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 她道:“我的人将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那劳什子仪器送来,快的话一两天吧。”
她伸了个懒腰, 气质慵懒,棕红色的几缕碎发在耳侧打了一个旋:“现在,经历了舟车劳顿和这么久的头脑风暴,我要去休息了。”
“易执政官,你的人应该会给我安排一个好住处吧?”
说这话的时候, 她的尾音虽仍旧习惯似的微微上挑,但语调已经没有了原先故作暧昧的味道, 而是公事公办。
事实上,当她知道了易北洲和那个长相乖乖女的女研究员是一对时,就对这个男人失去了兴趣。
她话音刚落,姗姗来迟的秦粒终于赶到, 再三承诺会让来自蓬海基地的贵客吃好住好玩好, 才带着她走出了门。
门合上之前, 陈夙含有深意的目光在江归荑面上一掠而过。
她想, 男人算什么, 还是能为人类作出贡献的研究员比较香。
何时才能把这么厉害的人才挖到蓬海基地呢?
不过,这个叫江归荑的乖乖女, 温软的表面下仿佛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办公室内又只剩下了易北洲和江归荑两个人, 从上次不欢而散后, 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但很奇特的一点是, 二人都能从其他人耳中听到关于对方似真似假的讯息。
江归荑知道易北洲整日忙于处理林邱实留下的后果和隐患,以及与联合政府交涉;而易北洲知道江归荑这几日都在埋头研究,几乎住在了研究院。
他们明明几日没有见面,却仿佛日日相对。
江归荑的脑中胡乱地涌现着很多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当房间里还有第三人存在的时候,她还能照常谈起严肃的话题,但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就连寂静的空气都显得格外黏着。
“你……”易北洲先开口了,但刚说了一个字就犹豫地止住了话头。
江归荑抬头看着他,眼中期待,她满心以为他会继续方才的学术探讨来打破这片沉默。
易北洲对上了江归荑的眼神,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上前一手握住了江归荑单薄纤细的手腕。
江归荑猝然睁大眼,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易北洲抵到了一侧的墙上,背后紧贴冰冷的墙,身前是男人硬.挺的胸膛。
易北洲用一侧的手臂堵住了她的出路,轻轻呼了口气。
江归荑的耳垂受热而瑟缩了下,下一秒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抱歉,但我想知道,刚才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的纯白衬衫衣领扣到最上面一颗,正装中间一颗纽扣也严严实实,简直能够直接出席重大晚宴,整个人显得内敛又禁欲。
但江归荑却在他具有压迫性的视线下,生出一种被大型野兽紧盯的错觉,仿若下一秒就会被生吞活剥。
江归荑移开视线,不看他的眼睛与支在一旁鼓起青筋的手臂,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她指的是,易北洲从安西、菲利克斯交上去的工作报告中能够清楚地得知,她是如何与他们相识的。
易北洲嘴角轻勾,眼底却毫无笑意,显而易见他并不满意,他将另一只手臂也抬上来,两边死死堵住了江归荑的去路,口中徐徐道:
“匆匆一面的相识……”他似乎轻嗤了一声,但那笑意并不明显:“他就单独约你吃饭,还送你玫瑰花,嗯?”
他的尾音上挑,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在这一瞬间,江归荑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并非仅有内敛好说话的一面,或者说那只是他在多年军旅生涯的打磨下刻意营造出的假象而已。
她望进他的眼底,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却只觉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这样的一道视线牢牢锁定着,永远不得抽身。
如果是其他的女孩子,面临这样危险的注视,可能会急急忙忙解释,也可能会默然不语。
但江归荑不会这样,她甚至微笑了一下,小小的梨涡绽放在她的嘴角:
"那么,你第一次见到我,把我背到背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注视着她有些耀武扬威的笑,易北洲感到牙尖痒痒,他沉沉注视着位于她右耳垂上的褐色小痣,眼神危险。
他靠了过去,江归荑屏住了呼吸。
易北洲咬了咬牙,但终究没舍得,只用粗糙的指腹在她的唇瓣间一擦而过,激起一阵微微战栗。
纽约曼哈顿,联合政府大楼。
一位身着西装,手中拿着几页纸的白人男子敲响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在得到里面人应允后推门走了进去。
联合政府大楼最高层的每一间办公室都宽敞透亮、装潢豪华,这一间也不例外,垂着上百滴人工水晶的大吊灯照亮了造价不菲的大理石地砖,也照亮了在办公桌前伏案工作的人。
“史密斯先生。”进门的人递上几张打印的纸张,待办公桌后的棕发绿眼白人接过后,解释道:“我刚才收到一条讯息,华夏的蓬海基地派人到西京基地访问,来意不明。”
史密斯快速地翻过手上几张纸,深绿色的眼睛眯起,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道:“可能只是一些物资上的合作吧,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理会。”
秘书低声道:“蓬海基地此前一直不太平,陈源的管理模式一直深受诟病,基地内大乱小乱不断,正因如此,我们从来都没有机会派人进去探查过……”
“你是担心,蓬海基地来意不明,他们之间的合作,可能有猫腻?”
秘书的声音放得更低:“我们从来没把手伸进蓬海基地过,我也担心,他们的地盘上,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办公桌后,美国代表史密斯的眼神锐利起来,薄而平直的嘴角讽刺地轻勾,像一只桀骜的苍鹰:
“让人看着他们点,别搞出什么大乱子就行。”
秘书应声轻诺。
史密斯站起身,眼神含着轻蔑:“蓬海基地之前内乱也就罢了,现在既然已经太平了,也就应该听联合政府的话了。”
秘书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可是,史密斯先生,华夏代表那边一直对我们插手他们本国的事务感到不满……”
史密斯整了整衣领,冷冷道:“有什么不满的?都是联合政府了,各国共同应对众生畸变的来临,还有区分的必要吗?”
秘书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见史密斯已经一手拎着公文包往外走了,他连忙跟上。
“走吧,我还有会要开。”
陈夙没有骗他们, 当日傍晚,活细胞成像仪就被送达了西京基地。
研究院地下一层的活体变异种实验室内,陈夙挑了挑眉, 满脸怀疑地问道:“名字听着挺威风的,实物看起来怎么这么小, 能行吗?”
在覃吟的帮助下,江归荑将体积小巧的设备调试好后, 放入细胞培养箱中,解释道:“正是因为它小巧玲珑,才能适应各类体积的细胞培养箱,才能时时刻刻监测活细胞的生长和变化。”
陈夙拨了拨红棕色的卷发,露出暗橙色的指甲, 风情万种地笑道:“我这人呢,虽然没读过几年书, 但最喜欢听你们这些文化人、这些知识分子讲话,怎么样,要不要弃暗投明跟着我干?”
说罢,她还向江归荑抛了一个媚眼。
江归荑没有吭声, 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工作。陈夙见状, 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 嘀嘀咕咕着“只晚了那么一会儿, 怎么就错过了呢……”
江归荑首先试验的是比较弱小的变异种, 几分钟后,全彩的细胞动态成像在连接终端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起初, 众人并未发现这些细胞与普通动物的细胞有明显的形态上的区分。
研究表明, 癌细胞的形态结构会较正常细胞发生显著变化, 以成纤维细胞为例, 体外培养的正常细胞呈扁平梭形,而当其转变为癌细胞时,就会变成球形。
但是,在动态成像上,这些来自变异种的细胞与原物种却并不具有明显的形态上的改变。
就连江归荑都缓缓皱起了眉。
“难不成,是我们的方向错了?”覃吟小声问道。
她虽然这么问,却仍然将目光紧紧盯着连接终端上的屏幕,心中暗暗祈祷。
因为,就连覃吟也不得不承认,变异从细胞开始,是唯一能够解释变异种所有已观测特征的合理路径,但西京基地一直没有相关的仪器,且联合政府那边也没有研究出成果,因此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如果这个方向都是错的,那么变异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覃吟头疼地看向江归荑的方向,却发现比她年龄小了近十岁的年轻女孩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眼中波澜不惊,身上的白大褂勾勒出她苗条的身形,本应该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没有掩盖住她沉稳、可靠的本质。
覃吟不知道,江归荑并没有将一切的信息和推理过程都与他们分享,她还有最关键、也最难以与人言说的一道信息。
那就是她的父亲曾透露给她的话语。
此时,江归荑的心里也逐渐泛起疑虑,难道永生的奥秘指的不是类癌症的变异?
但她并没有将疑虑说出口,而是当机立断道:“再试一下其他变异种身上提取的细胞。”
覃吟取来的变异种,正是那日林邱实在江归荑身上实验的麻雀变异种。
麻雀变异种的变异特征极其明显,如黑斗篷一样的翅膀,被急剧拉长的足,细细密密的昆虫复眼,都让人望而生畏。
但它受限于原物种的体型太小,被判定不具有较高破坏力,因此还留在活体变异种实验室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透过玻璃培养箱,江归荑竟觉得麻雀变异种较之那天显得无精打采,就连翅膀都似乎缩小了一圈,蜷缩在圆滚滚的肚子下面。
在江归荑看向它的一瞬间,原本无精打采的麻雀变异种的复眼齐刷刷地同时张开,对上了江归荑的双眼。
那复眼本是阴森恐怖的,本是不应该有丝毫感情流露的,但不知为何,江归荑却从其中看到了一种隐秘的、执着的扭曲感情。
那或许不应该被称之为感情,而像是森林中的猎手遇见最可口猎物时的穷追不舍,也像是飞蛾奋不顾身扑向将之燃烧殆尽的火焰。
江归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是麻雀变异种因为未知的原因而显得精疲力尽,它还是会像那日一样,像其他遇见她的变异种一样,直接扑上来的。
江归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它看起来有点虚弱,那日后来是发生什么了吗?”
秦粒茫然道:“没有啊,那天扫尾的工作都很顺利,我们看它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就把它装在了原先的培养箱中。”
江归荑刚松开眉头,就听秦粒话锋一转:“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它的状态已经比那天好很多了,那天真的是病殃殃的,不知道林邱实对它做了什么……”
江归荑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心中升腾起巨大的疑惑。
她知道,林邱实没对这只麻雀变异种做任何事,事实上,就在麻雀变异种接触到她之前,它都是正常的,而在它紧紧贴上她之后……
由于她要时刻关注林邱实的一举一动,并小心应对,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被测出异化值为0后,这只麻雀变异种的状态。
难道是因为接触到她……
这个猜想实在是过于惊人,且尚未经过验证,江归荑自然不会在此刻突兀地提起。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了一圈,见没有人注意到她方才未掩饰好的惊讶,也没有人对这个问题紧抓不放,于是,她送了一口气,也未对秦粒的猜测作出否认,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向覃吟的操作上。
覃吟动作熟练地提取了麻雀变异种身上的组织,制作成观测样本,放入细胞培养箱。
几分钟后,麻雀变异种的细胞形态再次通过显示终端显现出来。
然而,令众人失望的是,麻雀变异种的细胞形态较普通麻雀仍旧没有明显的形态上的改变。
正当覃吟想要再换上另一个变异种样本碰碰运气时,她突然听到江归荑说:“等一下!”
江归荑轻蹙着眉,清透双眸紧紧盯着连接终端上的显示屏,良久,她轻声道:“你没发现,这些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度有些过快了吗?”
易北洲、秦粒、陈夙等人自然看不出来,因此江归荑这句话是对覃吟说的,覃吟闻言仔细观察了半天,有些惭愧地笑道:“我看不出来。”
几分钟后,覃吟比较了处于前后两个时间点的细胞数量和大小,严肃道:“确实加快了,这些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度几乎是普通细胞的数倍。”
秦粒一脸困惑:“这说明……”
江归荑接过话头:“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率是细胞活性的重要指标,这说明我们的大方向没有错,变异的细胞具有和癌细胞相似的特性,只是不具有明显的形态变化而已。”
这可能就是联合政府耗费了这么长时间,都未往细胞层面变化的方向推测的原因吧,毕竟极易观测到的细胞形态并未发生改变,而细胞活性的变化,就是另一个不易察觉的领域了。
陆陆续续地,他们又尝试观测了其他变异种的细胞,他们发现,最开始实验的变异种也具备细胞活性较高的特征,只是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因此他们没有观测到。
事实上,所有变异种的细胞活性都具有或多或少的提高,而它们细胞活性的高低程度和它们的污染能力密切挂钩。
在这一刻,江归荑的耳边又响起了林邱实喊出的那句话:“变异种的等级有高低之分,变异种的污染能力有高低之分,而这是联合政府高价聘请的那么多研究员都无法得出的研究成果!”
当时,她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悲哀,如今的她再次想到这句话时,又觉得有些可笑。
紧接着,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变异种的污染能力等级高低与细胞活性保持一致,这是他们观测得出的结论。
那么,是什么决定着变异种的污染能力等级高低呢?
众生畸变从西京市华清路伊始,向全国乃至全球呈辐射状蔓延。易北洲也说过,华清路附近的变异种非常强大,直到现在都无法派人接近那里进行深入探索……
这是否暗示着,距离西京市华清路的距离,就是最初决定变异种污染程度的重要因素呢?
即使变异种们可能像那条蟒蛇变异种一样,通过接触与吞噬影响自身的变异程度,但根据邻近原则,这也往往不能打破距离对变异种污染程度的决定作用。
这是否代表着,最初将她困在梦境中的变异种,那个拥有着隐藏自身气息和铺设幻境能力的强大变异种,在众生畸变发生的一瞬间,就处在离污染源头极近的地方?
那么,它为什么要困住她呢?
真的只是一场巧合吗,还是源于其他的目的?
它会不会卷土重来?
明明身处安全的实验室,明明身旁都是较为熟悉的、可以信任的人,江归荑却如同身处冰窖,被滔天的寒意瞬间淹没过顶。
恍然间,她意识到,早在她从那场长达一年多的梦境醒来之前,就有一张滔天巨网悄无声息落下,将她从头到尾罩了个严严实实,让她无法挣脱分毫。
第45章
除了江归荑, 在场的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压不住的兴奋和骄傲,毕竟变异与细胞活性.息息相关这个结论,不说西京基地, 就连联合政府,付出了那么多人力物力, 也终究没有对畸变的本质和起源提出一点有用的想法。
覃吟以一种欣赏的眼神注视着江归荑,但比欣赏更加明显的是, 自从他们通过实验观测得出了结果,她整个人就松懈了下来,在此前的日日夜夜,她既为受到千夫所指的研究院忧心,也为江归荑忧心。而如今, 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终于能为基地众人乃至全人类给出一个交代。
易北洲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激动的神情, 表面上,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连接终端的显示屏,但他的余光却牢牢追随着江归荑。
江归荑注意到易北洲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下一秒勾起了一个轻松愉悦的微笑。
在这一刻, 她的神情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丝毫差别, 思绪似乎也别无二样, 如果易北洲方才没有注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的话。
这种习惯性的余光追随, 可能是由于根植在他心上的深深的不安全感在作祟, 两次失而复得的经历足以让一个内敛稳重的男人变成惊弓之鸟;但也可能,他的心上始终萦绕着对江归荑挥之不去的疑虑。
这种无法掩盖的猜疑和顾虑, 让他们即使对彼此心动, 却又始终无法真正交心。
熟悉的教室, 熟悉的听众,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主讲人变成了江归荑,覃吟则坐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进行辅助工作。
如果说,江归荑上次来到这个地方时,面对的还是虚心求教的野外小队成员,那么这次,她所面对的境遇则要险恶得多的多。
教室的最前排挤满了研究院的反对者,他们高举着横幅,上面写着“取缔研究院!”、“停止大规模变异种实验”、“将研究院实验经费转为基地居民日常生活保障支出!”
教室的中后排则是站得密密麻麻的普通群众,他们一边阅读着反对者们递给他们的传单,一边用怀疑和讽刺的目光看向台上的江归荑。
即使这是基地中最大的一处宣讲场地,但它毕竟只能容纳上百人,因此,还有更多人被门阻隔在了外面,只能在走廊中遥遥听着宣讲的内容。
江归荑拿起话筒,刚要开口,就见位于第一排的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
她年纪不大,打扮像是大学生的样子,一双杏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归荑,举手道:“能否请您为我们解答一下,研究院在蟒蛇变异种逃窜这件事中究竟有没有介入?”
她的语气给人一种请求的姿态的错觉,然而她问话的内容却无疑是犀利且直接的。
江归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提问女孩的面上。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但如果直接作出肯定回答,必然会引起进一步的骚乱,今日的这场宣讲则将毫无意义。
江归荑对上年轻女孩咄咄逼人的目光,脸上并未如对方所期待的那样露出惊慌的模样,而是轻轻笑了一下,温柔如春光,道:“关于这一点,我们作为研究院的普通打工人,其实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就连执政官也在带领手下人员持续进行跟进调查……”
她笑容一收,话锋一转:“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恰恰是要汇报研究院的最新研究成果,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关心的话题……”
随着她清透的声音在大教室中响起,一个个爆炸性的思路和观点被提出,不知从何时起,挑衅的女孩慢慢坐了回去,众人也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也逐渐从看好戏变成了一派认真,又逐渐转变为若有所思。
毕竟,研究院即使真的作出了那样的罪孽,也只是过去发生的事罢了,人们更关心的显然是未来对畸变的解决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追随着江归荑,因此无人注意到,易北洲也在教室的后方,望着江归荑的身影。
与其他人竖起耳朵听江归荑的发言不同,易北洲虽然也在认真听,但他更多的注意力则放到了江归荑本身。
无人注意到,素日冷静内敛,情绪不随意外露的执政官,此时眼底竟是一片柔软。
他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那个在被劫持直升机上显得单薄、脆弱而无助的女孩子,不过是她的假象而已,就连温软好说话也不过是她的另一层表象,她真实的一面就应该是这样,站在台上闪闪发光,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所有人都能为她的睿智、聪慧和决断的气质所倾倒。
易北洲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紧了拳,几秒后却又缓缓松开。
真奇怪,明明这一幕是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情景,他爱上她,究其本质也是由于她无法掩盖的光芒,但当这一幕真的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一种怅然所失的感觉却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此从他手心溜走了。
台下众人的表情逐渐变得惊诧,半晌,一个带着眼镜的男生站起身,提问道:“如果变异在初期阶段反映在细胞活性的增强上,那么在您看来,污染是如何发生的呢?总不会说,不同人的细胞相互之间还能感应吧?”
审视的目光透过他厚厚的镜片落在江归荑的脸上,随着他话音落下,其他人注视着江归荑的目光也都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下都可能会感觉到如芒在背,但江归荑却依旧平静地道:“对此,我有一种不成熟的猜想。”
话中虽然下了不成熟的定义,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仍是掷地有声:“我认为,变异种由于细胞活性的增强,会在周围形成一种类似于磁场的特殊物质,由此对其他在一定范围内的生物的细胞产生影响,从而让它们的活性同样增强。这就构成了变异种传递污染的链条。”
眼镜男生反问道:“可是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江归荑却没有生气,她甚至摊了摊手,面色波澜不惊道:“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想,毕竟这种‘磁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观测,所以,这只是我对你的问题提供的一种解答思路而已。不过,这种思路的可能性很高,毕竟它能够很好地解释假性异能的机理。”
眼镜男生悻悻坐了下来。
之后,还有一些听众陆陆续续对江归荑进行了发问,但无论是之前讨论过的问题,还是没想过的新问题,江归荑都凭借着极度敏锐的思维速度,以及快速的随机应变能力一一进行了应答。
答疑时间足足维持了一个多小时,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江归荑的理论,只是,这些接受的人的脸上并没有即将重见光明的希望,更多的是接受既定命运的沉重。
最后站起身和江归荑对话的是一位年近七八十的老人,老人拄着拐,在江归荑讲话的时候一直神情认真,此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浮起几分悲意:
“江小姐,我老了,也不是学生物的,你的理论验证过程我听不太懂,但是结论我还是听得懂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句准话,人类真的还有未来吗?”
之前经受了那么多次的质疑、讽刺、攻讦,江归荑都没有退缩,但独独这一次,她沉默了。
她想起了菲利克斯曾说过类似的一句话。
当时,菲利克斯字字悲怆,绝望的目光看进她的双眼,却好像透过了皮肉的表面阻隔,直直看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研究成果……”
不知过了多久,江归荑打破了寂静:“对不起,我不知道,任何人,其实都无法对人类的未来下一个准确的判断,人类的路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面对一片沉寂,她补充道:“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研究成果对你们来说很残忍,但是,我始终认为,你们拥有知晓一切的权利。”
“虽然,我不知道,将一切都告知,对人类的未来是好是坏……”最后一句话她压得很低,与其说是对所有人讲的,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教室后方的易北洲却身体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江归荑一眼,低下头,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弧度,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讽刺谁。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江归荑鞠躬,听众退场,无穷无尽的讨论和其中混杂的猜疑仍会在茶余饭后被提起,但至少,基地中的人们对研究院重新建立起了信心。
人渐渐散了,江归荑却始终立在讲台上,脊背挺直,像一把绷紧的弓弦。
最后,易北洲走过来,和她的鼻尖只隔了一尺距离,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江归荑的眼中带着一丝根本不应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迷茫。
“我在想……”江归荑没有多做思考,就脱口而出:“我在想,我们的研究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在这一刻,她显得迷茫而怅惘,甚至有一点脆弱,简直与当年在直升机上那个无辜可怜的女孩形象重合了。
易北洲心中怜意渐生,像一池温柔的水,简直要溢出来:“你还在想刚才那个老人说的话吗?没关系的……”
他刚想挖空心思找几句话来安慰她,下一秒却听到她令人意外的否定:“不是的。”
“在我看来,即使我们目前仅仅提出了问题关键,暂时没有提出解决思路,这样的研究也是有意义的。研究总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到尽头的。”
易北洲疑惑:“那么,你在想……”
江归荑的目光和易北洲对上:“我之所以怀疑我们研究的意义,是因为想到,联合政府研制出了异化值检测仪和污染值检测器,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什么……”
她清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响起,显得有些瘆人:
“联合政府,真的对畸变的原理一无所知吗?”
自从他们二人重逢后, 江归荑从未见过易北洲露出如此惊愕的表情。
良久,他的嗓音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夹杂着血丝:“联合政府如果真的要隐瞒畸变的真相,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江归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的脸上是如此风平浪静, 平静到易北洲没有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那一分微妙。
她的脑中再次响起父亲看向培养箱中的乌黑触手的表情,还有他如同恶魔低语的那句话:
“在我看来, 它可能给人带来永生……”
自从那次梦到过往的记忆后,其实她再也不曾有过相似的梦境,然而,这句话却始终在她陷入沉睡时闯入脑海,搅乱一片平静, 唤起无数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