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反观燕妮,神色平静,目光淡漠,更贴近于陈述事实的形象,“你哭哭啼啼一整夜,我整只耳朵都快被你的眼泪淹死,还要死缠着我叫我帮你找阿妈,不找到阿妈不肯闭眼。”
“大话精。”他一个字都不会信,所有与他高大威猛形象相悖的事都不可以存在,他陆震坤必须永远是尖东最靓那颗星,“你要讲大话也拜托你编得像一点,我陆震坤会哭?开什么玩笑?你讲给猪去听,猪都不信。”
对比他的跳脚反驳,燕妮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作风,“确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陆生会有这一面。不过你放心,我既然收了你的钱,就不会出去乱讲,一定在伙计面前维护好你的光辉形象。哦,对了……”她指一指天花板,提醒他,“我有没有讲大话,天父会为我作证。”
说完转身下楼,打算用食物填补她内心缺口。
一楼空无一人,只有隔壁一幢新建的三层楼内闪过人影,走进去才发现一楼人员齐备,连梁家劲也在。
她一出现,梁家劲立刻摁灭香烟,扬手朝她示意,“燕妮——”
她顺势坐到梁家劲对面,“你怎么来了?不怕被孙家栋看见?”
梁家劲避过这个话题,翻开茶杯,替她倒一杯热烫铁观音,“饿不饿?厨房还有早餐,我去拿。”
燕妮点点头,茶还未喝两口,梁家劲就已端着叉烧包同云吞面走到桌前,“这里简陋,你将就吃。”
燕妮瞥他一眼,反问道:“我几时挑过食?有的吃我就感谢上帝。”
梁家劲微微一笑,“你确实乖……坤哥!”
叫一声“坤哥”分分钟变脸,马仔当得入心入神,堪称影帝。
燕妮都要为他的生理反应喝彩。
梁家劲随即起身,把座位让给迟来的陆震坤。
燕妮依旧不动,捡起筷子去夹叉烧包,抚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都饱受折磨的胃。
而陆震坤没占梁家劲的位,选择坐在梁家劲与燕妮之间。
刚一落座就抢走剩下那只叉烧包,一口塞下,也不怕被面皮噎死。
燕妮懒得理他,闷头吃自己面前这碗云吞面。
梁家劲开始与陆震坤闲聊,“熊师爷说,差佬那边他会搞定,不用担心。”
陆震坤端起燕妮的茶杯,猛灌一口,“我不担心这些,你怎么样?昨晚也挨打了?”
梁家劲尴尬地摸了摸下颌,笑着说:“没事,都是小事情。”
“记得找财神爷领红包。”陆震坤拍一拍他肩膀,对下他比警察都大方。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发出一阵尖锐声响,陆震坤接起来,嗯嗯啊啊一阵,放下电话又盯上燕妮那碗吃剩的云吞面,“医院的人来电话,孙达光已经死了,雷耀东估计也撑不了几天,我还要去医院露个面,替他两个打点后事。”打点完后事,当然就是打扫战场,摘桃掘金,勉勉强强被逼无奈去做话事人那个位。
赵匡义黄袍加身也不过如此。
此时燕妮已经放下筷,拿纸巾擦嘴,随时准备逃跑。
陆震坤大喇喇端过她面前那碗云吞面,毫不在乎地吃起来,似乎刚才仅仅宣布一场宴席一样简单。
梁家劲显然一愣,未料到孙达光死的这样快,连三天都没撑过去。他不自觉转过头,向关押孙家栋的房间望一眼,回头问:“坤哥,那……孙少爷怎么办?”
可惜陆震坤只顾低头吃面,耳聋一般忽略梁家劲的疑问。
心存疑虑的还有燕妮,她不信陆震坤听不见,“你的目的达到,可以放了我和孙家栋了吧?”
陆震坤放下碗,带着无赖的笑容说:“你两个是被雷耀东绑走,要杀要放都由雷耀东话事,问我?我也没答案。”
梁家劲不敢说话,只偷偷去瞄对面的燕妮。
燕妮仿佛初生牛犊,一日重启后,对陆震坤的恐惧在清晨锐减至冰点,径直说:“我现在就回学校。”
“谁决定?”
“我。”
“不给你船你怎么走?”
“游回去。”她眼神坚定,决心下得又快又狠,让梁家劲都相信,只要陆震坤再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她就要跳进海里,游泳回港岛。
陆震坤压低身体,握住燕妮放在桌面上的手,转头四下看一看,确定伙计个忙个,没人关注大佬拍拖,才低声讲:“你想游泳,等我从港岛回来也不迟。”
“什么时候?几点几分?”她竟然向他索要工程时效,仿佛她才是幕后Boss。
陆震坤被问得一口气上不来,差一点被当众噎死。
他愤愤地盯住燕妮,企图送达眼神警告,但无奈她从来不吃这一套,两只眼横行无忌,魅中带狠,比他都要凶悍。
一头漂亮母老虎,玫瑰带刺却靓得滴水,分分钟眨一眨眼都在引诱他犯罪。
他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气,放平心态向她保证,“至多再扣留你四十八小时,你放心,我比差人讲信用。”
“好,时间一到,我自己想办法走。”说着,抬起眼皮瞥一眼正扭过头刻意看风景的梁家劲,“阿劲作证,我两个都说到做到。”
梁家劲梗住脖,不敢回头,两只耳放空,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陆震坤再瞪她一眼,敲一敲桌提醒梁家劲,“阿劲,你跟我一起回去。”
“哦哦,好。”他即刻起身,一秒都不想多停留。
而陆震坤才往外迈出两步,却又似舍不得一般回头,犹豫两三秒,原打算抱一抱她,但晓得她人小脾气大,最恨大庭广众亲昵,于是最终只是伸手摸一摸她头顶,“风大水冷,乖乖等我回来,嗯?”
最后一个“嗯”,尾音上翘,实在性感,荷尔蒙断桥的人都没办法抵御。
燕妮也不得不臣服在这片刻的高浓度沙哑魅力里,低低应一声,“嗯。”
他志得意满,拍拍她后脑勺,最交代一抹笑,回港岛收拾战场。
梁家劲跟在他身后,脑中却迅速盘算,没料到他两个发展成当下状态,入戏过深无法自拔那个居然是陆震坤,清醒自如,准备时刻抽身的则是燕妮,讲出去个个都要以为是天方夜谭,系一千零一夜都编不出来的离奇故事。
他坐在床边吹海风,心里也有一只算盘,拨来拨去响个不停。
很快到圣保罗布道医院。
六楼ICU住两位死对头,雷耀东身上还插着管,花钱吊住最后一口气,孙达光已经盖白布,等生前好友做最后道别。
赵五爷同字头几位有头面的大佬都在,坐孙达光的高级病室内饮茶谈话,听见脚步声个个抬头看,仿佛等新皇帝登基。
“阿坤,正好你来,同阿光道个别。大家兄弟一场,有今生没来世。”仍是赵五爷先发话,十几天不见,老爷子又憔悴许多,显然癌症让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并不好过,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眼皮也耸拉,初一看与睡天桥的垃圾佬也没区别。
只是身边还站一个瘦高后生仔,显然是太子爷,特意带过来见一见大场面。
陆震坤点头打招呼,“五爷。”
随即缓缓走到床边,拉开白布,露出孙达光那张已经被缝合完整的脸。
他注视许久,心中默念,“但愿你来世不要遇到我。”不带丝毫愧疚。
继而拉上白布,走到人群中央。
他的西装与白衬衫显然出自西岭街意大利裁缝的手,与肌肉线条严丝合缝,衬得他笔挺好似一棵松,狠狠扎在默然无光的人群里。
他问:“耀东怎么样?”
赵子胜站在他老豆赵五爷身后,三十几岁仍然像个没经过风浪的中学生,接过陆震坤的话回答:“情况不是很乐观,医生说就在这几天。”
“嗯。”陆震坤低头,下意识地要找烟,尔后意识到氧气瓶就摆在床头,点火就爆,才不得不放弃。
大飞也站着,今日同样是黑西装配白衬衫,只是外套宽松不够合体,比不过陆震坤劲窄腰身,别样勾人。
他一改往日大声公形象,到医院也得压低声音做人,“我听说他两家搞事情,把你也牵扯进去。坤哥,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两个斗到你死我活。”
声音不高,问话内容却切中要害,令陆震坤都不得不抬头,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他,好在他早已经将答案写好。“上礼拜光哥联系过我,说是阿东绑架他细佬仔连同我家阿妹,不提赎金,只要求我两个都不去选话事人。我是没所谓,早就宣布退休,所以绑匪多问我要五百万赎金,我原本打算给钱消灾,也劝过光哥,不一定是阿东绑走人,大家兄弟,出了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但没想到光哥同阿东会动手,最后还搞成这样…………”
他越说头越低,到最后似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抬头时两眼泛红,嘴角紧绷,在教堂练就的演技终于派上用场。
“哎……真是死蠢!出门不带脑,一点点小事,被人一挑拨,就搞到两个人都没命!”雷耀东明明还在呼吸,却已经被判死刑,在赵五爷眼里已经与死人没区别,却从来不想,假使他身后的赵子胜被人绑走,切掉手指,他是否能像当下一般气定神闲骂其他人“死蠢”。
陆震坤悄无声息瞄一眼赵子胜,心想人人都有软肋,就连曾经九龙城寨风云叱咤的赵五爷也未能幸免。在座的谁不怕祸及家人?除了他。
他孑然一身,潇洒来去,天不怕地不怕,因此谁能斗得过他?
内心狂过这一阵,却忽然咯噔一下,一颗小石块投进心海,激起一片绵延不绝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却找不到根源。
大家东讲西讲都没头绪,最终是坐在赵五爷对面的德叔出来发话,“事情已经发生了,是谁不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礼拜选举,要不要改期?不改期的话谁出来选?再选要不要改规矩?趁今天大家都在,把大事定下来,才好收场。”
陆震坤与德叔之间交换眼神,各自心照不宣。
一贯沉默寡言的邓伯也出来说话,“阿德讲的没错,阿光死了,耀东又只剩废人一个,字头里能够出来选的人还有谁?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退一步讲,选举搞成这样,剩下的人敢不敢出来选都讲不定。要我讲,从现在就定规矩,谁再敢动对手屋企人,查出来立刻三刀六眼,杀无赦。”
德叔也点头,深表同意,“马上到新世纪,出来选就要讲民主,不是靠背后打打杀杀,五哥,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已经将他架在火上,只能从火中看。
赵五爷叹一口气,只得承认,“你们讲的都有道理,距离选举只剩一个礼拜,大家都和和气气不要再搞事,否则就是同我、同整个字头作对,再被我发现有人私底下搞小动作,我赵五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讲完龙头拐杖敲一敲地面,用以增强威慑。
但也不知有没有用,从前他扶孙达光,孙达光两眼一闭死了干净,余下同他一条心的只剩下大飞,但大飞是个低B仔,从小烧坏脑,字头的人选头猪都不会选他。
至于潮州仔,成天闷不吭声,从前镇日跟在陆震坤身后跑,靠靓坤手指缝里漏一点利吃饭,现在想出头?
难上加难。
英雄末路,他只剩一个半月好活,家庭子女都未打点好,难道要向后生仔低头?
他一双浑浊的眼,也不得不看向西装笔挺,官骨仔仔的陆震坤。
其他人看见一副好皮囊,而他看见的是满身兽性,满眼野心,藏都藏不住。
赵五爷长叹一声,喊:“阿坤——”
“五爷。”
“你上次办宴席,搞金盆洗手,要退休,没经过长辈同意,不算数。”
“五爷……我都已经在家乡建房,打算下半生就住海边捕鱼钓虾……”他抬头赔笑,俊俏脸庞也挤出十万分为难,“我有家有事,现在的情况叫我出来选,我也怕……”
赵五爷沉下心,仔细端详陆震坤,似乎是要从他的眼里看出这段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坤,刚才我亲自做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我赵五的这张脸,还不够保你全家?”说着说着板起脸,扮黑面阎王,给陆震坤压力的同时,也要震慑全场,“叫你出来选,又不是指定你坐话事人的位,选得中选不中其实不重要。你的能力大家都知道,你年纪又轻,字头以后要发展,伙计要吃饭,几个叔叔伯伯要养老,都还要靠你。”
一番话将他描述成兴义中流砥柱,不论将来话事人是不是他,都要叫他为兴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惜他从不给他人当垫脚石。
他抬头,快速瞥一眼仍旧躲在赵五爷身后看戏的赵子胜,恭恭敬敬说:“我活着是五爷的人,死了是五爷的鬼,五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没二话。”
他肯表态,赵五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无论如何面子上过得去,能求一时安宁也好,其他的话私底下再说,赵五爷对陆震坤也不是没有恩情。
连同在坐邓伯与德叔两位大佬都暗暗松一口气,庆幸陆震坤是以退为进,倘若他当真要退休,他两个放在他公司账户搞金融借贷的钱还怎么以二十分高利收回来?
一起赚钱才最重要,情和义值几毛钱?
赵五爷环顾四周,再度叮嘱陆震坤,“时间不早,我要先走。阿坤,阿光的身后事就交给你,你够稳重,你办事,大家都放心。”他撑住拐杖,并不要求任何人伸手帮忙,自顾自艰难地站起身,个个都知道他够硬颈,到死都咬牙不求人,“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希望你们不但带两只耳,还带上心,用心听,用心记,否则不要怪我赵五不讲情面。”
大飞在一旁应和,“规矩就是规矩,谁坏了规矩,我第一个斩死他。”
潮州仔仍然沉默,仿佛一只白日行走的鬼。
赵五爷向外走,陆震坤在身后跟。
等到赵五爷上车,陆震坤正打算关车门,未料到赵五爷忽然说:“你进来坐,我有话同你讲。”
陆震坤只好听话上车,由车外的赵子胜关死车门。
司机也下车,一辆小轿车立刻成为一间密室。
赵五爷眼看前方,两只手仍然习惯性地搭在他那根龙头拐杖上,只是眼下日落西山,斜阳晚照,照出他满头银发,皮肤松弛,盖世英雄也需向时间低头,“阿坤,我已经没有几天好活…………”
他正要拿出天父赐福那一套,为赵五爷敷上精神鸦片,却不想被对方抬手阻止,如此只好强忍表演欲望,耐心听老人家讲下去,“癌症,没得治。阿坤,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如果能把兴义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讲到这里,不忘转过身,拍一拍陆震坤肩膀,不知前情,都要以为他从头至尾都看好陆震坤,一心一意培养他。
陆震坤说:“能不能选得上,还要看叔侄兄弟肯不肯给机会。”
“兴义这一辈人里,除了你还有谁能用?”赵五爷似乎对其他人都很是不屑,就连紧紧跟住他的大飞都没放在眼里,“阿坤,我只有一个子胜这一个儿子,老来子,从小娇惯,到现在都不懂事。我走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果然父母爱才够伟大,能让港岛闻名的“硬颈”都低下头求人。陆震坤到此不得不接上,“五爷放心,今后有我一口饭吃,就一定不会让太子爷肚饿。”
“什么太子爷……”赵五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我只希望今后他做人做事,都有叔伯兄弟监督,让他不至于行差踏错,把全副身家都输光。不过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阿坤,你办事,我放心。”
陆震坤作出学生听训的乖觉模样,点一点头,表示受教,“我尽量做好我的本分,其他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多想。”
“你有这份心就是好。”对于陆震坤的谦逊踏实,赵五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一场戏演完,两个人都开心,可以称作大团圆结局。
陆震坤下车时却在想,不知道赵五爷下令叫台湾人杀他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今天。
回头看,赵子胜上车前居然在想他点头微笑,真是一条好狗,抬起手还未打下去就已经低头认主,不像某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仿佛是铁骨铮铮一条绝世硬汉。
香江风月 73
阿忠陪着他,在楼下屋檐外,抽完一支烟,再度返回六楼ICU,只不过这次进的是505病房,躺在床上的换成仍有呼吸的雷耀东。
听说雷耀东父母一早都被送到泰国享福,只他一人孤身在港,既没老婆又没后代,因此斗起来格外嚣张,几乎狠过尖东坤。
然而再狠又能怎样?此时此刻还不是千疮百孔,戴个呼吸机,靠钞票续命?
陆震坤嘴角含笑,姿态轻松,扯一扯西装裤,直接侧身坐到雷耀东床边。
“保你出狱的时候就叫你安分一点,不要惹事,你怎么不听劝?”讲起话来痛心疾首,脸上却带着得意,一局棋下到终了,他赢满盘,却只能选择“闷声发大财”,闷得他两片肺都要爆炸。
因此忍不住躲开人群,到雷耀东面前来欣赏胜利果实。
“那二百万保释金就当送你回家的路费,不要紧,大家兄弟,不用同我计较。”说话间,禁不住好奇,真伸手去捏雷耀东的脸,“是不是真的?扇你巴掌都没知觉?”
在雷耀东身上“玩游戏”之余,忽然瞥见输液管里已经溢出半管血,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坐在雷耀东的输液管上,再坐五分钟,或许直接送他上西天。
“Sorry啊Sorry。”好在仍然保持风度,懂得适时站起身,让病床上正与死神作斗争的人能得续命点滴,“你知我这个人啦,不止当面下手狠,背后也一样毒,真是不好意思,这段话不能当面讲,不然你同我都能爽一把。”
真是遗憾,赢得低调,得意都需被克制,不能为自己登报祝贺,在紫金山天文台上摇旗呐喊。
陆震坤盯住雷耀东那张五彩斑斓的脸,发出亲切嘱托,“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慢慢等死,三天五天,放心,马上轮到你。”
说完再上上下下欣赏一遍他的完美“战利品”,转过背开开心心迎接属于他的胜利日。
门外光风霁月,彩旗展展,风里的尾气都在为他鼓掌欢呼。
他兴奋异常,一颗心在耳道里怦怦跳,催他去醉、去赌、去疯、去癫——
他依靠不断祷告,告诫自己成熟男人必须克制,才一路忍到登岸。
下船时下意识往平静海面望一眼,确认那位铁骨铮铮硬汉未因一时冲动跳入海中,去实践游泳过海的豪言壮语。
燕妮难得空闲,既没有温书,也没去照顾孙家栋。
全赖中午一杯热咖啡,让她的头脑过于清醒,就连书本都无法麻痹神经,脑中挥不开的是她的现在与未来,两样事,一样比一样复杂多变。
她从来不习惯将人生掌控权全权交给对方,但眼下她的现在与将来要走那条路,全都依赖陆震坤的喜怒抉择。
而陆震坤在她眼里根本是个疯子,没办法用常理判断,也没办法用她从前对付阮益明与陈启明的方式掌控。
面对陆震坤这堵“高墙”,她竟然无计可施。
阮燕妮也并非圣人,平常在陆震坤面前再倔强,转过背仍是年少无知妹妹仔,在成年人的游戏中充满无力感。
但生活总要熬下去——
她趁陆震坤不在,刚刚冲过凉,洗过头,湿漉漉的长发就在海风吹拂下干了大半,余下洗发香波中甜到发腻的薰衣草香,充满了二十世纪化工原料的沉重赋能。
然而陆震坤看到的是一缕愁两分忧,长发少女白裙赤脚,半片侧影也足够填满一段年少轻狂的旖旎梦境。
燕妮正在发愁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阮益明与阮宝珠,忽然感觉风吹得脚指冰冷。她低头拨一拨被风吹乱的长发,正打算去收起腿,去穿短袜,未料到一回头,一道颀长的影出现在门口,紧贴肌肉的黑色西装与白衬衫未能将他装点成斯文高知,反倒像个西装暴徒,会礼貌同你讲“唔该”,同时从腰后掏出点四五手枪,在你头顶轰出一只黑漆漆洞穴。
她不知陆震坤在门口站多久,又在屏气凝神观察些什么。她快速转换表情,仍然与他“公事公办”,“看来事情发展很顺利,陆生回来的很及时。”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办到。”他缓缓走进来,一面走,一面不耐烦地解领带,熟男荷尔蒙正在飙升,等他喉结一动,径直攀登顶峰。
他坐在窗台另一端,将她两只脚放在自己大腿上,双手捂住,轻轻来回摩挲,“刚才在想什么?”
燕妮微微难堪,觉得痒,却又贪恋他掌心温暖,难以抽身。她只好转过脸去看窗外,坦白说:“在想你。”
陆震坤“嗤”一下笑出声,“那一定不是好事。”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也在想你。”他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燕妮同样说:“那也一定不会是好事。”
“你猜错。”
“不可能。”
“我在想应该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这难道是坏事?”他捏着她的两只脚,白嫩无暇,匀称修长,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长在他的心意上。
他眼神炽热,言语恳切,仿佛当真是天字第一号完美恋人。这反倒让燕妮窘迫彷徨,她懂得应付男人,虚情假意的男人,而不是真挚如同头次恋爱的少年一般的男人。
她拨弄长发,躲避他的直白视线。
她低垂着眼说:“打算几时放我回去?”
“明天。”他难得干脆,既然大功告成,就不必再拐弯抹角,“到时会把你和孙家栋一起扔在西港码头,你向西走到鱼湾道,就有电话亭可以报警。”
“真周到,需不需要说多谢?”
“要谢就谢天父,一切都是天父的旨意。”再荒谬的话,到他嘴里,一样能讲得天经地义,毫无羞耻。
燕妮听得一阵冷笑,“天父叫你做话事人?”
陆震坤答:“是,我日日聆听天父教诲。”
“天父还叫你留我到九月?”
“嘘——”他拿出食指抵在嘴唇中央,做一个噤声手势,故作神秘,“你有没有听见?”
“…………”
“天父叫我吻边你全身。”他笑起来,嘴角上扬,奸计得逞,快乐好似重回十八岁。
“痴线!”她拧住眉,试图抽走两只脚,却敌不过陆震坤的力道,反而被拉得与他更近。
他笑着,抬高她双足,轻轻吻在她雪白的脚趾尖上……
是风也饮醉。
南太平洋葡萄已熟透,甜度爆表、汁水膨胀,早已告别初春的酸与涩,迎来三百六十五天里最甜蜜时节。
因此连路过的季风都被浸透,承载着发酵后的葡萄酒香,游走在亚欧大陆南岸最繁华港口。
男人的嘴唇温热,枯涩的唇落在在一段白皙秀丽的脚踝上,一个吻仿佛成就庄周梦里的蝶,扑振双翅,将思绪带到万紫千红花海,与绯红旖旎梦境。
但愿沉醉不复醒——
一缕幽幽然浅淡香,毫不做作,形成天然,让人无知无觉时已经弥足深陷,对于陆震坤这类花丛中人,更是心甘情愿,交出满身戒备,为他的沉迷欣喜若狂。
他轻轻,似按图索骥,跟随着她小腿的线条,仿佛世上最具耐性的驯兽师,不疾不徐,缓慢坚韧,一点点向上,向上吻去,为她带来噬心勾魂的痒,驱不散的热,还有无法抑制的呜咽。
“陆震坤,你想干什么?”一讲完恨不能马上捂住嘴,后悔莫及。全因问出口才发现,不知几时声音里掺着浓密葡萄汁,不自觉地甜,既甜又嗲,仿佛口中含一颗紫葡萄,亲自喂到他嘴里。
陆震坤抬起眼,一双眼亮晶晶,胜过一对黑宝石。
他笑,粗糙温暖的指腹轻轻捏着她柔软结实的小腿肚,似乎纯洁坦然,不带一丝情和欲,“我想干什么?”他牵起嘴角,重复着她的话,似嘲笑,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我在为你服务呀,阮小姐。”
“你放开我!你要来就来,不要搞这么多花样!”
“原来你中意直来直往,OK,我记在心里。”他的笑容调整成一百二十分的恶劣,更不忘向她挑一挑眉,故意捉弄道,“不过我今天想让你快乐,拜托你阮小姐,给个机会——”
真难得。
居然有一日,陆震坤会将身段放低,低得要与尘埃作伴,陪着笑恳求对方“给个机会”。
简直是海水倒灌,山洪爆发。
燕妮一时被他的笑容迷惑,不小心走神,再回现实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两只手向后,一左一右撑住她止不住颤抖的上半身,一段天鹅颈向上扬,划出至真至美弧度。
她魂不附体,灵已出窍,身体已与海浪礁石、晚风落日融为一体。
一切都虚妄得不真实,一切都像一场短而轻的梦。
梦中世界一时荒芜贫瘠,一时花开漫野。她的身体是海的边缘,是天与地都被海面吞没,也是潮汐澎湃,呼吸起伏,等潮汐一遍又一遍带着湿热的温度与不轻不重的力道,徐徐的、充满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地席卷那段婀娜妩媚的海岸线。
潮汐伴着风声不断外溢,礁石都被融化成流动的雪,不受控制地自海岸线滴落,滴滴都被海浪卷走,消失藏匿,无影无踪。
但她的心被烙上印记,在退潮之后迎来一阵羞耻的疼痛,如同黥面之刑,将伴随她永生永世。
少女修长匀称的小腿仿佛是风中一片枯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等来斜阳被海面吞灭最后一丝光。
陆震坤不知几时抱住她,粗长手指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忽然间满含怜惜地问:“怎么哭了?哭什么呢?”
她不说话,只觉得自己在反反复复地被填满,又被抽空,一次又一次之后她已经失去灵魂,眼下只剩空荡荡一片躯壳,毫无意义。
她满腹委屈,伸手想要推开他,却不料两只手都软绵绵,推在他胸前根本好无力道,与其说是抗拒,不如错认是调情。