼我。”
春愿打趣:“那你叫声娘来听听。”
“呸。”唐慎钰轻轻弹了下女人的脑门,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顿觉肠胃舒畅许多,他给阿愿剥了三只虾仁后,这才夹了一大筷子菜,闷头扒饭。
“慢些吃。”春愿不饿,将虾仁都移到他的碗里。
“哎呦,你都不知道,今儿把我给忙的啊。”唐慎钰满嘴都是饭,含含糊糊道:“一上午都没吃呢。”
春愿笑他这么从前那么严肃冷峻的人,居然像少年郎般抱怨,这半年,他也改变了很多。
她吃了半块藕片,柔声问:“是你表弟的事?”
唐慎钰点了点头:“我盘问过那个从青州回来的管事,予安在路上可有什么异状?管事的说予安离京的时候心情郁郁,沉默寡言的,后头渐渐开朗了许多,也会主动和大家说几句,不像会寻短见的样子,后又说予安离开青州时骑的是大宛驹,脚程快,按说早回京了,如此不见踪影,不晓得是不是出了意外。姨妈虽说惊慌,但还能稳下来,可老太太却急得直跳脚,气得指着我鼻子骂,后头又声泪俱下地求我,说什么最近青州一带流民聚众闹事,十分猖獗,怕予安不幸落到那些贼寇手里,老太太甚至要给我跪下,请我帮把手,叫我亲去把他孙子找回来。”
春愿听见就烦躁,淡淡道:“便是不相干的人,听说了也会皱一皱眉,更别提自家兄弟了,这老太太可真能磨人,后头呢,你们打算怎么找?”
唐慎钰一口吃掉两只虾仁:“左右姨妈原先是准备跟着予安去姚州赴任的,她心里挂念儿子,说什么都要亲自去寻,我不放心,从北镇抚司里拨了八个武艺高强的卫军,昨晚又去寻了府尹孙大人,从他那儿借了两个极擅长寻人、缉捕的捕头,再加上侯府里的管事、家丁,足足凑了近四十人的队伍,今早天不亮,我就将姨妈等人送出京都,一口水都没顾上喝,立马奔你这儿了。”
春愿又给他舀了一勺汤,凑近柔声问:“那你觉着小侯爷会出事么。”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厌烦,脱口而出:“不会,估摸着去哪儿疯魔去了,这小子的老毛病了,总是在办正事当口……”
唐慎钰忽然不敢说了,手一顿,筷子头将块嫩豆腐给夹烂了,他没事人似的,用小勺子把豆腐舀起来吃,对春愿笑道:“这菜烧的好,能不能叫你们府的厨娘去我家几天,把手艺给我家的厨子教一教。”
“当然行了。”春愿其实并没有多想,顺着大人的话头,问了句:“周予安从前在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也像这次去姚州赴任这般,事做到一半就消失么?那他很不称职,怨不得不如你。”
“倒也不是。”唐慎钰怕阿愿怀疑什么,忙找补了句:“你看他这人长了张没心没肺的脸,其实蛮孝顺,那回是老太太过寿,他偷摸去‘瑞玉轩’买老太太喜欢吃的果子,我猜他这回大抵路上遇到故友了吧,他有个下属调去了青州紫云县,再就是可能发了急症,停在半路上,若是真出了事,他身上有侯府的腰牌和文书,早都有人来京城报信儿了。”
春愿点了点头:“你分析的有理。”她不愿再谈周予安这糟心人,随意与大人聊着家常:“对了,你晓得不,昨晚裴肆来了。”
“嗯?”唐慎钰立马警觉起来,被汤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来做什么。”
春愿噗嗤一笑,厌烦地撇了撇嘴:“昨儿马球会你有事离开了,北镇抚司就输给了威武营,把我的那支彩头赢走了,裴肆捧着金钗过来,说瞧我脸色不好,不敢收。”她啐了口,“这厮分明就是笑话咱们嘛。”
“理他呢。”唐慎钰听见裴肆二字,脸上显然不悦,柔声问:“他还做什么了?”
“那倒没有。”春愿摇摇头:“他说这么久了,都没有探望过雾兰,心里多少过意不去,想跟我求个恩典,把雾兰领走,原本我是同意的,可后来一想,雾兰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姑娘,跟了这种不阴不阳又目中无人的阉人,可不是要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于是呀,我就直接同他说,有意另外给雾兰重新寻个良人,这裴肆竟也没恼,说也行,跟我定了个一年之约,我若是一年内能把雾兰嫁出去,他自会添份嫁妆,就当送妹妹出嫁了,但到时候雾兰还执着地跟他,他就将人领走,多富贵不敢说,一方庭院还是能给的。”
“哦。”唐慎钰点了点头,去夹菜,谁知夹了块生姜。
“对了。”春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啐道:“他还挑拨咱们的关系来着?”
唐慎钰笑着问:“他说什么了?”
春愿道:“他居然说那晚上你是故意穿着官服来找我的,说什么万首辅要弄新政、抵制佛,我也听不懂,反正他说你是故意要尚公主,壮大首辅的声势。”
唐慎钰眼皮生生跳了下,柔声问:“那你信么?”
“我信他个鬼。”春愿直面男人,手按在他腿上,笑道:“从前我知道你坏,可后来,我也晓得你是真心待我的,所以我当时就顶了那条毒蛇,你自己是阉人,没法经历真实的男女情爱,就专门挑拨离间,把人想的那么污糟。”
唐慎钰手心已经生出了汗,郑重地点头,生平头一次有些心虚,轻抚着她的发髻,笑道:“对,他就是在胡说八道,记恨那晚上我打了他一巴掌,故意在挑,你可千万别信他。”
“放心吧。”春愿朝男人眨了眨眼,下巴朝天上努了努,压低了声音笑道:“神仙姐姐将我托付给了你,她信你,我就信你,没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响起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片刻间,邵俞打着帘子进来了,抱着拂尘给两位主子打了个千儿,他眉头深锁,一脸的忧愁,冲唐慎钰摇头道:“大人,出事了。”
“说。”唐慎钰瞬间放下筷子。
邵俞叹了口气:“方才您府上的人来报,说是周家老太太挂念小侯爷,眼见云夫人大清早走了没知会她,她急忙叫人套车,也要追着去寻小侯爷,哪知走到街市上时,正逢着有个商户开业,放了鞭炮,马受惊了,尥蹄子要疯跑,当即就把老太太给翻了出来,那老太太本就病着,摔倒后一口气没上来,就,就……”
“就怎么了?”唐慎钰拳头攥紧。
“殁了。”邵俞无奈地摇了摇头,“周府的人已经策马去告知云夫人去了,侯府的管家想着家中现在也没个主事的人,就找去唐家寻您,如今唐夫人已经过去。”
“知道了。”唐慎钰放下筷子,无奈地看向阿愿。
春愿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你快去吧,若是需要,我从公主府拨人过去帮手的。”
唐慎钰蹙眉:“这事你就别管了,周家人多嘴杂,尽是是非,我能处理。”
说着,唐慎钰便匆匆离开了。
春愿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端端的,周老太太就摔了一跤,怎么会死呢?她也没心情再吃了,叫雾兰她们将饭菜撤下去,起身往出走,打算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灰云越聚越多,天顿时暗沉下来,似乎在酝酿着场雷雨,湖中如今植满了粉白荷花,风吹过来,把花瓣打得左右摇头。
“殿下,略走走就回去把。”邵俞紧随在主子身后,他手里攥着把伞,柔声道:“起风了,方才响了两记雷,眼瞅着大雨要来,您身子弱,当心淋了雨着凉。”
“哎。”春愿叹了口气:“那周老太太虽说跋扈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邵俞见公主眉头深锁,挥了挥手,叫那些下人们别跟着了,他单独陪着公主散步,无奈道:“人就是这么脆弱,当年奴婢的老娘从诊出病到去世,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
春愿忽然想起了小姐,小姐从活生生到咽气,还不到一天,她心里难受,鼻头发酸,又落了泪,柔声问:“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胃上的病。”邵俞手轻覆上肚子,摇头道:“那时候奴婢穷,又没有什么门路找太医,而京城药铺的那些草包大夫又治不了,只能看着老娘一天天虚弱下来。”
春愿猛地想起,为了给她这个草包教书识字,大人将邵俞的寡嫂和二侄儿远送去幽州,哎,邵俞也是个可怜人,净了身,如今又被迫和亲人分离,她深叹了口气,对邵俞道:“过后把你大侄儿接到咱们府上,若是你觉着不自在,那就去领上一笔银子,算我单赏给你的,好好给孩子置办上套安全僻静的宅院,让他专心读书,以后考个功名。”
“哎呦,您已经够抬举奴婢了,奴婢实在不敢当哪。”邵俞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快起来。”
春愿俯身捞起邵俞,笑道:“你对我和大人忠诚,我也得回报你。”
她默默地沿着荷花池边走,想起方才在饭桌上时,大人说跟什么府尹孙大人要了两个很会缉拿巡捕的人,要去青州至长安一带找周予安,哎,她对找不找得到周予安不感兴趣,她只想着找到小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