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意外。”燕妮上前来,就站在梁家劲身边,一双眼望住陆震坤,她眼底湿漉漉,恍然间蒙上一层霜,似秋末冬初分手时那段冷雨凄凄的夜,“陆先生豪车出游,好心搭我一段,就这样。”
她睁眼说谎,陆震坤也懒得拆穿。
他以为与她不过是一刻钟的孽缘,不必费心。
梁家劲也不做纠缠,伸手想揽阮燕妮,半途却没敢搭她肩膀,“我先送你回去——”
燕妮点头,两人正要走。
陆震坤突然发声:“我打算先躲几天,这几天,谁想杀我,当然会想办法找我,节省时间,大家都不用猜来猜去好麻烦。”
转过身,赤裸的上半身,纱布透出血,他的脸孔同这套行头完美契合,一双眼讲四个字——
亡命天涯。
“叫你小女朋友安安静静上学,不要乱讲话。”话讲完还要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果然古惑仔,恐吓威胁样样不落。
梁家劲当然说好,当下终于揽住燕妮肩膀,要将她带出春田剧院,可谁也没料到燕妮会开口。
不对,或许陆震坤已经想到。
燕妮问:“陆先生打算给多少封口费?”
“燕妮!”梁家劲要被她惊掉下巴。
而阮燕妮是初生牛犊,加之为钱所困,因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财机会。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你放心,我这个人,信用同现金挂钩,童叟无欺。”
陆震坤拿指甲盖拨开打火机,为自己点一支烟。
再看阮燕妮时,他侧着脸,眼睛藏在丝丝袅袅的蓝色烟雾背后,透着一股天生的邪性。
他甚至在笑,“你要多少?”
“五万。”
“不多。”
“现金。”燕妮强调。
陆震坤看一眼“红姑”,“给她。”
多等五分钟,“红姑”拿一叠厚厚的“大金牛”,递到燕妮面前,“需不要需要过数?”
燕妮微微一笑,“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钱货两讫,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今晚只是不小心同陆先生搭同一辆车,到屯门口我已经下车,自己到码头坐船回家。”
她伸手拿钱,对此飞来横财,她赚得心安理得。
直到她与梁家劲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春田剧院适才恢复被时代抛弃的寂寞。
陆震坤摁灭香烟,脑海当中仍然回荡着少女清脆的声线,带着一缕纯白底色的天真讲,“我相信陆先生的人品。”
“我的人品?”他抿一口马提尼,回过头,带着轻松惬意的笑问红姑,“阿梅,你觉得我这个人……人品怎样?”
冯月梅想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她下半张脸都发僵,后背沁凉,心底哀叹着,“又是这样,几时才能浪子回头?”
面上却要说:“对兄弟,讲义气,你从来不差。”
“对女人呢?”
“没品。”冯月梅讲完,转身就走,赤红的裙摆飞扬在半空,飘荡着邀请的意味。
陆震坤嗤笑一声,“发痴——”
实际不知道是谁在发痴?
梁家劲心思彷徨,仿佛命案在身,逃亡一般离开春田剧院。
走到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本田车旁,才意识到一路都握紧燕妮的手,掌心透出一层濡湿热汗。
他并未着急拉车门,反而转过身望住狼狈女伴,“燕妮,到底发生什么?你和阿坤怎么会凑到一起搭同一辆车?你不要跟我说是巧合,我不是三岁小孩。”
燕妮淡淡看他一眼,霓虹灯下少女的眼神光亮,氤氲着丝丝缕缕被遗弃的凄凉。
然而她何曾怕过?
她凉血再燃,从未如此开心快乐。
一切好似坐过山车,尖叫登顶,仍然意犹未尽。
她索性坦白,“我去见陈启明,恰好遇到你那位阿坤被人追杀,他逃命时劫住陈启明的车,车上正好有我。”
“你又去找陈启明?”梁家劲脸上火辣辣,已经以阮燕妮男友自居,迫不及待摘一顶绿帽套在头顶。
“是,陈启明要见我,我当然随叫随到。”
“燕妮,你的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我需要钱。”她坦坦荡荡,自小被生活教导,已经将羞耻心远抛脑后,“梁先生如能现在开一百万支票送给我,我保证马上和陈启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她看着他,残忍又世故,眼睁睁看他挣扎难过,伤到鲜血淋漓。
她无所谓,爱她的人多如繁星,不差梁家劲一个。
梁家劲面无血色,一支烟放到唇又收回烟盒,最终只能抓一把头发,拉开车门,“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燕妮坐在副驾驶上,望着划痕满布的内饰,翘起嘴角,“阿劲,你究竟中意我哪一点?”
梁家劲的心脏被一口铁锅扣住,正闷得喘不过气,哪还有余力想问题?当然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个个都中意我这张脸。”燕妮笑起来,透着一股稚嫩鲜活的得意,“爱本来都好肤浅,不然我老豆怎么能赚到钱?”
梁家劲不讲话。
车开得很快。
五彩斑斓霓虹纷纷向后,去追被车轮碾碎的时光。
电台情歌正唱到,“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到宁波大厦,燕妮立刻下车,头也不回。
梁家劲摇下车窗,坐在路边抽烟,狭长而深邃的眼,透过苍蓝如墨的夜幕,不知在望向谁。
直到寻呼机滴滴乱响,狭窄屏幕上闪过“三姑急呼”几个字。
他忍不住骂一句粗口,下车去路边报刊亭借电话。
等三声,对方接起来,一道几乎长满白发的声线叫他,“衰仔,都几点,还不回家?”
梁家劲皱起眉,“三姑,有话快讲。”
“三姑”于是换人来,换成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同他说:“我听细佬讲,陆震坤今晚出事,人死了?”
梁家劲答:“一点皮外伤而已,细佬成天讲大话。”
“知道是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我还想找你要答案。”
“家劲,上工要用心。”
“大佬,我也要养家,我是人来的,天天喝风我也要饿死。”
对面很是大方,“我帮你申请涨薪,现金方式给到你。”
梁家劲知道上司想见面再谈,不知又有什么重大任务需面对面交代,但绝对没好事,“明天下午三点,黄大仙庙西门。”
“OK,你个扑街,早点回家,不要总让三姑等。”
“……”
挂上电话,他站在街边,继续抽他那根未能烧完的香烟。
燕妮回到十七楼。
厚厚一沓现金,她不敢拿回家。
因阮益明嗜赌成性,发赌瘾时翻箱倒柜,家中一分一厘都能被他挖出来拿去赌。
她有秘密基地,就在十七楼拐角消防栓内。
还需感谢陈启明,由他做担保,为她在银行开办户头,明天天亮第一件事就是去存钱。
回到家,没想到姐姐阮宝珠也回来。
宝珠身形丰腴,凹凸有致,长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眉和眼都描画得粗黑明亮,嘴唇艳得像火红玫瑰,手指亦鲜红如血,指甲缝里都能落出红港最原始的情与欲。
难怪三流导演吴成祖说过,宝珠如能脱衣拍片,一定轻而易举火遍全亚洲。
可惜宝珠不愿意,她去选美、拍电影,始终是为寻找金龟婿。
“阿姐——”
燕妮进门便同宝珠打招呼。
阮宝珠转过头,瞥她一眼,“你怎么浑身是血?”
燕妮说:“在学校不小心摔下楼梯。”
她说谎不眨眼,宝珠也不去深究。
宝珠今年二十二岁,风华鼎盛,需要操心的人和事多不胜举,其中并不包括燕妮。
宝珠伸一伸腿,饱满圆润的膝盖在玫红色裙摆下飘荡,她浑身上下每一簇细胞都是新的,与这间老旧破损的屋并不相称。
她迟早要走。
“爸爸又来找我拿钱。”
这样的事情反复上演,燕妮早就见惯,她更擅长沉默。
宝珠接着说:“爸爸去找肥猪吴,要推荐我去拍三记片,我没答应,我说叫我去拍,不如叫我从十七楼往下跳更现实。”
燕妮提着她那只半旧的黑色书包,走到小沙发上慢慢坐下,她已经感受到来者不善,今晚阮宝珠不会让她轻易过关。
果然,宝珠还有后话,“但是阮益明不肯放过我,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为了找钱,任何事都能做出来,他去找债主,兴义光哥你听过没有?永利影业就是光哥话事,肥猪吴也替他做事。阮益明要把我抵给光哥拍电影,替他还债…………好笑,居然找古惑仔逼亲身女脱衣服拍片,我都不知我上辈子杀过多少人,这一世才遇到阮益明这种人渣当我老豆,不过你放心…………我从头到尾没屈服,倒不是我骨头硬,是我找到新男朋友,他不是兴义的人,但光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所以你猜最后怎样收场?”
还能怎样收场?竟然要劳驾“大明星”阮宝珠同她深夜对谈。
自然是牵扯到她身上,且与“好”字半点不沾边。
燕妮紧抿嘴角,眼神犀利,“怎样?阮益明总不至于自己去跳脱衣舞。”
“哈……”宝珠仰头大笑,“你不知道阮益明脑子多灵光,光哥才开口叫我走,阮益明立刻拿出你的照片,送到光哥面前,吹到天花乱坠,向光哥推荐你。”
“推荐我做什么?”
“当然是脱光衣服去拍三记片呀,靓女。”宝珠夹着腿,拧着要,斜睨她,不晓得是恨还是惜。
但大抵是恨大于惜。
宝珠同燕妮系同父异母,年龄相近,细微处总有人要咬咬牙想一较高下,这人多半是宝珠。
当下她的红色高跟鞋在头顶那盏早就到退休年纪的吊灯照耀下,恍然是恶鬼獠牙,正向阮燕妮张开血盆大嘴。
“阿姐——”燕妮抻开起皱的裙边,熬过方才“解谜”前的怦怦心跳,现下反倒冷静。
阮益明做人做事都无下限,她早已经看清楚。
燕妮说:“多谢你预先通知我,无论结果如何,我先一步谢你。”
她说客气话,阮宝珠反而不自在地拉一拉贴身裙边,针织料被拉长又弹回原位,她索性低头,自老花名牌包里掏出一盒摩尔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她望的是对面发黄的墙裙,“做事凭良心,我同你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怨,没理由害你。不过……姊妹情也就二三两,我忙得很,你叫我帮忙,讲实话,我也自身难保。现代人谈感情,都用肉体讲话,男人一个精过一个,你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想都不要想…………燕妮,你比我聪明,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明白,我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那就好,我知道你不缺钱,但陈启明哪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当心他私下变态…………”宝珠忽然站起身,走到燕妮身前,一根漆黑油亮的指甲落在燕妮头顶,“我听说本埠富豪,个个都有特殊爱好,你不要为三五万,把命都送走…………”
“我知道分寸。”燕妮照旧是滴水不漏。
宝珠已然习惯,她将手中白色细长香烟送到唇边,含糊地说了声,“你好自为之。”便一面点烟,一面向外走。
于是1703只剩燕妮,连同一室碎裂斑驳的光影,是夏蚊同秋蛾在灯罩里留下的最后一口气。
她长长叹一口气,慢慢弯腰,双手环抱膝盖,头埋在双壁之间,紧紧将自己拥抱。
却只命令自己脆弱三十秒——
三十秒过去,她仍然需面对问题。
但她能有什么办法?
再是早熟也不过是十七岁少女,成年人若想欺负她,简直易如反掌。
她只想到梁家劲。
然而一连三天,梁家劲都似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她差一点要去警局报人口失踪,但转念一想,梁家劲与她之间的缘分似“点到即止”,双方都应当有“戛然而止”的心理准备,她并无权利去为梁家劲张贴“寻人启事”。
管她几多焦虑,尖沙咀照旧人来人往,金钱至上。
只是尖东坤失踪多日,兴义内部几位大佬也要百忙之中从后空开会。
前门太太们开牌局,后厅大佬们齐坐一堂,等赵五爷亲自沏茶。
赵五自潮州偷渡来港,讲一口潮汕味白话,将祖宗家法同兄弟义气看得比天都要重。
他的潮汕功夫茶,照规矩,个个品完都要夸。
“好茶,好茶……”
“五爷功夫深…………”
“五爷的茶劲过XO…………”
马屁拍完,终于要讲正经事。
一张桌,大飞头发够长,脸够嫩,第一个沉不住气,捏住一只青瓷杯,杯底还有茶,令赵五爷都皱眉。
大飞嗓门扯上天,“阿坤到底怎么样?好多天都没消息,大家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搞下去,到时候我们兴义的脸还要不要?走出去,其他字头个个都笑我们不讲义气,我都面上没光。”
雷耀东是中坚,讲话也更斯文,“听说被台湾人扔下海,靓坤是游泳冠军,预计今晚就能油回尖东。”
大飞朝他比个中指,“游泳?你当我傻?到现在没消息,百分百喂鲨鱼了啦,骨头都找不到?那不如我们开会投票,他收下那庄银河贸易由谁接手?”
“还没解决台湾人就急着分家产,传出去,外面要讲我们兴义没恩义,要讲五爷没人情,大飞,你同阿坤走得近,你讲这种话,阿坤在海底都不瞑目。”讲话的是孙达光,大约是为映衬他这个名,慰劳先睡,头顶早已经寸草不生,系名副其实的“光哥”。
他最沉稳,赵五爷近来最信他,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眼看就要红过“尖东坤”。
果然,赵五爷望阿飞一眼,嫌恶道:“不会讲话就不要开口,都是叔侄兄弟,你亲叔叔被人砍,你转头就去他家里抢劫?痴线!”
大飞抹一抹嘴,不敢再随心所欲乱讲话。
孙达光左右环顾,他左手边,肥叔年纪大,已经开始打瞌睡,刘伯下颌上的皮肤一路垂到肩膀,浑然一只会讲话的大蛤蟆,正全神贯注盘他掌心一对山核桃。
而汕尾仔饮茶泡茶,打死不讲话。
又轮到雷耀东不阴不阳发声:“不知道搞什么,靓坤手底下,梁家劲也没踪影,难道他两个全都死在台湾人手上?”
赵五爷拍桌,震得桌上茶具乒乓乱响,“这班台湾人,好大的胆,敢在兴义的地盘上搞我们的人,看来是不想活着回台湾了!”
雷耀东说:“人倒是好找,就在重庆大厦,今晚还要坐电车去太平山顶吃翠华。”
大飞终于插上嘴,“哇,太平山顶那家翠华世界第一难吃哦,真不懂是不是个个都被下降头,飞机落地就要爬山吃翠华,低B!”
满桌都听到皱眉。
等孙达光把话题拉回来,“阿坤下落不明,等找到人,再解决台湾人不迟。”
赵五爷微微颔首,“阿光讲得对,叫兴义上上下下都出去找,挖地三尺都要把阿坤找出来,一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门,刘太一摊牌,拍手大喜,“胡牌!大三元!”
其余三家嘟嘟囔囔,面如苦瓜。
牌局如人生,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下最发愁的人当属燕妮。
她已经一连好几天住在酒店,根本不敢在宁波大厦方圆十里内活动。
但学要上,书要读,钱也终归会有花光的一天。
只是没料到阮益明将她卖得如此彻底,居然连同三个古惑仔在她放学路上等。
等她走到拐角,人少路段,一辆面包车停在路旁,刹车声又急又尖,燕妮抬头只看见一张老鼠脸,再回过神时已经被绑上车,嘴上贴黄色胶带,只能发出细微的嗯嗯声。
车前坐一名黄头发古惑仔,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咸湿露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似乎已经用眼神将她剥光。
黄毛吸一吸鼻子,发出嘿嘿地笑,“校服几多清纯,这下正好,不用换衣服了。”
燕妮心上一惊,暗暗咬牙,诅咒阮益明不得好死。
本港天气速来如此,没有规律就是最深刻规律。
陆震坤躲在沙田一间临海的破旧厂房,每日听海水浪涛,等日出日落,在天台多抽一根烟,都以为自己受日月滋养,能够写一首伤痕现代诗。
真是闷——
闷到以为自己能写诗。
这已经是他藏在厂房的第五天,阿梅亲自来送饭。
他的关节已经和楼下废弃生锈的机床没区别,推一推就要咔嚓咔嚓响,仿佛在哀哀戚戚地恳求报废。
天气湿热,阿梅来时,陆震坤正裸出上半身,下半身只一条洗到破烂穿孔的牛仔裤,松松垮垮挂在腰间。
裤头松弛的弧度与他肌理分明的胸膛组成联军,齐齐攻陷观众荷尔蒙。
与他的松弛相左,阿梅穿蓝底旗袍,衬暗红色卷发,千万种风情都被她的细高跟踩在脚下。
“怎么样?度假开不开心?”
陆震坤坐起身,手上一本名为《港城香艳》的杂志被卷了又卷,封面人物叶子楣,嘴唇都变更弧度,从魅笑到癫。
“无聊到爆炸!顶你个肺,被我找到是谁幕后出阴招,我一定剁碎他喂狗!”
阿梅抿嘴一笑,她大他五岁,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有着浑然天成的母性,仿佛他越放肆,她越觉得得意,或者女人天生长有受苦基因,一个男人叫她食甜,她至多讲感谢,一个男人叫她吃苦,她一定爱他爱到永生难忘。
到死都要同后辈交代,“呀,你不知道呢,我当年跟住你爷爷,不知吃过多少苦,好在他最终浪子回头,安安心心同我在一起。”
要问哪一年回头?
或是七十五,或是八十六,总之在双眼闭合之前。
总之哪一年不重要,男人个个大气威武,绝不能与他们斤斤计较。
阿梅乐于做贤妻良母,即便陆震坤从没想过要邀请她做自己的“贤妻”。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饭盒,再在房间唯一一张折叠桌上摆好,招呼他,“我亲手做的牛杂汤,清水芥蓝同客家宵肉,你尝尝………”
“三十万都输光了?”
阿梅叹气,遗憾他对”洗手作羹汤”的毫无兴趣,“当然输光了,钱不到账,怎么能拿到真消息?打完牌苏珊娜私下同我讲,苏州妹上个月偷偷找她哭,说赵五爷肺癌晚期,只有三个月命,苏州妹怕自己将来没靠山,吃饭买包都成问题。”
陆震坤皱起眉,眼看远处,心陷迷局。
自他拜码头,进兴义,赵五爷就如同一座大山,只进不退,只增不减。
未料到突然有一日上帝发通知,称山要倒,海要枯,叫登山人另寻他路。
“所以五爷想做掉我…………”他怅然,缓缓将烟雾吐尽,“为什么?他要死,难道叫我给他殉情?我都没想到五爷私下中意我二十年,怎么搞?计划拉我到阎王爷面前宣誓他其实是同性恋?”
阿梅没忍住笑,嗔怪地看向陆震坤,“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个个都叫你靓坤,当然是靓到男女通杀。”
再欣赏一遍“靓坤”那张秀而精的脸孔,同时要再一次感慨上帝不公,造他时花费一百二十分精力,一定废寝忘食,反复修改,才肯勉勉强强将他落到人间。
“痴线,什么靓坤?谁敢再叫我砍死谁!”他最恨同辈人用“靓坤”开他玩笑,从前有人建议他去“红太阳”做鸭,三分钟后就被他打到神智不清,趴在地上求饶。
陆震坤摁灭香烟,起身站到破破烂烂的旧窗户前,“阿劲也同我讲,孙达光的人昨天找到他,出一百万买我的消息,看来是五爷发话,叫阿光做事,不过五爷居然选阿光?我都想不明白,阿光头上没有一根毛,五爷怎么会选他?”
阿梅说:“又不是选美,选阿光不奇怪。五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肯定要为子子孙孙做打算,你太招摇,选你,五爷估计怕他个宝贝儿子没饭吃,阿光看起来多牢靠?闷头干事的老实人,又懂交际,肯吹捧,不知哄得赵家明几开心,五爷当然要选他。”
“老实?”陆震坤舒展四肢伸懒腰,嘴角挂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瞥一眼阿梅,“你信不信,阿光从头到脚趾,只有那只蕉最老实。”
“哈?你又知道?”
“男人最了解男人,我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他——”说到这里,这双“火眼”向外望去,望见隔壁厂房大门向外开,露出内部一张床同一系列摄影仪器,还有导演同助理,个个走来走去忙到脚不沾地,“最近都流行到这种地方拍三记片?还是大家都爱看野外戏?居然跑到这里来拍,吵得我十点就醒。”
“我怎么知道?男人有哪一个不是变态?中意看人同鬼做事我都不意外。”阿梅伸手摘掉陆震坤手里的烟,随即摁灭在垃圾桶边缘, “少抽烟,我怕你年纪轻轻同五爷一样得肺癌。”
“那不是正好?早死早超生。”陆震坤嘻嘻一笑,带出少有的孩子气。
阿梅再度心思荡漾,对他的怜爱又多三分。
直到一辆黑色丰田车开来,停在厂房门口。
车门被拉开,两个古惑仔一左一右架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女,半拖半拽从车上下来,一边骂一边艰难地往厂房内拖拉。
陆震坤面露不屑,“看来没谈妥,对面是哪班人?够低级,应当找鬼佬来,把他们个个都插爆。”
阿梅眯起眼,“咦?”
“怎么?你认得?”
阿梅抿住嘴唇,不答话。
燕妮被强行拖下车,黄毛古惑仔已经被她咬得满手是伤,纹身仔脸上也挂彩,两人齐心协力将她往厂房中央那张白色床垫上猛地一砸,扔也扔到她满眼金星。
肥猪吴抽雪茄,满脸横肉,坐在摄影机背后,此刻才歪过头看一眼,“不错,确实一等货,现在观众看大波都看到腻,正流行清纯学生妹,波仔,你看怎么样?搞不搞得定?”
被点到名字的男演员“波仔”,早在燕妮出现时已经眼放桃花,他皮肤黑,身体壮,一贯演粗工,“反正都是假戏真做啦,有什么搞不搞得定?反抗越激烈,观众越开心。”
然而女主角却不服气,爬起来就要跑,毫无疑问,仍然被黄毛推回去,等肥猪吴一个眼神,黄毛大步向前,给了燕妮一记响亮耳光,打得她歪倒在床垫上,久久讲不出话来。
燕妮半张脸火辣辣,痛到几乎没知觉。
阮益明这时才登场,照原计划唱白脸,露出一副心疼神情,去将燕妮扶起来,“乖女,又不是打真枪,演戏而已,你只需要哭,其他都有人帮你做,哭一哭六万六就到手,你老豆我也不用被斩断一只手,两全其美,大家开心!算我求你,再次求你,当一回神天兵,救救你可怜的亲老豆…………”
燕妮缓缓抬头,她面色平静,同苦大仇深,怨浓似海都不相干。
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她只是心有不甘,“才六万六你就卖掉我?”
阮益明双手紧握在胸前,有千种委屈,万种苦衷,是天底下最最蒙冤受辱之士,“我没办法呀,明天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斩我一只手!光哥的名声你听过没有?鬼都惊!说到一定做到!”
“你又惹到其他人?”
阮益明不觉羞耻,仍然在为自己的爱好摇旗呐喊,“都怪你阿姑,同我讲光哥的场新开一种俄罗斯赌局,好新奇,新奇是新奇,新奇到我一上桌就抽不开身,几时输到一百万,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百万?”阮益明自己连一包烟都出不起价,一夜输掉一百万,简直天方夜谭。
“还好光哥大热大量,容许我分期还款,但是延迟十天斩我一只手,延迟二十天要斩我双手双脚让我做人猪啊!燕妮,你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向你保证,还完这笔债,我绝对重新做人,再不沾赌,我对天发誓,否则让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又是这一套,燕妮听得双耳滴油。
果然,他又开始掏真心,“燕妮,爸爸爱你,爸爸真的好爱你,你大慈大悲再帮我一次,爸爸保证一定改,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去赌。”
燕妮问:“你做这些事,不怕梁家劲找你算账?”
阮益明答:“又不是我做,是光哥发话,梁家劲算什么?他讲话不够数。”
没想到这半年来好不容易获得的护身符当下也不奏效,燕妮垂下眼,山穷水尽。
阮益明见目的达到,立刻嘴角上扬,盘算令燕妮一周拍一部片,全年可挣够五百万,除却还债还能左拥右抱潇洒人生,想一想就不知多得意,恨不能立刻登船去澳门赌。
“燕妮,爸爸知道你最懂事,做戏而已,一回生两回熟,换个方式揾钱而已,绝对不影响你以后结婚。”
讲起话来信誓旦旦,好像他能未卜先知。
啰嗦话还没讲完,导演已经等的不耐烦,含着雪茄讲话,声音都含含糊糊仿佛天生大舌头,“喂,聊够没有?已经够钟了!波仔,学生妹第一天上工,你去教她做戏,真情实感其实最好,够劲爆,够特别。”
波仔活动筋骨,已经跃跃欲试,“不懂不要紧,床上的事都可以现学。”
肥猪吴又出声,“她不配合你就帮她配合,下手要狠,镜头才够劲!”
讲这话时肥猪吴咬牙切实,脸上一层叠一层的皮晃动个不停,是又肥又腻的恶狗一条。
随即肥猪吴宣布:“三二一,Action!”
波仔得到“圣旨”,迫不及待往前扑,饿狼一般罩在燕妮身上,她下意识地反抗,一伸手就被死死摁住,两个人形体差异巨大,波仔肩宽二尺,身高一百九十公分,她的反抗在他面前根本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呲啦一声,布料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妮向下望,她已然裙底冰凉,乳白色底裤展示在一班咸湿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