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风月—— by温十九
温十九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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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震坤的答案是都可以,甚至应当是为他完美无缺的外形春心荡漾。
但他不敢说,他怕讲出口,面前的少女有一千句反驳,句句都是锋利刀刃,足够将他那蓬勃的充满男性荷尔蒙的自信心凌迟处死。
于是思来想去,只剩一声叹息,也表明他再一次向燕妮举白旗,“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燕妮冷笑,“好巧,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很好,她的针锋相对,逼得陆震坤又做两轮深呼吸,以免心脏病发,横死当场。
他松开燕妮的手,右手撑住后腰,努力在少女面前维持成年人最后的体面,“今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里面牵涉的人和事比你想象的危险一万倍,你如果还想活着去剑桥读书,就闭紧嘴,永远不要再提。”
“既然这么危险,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在身边?”言下之意是他够自私,临死也要拖她下水。
谁知陆震坤给出意外答案,“我身边的人我一个都信不过,把你交给谁我都不够放心,所以只好亲自带在身边,自己看住你。”
燕妮一愣,显然需要时间消化这段感人回答。
但她很快咀嚼出另外一层意思,“你不是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怎么到头来身边人一个都不相信?”
陆震坤双手撑住栏杆,将目光放远,“我能同差佬合作,难道差佬就不会在我身边放卧底?公平一点,阮小姐,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绝对可信的伙计。”
卧底——
燕妮一颗心猛然收紧,望着眼前陆震坤略带苍凉的侧影,心中默默为梁家劲祈祷,希望他够聪明,够幸运,躲过这一劫。

她望着陆震坤眼底的光,由衷感慨,“你好像很享受这类猜来猜去的复杂游戏。”
陆震坤说:“有人天生是玩家。”他无数次绝处逢生,反败为胜,于是沉迷在地狱到天堂的绝妙快感当中,已然成瘾,无法自拔。更有澎湃自信,供他消耗,“当个古惑仔有什么意思?整天打打杀杀,满嘴脏话,刀头舔血也就赚三五蚊。讲出来你不信,我陆震坤将来要进行政局,同总督坐同一桌,呵……做不到‘官守’就做‘非官’咯,钱在权力面前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谁都没想过,陆震坤竟然会在午夜的太平山顶同燕妮谈理想论人生,更能谈到他两眼放光,精神亢奋,仿佛三分钟前刚刚注射一记肾上腺素,使他热血喷张,头脑滚烫。
“怎么?觉得可笑?还是认为我在做梦在发癫在讲一千零一夜?”面对沉默不语的燕妮,他竟然慌张无措,后悔自己一不小心讲出真心话,唯恐她又拿出言语犀利刀,一个字一个字将他的壮美梦想通通碾碎,“我讲出口,就不怕任何人笑。我陆震坤……你记住……我陆震坤…………”最后几个字,他讲得咬牙切齿,一声一顿,连脖颈上的青筋都鼓胀起来,仿佛随时要爆裂,“我陆震坤绝对,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古惑仔,我要钱,要权,要名和利,也要女人——”
“女人”两个字,准确指向她。
只因僻静山顶,寥寥星空,全世界也只剩下他与她。
孤独,澎湃,滚烫与炙热的情感如同火山熔岩,一瞬之间吞噬天与地。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赤裸地将自己展示在他人面前。
他紧张得不断做着吞咽动作,垂落在身侧的左手也紧紧握成一团,掌心里已然渗满温热汗液。
相比他的激动,燕妮显得格外平静。
她看着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善良与包容,她小他十岁,此刻却更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幽光潋滟的眼睛里翻出柔软的光,“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总在发疯一样读书,把剑桥当成毕生追求吗?”
陆震坤抿紧嘴唇,并未出声打断她。
燕妮继续说:“其实我同你差不多,因为人生太苦,头脑又不够坏,所以把读书当信仰,比任何教徒都虔诚。陆震坤,你说你信天父,看来也没在骗我,只是你的天父手持权杖,嘴里镶金牙。”
她无意间的玩笑令陆震坤脑中几乎绷到极限的神经得以松懈,他吐出一口浊气,放低声音,呐呐道:“我应承过我阿妈,一定要出人头地…………”
“我倒是只应承我自己…………”说到母亲,燕妮忽然想起之前陆震坤未讲完的话,“坐下吃饭时你说,我母亲徐应子其实没有死?”
话题转移,陆震坤很快收起落寞神色,正正经经同她说:“只是怀疑,还不确定,但是可能性非常大,预先告诉你,想让你先做心理准备。”
“不怕我发疯?”
“你吗?”陆震坤晲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情绪稳定度抱有十二万分信心,又或者说对她的冷漠心态深有体会,“你怎么会?明早发生十级海啸你都能在今晚安排好后事。”
“我会什么后事?比如说?”
“比如说掏出枪,先杀我报仇。”气氛轻松,他勾起嘴角灿烂一笑,瞬时盖过今晚山巅与近海之间所有散落的星辉。
燕妮这才想起腰后藏着一把杀人利器,低下头掏出枪,顺手扔还给陆震坤,她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陆震坤面前没胜算,并不打算做无畏挣扎。
抬起头,她看陆震坤收枪,忍不住好奇问:“刚才……你怕不怕?”
陆震坤收好枪,也正抬头对上她晶莹剔透眼瞳,仅在一秒钟之间,就认为自己被看穿,“当然怕,我又不是差佬,出门就穿防弹衣,我也怕被打穿心脏。”
燕妮粲然一笑,“难得你认输。”
“这不是认输,是坦荡。”陆震坤立刻纠正她,“男子汉大丈夫,出来混,当然坦坦荡荡,怕,就是怕,不用遮掩。还有,中意你,也是真,我没必要说谎。”
突如其来的真情表白,又出自这样一张充满男性魅力的脸,任谁的心都要漏跳一拍。
然而燕妮脸上并没能浮现出粉红色少女娇羞,反而问:“中意我?你可以中意我多久?三十天?还是三个月?”
“你难道要求一生一世?不是吧阮小姐,马上到二十一世纪,我以为你不是这样老土的人。”他表情夸张,遮掩着心中对“老土”爱情既期待又鄙夷的复杂心弋绪。
燕妮毫不回避,她比陆震坤更加坦然,“是,我就是期待一生一世的老土恋爱,所以我们不合适,永远也没可能。”
她为他们的短暂相遇写下判决书,字字冰冷,字字捶打在陆震坤心上。
他想解释,想挽留,最终却碍于大男人脸面,一个字也没有再多说。
但他显然气火攻心,又不得不隐忍不发,因此只扔下“回家”两个字,便背过身低头往车内走,匆匆结束这一夜千载难逢的谈心机会。
燕妮则疑心他想要出人头地的压力过大,导致内分泌激素失调,已提前步入更年期,否则怎会如此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机会。
“痴线——”这仍然是燕妮对陆震坤的定性总结。

香江风月95
毫不意外,第二天陆震坤在会议上高票当选,潮州仔甚至在开会前就表态弃权,灰溜溜当个逃兵,保命要紧。
陆震坤谢票后许诺,从今后钱只多不少,地盘只大不小,生意要盖过李嘉诚。
人人信他尖东坤说到做到,浑身充满领袖气质,具体一些描述即是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因此刚入教就能收获大批虔诚信徒,在教堂如此,在字头也是如此。
就像大师收足十万块为他批八字,认定他天生桃花命,带财又带官,招招手就有人爱,不论男女。
太平山顶那一夜过后,燕妮照旧过自己的旧生活,属于陆震坤的江湖,她从未曾放在眼里,也没有任何兴趣参与。
但事物发展往往有不得她。
天气闷热,热得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都锁在冷气房,安安分分自行坐监。
清早出门时,燕妮遇到阮宝珠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阮宝珠眼下孕肚丰满,听说下个月就到预产期,家中已装满婴儿用品,全是整齐划一的深蓝色,用以配合BB性别。
阮宝珠近日对燕妮的态度变得和善温柔,似珠宝店店员遇到VIP客,“这么早,不坐下来吃完早餐再走?有金枪鱼三文治,云吞面同热牛奶。”
她满面春风,精神矍铄,状态回到刚刚与陆震坤结婚时的甜蜜美好。
燕妮瞄一眼阮宝珠手腕上新添的一只帝王绿翡翠手镯,摇头拒绝,“我赶时间,你慢慢吃。”
说完就要走,却又听见阮宝珠在身后喊,“燕妮——”
她不得已停住脚回头,望见阮宝珠笑容暧昧,语气和蔼,听起来似乎在劝她向善,“燕妮,你同阿坤的事情我今后都不会再管,你……放心…………”
放心什么?燕妮根本没闲心去琢磨阮宝珠的突然转变,她永远在赶时间,立志要赶在所有人前面完成高中赛道。
赶在高温炙烤之前到校,燕妮还有时间在教室温习一遍老师今天要教的课程,她心无旁骛,专心读书,人际交往与青春恋爱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在同学之间与教导主任共享同一个外号,名为灭绝师太。
课间休息,她坐得浑身僵硬,因而站起身独自到楼下小花园散步,等回到教室才发现,孙家栋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等。
她有些意外,或者是因为“做贼心虚”,她对待孙家栋的态度始终小心翼翼,唯恐惊吓他。
她脚步放慢,声音放低,走进教室,“家栋——”
她轻轻唤。
孙家栋如梦乍醒,猛地转过头,瞳孔放大,两只眼痴痴呆呆望着燕妮,讲起话来结结巴巴,仿佛置身抓奸现场,“燕……燕妮…………你回来了?”
“马上要上课,家栋,你有事找我?”她用三秒钟时间扫描孙家栋身体,发觉他枯瘦如柴,已瘦出病态感。
当然,人非草木,谁能在遭逢大变之后无动于衷?更何况孙家栋才十七岁,正是玻璃一般脆弱的年纪,为一句重话要生要死,从来不把“怕死”两个字放在眼底。
孙家栋挪开眼,视线落在对面课桌桌角,故意避开她目光,“好久不见,我这段时间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没来学校,但我一直很担心你,不知道那件事对你还有没有影响,我……我定期去见精神科医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我觉得去见医生……很有好处,能够放松身心,集中精力去读书…………”
他背书一般背完这段话,直至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才抬起头,重新迎上燕妮的眼,略显突兀地问道:“燕妮,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燕妮被他问得一窒,随即说:“我当然想起过你,我也很担心你,只是……我不敢去打扰你,你说你去见精神科医生,我觉得很好,我放心一半。”
“嗯,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真的很好…………”孙家栋低垂眼睑,说完话后紧咬下唇,大约也有他的秘密紧守心间,“马上上课,我不打扰你了,等有时间我们一起吃晚餐。”
“家栋……”
“Bye……”
燕妮绞尽脑汁还想多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孙家栋没给她机会,而她也确实不擅长抚慰人心,因此见他匆匆离开,她反倒松一口气,也不再去追。
她长舒一口气,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手抽一支铅笔在手指尖上来回旋转,机械性的重复动作能让她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冷静,回归专注。
上课,下课。
本以为又是平庸而无聊的一天,直到临近放学,教室内突然杀出一队“制服”人员,要求所有人安分坐在原位,配合警方执行公务。
前后桌同学交头接耳,有人消息灵通,低声传话,“听说警察接到举报,有人在校内藏毒,所以才来搜教室。”
又有人说:“难道要一个一个搜?那我的隐私都要被曝光……”
“谁在乎你?”
燕妮从头至尾置身事外,只当是放学前的小插曲,丝毫没放在心上,仍在见缝插针埋头做习题,直到一位威风凛凛“制服”走到她面前,开始翻她书包——
“钟Sir,有发现!”
声音轻脆有力,透着一股兴奋愉悦,一听就知道是后生仔。
燕妮如梦初醒,被这一声叫嚷惊得抬起头,这才发现“后生仔”手中高举着一小包白色粉末,正朝上司邀功。
而这时整间教室都哗然,人人都盯住她——
一位神秘嚣张的校园D贩。

燕妮被留置在审讯室内已超过两个钟头。
她脑中仍被最后一道数学题占据,苦思苦想,始终找不到解题方法。
一抬头,审讯室一盏孤灯昏黄老旧,令她脑海当中陡然浮现出“人生如梦”四个字,如生命箴言一般竖排飘过,仿佛真有神明提醒她夜雨惊雷,小心上路。
她正茫然放空,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大致是有人要硬闯,有人正警告他袭警,还有人站出来维持理性,大声呼吁“Calm Down”。
而燕妮就当是看戏,外间纷纷扰扰与她全无关系,她兀自躲在自己浇筑的巢穴里,自欺欺人安心做一只缩头乌龟。
直到年轻警官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位手持黑色公文包,半白头发,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
她认出来,那是时常同陆震坤一道饮茶做礼拜的孙师爷,系城中有名的金牌状师。
孙师爷方才在门外经历一场大战,当下正忙着整理领带上的折痕,还要扶一扶眼镜,确定自己外形装扮一丝不苟,才抬起眼看向坐在审讯桌对面的燕妮,礼貌且疏离地向她伸出手,“你好,阮小姐,我是你的代理律师孙忠文,你也可以称呼我Sam。”
“孙律师。”燕妮与他握手,掌心触摸到与陆震坤完全不同位置的硬茧,一见即知这是一只常年握笔的手。
孙师爷右手压住胸前金色领带扣,在燕妮身边缓缓坐下。
年轻警官则坐在二人对面,从身后掏出一只文件夹,开始装模作样翻起来,上上下下扫一眼几乎空白的文档,信口问:“今天早上九点之前你都见过什么人?”
燕妮看一眼孙师爷,见对方给她一个肯定眼神,这才仔细回想,将人名一个接一个报给警官听。
而先前在门外闹事的古惑仔,已经被程有松领进另一件审讯室。
陆震坤对此十万分熟悉,他曾在这间屋“打电话”“吹大风”“做按摩”,O记的十八般武艺他样样经历,出门左转可挂牌收徒,武馆名字就叫“O记地狱”。
“程有松,你搞我就搞我,搞我阿妹是什么意思?怎么?当差人当腻了,想和我同归于尽,下地狱做鬼啊?”陆震坤在教堂讲课时收到阮益明电话,这才意识到程有松不肯老老实实吞下那口气,隐忍多时竟然从燕妮身上下手。
他的教士服都未来得及脱,便急匆匆赶到西港警署。
当下理智全无,天父亲自到场也无法劝他冷静,他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亮出獠牙,嘶吼震天,见谁都要上前撕下一口肉来,一泄心头之恨。
因此就连程有松都被他按倒在墙上,三个小警察扑上去,才勉强将他从程有松身上撕扯下来,被强行固定在座椅上,对他进行“肉体冷静”。
程有松挺起腰,双手拉住外套往前一抖,整理好督查应有的体面风貌,继而上前一步,对着座椅上发狂的陆震坤,故意挑衅道:“大佬,你玩我,我玩你,我认为相当公平。怎么?全港只有你陆震坤的小姨子碰不得?凭什么?凭你背后有大树,还是凭她考试拿第一啊?”
“程有松!”陆震坤好似一头蛮牛,被程有松三两句话便刺激得要再度站起来,埋头同他再战,无奈身边后生仔也都是初生牛犊,他才起身又被按回原位,只能瞪大两只眼,死死盯住程有松,要用眼神将对方厚实的身体都洞穿。
“冷静,冷静一点,坤哥现在毕竟是兴义的话事人,怎么还同后生仔一个样,一点小事着急上火,没必要,没必要。”程有松笑着摇摇头,以胜利者姿态,居高临下望住愤怒到极点的陆震坤,“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无懈可击,毫无破绽,没人能抓到你任何弱点?还能次次赢O记,次次全身而退,够你日日夜夜在别墅里开香槟庆祝?所以……现在呢?现在你开不开心,满不满意啊?坤哥!”
程有松一败再败,输得头皮发麻,连啤酒都喝完两箱。
此时此刻,终于换他志得意满欣赏陆震坤的无能愤怒,怎能不去开香槟庆祝?
可惜他当下只有一支烟,以及香烟燃烧时在空中缓慢盘旋的烟雾与他分享碾碎对手的快乐。
孤独,他竟然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满足。

香江风月 80
陆震坤紧咬牙关,咬到牙根都吃痛,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位面目可憎的程有松刻在心间,至死不忘。
“阿坤,我劝你冷静。”程有松来回抚摸着下颌,拿出长辈口吻,朝他训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你从此以后有这么个把柄落到我手上,我叫你跪你就得跪,叫你死你就要去死!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得意,得意到陆震坤在脑海当中已经杀完第一千零一个程有松。
正值两个僵持不下时,一名眉高眼深的混血青年人走进房间,这人西装领带装扮到一丝不苟,与O记这班套头衫青年完全是不同风格。
新人物出场,连程有松都惊讶。
那人看也不看陆震坤,径直走向程有松,在他耳边低语,“程Sir,高抬贵手,政治部特殊线人。”
程有松哪里肯信?当场喷到对方满脸唾沫,“特殊线人?你当我白痴?他陆震坤是什么人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你同我讲他是政治部特殊线人?我顶你个肺!你不如告诉我他是下一届港督。”
混血男被喷得忍了又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手帕,仔仔细细擦去脸上残留的属于程有松的DNA,继而用算不上流利的白话说道:“大家都是同事,就当给曾生一点面子。”
一提“曾生”两个字,程有松果然变脸色,从嚣张到谨慎,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见他沉默不语,混血男乘胜追击,“一点小事,总不至于要我亲自去找游Sir谈。”
游Sir是程有松上级,但仍未能与“曾生”平起平坐,程有松抓古惑仔在行,搞政治却依然是门外汉。
但他清楚游Sir的为人,同他的姓一个样,游刃有余,两方下注,谁都不肯轻易得罪。
于是绕开混血男子,走到陆震坤面前,一把攥住他衣领,与他两个人眼对眼,鼻对鼻,如同两头野兽正做生死决斗,“算你走运,不过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就不知道了,你觉得呢?”
说完拍一拍陆震坤被扯得歪七扭八的教士服,带着一双恨意满满的眼,却勾起嘴角笑着说:“以后小心点,毕竟……出来混,迟早要还。”
陆震坤则瞪住他,一声不吭。
程有松给个眼色,几个摁住陆震坤的后生仔随即放开手,却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唯恐眼前这位暴力教士突然发狂。
最终警方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燕妮。
等她走出西港警署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天上的星都入眠,继续闪烁的不剩几颗。
陆震坤穿着他的教士服,沉默地走在燕妮前面,并没打算趁此机会给她一个温暖拥抱,深情款款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定会保护她,做她的坚强后盾。
他深受挫败,挫败到失去任何表演欲望,只想找一间四面是墙的房间,抽一夜雪茄,谁都不见。
“坤哥——”
一道柔和声线打搅他的垂头丧气,陆震坤抬头,望见梁家劲就站在阶梯下,身后还跟着阿忠同他的黑色宾士车。
“嗯。”他轻哼一声,脸色依旧阴沉骇人,走过梁家劲身边时脚步不停,径直站到阿忠面前,问:“我的高尔夫球杆呢?”
阿忠听他电话指挥,即便一头雾水也带上球杆匆匆赶来,只是没想到在警局门前,刚一见面陆震坤就要向他索要高尔夫球杆,难道要在警局门口打“一杆入洞”?
没时间多想,阿忠急忙从后备箱里取出银色高尔夫球杆,双手递给陆震坤。
陆震坤接过球杆,上下看了看,吩咐阿忠,“你去扶住阿劲。”
“啊?哦哦,好的。”阿忠照旧是茫然无措,两只眼都不知道应当看向哪里,两只手却已经依照指示扶住更加茫然的梁家劲。
而陆震坤在车前试着挥一挥球杆,在众人的茫然目光下,朝梁家劲左腿一杆挥下——
凌晨三点的夜便不再孤单,人人结束美梦,探出头来围观,到底是谁发出哀鸣,似孤狼受伤,惨到极致。

香江风月98
“啊啊啊啊啊啊——”梁家劲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把本就寥落的星光吓得通通躲到云后,令夜色更深,霓虹惨淡,海风吹来似乎都夹带着南太平洋上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
陆震坤这一棍使出全力,打得梁家劲血脉都断流,腿部神经先得到一刹那的死寂,继而才是撕心裂肺、火灼刀割的疼,痛感在左腿腿骨集中爆裂,再慢慢扩散到四肢,直达头皮,让他疼到身体扭曲,手脚脱力,就连意识都模糊不清,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水泥地板上望着深灰色夜空不住地喘息。
梁家劲以为自己死了,却又在夜空下看见陆震坤的脸。
陆震坤的黑色教士服在夜风中来回摆荡,慈悲的装束里裹紧的是暴戾与仇恨,他双眼黑亮,布满阴沉幽光,投下的是对梁家劲的深层厌恶,此刻看他也仿佛看一具死尸,冷冰冰,随时准备送他上路。
“阿劲——”
恍惚之间,梁家劲听见有人呼唤他姓名,那声音低沉沙哑,冰冷透骨,浑然似地狱恶魔。
“阿劲,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手底下伙计各有各的算盘,偶尔玩玩小花招,赚点车马钱,我一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拿我的命去卖,只要他够胆认,我都敬他是真汉子。但只有一条,不要动我家里人——”
讲到这里,他突然烦躁地伸手抓头,力道大得几乎要在头皮上挠出三条血痕才罢休。
“叼你妈嗨!叼你妈嗨——”他一边骂,一边从兜里掏出香烟,大约是气血冲顶,对身体都失去控制,哆哆嗦嗦老半天才把香烟点燃,送到嘴里深吸一口,缓解他对尼古丁深重难移的瘾。
身边人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陆震坤,个个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就连燕妮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人人看戏,唯剩下陆震坤与梁家劲演一出古惑仔兄弟情。
等陆震坤过足瘾,双眼才能聚焦,才稍微脱离野兽形态,两只眼也回复清明。
只是今早为主持教堂集会特意输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已经被他抓成凌乱不堪,如同一只溃散的鸟巢,承满狼狈。
“Sorry啊阿劲,忘记我从前没家人…………”他蹲下身,情绪突然从愤怒转为慈悲,和和气气,贴心温暖,正配他身上这件教士服,只不过头上几缕乱发逃脱发胶束缚,垂顺地散落在额间,令他看起来格外癫狂。
而他还要将抽得只剩一半的香烟塞到梁家劲嘴里,还在忙不迭安慰他,“你抽一口,抽够烟就不知道疼了。还是怪我,力道不够,不然一棍打断,嗙——你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梁家劲含住香烟,仰着头,烟灰慢慢落到他苍白的脸上,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
梁家劲浑浑噩噩,灵魂在梦魇中浮沉。
啪啪啪——
陆震坤伸手,接连拍了拍梁家劲的脸,继续他的愤怒控诉,“只有你知道我同她当真,只有你知道她是我软肋,只有你知道…………阿劲,我一直都想,留你在身边,一是提醒我自己,做人做事谨慎小心,不要给任何人留把柄,二是想关键时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是你…………你太让我失望了阿劲…………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在玩我…………这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
他的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让在场的人都摸不着头脑,除了燕妮。
她清楚知道梁家劲的底细,桩桩件件都能与梁家劲的卧底身份对上号。
燕妮心中一时间警铃大作,直觉告诉她陆震坤这个疯疯癫癫的样,迟早要脱轨,惹出大事件。
果然,谁都没做过心理预期,谁都不能想象,陆震坤居然从教士服底下掏出一只黑漆漆手枪,忽然间对准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梁家劲,要在西港警署门口枪杀“警察”。
“阿劲,你猜,在我开枪之前,你的顶头上司够不够义气来救你?”
他在程有松手下受辱过甚,已然被情绪操纵,冲动放肆,毫无理智可言。
但凡他开枪,身前必是万丈深渊,等待他的只能是粉身碎骨结局,没有回头路。

香江风月99
“陆震坤!”这一声呼唤几乎出于本能,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她此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拼尽全力挽留他。
陆震坤如梦惊醒,转过头来望向燕妮,猩红满布的眼睛里写满彷徨与不解,他不懂她的突然发声到底是为什么,他很清楚自己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烧干他所有理智,也占据他五感,操控他持枪手臂。
燕妮望着野兽一般的陆震坤,忽然意识到她亦在危险边缘行走,此时此刻但凡她讲出半个字为梁家劲求情,都在加速他的死亡和陆震坤的疯狂。
她深吸一口气,将红港凌晨霓虹灯倒影下残留的温柔通通吸进肺里,令自己焦虑难耐的心获得片刻宁静。
“陆震坤……”这一声婉转低柔,如同爱人床边呼唤。
她鼓足勇气,提起脚,慢慢走向他,在他疑惑目光下,轻轻握住他垂落的左手。
“我饿了,我们去吃宵夜好不好?”
她声音太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陆震坤低下头,专心注视她,却似一头不同人语的兽,始终无法消化她突如其来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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