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利低下头,沉默不语,半晌无奈道:“那时你和公主已经恩断义绝,分开了,我们以为……”
“所以你们就容许裴肆碰她了?”唐慎钰愤怒不已,拳头朝案几砸去,竟生生将案几砸出个窟窿,“她便是个普通女子,也该不明不白的被算计,被迷,迷……”
迷,奸这两个字,唐慎钰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不觉,他早已恨得泪流满面。
“这事,是我对不住你。还有公主。”
夏如利手紧紧攥住短箭,闷哼了声,忽然朝自己的左眼睛刺去。
顿时,他疼得大叫了声,将短箭拔出,扔到地上,赶紧掏出帕子捂住左眼。只是片刻,夏如利满脸都是鲜血,他脸色煞白,额头涌出豆大的冷汗,身子疼得直打颤,生生忍住了,笑道:“我知道,这么做弥补不了对你们夫妇的伤害,但也算是我的一个态度了。”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面无表情地盯住夏如利。
“我还要帮老瑞夺江山,恕我不能以死谢罪了。”夏如利起身,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他咬牙撑住,坐到椅子上,定定道:“唐子,你怎么我都行,但不可以动你爹。弑父不祥,我不想你这辈子无法安心。”
“我和他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好,好。”夏如利嘿然一笑,血顺着脸,流进他的嘴里,他舌头舔了下,眉梢上挑:“小子,你心眼挺多嘛,差点被你蒙过去。你今儿罗里吧嗦扯出这么多恩怨,目的不止是为你们夫妻讨公道罢。”
唐慎钰冷脸不语。
夏如利狡黠一笑:“眼看着,将来就是老瑞和赵宗瑜争天下了。唐子,老瑞的脾气秉性,你是清楚的,他会是个仁君。但赵宗瑜却不是,这孙子残暴狠辣,能用杀人解决的事,他绝不会用律法或者人情。届时,老瑞全家,我,还有宗吉一朝的臣子、后妃、他们的家人亲族……到时候死的人,将会比战场上还多。”
唐慎钰沉默良久,眼里尽是无奈和凄楚,“好好的天下,怎会变成这样。”
夏如利淡淡道:“天下弊病太多,老百姓早都豪强被勒索催的过不下去了,万潮所谓的新政,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罢了,倒不如将这把牌推翻了重新码。王爷是推牌的人,而老瑞,就是把这副牌打得漂亮的人。”
夏如利此时已经摇摇欲晕,苦笑:“我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只同你说一句。你要去长安救的,怕不止有你老婆一个。到时候,你去找你爹谈吧,语气和缓些,他会高兴的。”
唐慎钰蹙眉问:“逆贼大军还有多久逼近长安?”
“至多一个月吧,可能还用不了这么久。”夏如利道:“我和你爹这边,也准备开拔往长安去了。对了,我今儿过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裴肆这小子已经暗中联络投靠赵宗瑜了,给了赵宗瑜不少我们安插在京都的细作、官员底细还有机密。你要走,这几天就可以动身了。若是他带公主离开长安,我怕你再也见不到你老婆了。”
“知道了。”唐慎钰即刻起身,迅速去拾掇行李,淡漠道:“你们对裴肆行踪决断了如指掌,看来,将来赵宗瑜斗不过那位。”
夏如利捂住眼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略微回头,“唐子,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我再告诉你一件秘密。当初你和公主有了孩子,你俩争吵得厉害,公主落了水。她虽说动了胎气,但不至于小产。我也是今年初才隐约查到,原来当时裴肆吃醋,命太医院的孙德全暗中给公主的保胎药里下了点东西,把你们的孩子打了。”
唐慎钰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登时站起来,愤怒的嗔目切齿:“你说什么?”
尽管他现在气恨的想吃人,但还是迅速逼自己冷静下来,直接挑破夏如利:“当初裴肆有用,你们处处帮着。现在他要投靠赵宗瑜了,势必是个强敌,你们得尽快除了他,便想假借我的手。利叔,大可不必这样,其实不用你挑拨,裴肆这条狗命我也取定了!”
早起后,天就阴沉沉的,全然不像五月的和煦,冷飕飕的。
即便春愿这种被困在蒹葭阁里的笼中人,也能察觉股肃杀之气。
要变天了。
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从柜子里寻了件夹袄,披在身上。她抱着小猫往二楼去,推开窗子朝外看,瞧见湖面上多了驾小船。
船头立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玄色绣龙纹长袍,看不清相貌,但是气度不凡,不似常人。
他是谁?
春愿心砰砰跳,其实最近,她发现了好几次这个陌生男子,他会乘舟而来,立在船头,远远地眺望小楼。最近的一次,男子的船已经停泊到了蒹葭阁,但他并没有上岸。
“喂—”春愿将窗子全部推开,冲船上的男子招手。
可惜的是,小船已经划走了,那男子颓丧地背对着她,垂首坐在床里。
春愿心里难受,她觉得这男子莫名有种亲近感,“你别走啊,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既然来看我,为什么不上岸?”
春愿想问个明白,她丢下小猫,朝楼下跑去。
意料之中,再次被玉兰给拦住了。
“滚开!”春愿语气不善。
玉兰蹲身福了一礼,笑道:“夫人确定要出去吗?这两日公子已经开始让奴婢拾掇细软,您若是执意去见外男,万一惹得公子不高兴了,说不得,公子会叫您在这里待一辈子,那可怎么好。”
春愿嘲讽了句:“你可真是一条会看家的好狗啊。”
玉兰莞尔:“为公子当狗,是奴婢的福气。”
春愿冷笑:“如果我问你,船上的男子是谁,你不会说吧。”
玉兰摇头:“奴婢并不认识他。”
春愿白了眼这丫头,站在窗边,目送那个男子的小船远远划去,看他上了岸,消失再一片烟柳绿烟中,这才作罢。
这两日,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隐约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用罢早饭,春愿又变得无所事事了,她困得打哈欠,便打算躺一会儿。谁知刚准备换寝衣,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还未到,那冷冽温柔的声音就先来了。
“莺歌,你在做什么啊?”
春愿坐在床边,低头不语。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那白毛怪进来了,他今儿看起来和平时完全不同,穿着身淡紫色的交领长袍,显得十分清贵出尘,精神奕奕的,眼里泛着光彩。
“做什么呢?”裴肆单手背后,笑着问。
春愿不搭理他,只是摩挲小猫的毛。
“谁又惹我家夫人生气了?”裴肆三两步过去,坐在女人身边,搂住她。
“玉兰啊。”春愿撇撇嘴。
“她怎么你了?”裴肆也去摩挲猫,顺势吻了下她的脸。
“今天我又看见那个很奇怪的陌生男人了。”春愿没撒谎,实话实说,“那男子最近总是过来,但却不上岸。我好奇的很,问玉兰那是谁,她不仅不说,还威胁我,说我再问,你就不带我出去了。”
“哈哈哈哈。”裴肆笑道,“这臭丫头,竟敢顶撞夫人,反了她了,回头我让阿余狠狠教训她。”
春愿望着他,认真地问:“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大概是路过的游客吧。”裴肆随口撒了谎,心里嘲笑:那人是谁,你弟弟赵宗吉啊。
皇帝其实心里想你想得紧,但却不知道见了你,该说什么。
现在他的江山快保不住了,我在他跟前提了句,秦王二公子赵宗瑜乃渔色之徒。根据军报,此贼不止一次在军中和底下人取乐玩笑,说将来打入长安,要抢夺皇宫和豪族宗亲的府库,金银财宝大家伙分,他单要那位长安第一美人——长乐公主。
裴肆莞尔。
他淡淡问了皇帝一句,现在是给这个假公主赐毒酒?还是别管她,让她留在蒹葭阁自生自灭?
皇帝苦笑,说:阿姐曾在中毒小产刚苏醒后,就马不停蹄地照顾朕。她虽欺骗了朕,可也曾真心关爱于朕,在朝堂争斗中,吃了不少苦。如今唐慎钰病死狱中,朕不忍她将来落入逆贼手中受辱。裴肆啊,朕现在身边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了,你去安排,派忠诚可托付的人,把她送去安全之地。
“你笑什么啊?”春愿见白毛怪笑的阴森且得意。
“啊?”裴肆回过神来,他面颊绯红,如同喝了酒般,手从女人衣裳底下游进去,纵情把玩。
“不要这样嘛。”春愿非常排斥他碰她,扭动着身子,“很痒唉。”
裴肆扑倒女人,头埋进她脖子里,狠狠亲了半天,“莺歌,咱们要离开这里了,你高不高兴?”
春愿眼睛瞬间一亮,开心地欢呼了声。
纵使她心里再不待见这个白毛怪,这会儿也得装模作样一番。
想到此,春愿抱住裴肆的脸,在他额头大大亲了口。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裴肆心里跟喝了蜜一般甜,拧了下女人的嘴,“小傻瓜,胭脂沾在我头上啦,会被人笑话。”
“哼,我偏要让你满脸都是。”春愿知道这人要哄的,又亲了他几下,看他满脸的红色唇印,她顿时笑的得意,拍了拍手,迅速起身下床,去拾掇东西。
“我要把那双绣了海棠花的鞋子带上,对,还要给两只猫多带点吃食。”
裴肆斜躺在床上,手撑住下巴,看她花蝴蝶似的满屋子乱飞,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了。
“少带些。”裴肆笑道,“只拿些日常用得着的,旁的我给你在外头买。”
“我感觉好多都用得着,一个都舍不得丢。”
春愿把首饰匣子里的珠宝玉饰全都打包好,如果要逃离白毛怪,身上一定得带些值钱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春愿离开了这个住了很久的水上小筑,她心情澎湃,坐上船,去了期待已久的对岸。
对岸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到处都是高大精妙的殿台楼阁。
白毛怪安排她坐了顶软轿,并且让玉兰陪在她身边。
白毛怪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发出半点声音,也不要东张西望,咱们出宫后换马车。你不要怕,我就在轿子外头走着。
春愿重重地点头。
出宫……这里是皇宫?
春愿头又开始疼了,她偷偷将帘子掀开条缝,往外看。
她竟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坐船来蒹葭阁附近男子。她终于看清了,那男子很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相貌清俊,眼底发乌,显然是长期睡不好觉,瘦的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眉头紧锁,似含着千万种愁绪。
男子眼里含泪,目送轿子离开。而白毛怪那样高傲自大的人,居然向这个男子深深行了一礼,问:“陛下,您要见见她么?”
“走吧,就不见了。”男子叹了口气,摇头挥了挥手。
春愿脑中忽然闪过个碎片,这个年轻男子,在过去笑着叫她阿姐。
她想要起身,甚至要冲出去问个明白。这时,玉兰一把按住她,捂住她的口,直接朝她脖子砍去。
春愿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了,此时,白毛怪像抱婴儿般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头发。
“唔—”春愿揉了下脖子,不满地抱怨,“玉兰打我!”
裴肆点了下女人的鼻尖,“我已经让阿余抽她鞭子了。”
春愿明白,玉兰之所以那么做,是害怕她和那个年轻男人说话,这丫头的所有行为,都是白毛怪授意的。
“咱们要去哪里?”春愿怯生生地问。
“去找二哥。”
春愿嗯了声,挣脱开白毛怪,“不要抱了,好热。”她趴在马车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那座困住她的宫殿就在后面,越来越远了。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终于离开了这里。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很哀伤,仿佛把一些割舍不下的人撂在了那笼子里。
“热?”裴肆凑过去,用帕子去擦女人脖子上的汗,柔声道:“估计快下雨了,有些闷热,等出城后就凉快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
白毛怪看得紧,她现在肯定跑不了,可车驾总有停下歇脚的时候,那时候趁机逃。
灰云密布,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雨。
路边的树上拴了三匹高头大马。
此时,唐慎钰坐在大石头上,稍作休息,数日来的赶路,他面上不见半点疲色,反而精神越发抖擞。男人双目坚定,身穿袭黑色武士劲装,他从包袱中拿出块磨石,往石上泼了点水,拔出长刀,一下下地磨。
逆贼逼近长安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尤其那赵宗瑜,一路攻城略地、烧杀抢夺过来,得了个“战神”的名号。大约再有三两天的功夫,就会杀到罗海县,距离长安就一步之遥了。
唐慎钰忧愁爬上眉头,这时,一阵争吵引起他的注意,小坏和薛绍祖干起仗了。
小坏手里拈着枚银针,凑在薛绍祖跟前,一脸的正经:“你把袖子拽起,让我扎一下。”
薛绍祖正在喝水,厌烦地挥手:“去去去,边儿玩去。”
小坏不依不饶:“在你身上试验了,我才敢给小唐叔下针。为了你家大人能痊愈,你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出来?”
薛绍祖啐了口:“你个半吊子,上次让你扎,你把我腿扎麻了,老半天动不了,这次你休想碰我的娇躯!”
一旁喂马的李大田使劲儿憋笑,斜眼促狭:“老薛你恁小气,让小坏妹妹试一下针又怎么了?若扎坏了,她会负责你下半辈子,这么漂亮的小媳妇,你也不吃亏。”
小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叉腰:“对呀,我负责你下半辈子。”忽然她察觉到大田哥在开她玩笑,气得跺了下脚,一屁股坐在树底下,闷头抹眼泪。
薛绍祖瞧见了,踹了脚李大田的屁股,把草料往大田嘴里塞,骂道:“瞎说八道什么呢,她还是个孩子呢!”
唐慎钰将磨好的刀收回鞘,走过去,坐到小坏跟前,柔声问:“是不是不高兴?小唐叔这就去揍大田,给你出气。”
小坏低头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李大田见小坏不高兴了,急忙过来作揖,“对不住啊妹子,我是个粗人,嘴里没遮拦的,你别恼啊。”
小坏抿住唇,“和你没关系,是我心情不好。”
唐慎钰心里已经有了七八杆称了,他使了个眼色,让绍祖和大田去喂马,柔声问小坏:“大田开你小媳妇的玩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玄棣?”
小坏嗯了声,双臂环抱住腿,手指在地上胡乱画,十分的委屈。
唐慎钰叹了口气,当日他急忙拾掇了行李,正要出发,小坏忽然挡在门口,非要跟他一起去长安。这丫头说,小唐叔你的伤并未痊愈,而我从记事起就学医了,正好能帮你换药熬药。再者,我现在在潞州举目无亲,就认识一个你,你若是不管我了,那我只有去死。
说着,这臭丫头还真拿出匕首,准备抹脖子。
唐慎钰明白,这丫头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曾亲手端毒酒给陈银,若是没有人从中开解引导,怕是这辈子要毁。
他当机立断,对小坏说:带你可以,但我们这回日夜兼程赶路,而且去长安之行凶险万分,很可能会把命送了,你可得想好了。
小坏想都没想,直接翻身上马,坚定道:死就死,怕甚,到时候投胎去一户人口简单的人家,也省了那么多深仇大恨。
此时,天上响起声闷雷。
唐慎钰斜眼睃向小坏,这丫头穿着男装,最近又晒黑了些,个头似乎也蹿高了,头发梳成个两个小抓髻,溜圆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英气和俏丽并存。她自小跟着老葛到处奔波采药,一路上骑马过来,不曾喊过一声累,帮他换药掐脉,也有模有样的。
唐慎钰喝了口酒,问:“玄棣对你说什么了?”
小坏眼睛发红,见薛绍祖和李大田离得远,这才愤愤道:“玄棣哥哥说喜欢我,可,可他爹逼他和潞王妃的侄女定亲。他不愿意,每天都哭丧着脸。我就对他说,咱们两个干脆私奔好啦。”
唐慎钰噗嗤一笑,“玄棣答应了?”
小坏扁着嘴:“一开始答应了。后面,他又哭着同我说,他不能这么自私任性,他们家的将来全系在他身上,他爹爹需要潞王爷的支持。哎呦,我也听不懂。我就问他,你这意思是,真要和那个叫朱汝晖的小姐成亲?”
此事,唐慎钰在潞州养伤时也略有耳闻。
赵宗瑞的妻子朱氏,是潞王妃的亲妹妹。而此番宗瑞想让玄棣娶的,正是王妃的侄女——朱汝晖。两家联姻,等同于宗瑞连兵权都有了。
“玄棣怎么说的?”唐慎钰问。
小坏生气了,举起小拇指:“玄棣哥哥居然说,让我以后当他的侧室,还说他爹爹也同意了的,到时候会和潞王妃好好说一说。”
唐慎钰柔声问:“那你怎么想的?”
小坏挺起胸脯,啐道:“我葛小坏就算再穷,也不和旁的女孩子同吃一碗饭。”
唐慎钰哈哈大笑,冲女孩竖起大拇指:“不错,赵玄棣算什么,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
“就是!”小坏骄傲地抬起下巴,转而,女孩又噗哒噗哒的掉眼泪,“我刚才说错了,我不叫葛小坏,我应该叫陈小坏。我,我亲手把我爷爷毒死了。我是个坏人,我真是该死!我恨死葛春生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唐慎钰大手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我问你,你给陈银端酒前,知道他是你亲爷爷么?”
小坏摇头:“不知道。”
唐慎钰又问:“那你知道那碗酒里有毒么?”
小坏:“也不知道。”
唐慎钰笑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怎么说自己是坏人呢?”
小坏一脸的纠结,“可,可……”
唐慎钰柔声问:“老葛应该给你讲过你的身世了吧。”
“嗯。”小坏低下头,啜泣着:“小唐叔,我真的陷入了两难。一方面,我特别恨爷爷,可一方面,我又对他很愧疚。我亲爹是个混蛋,逼杀了爷爷的女儿,我亲爷爷陈银又特别狠,害死了爷爷三族。这么看来,他骂我是坏种是应该的,打我骂我也是应该的,可,可……”
“可他偏偏对你还不错,把你抚养长大,给你教了一身的本事。当时你被裴肆绑架,他为了你的安全,不惜背叛了我。”
唐慎钰莞尔道:“上两代的仇恨,其实多年前已经终结了。陈银这辈子经历了大风大浪,晚年却遭人算计,去为先帝守皇陵。他后半生孤苦潦倒,能见到你,算是他的一大幸事,他没什么遗憾了。而老葛的仇恨,也不可能轻易能放下,他是该和陈银做个了断。很显然啊,老葛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绝不会让你知道,没想到那天,你趴墙根偷听了。”
小坏啜泣道:“小唐叔,我,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感觉我是天下最倒霉的人。”
唐慎钰噗嗤一笑,大手抓住女孩的头摇:“你这就倒霉了?那我算什么呀。忽然有一日,我哥居然成了我爹,我媳妇儿被我爹和我叔算计濒死。我好端端的忠臣良将,却被他们害的让皇帝猜忌,下了大狱。”
说着,唐慎钰张开双臂,“你看见我重伤的模样了吧。你看,我被裴肆践踏成那样了,差点都要截肢了,你说我不倒霉么?”
小坏抹了把眼泪,“那你是怎么想明白的?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唐慎钰笑道:“之前我给我媳妇儿说过,你要是一直纠结,一直回头看,那日子就是苦闷的,可你要是对这些苦难嗤之以鼻,那就没什么事能击倒你。”
唐慎钰眨眨眼:“遇事多往好处想,多说幸好二字,你就会变得超幸运。你瞧,之前我落在了裴肆手里,那狗杂种想要阉割我,幸好我媳妇忽然带人来救我了,他就没得手。再譬如,我都被裴肆折磨的快死了,眼睛瞎了,四肢也被折断,幸好我人缘不错,绍祖大田,还有恩师、皇后娘娘,以及郭家军一起来救我了,更幸运的是,你爷爷是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瞧,我现在眼睛好了,胳膊腿非但没少,还比以前更灵活。”
小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懂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你懂个屁,慢慢琢磨去吧。”唐慎钰笑着拍了下女孩的背。
“嗯!”小坏重重地点头,唇角上扬,眼睛笑成了月牙,又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小唐叔,那咱们动身吧,去长安把美人姐姐救出来!”
说话间,小坏三蹦两跳地往马那边去,忽然哎呦叫了声,哭丧着脸:“小唐叔,我踩到马粪了!都沾到裤子了,臭死啦,我要去洗!”
唐慎钰摇头笑,吩咐薛绍祖:“附近有条河,你带她去清理下。”
小坏拍手:“走喽!我顺便再洗个头!”
薛绍祖哼了声,虽一脸不满,但还是前面走着带路:“偏你事多!一路上磨磨唧唧,耽误我们多少功夫!五月的河水冰着呢,洗什么头!”
小坏冲男人做了个鬼脸:“就洗就洗,臭傻大个子,你管得着么!”
薛绍祖笑骂:“小丫头片子,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得,前头有好几个尼姑庵,哥去给你借点热水。”
唐慎钰见这俩又掐起来了,摇头笑笑,他卷起裤腿,从包袱里拿出散毒药丸,干吃了几颗,又取出续骨活血药膏,往腿和关节处揉按。
唐慎钰面色凝重,阿愿,最迟今晚,我就能赶到长安了。
你等我。
官道上行驶过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北边去了。
春愿盘腿而坐,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这会子乌云越发浓厚,雷声轰鸣,已经开始往下砸雨点子了。
她扭头问:“咱们走了这半日了,眼看着天快黑了,今晚住哪儿?”
裴肆笑道:“去罗海县,最多三天,二哥的先头大军就会到罗海县,咱们在那里等着就好。”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柔声道:“快过来歇着,别乱看了。”
“我好奇嘛。”春愿笑骂了句:“被你关在湖心这么久,忽然到了外面,感觉什么都没见过,都很新鲜。”
“你看你这话,怎么是关你,我是怕你受伤害。”裴肆牵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条绳索,把他和莺歌的腕子绑在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春愿又惊又怒。
“现在外面乱,这样保险些。”裴肆特意举起绑在一起的手,笑道:“这样好,谁都冲不散咱们。”
春愿觉得这人真是疯魔了,越来越可怕。
这时,大雨倾盆而至,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
春愿一把掀开车帘子,见外头的土地已经成了泥汤,雨太大,像一条白线似的往下落,雷一声接一声传来,马儿受惊,停下不走。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春愿蹙眉提议,“赶车的小哥都淋湿了。”
“管他们作甚。”裴肆眼里只有妻子,柔声笑道:“雨大的话,就慢慢的走。”
春愿心里不是滋味,瞪了眼白毛怪,难道护卫在你眼中,连人都不是了?
春愿是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脾气,忽然嫣然一笑,“我要去跳舞!”说着,她也不管裴肆的劝阻,直接拽着他下了马车。
只是片刻,春愿就被淋了个透,虽然冷雨激的她瑟瑟发抖,可她觉得通身舒畅,张开双臂,仰头,迎接豆大的雨点子落在脸上身上。
这就是自由,她终于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了。
春愿心里高兴,拽着白毛怪,在雨地里奔跑。
“你发什么疯!”裴肆恼了,抬手遮在女人的头顶,却发现他的宽袖全湿透了,根本遮挡不住。
“你这辈子没疯过吗?”春愿嗤笑了声,“你看你在蒹葭阁时做事说话一板一眼的,真是无趣。”
裴肆被她一激,豁出去了:“好,我今儿就陪你疯一次!”他主动拉着莺歌,奔在磅礴大雨中,他忽然觉得,特别畅快,她咯咯笑,他也跟着笑。
“莺歌!”裴肆喊了声。
“怎么了?”春愿问。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裴肆望着她。
“我怎么会知道。”春愿耸耸肩,她冻得唇发紫,却笑得开心。
“是一个雨天。”裴肆手抚着女人的脸,动情道:“你给我撑了把伞。”
春愿摇头:“我早都忘了。”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束缚,冲白毛怪挥挥手,“我走啦!”
裴肆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慌失措:“你要去哪儿!”
春愿挥开他,佯装天真,吐了下舌头:“我要一个人淋雨,不要带你。”
裴肆听不得这样的话,已经很不高兴了,强笑道:“好啦,玩一下就行了,快回马车里,万一得了风寒,可是要命的。”
春愿越发觉得他就像那条有毒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她往开推搡他,“哎呀,你别管好不好,我就要淋雨玩。”
裴肆眼神阴狠,喝道:“我说了不行!”
“你凶什么!”
春愿使劲儿甩开他,往前跑,谁知脚踩到了稀泥,整个人朝前扑去,身子完全落到了泥坑里,头咚地声,砸到隐在污泥中的石块上。在这刹那,她猛地记起非常非常多的事,那些事就像一张张画,在她脑中闪过。
她看到她被裴肆抓住头,使劲儿往石墙上按;
她还看到地牢里锁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是她一直梦见的人,当时她看不清模样,现在终于看清了。
“莺歌!”裴肆见女人摔倒了,慌忙跑过去,一把拽起她,搂在怀里。
“疯玩也要有个限度!你太过了!”裴肆看她头发和身子完全泥脏了,气得打了两下她的屁股,见她一声不吭的,眼睛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马车。裴肆忽然慌了,忙问:“莺歌,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冷。”春愿身子瑟瑟发抖,真的很冷,像掉入寒夜湖水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