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妮索性闭上眼,听天由命。
但越是认命,越是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向下落,从她有记忆以来,这似乎是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就连从前跪在地板被阮益明用藤条抽后背,都能咬紧牙一声不发,谁知今日?
她完全无法接受如此软弱的自己。
但好在陆震坤不再有进一步动作,他只是静静抱着她,黑色西装外套不知几时批在她身上,小腿被折叠起来,紧贴小腹,外套紧紧裹住她沉沦欲海的双腿,就当是摧枯拉朽之后,他对她额外的仁慈。
他从身后环住她,下颌搁在她深凹的锁骨上,侧脸贴着她的,两个人挤在狭窄的窗台上,一起去看窗外沉默黑暗的海。
“你不知道,我今天好开心。”他语声温柔,温柔到让燕妮产生他爱她至深的错觉,“我想多个人分享开心,我不想你哭。”
那又能怎样?现实是你想或不想就可以左右?
燕妮十二岁就学会接受生活中的无力感,谁能像他?二十八岁仍然不肯成熟?
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回应,她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极度厌烦,闭上眼全为逃避,直到他说:“我赢这一局,第一个想要让你知道。”
他喑哑的嗓音,仿佛被赋魔力,穿过耳膜紧紧扎在燕妮心上,每一个音,都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
“我很寂寞,我有很多话想讲…………”到最后却都开不了口,只能沉默,却又盼望对方无师自通,一个眼神就能懂。
因此爱情,都是自画像,也都是大梦一场,各凭想象。
陆震坤陷在他的梦里,每一步都危险至极,每一步却又心甘如怡。
香江风月 75
“明天早晨带你见过我阿妈,就送你回西港码头。”他讲完这句话,抬头去看燕妮的脸,却发觉她紧闭双眼,睫毛轻颤,不知有没有听见。
“燕妮……”他轻声喊。
见她毫无反应,仿佛已坠入梦乡。
不论她真睡还是装睡,他都只能无奈默认她睡熟,叹一口气,将她抱回床上,拉好被子,自己却站在床前,吹着海风,低头为自己点一根烟,仔细回味独属于他的愁和难。
兴义话事人的位置近在迟尺,但成功上位又能如何?
还不是照旧给上面那些脑满肥肠的英国猪点头哈腰,当牛做马,永远没有真正出头之日。
但“出头”?
要走到哪一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头”?
童年不知多少次,阿妈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叮嘱,“阿坤,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再也不用寄人篱下讨生活。”
现如今陈子富那对短粗大腿骨早已经被蚂蚁啃食干净,赵五爷也是日薄西山,随时要去见上帝,整个红港还有谁敢给他脸色看?
然而志得意满之后是高处不胜寒,他竟然开始惶惑、茫然,甚至惧怕,不知明日何时来?如何来?是腥风血雨还是鲜花满路?
一切都没定论。
他今晚对燕妮说他好寂寞,字字都是真,只不过文艺气息过于浓厚,并不应当从古惑仔嘴里跑出来。
这些话由他来讲,听起来像个不伦不类的冷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等尼古丁慢慢在肺叶中扩散,侵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总算能够缓过神,仰起脸,面对远方广袤无垠海面,长吐心声。
“顶你个肺!”他骂得相当动情。
而床上的燕妮,当然是在装睡。
她闭着眼也皱眉,对自己当下反复无常的情绪十分厌烦,不知是不是今晚吃错药,竟然开始同情陆震坤。
真是痴线!
身为阶下囚,掌中雀,她几时有资格同情金主?
一定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泛滥,令她头脑不清,思绪不明。
等睡一觉,太阳升起就能痊愈。
等到第二天见面,陆震坤果然回到老样子,嬉皮笑脸,玩世不恭,浑身上下透着“不听话”三个字,仿佛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
只是他今早换一套休闲打扮,懒洋洋坐在一楼等她喝早茶,左手边墙壁上还挂着他昨天穿的西服套装,好似他身上剥下来的一层伪装。
“走森(早上好)!阮小姐,今天想饮什么茶?”他斜坐在餐椅上,懒洋洋抬起手与她打招呼。
燕妮瞥他一眼,从容自如地坐到他对面,也正巧是坐梁家劲右手边,“铁观音,多谢。”
陆震坤笑嘻嘻说:“今天只有普洱供应。”
“我喝白水。”
“好固执,适当换换口味也许会有新惊喜。”他心情颇佳,有十足耐心与燕妮开玩笑,更有空闲亲自去厨房端茶。
陈皮普洱清香四溢,是陆震坤亲手送到燕妮桌前。
不过五分钟,虾饺、叉烧包、萝卜糕同艇仔粥都已上齐,燕妮端起茶清一清口,迫不及待去填肚子。
她一面吃,一面听梁家劲向陆震坤作报告,“雷耀东昨晚死了,赵五爷什么都没讲,只要求尽快下葬。”
陆震坤端一碗布拉肠,细嚼慢咽,“人、事、钱都怎么分?”
梁家劲说:“赵五爷推脱说他身体不好,这些事要留给下一任话事人处理。”
“老鬼头,命不长,做事比谁都精。”放下碗,抿一口茶,又听他感慨,“幸亏命不长,不然后辈怎么能出头溏淉篜里?看来天父爱我多过他。”
字字押韵,仿佛大清早唱情歌,爱你爱我又爱他,绕来绕去烦不胜烦。
燕妮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就要走。
刚一起身就被陆震坤攥住手腕,进退不成。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燕妮回过身,“你知道我要去哪?”
陆震坤笑一笑,抽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说:“我当然知道,我去哪你去哪。”
“你好自信。”
“多谢,自信是我一大优点。”他站起身来,一百八十三公分身长,在三面透光的餐厅也能形成巨大压迫,让人不自觉要退一步,远离他。
他拉着燕妮的手不松懈,向外走的同时吩咐梁家劲,“一个钟头之后出发。阿劲,你去收尾,不要给任何人留下线索,尤其是孙家栋,他进出都一定蒙住眼,其他人管住嘴,半个字都不许讲。”
“坤哥,我明白。”
“嗯,你办事,我放心。”就如同一天前,赵五爷交代他一样,语气都没有分毫差别。
等走到门外,他才与燕妮说:“昨晚我说要带你去见我阿妈,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但她对此行程没有任何兴趣。
燕妮看着他,抿住下嘴唇,最终选择把冷到骨子里的话吞下肚,不去刺激眼前这位喜怒不定的男人。
屏下村的早晨出奇安静,似乎一座岛除了陆震坤的人,就只剩下四处游荡的野猫。
他始终圈住她手腕,拉着她慢慢往山上走。
空气中飘荡着绿叶与风的味道,每一滴露珠都企图藏住春天的尾,万物生发,样样可爱,因此就连陆震坤的背影都变得清新可人。
“村里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人也都已经放弃打渔,去港岛搵钱。”陆震坤抬脚踢开小路上横躺的树枝,迎着山风同她解释,“我赚到钱,第一时间买下整座岛。”
燕妮道:“陆生够豪气。”
“运气好,没被人斩死,熬出头就能发财。”他今早却格外谦逊,让燕妮都不适应。
“无数人熬到满头白发仍然住劏房,你能熬出头也不是全靠运气。”
陆震坤回过头,“那靠什么?下手够狠还是长得够靓?”
燕妮回答:“是脑袋够癫。”
“我就当你在称赞我。”她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陆震坤似乎已经习惯被泼冷水的待遇,如果哪一日她忽然对他温言软语,恐怕他才要惶惶然怀疑早八点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知不觉走到山顶,说是山顶,其实系南方一座典型丘陵,上下山时间不超过半个钟,高度却已经足够俯瞰一座码头。
山顶一座夫妻坟,陈设简朴,并不像陆震坤的一贯手笔。
陆震坤放开燕妮的手,独自站在坟前。
他下跪,磕头,动作一气呵成,带着潮汕人骨子里的伦理宗法。
燕妮就站在他身后一棵矮树下,忽然间风也静了,远处青丘含黛,绿树茵茵,高处一口泉蜿蜒成溪,龙出凤引,果然是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水福地。
她还在琢磨陆震坤修坟时请的哪一位风水大师,是不是曾经在娱乐新闻里见到过,忽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未料到竟然是在坟前被点名。
是陆震坤直挺挺跪在大理石板上,向地下双亲诉说,“阿妈,这个是我女朋友,你看靓不靓?”
什么女朋友?三个字听得燕妮目瞪口呆,心底里感叹陆震坤够神经,发起疯来连鬼都骗。
但又听他热情洋溢,向“慈母赵氏女”介绍,“靓是一定的啦,不过还是高材生,读书好犀利,将来要去剑桥,英国剑桥,阿妈,世界名校,读完书做律师,就是你从前反反复复总是念,教我做律师做医生,讲出去个个都羡慕的那个律师啦。”
此刻的陆震坤,肩上覆盖着一段孩童般的天真,她看他背影,也能读出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干干净净不带杂质,女巫驾到都不忍击碎他的白日梦。
因此她选择沉默,不打扰已经是她对他最大的包容。
同时亦感到自己的底线在不断后退,她的防线岌岌可危,内心弥漫着挥不去的焦灼感。
万幸他并没有拉着她在坟前磕头,强迫她配合他演一场母慈子孝,衣锦还乡的大戏。
他只是保持跪姿,絮絮叨叨地在母亲坟前诉说着他编造的故事,把兴义变成宏昌实业,把话事人的位置换成董事长选举,他信心满满,发下宏愿,一定要做本港头号杰出青年。
是的,十大都不够满足,一定要排到第一名。
燕妮吹着山风,听他讲“都市童话”,到最后竟然仿佛真在同“天人”对话一般,点点头,“好啦好啦,成家立业四个字我记在心里,有机会我一定抓紧时间结婚,再赶时间生个细佬仔替我捏脚。”
燕妮在一旁听得要翻白眼,原来他生小孩只为多个人“捏脚”,不如去按摩院,随时随地花钱就有。
好不容易等到故事最终章,陆震坤终于肯站起身,拍一拍膝盖上的尘土,重新牵住燕妮的手,准备下山。
但他忽然回头,在迎风处眯着眼,回望山顶孤坟,没头没尾地交代她,“如果我死了,你记得要把我埋在我阿妈身边。”
燕妮听得一愣,“你在拜托我帮你收尸?”
大约是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愁肠别绪,他瞬间收起凝重表情,换一张玩世不恭的脸,笑嘻嘻同她讲:“帮我收尸,酬金一千万,值不值得做?”
燕妮深深看他一眼,仿佛想要借这一眼看透他,但到最后也只能摇一摇头,说:“收尸这种事,应该托付给你最亲的人。”
他咧嘴一笑,上前,稍稍低头,嘴唇几乎贴住她的耳,“我同你之间难道不算最亲?好多次都亲到不可以再亲。”
“陆震坤——”
“怎么?我陈述实事都不可以?”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是有妇之夫,我还应当叫一声姐夫。”
“叫,姐夫两个字听起来好像春药一样劲。”
“…………”她收起对他的所有天真描写,陆震坤咸湿低级,无可救药,根本不值得她多花一分钟时间研究探索。
她转过身,气冲冲闷头向前走。
陆震坤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笑盈盈望着她写着大大一个“怒”字的背影,仿佛十分享受当下的拉扯与欢愉。
便如同本港一百万对情侣当中,并不特殊的一对。
直到他下山,抵达港口,早已等候多时的人群才将他拉回现实。
他叹一口气,吩咐梁家劲把燕妮与蒙住眼的孙家栋绑在同一间船舱。
燕妮走时经过他身边,他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岛上的一切如同一场梦,梦醒之后,只剩怅然。
他站在船舷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但高浓度尼古丁也无法填补他心口空缺,他知道自己丢了东西,或许在岛上,或许在海底,或许在某人身上。
总之他找不到,也不打算深究了。
而梁家劲却站在他背后,观察他许久。
梁家劲眼底也有故事,似蛛网一般慢慢编织,逐渐成为一张完整的网。
------
好惨,昨天头痛了一整天,要疯。
孙家栋一早被喂安眠药,此时此刻正歪倒在舱底,睡得
梁家劲走进来,盘坐的燕妮便抬起头,接着舷窗的一点微光,沉默中与他对视。
她平静而执着,他努力保持冷漠。
很快,梁家劲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错开眼,掏出手铐和布条,凑到燕妮身边。
先将她双手铐在背后,再去为她两只眼蒙上布条。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彼此之间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振聋发聩。
他成功蒙上她的眼,视线却流连在少女花瓣一般娇嫩的嘴唇上,眼前鲜活的颜色是如此令人着迷,他渐渐开始悔恨,悔恨当初为何不够大胆,趁四下无人,摘下这朵花。下一秒妒火中烧,问陆震坤凭什么?凭什么得到所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坏情绪覆盖脑神经,他喜爱秒似乎就要吻上去,亲口去尝这段甜蜜口唇。
然而一切都止于此,他一双手还停留在她面庞两侧,而他已然低下头,劫后余生一般长舒一口气。
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梁家劲猛地抬头,确认燕妮已经被厚布蒙眼,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嘴角上扬,分明把一切看在眼里,因此越发瞧不起他,认定他是天下头一号懦夫,从来都是敢想不敢做,瞻前顾后,畏缩不动。
梁家劲一瞬间慌乱,如同一匹受惊的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出船舱,连带撞倒了守在船舷的肥佬,两人滚成一团,差点去公海遨游。
梁家劲借着栏杆的力,带着满身狼狈想要爬起来,抬头时恰好碰上陆震坤从船头转过身,来看这边的热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一个紧张尴尬,另一个讳莫如深。
到最后陆震坤掸落烟灰,回过身,一笑置之。
梁家劲靠着栏杆站直,耳边环绕着肥佬喋喋不休的抱怨,仿佛一只巨型苍蝇,绕着他嗡嗡嗡吵个不停。
最终不知陆震坤是否察觉,梁家劲站在左摇右晃的甲板上,看了他许久,直到自己都认为不妥,这才回到二楼船舱内同乌鸦几个一起打扑克。
底舱,随着船身左摇右晃,燕妮已经被晃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忽然间感到后背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仿佛一只蚂蚁爬过。
她精神不济,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因此一言不发,准备闭上眼睡到船靠岸。
但现实叫醒她。
是孙家栋忽然发声,一面偷偷触她手背,一面压低声音呼唤她,“燕妮,燕妮,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原来他一路都在装睡,幸亏她进舱之后再没有与梁家劲有任何交流,否则谎言编得再周密也难圆满。
她佯装疲惫,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我没事,你呢?手好一些了吗?”
孙家栋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他们应该是已经收到钱,要放我们回去了。”
“是吗?那就好。”
“等我回去,燕妮,等我回去,我一定找到他们,我爹地神通广大,黑白通吃,他不会放过他们,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他信心满满,充满希望,要靠父亲报仇雪恨,安慰燕妮的同时也在安慰他自己。
可悲的是他还未能意识到,孙达光已死,等待着他的将是另一个世界,天翻地覆,完全陌生的世界。
好在许多年前燕妮就已经学会,漠视任何人的苦难,包括她自己。
既然无能为力,不如高高挂起。
她说:“先休息吧,等成功上岸再说。”
“嗯……燕妮……”黑暗中,他突然间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照看你……燕妮……你不要难过…………”
他突如其来的安慰,令燕妮都没能立刻抓住头绪,思索半晌才理清楚,原来他以为她被绑匪“欺负”,怕她做烈女,想不开去守卫二十世纪的女性贞洁。
她不自觉笑起来,心里感叹,男人无论在什么年纪,都一样自以为是。
什么贞洁,什么欺负,什么男男女女游戏,她从来没在乎过。
就当是喝杯茶,看一场电影,吃一顿晚餐一样平常。
否则她怎么肯陪陈启明玩角色扮演?
她早已经在阮益明的人生当中看透情和爱,无非是你情我愿相互交换,爱的是皮囊,恨的是不甘,样样都下贱,根本不值得为此叹一口气,念一句诗。
眼看陆震坤仿佛弥足深陷,但她内心清楚明了,他中意的从来不是阮燕妮,而是“得不到”。
他身在此山中,当然看不透。
她站在山外,不忍告诉他,她已经玩腻这种游戏。
思绪翻飞,她渐渐在海潮声中陷入黑暗。
等到轰然一声,船靠岸,身边人立刻警觉地拉住她手臂,正在强装镇定,用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
十分钟后,头顶响过一阵沉重脚步声。
几个匪徒冲进底舱,将孙家栋与燕妮提起来,颠簸中突然往水泥地板上一扔,力道过大,还将燕妮裸露在外的膝盖蹭破,疼得她止不住皱眉。
很快,船再度使离码头,留下燕妮与孙家栋两个人,背靠背,相依为命一般被遮掩在集装箱缝隙中。
燕妮忽然松一口气,闭着眼,默默感受着风的力度。
晚风将盘踞在集装箱顶端饮茶聊天的浮云都吹散,露出背后一捧羞红脸的落日,正是一页接近完美的斜阳晚照。
原本安静等待收工的港口,不知为何突然热闹起来,喧哗的人声围绕在燕妮身边,但没人够胆上前来摘她脸上的布条,直到五分钟后,警车呼啸,她重获光明,一位制服出现在她眼前,顶着一张青涩稚嫩的脸,焦急询问:“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如此热情热心,一看就知道是新丁。
燕妮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伤,竟然比想象中眼中,从膝盖到小腿都被磨破,伤口上沾着碎石与灰尘,还在不断向外冒血。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把陆震坤祖宗十八代都骂到臭头。
燕妮第一时间被送往医院,全方位检查身体。
女医生面善心好,小声询问她是否需要检查私处,燕妮摇头,明确回答并未遭受侵犯,于是被送到普通病房,等待警方问询。
她躺在病床上梳理思绪,将草拟好的腹稿再演练一笔,务必做到毫无破绽,保持纯粹无辜形象。
她的清醒不过持续三五分钟,很快抵御不了生理疲惫,眼皮沉重,迅捷堕入梦乡。
今夜的梦混乱不堪,她一时梦见自己拿着棒球棍杀死孙家栋,一时又梦见自己满身是血站在陆震坤面前,总之她持续不停地扮演加害者角色,如同一位嗜血屠夫,肆意杀人。
醒来时病服已然被汗水湿透,她被扔进湖水里浸透再捞出,才有当下如此狼狈模样。
燕妮捂住头,深呼吸,试图缓解额头阵痛。
很快有“姑娘”送早餐到病房,好心问她身体怎么样,是否够精神应付警察。
然而还未等她想清楚是与否,两位身材挺拔的阿Sir已经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次来的是一男一女,男警官二十出头,清楚年少,显然是刚入职的新丁,女警官长着一张东方女性典型的小方脸,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眉形锋利如刀,气势犀利,即便对住陆震坤也不算弱。
照例展示警官证后,女警官开门见山,“阮同学,我是西港区重案组督查黎胜男,你也可以叫我Madam黎,你的绑架案暂时由我负责调查。”
“了解。”燕妮低头吃三明治,对调查兴趣不大。
黎胜男的询问,她一律用“不知道,不明白,没发现”三字经应对,与全港所有青春期叛逆少女一个样,对警察存有天然的不信任。
黎胜男也只当例行公事,并未将未成年少女的供词放在心上。
两人走后,留下燕妮独自坐在病床上喝着红茶,等待她的下一波客人。
果然,还未到午饭时间,陆震坤就带领着阮宝珠与阮益明,装成心急如焚模样,匆匆出现在病房。
阮宝珠挺着个大肚,依照陆震坤指示,演戏演到出神入化,连自己都感动,一张口便落泪,顺势抱住燕妮,“阿妹,你总算回来!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都是怎样熬过来,我天天守在电话前,好怕漏接一通电话,错过一点讯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万幸你平安回来!”
燕妮逼自己勉强适应当前父慈子孝的热烈亲情,尴尬地拍一拍阮宝珠后背,“嗯……我没事……你也不要太激动,情绪激动会影响肚子里的BB…………”
阮宝珠适当收住泪。
大团圆时刻,有人站在墙边,不冷不热提醒,“这种时候你应当感谢天父。”
阮宝珠立刻改正,“是呀是呀,多亏天父保佑,保佑我全家安安稳稳,人丁兴旺。”
都不知西方天父听不听得明白“人丁”有几层意味。
阮宝珠退下,轮到阮益明上场。
燕妮注意到他又换一身名牌衬衫与卡其裤,戴一顶灰格子报童帽,正在努力向Old Money风格靠拢。
只是他嘴角带伤,不知几时又在外面惹上风流债,被人后巷套头,猛K一顿。
他僵硬地拍了拍燕妮肩膀,随即偷瞄身后的陆震坤一眼,仿佛认为动作未达标,又伸手摸一摸她发顶,这才在陆震坤眼底找到几许认可。
阮益明默默松一口气,开始背台词,“平安回来就好,这几天,爸爸也根本睡不着,在四处想办法筹钱救你,不管是五百万还是一千万,都没有你重要。”
一番话听得燕妮瞠目结舌,从前为十万块就能同债主沆瀣一气,逼她脱衣服拍三级片的“顶级好父亲”,竟然能有一日摸着她的长发,说着“一千万也不够她重要”的温情话语,她仔细观察他的眼,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嫌弃,眼神中流泻出的是慈爱与珍惜,仿佛上帝变魔术,为她更换一位她梦寐以求的好父亲。
真奇怪,祈祷期待的父爱近在眼前,她居然号无反应,眼泪和欣喜都被冻在身后,她面前的只有惶惶不安与犹疑不定。
她下意识地去看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陆震坤,却见他似笑非笑,仿佛扮演上帝,正向她演示,什么是翻手为云覆手雨。
阮益明又提议,“我刚刚问过医生,没大碍的话今天就可以出院,你想吃什么,去广府酒楼怎么样?你从前总想去广府过生日,爸爸马上去订位置,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庆祝你平安回家。”
燕妮张了张嘴,未答话。
阮益明已然转过身去打电话订座位,而阮宝珠此时如同接力赛一般接过阮益明的接力棒,坐到床边来,还要拉着燕妮的手贴住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之前都忘了告诉你,医生这里面是个男孩子,你说……叫什么名字好?我准备好几个名,你读书多,你帮我挑一个…………”
燕妮不由得眯起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阮宝珠,确定仍然是同一人,这才将目光转向陆震坤——
他在笑,笑得讳莫如深,似恶魔捧住世间奇珍,一件一件引诱她,心甘情愿堕落。
她习惯孤独,不代表她不渴望被爱。
是哪一位当红女作家写过,“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以现实主义著称的小说家竟然也将“很多很多爱”摆在第一位,把“很多很多钱”视作退而求其次。
燕妮怎么能免俗?
她几乎想要闭上眼,尽情沐浴在爱的温柔晨光里。
这时还有阮益明殷情发声,“你们两姊妹慢慢聊,我先去办出院手续。”
说完,还不忘朝陆震坤点点头,算是实时汇报工作。
剩下阮宝珠仍缠住她喋喋不休讲育儿经,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咳,阮宝珠才收起原台词,转而说:“我的OB也在这幢楼,正巧来接你,我同时间也约OB看诊,到时间了,我先去十二楼,免得耽误大家吃饭。”
说完总算松开燕妮手臂,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临出门不忘战战兢兢望陆震坤一眼,这一眼不再包含她从前口口声声讲述的崇拜与痴恋,余下的只有恐惧,以及动物界天生的警惕感。
阮宝珠走后,还不忘关上门,为“魔鬼”创造为所欲为空间。
于是病房内只剩下燕妮与陆震坤两个人。
她看着他,眼底不见惧怕,她皱起眉,似乎把他当做实验对象,要想尽办法,认真研究,务必找出答案。
而陆震坤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毫不客气,也毫不迟疑地伸手捧住她侧脸,低头吻上她苍白又冰冷的嘴唇。
这一段吻缠绵柔情,仿佛带着千万种爱意,需一字一句,勾着她的舌递给她。
他尝到梦中追逐的甜蜜,开心放逐,毫无顾忌。
而她是他遇到过的最具灵性的学生,从“一张白纸”到“青出于蓝”,只需三五次演练,已能诱使他呼吸紊乱,心跳如雷,无法自控地脑充血,下半身也充血,随时要变身成无脑野兽。
在抵达临界点之前,陆震坤十分明智地抽身离开,只留下大拇指指腹仍然流连在她微微凸起的唇峰上。
燕妮依旧是一张冷峻的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打他了?”
“谁?”
“阮益明。”
陆震坤咧嘴一笑,“打女人的男人,迟早要被天父惩罚。”
“那你应当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我有比十八层地狱更恐怖的物业,你舍得让他去?”他捏一捏她下颌,早就笃定她恨憎当中夹杂渴望与爱意,根本不似表面冷漠,骨子里仍未长大,仍然脱不开亲情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